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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古代气象占记录研究
——以云象为例

2020-01-16

自然科学史研究 2019年3期
关键词:庆云气象日本

杨 凯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科学技术史研究院,南京 210044)

1 问题的提出

气象占是东亚古代天象占卜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因“气象”一词古今差异颇大(1)“天象”一词,古代泛指各种天文与大气现象。古人所谓“天文”与“气象”之旨趣都是研究天空,因此古代天文与气象不分家。“气象”一词被用以专指气象学(20世纪60年代后称“大气科学”学科),肇始于日本。其具体创造者尚待考证,目前研究者发现该用法的最早用例约在19世纪中叶。日本中央气象台及其各地观测所均致力于收集气象史料并关注气象史研究,冈田武松、和田雄治等早期日本气象学家均有气象学科史与史料研究著作。从科学技术史视角开展研究的日本学者较少,以荒川秀俊及其所著《日本气象学史》为代表。气象占在国内往往被归入天文史与方技史的研究领域,因此中国气象占及其史料的研究较多。,导致所谓“气象占”的内涵复杂多样、掺杂多种占术;并且由于古代“天文”与“气象”混为一谈,而使之往往与星占杂而处之。尽管如此,气象占也因其特殊的功用,而一直传承发展并独具自身特色。(2)已知最早的关于气象占的著作,是马王堆出土的《天文气象杂占》。该书以云气占、日月旁气占等为主要内容。类似性质的占书,还有如《汉书·艺文志》著录的《汉日旁气行事占验》,《隋书·经籍志》著录的《候云气》、《日月晕珥云气图占》等。

概而言之,存在如下三种类型的气象占:

第一种类型的气象占即天气预测。已知最早的该种气象占可追溯至商代。该占卜行为的主要目的是预测未来天气变化而非决断军国大事,与后世的军国天象占有显著不同。例如:

各云不其雨。允不启。(3)语译:云来了,不会下雨吧?(验辞:)果然没天晴。[1]

第二种气象占则以长沙马王堆出土西汉帛书《天文气象杂占》为代表,利用明确的自然天气现象以占军国兵事。例如:

白云如雀,九介,人人之野,三日亡地。[2]

第三种气象占属“观风望气”术范畴。该术在军旅之中常用,往往脱离现实情景。术士观军中“气”之形色诸貌,知将士勇武及可否一战等。例如:

居旬日,梁军逼我营。会望气者言:地变化而非决鬭鸡之状,当有战阵。会望气者言:地变化而非决断军国大事,与天赞欤。”[3]

源自中国的这一气象占传统延绵不绝,嗣后东渡日本并全盘为东瀛所吸收。上述三种气象占在日本本土化过程中各有传承:第一种气象占发农业气象杂占之先声;第二种气象占则多见于正史中并为汉和糅合而成的日本史籍增色;第三种气象占则在日本战国时代的武家政权手中得到极大发展。

日本地处环太平洋火山地震带,兼时有台风、暴雪等极端天气侵害,属于气象灾害多发国度。对该国而言,气象之重要性不言而喻。中国的天象占术于公元7世纪前后即通过朝鲜半岛进入日本。此后,大和朝廷更汲取该占术之精华,仿照中国传统天文学而创日本阴阳学。《日本书纪》中即有所谓神武天皇“亲秉式占”以安军心的记载,足见各种占卜术深为大和朝廷所倚重。

笔者发现日本史籍资料中存有相当数量的气象占记录,其中又屡有各类以“云”为征兆的记载散见于各种史册文献。中国古代东传扶桑的科学技术种类繁多,而各类科学技术的日本化是其归宿,只不过因内外要素共同影响而呈现出不同的历程与走势。研究这一日本化的过程及其规律,对于东亚科技交流史独具价值。基于此,笔者将统计和分析以云象为代表的气象占记录,探讨日本古代气象占特征及其发展历程。

2 日本古代云象记录数量统计

如前所示气象占诸案例,其中可归属入第二种类型的云象在气象占中占据相当大比例。《天文气象杂占》中便有完整的列国云象案例,唐代《乙巳占》中基本固定为秦行人云、蜀囷云、韩布云、魏鼠云、卫犬云等等,表明这一占术具有深厚历史传统。从《史记·天官书》的简明观测法发展至《开元占经》的“当其地而见者,不占”等原则,对该占术持续加以完善。由此可知,至中国唐代已经形成了较为完备的云象及其占法。恰在此时,伴随遣唐使之来华,日本的中国古代气象占受容历程进入了一个高潮。下文中所谓的日本云象,即此类汉土的气象占及其经过日本本土化后的变种。

笔者根据前述定义,统计以云象为代表的气象占数量并加以整理(表1)。

表1 日本古代云象记录统计表

续表1

续表1

续表1

注: 1)表中统计数据主要有以下三个来源:(一)原有资料的大范围筛选。笔者主要筛选了如下8种资料汇编:(1)小鹿岛果编《日本灾异志》(东京:私印,1893年);(2)权藤成卿著《日本震灾凶馑考》(东京:文艺春秋社,1932年);(3)中央气象台、海洋气象台合编《日本气象史料》(东京:中央气象台,1939年);(4)神户海洋气象台、中央气象台合编《日本气象史料补遗1》(东京:中央气象台,1941年);(5)神户海洋气象台、中央气象台合编《日本气象史料补遗2》(东京:中央气象台,1941年);(6)中央气象台编《日本气象史料纵览》(东京:地人书馆,1943年);(7)震灾预防调查会编《大日本气象地震史料》(东京:震灾预防调查会,1904年);(8)神田茂著《日本天文史料》(东京:原书房,1935)年。(二)基于德国马克普朗克科学史研究所(MPIWG,Berlin)开发的数字人文平台,以日本的电子化古籍为本体,利用Regular Expression对云象相关关键词进行半自动语义标记,对云象术语间的逻辑关系也加以标记,最后将文本记录转化为csv数据库。(三)笔者个人收集的稀见日本古书电子版本。

2)因旧历与公历转换的缘故,延历二十年与弘仁元年出现同一公历年,庆长十八年当年出现两个公历年。

3)当年存在两次记载,使用◎标示;当年存在三次记载,使用△标示。

4)“白云·赤云”、“白云·奇云”等,系指在同一行文中出现交叉使用“白云”与“赤云”或“白云”与“奇云”等指代同一云象的情况。

以上总计历史记录为127项,涉及27种云象,其中白云除单独出现于记录中外,还分别和旗云、赤云、奇云出现在相同的记录中。日本最早云象记录约出现在公元7世纪前后(口承史诗性质的和风书《古事记》不计入),自皇极天皇直至江户幕府第十一代将军不曾断绝,该记录传统得以在日本前后保持1182年以上。

3 日本古代云象记录的分析

3.1 云象记录的类型与本土化

中国的《灵台秘苑》中有如下关于“云气”的解说,可作为中国云象类型的总纲:

凡云赤紫色,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庆云。亦曰景云。皆喜气也。太平之应见,则国有庆。又曰:含五色润泽和缓。见于我城上者,为景云。非气非烟五色氤氲,为庆云。一曰,卿云。又五色,为庆云。三色为裔云。内赤外青,亦为裔云。视四方常有大云五色具斫不雨者,其下有贤人隐。青云润泽蔽日,在西北,当举贤良。黑气大道条至四五疋,明不见头尾东西,亘天不过三朔,大赦天下。赤气浸浸血光,流血之象。[4]

上文反映了中国本土对云象的解释方式。日本云象记录有不同的特点。如表1统计,现将它们所具有的属性、古人判断其属性的依据以及相关记录的条数列为表2。

表2 日本古代云象记录类型表

根据表2可知,作为祥瑞或瑞应的云象从总数上来看少于噩兆或不吉记录(噩兆或不吉记录的总数约占全部记录的48%),因此日本的云象从历史上看总体呈现噩兆形象。云象的吉凶判据以颜色与形态为主,使用形态作为判据的情况略多于颜色。二者经常会交叉共用,例如判断“奇云”时即以“形色具奇”为据。另有41条属性不定的云象记录,其中23项为“旗云”。“旗云”需根据其形态、方位、指向等综合判断涉事方的吉凶,对此下文将另行讨论。

日本云象的吉凶定义与定性来源复杂。以“庆云”为例,其定义与定性均来自中国。《汉书·天文志》有云:

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庆云。庆云见,喜气也。[5]

作为一种源自汉土的传统祥瑞,“庆云”在公元8世纪至9世纪的日本唐风强盛时代尤其流行,并因此出现了两次“庆云”改元(神护景云年号与庆云年号)与一次“美云”改元(天应年号),其影响力之强可见一斑。另一种汉土祥瑞“五色云”作为一种“帝王膺命”云象或者“人杰出世”吉兆而盛行于唐宋。《宋史·韩琦传》有:

琦风骨秀异,弱冠举进士,名在第二。方唱名,太史奏日下五色云见,左右皆贺。[6]

“五色云”不仅是日本史籍中首个出现的祥瑞云象,也是与“庆云”一样促使天皇改元的一种重大吉兆(神护景云年号)。上述两种传自汉土的吉祥云象共同占据了全部日本祥瑞云象记录的绝大多数(“庆云”与“五色云”类云象记录的总数约占全部记录的63%)。

此后,云象的重视程度呈明显下降趋势,不仅不复出现因此改元的朝廷大事,甚至作为传统汉土祥瑞的“庆云”与“五色云”系列记录在日本史册中也近乎绝迹,仅有宽文十年(1670)的《山鹿素行先生日记》中一次“庆云”记录与文政八年(1825)的《兔园小说》中一次“彩云”记录。考虑到山鹿素行贬斥汉唐诸儒而推崇神道的政治倾向,以及《兔园小说》作为一种奇谈集的非正史性质,可以认为:上述两种云象传统在公元9世纪后即告消逝。

取代上述祥瑞云象传统的是另一种云象“紫云”。“紫云”最早亦来源于汉土,多用以比附帝王正统而贵不可及(4)紫云因色紫而贵。自齐桓公尚紫至唐代三品以上贵胄用紫,紫色确可谓贵不可言。但自唐朝始,中国皇帝用黄色,至明朝用红色取代紫色为高阶官员服色,至此独余日本天皇皇室依旧用紫。:

世祖年十三,梦举体生毛,发生至足。又梦人指上所践地曰“周文王之田”。又梦虚空中飞。又梦著孔雀羽衣。庾温云:“雀,爵位也。”又梦凤皇从天飞下青溪宅斋前,两翅相去十余丈,翼下有紫云气。及在襄阳,梦著桑屐行度太极殿阶。庾温云:“屐者,运应木也。”臣案,桑字为四十而二点,世祖年过此即帝位,谓著屐为木行也。[7]

云象的这一利用方式盛行于9世纪并在此后仍然偶有余响,但其影响力在10世纪后亦走向衰退。上述代表性吉祥云象利用方式的消失,昭示着传统中国祥瑞云象会在日本国风文化兴起的大背景下终究堙没的必然趋势。

日本史籍中的首个不祥云象出现于承和三年(836)即仁明天皇即位之初。该云象在史籍中未明示对应的具体政治事件,但在被视为升平和乐的一系列吉祥云象中突然夹杂该噩兆,隐然指向摄关政治(5)摄关政治:平安时期藤原氏利用外戚身份控制朝政的一种统治模式。所谓“摄关”,即藤原外戚在天皇幼年时任“摄政”、成年后任“关白”的简称。的起点“承和之变”(6)承和之变:公元842年,藤原良房利用嵯峨-淳和兄弟迭代皇统体系崩溃,将外甥文德天皇推上皇位,并借太子更易之际排挤政敌的重大政治事变。。

进入平安时代中期之后,不吉云象记录逐步取代了祥瑞,尤其是两种噩兆或不吉云象“白云”与“黑云”占据了绝大多数。“黑云”在中国的云气传统中早已是重大噩兆,《扶桑略记》中大江维时就引用萨守真撰《天地瑞祥志》:“黑云三四尺亘天,春必有丧。”[8]但“白云”则是一种被改造了定义与定性后的日本本土化不祥云象。“白色”本为中国多种重要祥瑞的标志色,如白狼、白雉、白鹿等上瑞均为白色。然而,日本人唯独在此将“白云”视为噩兆或不吉。此例之因由,可从《古事类苑》中寻得蛛丝马迹:

或云,月巳时许白云横亘东西山二筋夹月。俗谚云:步障云,又云不详云云云。大阴者,后之象也云云。[9]

日本固然也以白色为圣洁色,并在衣冠制度中将白色列为上等用色,然而白色也在日常用于产房与凶事中,因此白色在日本有兼具“生死”标志用色的特殊涵义。显然在上文所引材料中,“白云”的白色被取用了后一个涵义;且该云显现夹月之势,呈现包裹太阴的形态,对皇后(太阴的地上对应物)而言属大不吉。因此,这是一种经过自我另行解读的日本本土化云象:以不洁场合所用的白色来影射“生死”,属于对传统汉土白色祥瑞的一种改造。

综上所述,日本的多数云象类型基本继承了汉土传统观点,其关于各类云象的处理方式与态度均明显中国化,再次证明大和朝廷在平安时代对中国朝仪进行了全面模仿与学习。即便如此,亦存在部分云象被本土化改造的特例。

3.2 云象记录的发展趋势

利用日本古代云象记录统计表,制作其发展趋势图如下(图1):

图1 日本古代云象记录数量变化图

由图1可见,公元9世纪与公元17世纪分别为中世与近世的两个云象记录高峰,其变化趋势以公元10世纪的最后4次记录为转折点。

伴随平安时代的告终,日本以云象为主要祥瑞的天象占记录周期也基本结束。该周期内出现了两个云象集中记录期,即仁明天皇在位的承和年间(834~848)与清和天皇在位的贞观年间(859~877)。仁明在位期间政局大体稳定,除承和九年的“承和之变”外虽然可称政序清明,但终究是一个摄关政治悄然崛起的关键节点,出现大量的吉兆记录令人生疑。

清和天皇统治时期有“贞观之治”的美誉,但实际是摄关家族以自己藤原氏血亲天皇取代原有法统的重大政治转折期。颇为讽刺的是预示帝王圣主出现的五彩云象竟被设定于贞观十六年(876),即清和天皇被迫退位、藤原基经拥立自己外甥阳成天皇登基的这一历史节点,而此后藤原氏随意废立天皇的摄关时代即告来临。

云象在进入武家主导时代后,迅速转变为噩兆形象。以平氏专权与镰仓幕府时期(11世纪至14世纪)来看,不仅云象记录的总量进入一个低潮,而且吉兆数量也锐减至仅剩3次,只占全部记录的十二分之一。宽元年间反复出现的“奇云”正是这一时期的代表性云象。所谓“奇云”,《平户记》有记载:

今夜天无片云,而亥刻自乾及巽黑云一筋引立,司天等申变异之由云云。其占文,兵革大丧云云。[10]

该类云象此后多年盘桓于后嵯峨天皇在位的宽元年间,被视为持明院统与大觉寺统之争的不祥预兆。而同时期的镰仓幕府正处于执权北条经时治下(1242~1246),恰逢经时接手其祖父北条泰时长期征战后得到的安定局面。可见,前述不祥云象并非应于武家,而依旧作为一种公家正统证明的政治附属物而存在。

伴随公家的持续衰落,文明与天文年间更是噩兆连连:后土御门天皇于公元1469年改元为文明元年,但改元后接续的依旧是持续十年之久的“应仁之乱”(7)应仁之乱:公元1467年至1477年间爆发的一场大名间十年混战,室町幕府名存实亡。失去稳定幕府依靠的公家朝廷陷入四处乞讨、苟延残喘的悲惨局面。。值得玩味的是,标志着日本进入战国乱世的文明年间,该阶段所出现的大凶之兆“黑云”被司天强行解释为“非异兆”,该年这一云象的发生时刻正是十一月“天下静谧”的八个月以前。由此可见,公家利用这一正统附属物美化乱世的自欺欺人行为达到了顶峰。至于此后的天文年间,统一的室町幕府政权已不复存在,公家朝廷更已经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于是,天文年间成为继文明年间之后另一个出现大量噩兆的云象记录周期。

在此之后,出现的小型云象记录周期则已经处于德川幕府的庆长年间与宽永年间,而从庆长与宽永年间的云象解读来看,此时的云象已经不甚重要。

3.3 云象的记录与制造者

利用日本古代云象记录统计表,制作其文献来源图(图2)。

图2 日本古代云象记录文献来源图(本图中只统计拥有超过3条以上云象记录的文献)

汉土气象占的直接记录者为司天机构,日本也继承了这一传统。据《养老律令》:

阴阳寮头一人,掌天文历数,风云气色,有异密封奏闻事。……天文博士一人,掌侯天文气色有异密封,及教天文生等。天文生十人,掌侯天文气色。[11]

《延喜式》将其运作模式加以明确:

凡天文博士,常守观侯,每有异变日,记进寮。寮头即共勘知密封奏闻。其日记者,加署封送中务省,令附内记。[12]

但上述记录者并不能最终决定这些记录如何纳入史册,原始的气象记录密封入中务省后大多毁于战火。现今可见的云象记录显然是经过史册制造者加工筛选后的产物。

根据笔者统计,云象记录数量最多的日本历史文献是《三代实录》。该书有如下特点:(1)平安时代的汉风编年体史书,也是所谓“六国史”中最后一种完整的正统史籍;(2)记录凡30年,在“六国史”中的时间跨度列第四位。虽然其体量中等,但是其云象记录却远多于《日本书纪》与《续日本纪》。该书所述时代背景如前文所言,表面处于天皇垂拱而治、天下太平的安定治世局面,实际其统治根基遭到侵蚀。

该书主要编纂者为源能有、藤原时平、菅原道真、大藏善行等。藤原时平其人:

年少气锐,任情自用,裁决多失当者。……时平尝视事,意气甚峻厉。……善和歌,颇好学。[13]

该书初始由源能有与藤原时平领衔,实际由菅原道真与大藏善行负责,但随着源能有的去世与菅原道真的失势被贬,该书的最后裁量权完全落入藤原手中。藤原时平为摄关藤原基经之子,与宇多上皇所倚重的菅原争权,对多位朝臣屡加构陷而为世人不耻。藤原时平奉命编修的这部“三十年史”,正是其叔祖藤原良房与父亲藤原基经擅权的时代。因此,他主编的实录中收录16项云象记录并连续出现“庆云”、“紫云”等重大祥瑞就显得十分自然。

在上述四位主要编纂者中,遭到藤原时平迫害的菅原道真及其相关的雷电气象占记录颇为值得关注。菅原属于务实的寒门文臣,在外任期间深入了解底层民众的痛苦,对所谓良房辅佐的“贞观盛世”早有异见,更是对“遣唐使”一类好大喜功之举很不以为然:

谨案:在唐僧中瓘去年三月附商客王纳等所到之录记,大唐凋敝,载之具矣。更告不朝之间,终停入唐之人。([14],第10卷,22~23页)

菅原被宇多上皇与醍醐天皇作为平衡藤原摄关集团的重要力量。在其遭到贬斥并忧郁而死后,另一气象占常用自然现象——雷电突然大量充斥于民间耳语及私人记录中。直至激烈、直接、明确的“清凉殿落雷”事件(8)“清凉殿落雷”事件:公元930年7月,雷击清凉殿,击杀监视菅原道真的藤原清贯,醍醐天皇也因此驾崩。于是,菅原道真成为雷神的传说一时兴起。爆发,大和朝廷被天象恐惧所笼罩。这一时期,出现了上层欲用云象粉饰太平而下层以之表达民怨的历史景象,气象占出现的频密程度也因此达到了高峰。

综上分析可见,云象记录最终是否落实于史书,受制于当时的自然与社会背景。尽管无法利用这些记录还原日本平安时代的云、雷变化,却也可从“清凉殿落雷”事件隐然获悉这些气象记录者依然需要在真实存在的自然现象基础上进行剪裁,随后才可由史书编纂者根据自己的政治倾向或政治需要进行修改与入册。然而,即使是具有强烈政治倾向而对云象进行美化的史书编纂者,也受制于日本二元政治的特殊背景而无法完全操纵气象占。因此,形成了这一复杂的局面:摄关家族固然可以利用云象,其他政治势力就转而利用雷电预兆。总之,菅原因“清凉殿落雷”事件而被尊为雷神的历史事件从侧面表现了这一时期的日本官方气象占制造者愈集权却愈失措的窘境。

3.4 云象的政治性与真实性

云象作为天象占的一部分,其政治属性自然不言而喻,祥瑞云象也是大和朝廷重要的国家礼仪活动组成部分。以《日本纪略》中天长三年(826)的“庆云”仪轨流程为例:“庆云”吉兆在京都出现(当年旧历七月)5个月后,才由天皇下诏曰“忽见公卿来表”。今上以谦虚无意之姿态诱发首席大臣藤原绪嗣领衔共贺,随后各地又屡见“庆云”加以佐证。如此默契配合,形成一套“上有所欲、而下从之”的平安时代祥瑞惯例。由菅原道真草拟的诏文,掌权者利用下臣之口以自矜的政治意图更可见一斑:

敕:公卿去九月十一日表状曰:“太宰府奏:‘庆云見管萨摩国。’有司考之上志,以为政致和平之应也,德至山陵之感也。”朕省表以恐之,闻瑞以惧之。即位之后,九载于今。水旱疫厉,军兵盜贼,岂是政和德至之言,君臣者一体之分也?朕可耻,卿等亦可耻。抑而止之,勿为虚贺耳。([14],第8卷,16~17页)

正如前文所述,公家朝廷势力的衰败也必然使云象失去这一光环。每每中央集权分崩离析之际,不同作者就可以根据自己的立场剪裁或选用云象。以下即以三种史籍为例进行分析:

(1)《大日本史》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例子。该书由江户幕府水户藩主德川光国主持修订。其体例与内容汉风浓郁且崇尚复古,立场同情公家并重视天皇正统。该书记录的时间自神代直至南北一统,但与上文提及的《三代实录》正相反,不仅罕见祥瑞云象甚至仅有的三项记录也是噩兆。可见,至德川幕府时代,云象俨然已经成为政治鸡肋,编者也已经不再首选云象以强调正统。

(2)《野史》是由饭田忠彦引用一千一百余种文献所编纂的史书,其云象记录数量仅次于《三代实录》,但以所谓“旗云”占绝大多数。根据上文,已知在汉土传统中的第二种与第三种气象占以“云”、“气”为主,军事中会大量兼用二者,但二者发展的总趋势是走向分离。日本的公武二重体制使二者之分离更为严重,东瀛兵书中的望气术与公家云象风格差异较大。“旗云”作为一种带有兵法望气术色彩的云象,藉由饭田忠彦的引用而得以大量保存,但公家传统的云象在其书中却不见踪影。

(3)《续史愚抄》是由持北朝立场的公卿柳原纪光所编写,尽管其立场与公家并不一致,但它保存了云象的旧有写作传统,所收入11条云象记录中出现“黑云”或“阴云”6条、“赤云”2条、“旗云”2条、“奇云”1条。

最后,讨论作为政治附属物的云象之真实性究竟如何,兹举三例:

(1)从描述“庆云”的文字来看,自《汉书》至《灵台秘苑》总共以16字形成4个词组,内容始终互相矛盾:烟非烟、云非云,云气浓盛却又大而稀少。因此所谓“庆云”在自然界是不存在的,纯属主观臆造物。

(2)从描述“旗云”的文字来看,其指向是自然界存在的对流性积状云。这种云受高空气流牵动而转移,因此状似风卷之旗帜。可以借助观察该类云的漂移方向,判断高空风向,并可利用该积状云的顶部形态判断高空风级。观测者藉此得以预判当地未来几日的天气变化。日本兵家可能借由该云的这一特性,衍生出一些战事占卜用法。

(3)“紫云”与“五彩云”之属,脱胎于自然界的大气折射日光现象,并不罕见。是否归之于祥瑞,政治偶然性很大。“黑云”、“阴云”之类,更是常见的自然现象。从上文举例来看,其是否凶兆也存有极大讨论余地。

综合上述几例,可知云象的真实性弱于星象,并且其内在科学规律在当时几乎不可能被掌握。因此其观测性与普适性远逊于古代星占并存在较大不确定性,这直接导致其政治工具之属性更为强烈。

4 结 论

通过对日本古代云象记录的整理与研究,可以得到如下结论:(1)日本古代云象记录及其占术来自于中国,大和朝廷在平安时代对以云象占为代表的气象占进行了全面学习和模仿。这一政治属性强烈的占术成为大和朝廷巩固统治、强调正统的有力工具。(2)作为一种真实性、规律性、可验证性均较弱的政治工具,云象可同时为政治斗争双方所用,并且政治话语权以及史册选材控制权的强弱深刻影响后人可见云象记录的形态。(3)云象的直接记录与流程得到律令保障,形成一套严整的观侯、记载、封奏、存档程序,被归入日本古代天象记录体系中。但对云象的选取权与解释权掌握在政治强人手中,从摄关家族洗白篡权阴谋直至军人政权取代贵族政治,云象利用方式及其形象的历史变迁与发展走势基本反映了日本古代政治之走向与权力中心之改变。(4)日本云象一方面保存汉土传统,另一方面也颇具本国特色。记录者与编纂者根据本国的政治需求与行为惯例,对以“白云”等为代表的汉土传统进行了本土化改造。因此,云象记录也可以反映其文化从唐风转化为和魂、从贵族情趣变为武士需求的历史进程。(5)日本云象从一开始就存在不少问题:其中的不少云象均属模棱两可类型,解读随意而占卜不易。因此从实际操作层面而言,不仅远远不如星占,甚至不如风、雷、雨等其他气象要素的气象占。在武家的军用望气术崛起后,公家这一汉风意味浓厚的传统气象占逐步退出历史舞台也是自然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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