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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房东降价,“二房东”模式能撑多久?

2020-01-16卢宝宜发自上海

南方周末 2020-01-16
关键词:长租租户房源

南方周末记者 卢宝宜发自上海

原上海浦东唐镇青客门店,现已搬离。

青客办公室大门,不让陌生人进入,也没有公司标志。南方周末记者❘ 卢宝宜 ❘图

青客公寓的净收入为8.979亿元,同期来自金融机构的预付款达8.726亿元,即青客公寓最大的现金流来源。

几乎每天都有房东问着同一个问题:“青客是没钱了吗?”

2019年圣诞节,杭州房东朱海平很不快乐。这一天,他没有等来长租公寓青客每季度一付的房租,却收到了来自青客员工的一通私人电话。

电话那头告知朱海平,青客决定从2020年起,将其原本每月2450元的房租降低375元,至2075元。同时每年新增1个月的免租期,支付方式从季付改为月付。对方还称,需要朱海平就以上内容签署一份《降租沟通函》,否则将暂不支付其租金。

朱海平没有答应,表示一切按原合同办事。

朱海平与青客签约是在2018年5月,他将自己在杭州余杭区的房子拿来出租。按照合同,青客最开始有4个月用于装修的免租期,随后将房租按季度付款至青客宝App(青客旗下的租后生活平台),房东可在该App上将房租提现到银行卡。

合同的租赁期限为8年,从第6年起双方可无责任解约。青客租下朱海平的房子后,前3年租金不变,自第4年起每年涨租5%。

还没等来涨租,却先迎来了降租。由于朱海平不同意降租,他的房租迟迟未能到账。朱海平曾多次致电青客客服热线,却一直无法接通。

无奈之下,朱海平开始在网上发起各项投诉,发现众多青客房东都遇到了一样的情况。截至2020年1月14日,黑猫投诉上关于青客公寓的投诉单高达2205件。

借着在多个平台的投诉维权,朱海平找到了“组织”,加入了1个超300人的“青客拖欠房东房租”微信群。群里人数与日俱增,十分热闹。

几乎每天都有房东问着同一个问题:“青客是没钱了吗?”

5000套亏损房源

青客成立于2012年,总部位于上海,是分散式长租公寓的代表企业之一,也就是大家口中的“二房东”——租下市场上分散的房源进行改造,再出租获取租金差。

作为国内“长租公寓第一股”,2019年11月5日,青客公寓(NASDAQ:QK)在美国上市,募集了4590万美元。不过,风光没有持续太久,仅仅7个交易日后,青客就跌破了发行价。

招股书显示,青客长期处于净亏损状态。2017—2019财年的净亏损分别为2.45亿元、4.99亿元和4.98亿元。

如今,青客的资金压力正在转移至青客的房东身上。

陈林称得上房东群里的“领导者”,作为青客的老房东,2015年11月,陈林就与青客签约,将其上海杨浦区的一套房子以每月5100元租金的价格托付给青客。按照合同,前2年租金不变,从第3年起每年涨租8%。

其后他的遭遇与大多数房东一样,多次收到青客的“降租令”。不过,陈林的房子被要求降价特别多,每个月要降1050元。目前,他已被拖欠上季度房租18972元。

由于一直与青客沟通无果,陈林召集了20名房东,于2019年12月30日首次前往青客上海总部进行协商。青客工作人员向陈林发放了一份《降租解约沟通函》,与朱海平的《降租沟通函》不同,前者提出,房东如不同意降租金,可选择与青客公寓解约。

沟通函上称,降租是因为这些房源均为亏损房源,即每月青客需支付给房东的租金,都高于收取承租人的租金。之所以有两份沟通函,对应的则是亏损程度不同的房源。

与陈林一同前往本部沟通的多位房东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房子的数据都统计在青客的电脑系统里,如果亏损超过1000元以上的,就会被要求签署《降租解约沟通函》;如果亏损在1000元以下的,则签署《降租沟通函》。

陈林在当天得知,自己的房子净亏损为1800元,包含青客人力成本的总亏损为2100元。“如果不要违约金,可以立刻解约。否则,要不降租,要不不给租金。”陈林称这是青客给他的解决方案。

在他收到的《降租解约沟通函》上还明确写道:“以上方案未回复确认之前,我司将暂停支付您租金。”

这样的亏损房源一共有多少?一位青客员工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亏损的房源约为5000套。青客招股书显示,截至2019年9月30日,青客已签约的租赁单位数量为99656套。如按亏损5000套计算,亏损房源约占5%。不过,青客市场部给南方周末记者的官方回复是:“不超过总房源的2%。”

上述员工称,调整亏损房源的租金是青客每年的常规操作,“只是2019年特别多,2018年亏损房源约为1000套。”

青客招股书中披露的一组数据也体现了其艰难处境。截至2019年6月30日,青客公寓享受预付折扣后的租金(租户一次性付全款或使用分期贷款可享受VIP折扣)为1075元,租金差是租金的20%,较2018年同期下降5.1%。这意味着,青客公寓单间月租金差额仅为215元,且尚未计算高昂的运营成本、装修成本、维护支出等。

2019年末,青客为了止损,还设计了一套员工激励制度。

陈林到青客总部申诉的当天发现了一份内部文件,名为《关于“亏损房源退房、降价工作”项目配套激励的暂行办法》。当中提到,工作人员如果和业主成功协商,到达一定数量则能获得奖励。总体上,青客计划拿出房东让渡利益的30%用于奖励员工。

“也难怪业务员都在铆着劲让我们降退租了。”陈林说。

目前,有的房东已同意降租,有的已解约,尽快与青客说再见,但倔强的陈林不想妥协。根据陈林和青客签署的房屋托管合同,关于违约责任有这么一条:“乙方(青客)非合理理由,擅自提前退租,应按提前归还天数的租金的1倍向甲方支付违约金。若支付的违约金不足抵付对方损失的,违约方还应负责赔偿。”

北京策略律师事务所合伙人韩帅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房屋租赁合同纠纷中,只要租赁合同合法有效,双方均需按约履行。合同履约中途变更租金,需看合同是否有相应约定,如没有,单方面变更即是违约。

长达26个月的“租金池”

不仅房东群活跃,规模更大的租客群更为热闹。

南方周末记者在两个接近500人的QQ群中发现,众多租客目前正在面临临时被退租,且连押金都暂未拿到的情况。而且,他们的身上还大多背着租金贷款。

李莉在2019年6月才与青客签约,租下了上海川沙地区的一间房。没想到,在2020年1月4日这个周末,她的房子被房东擅自停水停电了。束手无措的李莉才想起,前两天房子外面贴了一张公告,是该房房东表示,由于没有收到房租,希望租户尽快搬离或与公寓方沟通。

当李莉联系房管员后,最后得出的解决方案是,与青客解约。由于已经停水停电,李莉为了尽快搬离,办理了自愿退租的手续。然而,李莉至今仍未收到她的押金。

“押金虽然只有1500元左右也想尽快拿回来,不然下一套房都没钱租。”李莉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此后,她多次致电青客服务热线咨询押金情况,都没有回复。加入租户群后,她才发现有众多租户遇到了一样的情况。

对于租户押金延迟退款的问题,青客回复南方周末记者称,原因是部分区域的水电煤等公共事业费的账单结算周期为2个月,因此会有延迟,押金最迟将不超过45个工作日内退回。

然而,除了押金难退的问题,大部分租户更担心的是租金贷的问题。

根据青客公寓披露的招股书,截至2019年6月,青客公寓与11家金融机构合作提供租金贷,有65.2%的租客使用了租金贷。

所谓租金贷,是长租公寓行业的一种普遍业务。具体指:长租公寓企业引入银行、互联网金融平台、小贷公司等金融机构进行合作,以租金抵押等方式让金融机构先替租客支付全年房租,租客则可按月或按季度向金融机构还清租房贷款。为此,租客在与长租公寓企业签下租约的同时,往往也与该企业合作的金融机构签订了贷款合约。

李莉在与青客签约的同时,还与华瑞银行签了19个月的租金贷。谈及为何要办理租金贷,李莉表示,如果在青客租约1年以上的,大多都要办理,否则就得1次性付全款。加之,如果办理租金贷,能享受每个月便宜上百元的“会员价”,因此大部分刚出来工作的年轻人,由于资金不足,都会选择这个产品。

一位青客前员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如果租户办理租金贷,员工还将获得提成。因此,平台管理员总是想方设法地鼓励用户使用。

青客的租金贷是业内出名的长租期。李莉的19个月并不算最长,还有不少租户是在青客的对接下,与浦发银行、建设银行签订了26个月的租金贷。

虽然众多租户和青客的租赁签约时间与银行的贷款时间一致,但是在这些长租期的合同上,往往写着,租户在租满14个月后可与青客方无责任解约。

这意味着,大多租户的实际贷款需求是14个月,而长租期的合同,令青客一次性获取了26个月的银行资金,由此形成“资金池”。

但其中的风险在于,当租户14个月后选择停租后,本应由公寓向银行偿还剩余12个月的贷款,但如若公寓运作失败,没有能力向银行还款,还款风险依旧会落在租户身上。

从2018年下半年起,国内多家长租公寓因为资金链断裂而“爆雷”。大批按时缴纳房租的租客,因公寓无钱支付房东而流落街头,同时仍背负着巨额贷款。随后,国内多地发文叫停租金贷。

就在2019年12月,国家住建部等六部门联合下发了《关于整顿规范住房租赁市场秩序的意见》,当中提到要加强对采取“高进低出”((支付房屋权利人的租金高于收取承租人的租金)、“长收短付”(收取承租人租金周期长于给付房屋权利人租金周期)经营模式的住房租赁企业的监管。

同时,该意见还提出,住房租赁企业租金收入中,住房租金贷款金额占比不得超过30%,超过比例的应当于2022年底前调整到位。

根据青客招股书,截至2019年6月30日,青客公寓的净收入为8.979亿元,同期来自金融机构的预付款达8.726亿元,即青客公寓最大的现金流来源。可以预见,若按上述监管规定进行调整,青客现金流短期内必将急剧收紧。

“二房东”模式之殇

近日,南方周末记者在工作日到访青客总部,发现大门紧闭,仅有少数办公室亮灯,里面传出用户协商的嘈杂声。

“真的是一地鸡毛。”一位青客员工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从2020年开年起,公司上海总部的多个会议室都变成了接待室,每天都要接待多位上门讨要说法的房东或租户。与此同时,公司员工却在一点点流失。

在赴美上市前,青客曾先后获得四轮融资,总规模超过1亿美元。在2019年10月最早发布的招股书中,青客的发行价推介区间为17—19美元,原计划最高募资近1亿美元。但上市前夕,青客又将招股书中的募资总额削减了一半,最终以发行价区间下限每股17美元的价格,发行了270万股,仅募资4590万美元。

彼时,青客提出房源要突破12万间的目标,并称这是企业盈利的平衡点。但根据2019年第四季度的财报,可用租赁单位的环比增速仅0.46%,即第四季度时新增的房源仅443个。

为了与自如、蛋壳错位竞争,青客给自己贴上了“月租低于2000元的长租公寓NO.1”的标签,房源也多选自一线城市的偏远区域或二线城市。满房率长期在90%以上,为行业最高。

但即便如此,也难敌亏损。招股书显示,自2012年成立至2019年6月30日,青客公寓累计亏损额为人民币20.286亿元。此外,公司已处于资不抵债的状态,总资产约为20.35亿元,总负债则高达27.03亿元,资产负债率高达133%。

一位要求匿名的长租公寓资深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这是“二房东”模式之殇。“长租公寓需要两个核心资源:一个是资产,物业从哪里来;一个是资金,谁能借到便宜的钱。”但分散式长租公寓在当前追求规模效应之际,各家都使出了“烧钱”的办法。竞争之下抬高了收房价格,却还没能通过品牌和服务抬高租金价格,收不抵支成为必然结果,“只能比拼谁的钱撑得够久”。

另一位集中式长租公寓创始人则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国内租售比仍严重低于国际水平,意味着哪怕是自持物业的公寓也会面临盈利难题。

寒冬下,国内规模前三的另外两家长租公寓运营商——自如和蛋壳仍在选择跑步上市。更早一步上市的青客,当前市值约为5.76亿美元,相较上市时的8亿美元,市值缩水约30%。

据南方周末记者不完全统计,过去的2019年,共超过26家长租公寓因资金断链而破产停业。

(应受访者要求,朱海平、陈林、李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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