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名词”结构浅析
2020-01-16张星星
张 星 星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传统意义上,许多学者认为《诗经》中的“中+名词”结构是“倒言”这一语序倒置现象。如毛亨《毛诗故训传》:“中谷,谷中也”;孔颖达《诗经正义》:“中谷,谷中。倒其言者,古人之语皆然,诗文多此类也。”从语法这一层面看,将“中谷”释义为“谷中”是把修饰语后置作为句子成分移位的一种方式。清代马瑞辰则认为这一结构里的“中”是语助词,其在《毛诗传笺通释·卷二》中谈道:“‘中’字在上者,皆语词,施于中谷,犹言施于谷也;施于中逵、施于中林,犹言施于逵、施于林也。中心有违、中心好之、中心藏之,凡言中心者犹言心也……诗言‘中露、泥中、雨中’字,亦语词。”[1]此外,还有学者认为这种“中+名词”的结构是原始汉藏语言语法特点的遗留。邢公畹认为:“此种用法是一种原始语法现象的残留,反映了原始汉藏语系修饰语置于中心语之后这样一种语序。”[2]俞敏认为:“原始汉语跟藏语都保留汉藏母语的特点:止词在前,动字在后;中心词在前,修饰词在后。”[3]方位词“中”置于名词之前的现象,是否为“中心词在前,修饰词在后”这种原始汉语特点的遗迹?下文从语义这一角度对这两种结构进行分析,并与“名词+中”结构的语义特征进行对比。
一、《诗经》“中+名词”结构语义特征分析
以《诗集传》[4]中的《诗经》篇目为语料来源,对其中“中+名词”进行统计,发现这一结构有以下这些具体用例:中谷、中河、中冓、中军、中唐、中乡、中国、中逵、中阿、中沚、中陵、中泽、中林、中原、中田、中垢和中心。其语义特征是[+中间区域,-边缘,+深处],需着重强调的是它们在语义上都不表示泛指概念。此外,这一结构里的名词在语义上都相对有定和边界。下文将对《诗经》“中+名词”结构的具体用例予以说明。
《周南·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中谷”在语义上表达的是在谷之中央或谷之深处,若倒置为“谷中”,其在语义上表达的则是泛指概念,即在“谷”这一有界的区域里,也包括相对于“中谷”的边缘区域。因此,两者在语义上是不能等同的。
《鄘风·柏舟》:“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中河”指河之中央。而“河中”则泛指在“河”这一有定的区域内,即也包括除河中央的其他非中心区域。
《鄘风·墙有茨》:“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中冓”指内室的深处或隐秘之处,在语义上不表达内室的其他边缘区域这一概念。
《郑风·清人》:“清人在轴,驷介陶陶。左旋右抽,中军作好。”古代兵制有上军、中军和下军,而中军之将为主帅,主帅是一个军队的核心,在语义上与“军中”这一泛指概念不同。
《陈风·防有鹊巢》:“中唐有甓,邛有旨鷊。谁侜予美?心焉惕惕。”《汉语大字典》(影印版)第六百八十二页:唐,乃古代朝堂前或宗庙门内的大路。“中唐”指大路的中间这一主要区域,在语义上不等于泛指概念“唐中”。
《小雅·采芑》:“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中乡。”“中乡”即乡之中间区域,“乡中”则还包括“乡”的其他边缘地区,两者在语义上所涵盖的范围是不同的。
《大雅·民劳》:“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国,都也,“中国”即都城的中心,与“四方”相对。“中国”与“国中”在语义概念上亦不同,该用例在说明“中+名词”和“名词+中”两种结构的语义具有区别性特征时很有解释力。
综上可知,《诗经》中“中+名词”结构的语义特征是[+中间区域,-边缘,+深处],若倒置为“名词+中”,则两种结构在语义概念上是不能等同的。除此之外,《诗经》中多次出现“中心”这一结构形式,具体用例如下:
例1.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邶风·终风》)
例2.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不远伊迩,薄送我畿。(《邶风·谷风》)
例3.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邶风·二子乘舟》)
例4.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王风·黍离》)
例5.彼君子兮,噬肯适我?中心好之,曷饮食之?(《唐风·有杕之杜》)
例6.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陈风·泽陂》)
例7.羔裘如膏,日出有曜。岂不尔思?中心是悼。(《桧风·羔裘》)
例8.匪风发兮,匪车偈兮。顾瞻周道,中心怛兮。(《桧风·匪风》)
例9.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宾,中心贶之。(《小雅·彤弓》)
例10.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小雅·隰桑》)
从以上例子可以看出,“中心”这一结构形式强调的是“心”这一抽象事物的最深处,若倒置为“心中”,其在语义上也表示泛指概念,但两者所表达的语义概念是不同的。此外,在现代汉语中,“中心”与“心中”所表达的语义也是截然不同的。现代汉语的语法特点之一即语序是重要的语法手段。从历时角度看,语法系统较语音系统和词汇系统更具稳固性,现代汉语语法是对古代汉语语法的继承和发展,两者之间的关系不言而喻。
二、历时层面上“中+名词”结构浅析
从共时这一角度看,“中+名词”结构不仅在《诗经》中出现得尤为多,其在先秦其他文献中也是一种较为常见的形式,如:
例11.既袭,宵为燎于中庭。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仪礼》)
例12.一蛇羞之,桥死於中野。(《吕氏春秋·季东纪第十二》)
例13.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庄子·外物》)
例14.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孟子·离娄下》)
例15.行不中道,立不中门。(《礼记·曲礼上》)
上述例子里“中+名词”与“名词+中”这两种结构形式在语义上所涵盖的范围也是不同的。如例15里的“中道”,孔颖达疏:“男女各路,路各有中也。”郑玄注:“道有左右。”可见,“中道”这一结构里的“中”指的是道路的中间地带,由此可见,“中+名词”所表达的概念是中间区域而非边缘地区。
“中+名词”结构的出现应与方位词“中”在句子里的词类活用现象有关,动词“中”的含义是“到了中间”,如《礼记·曲礼上》曰:“为人子者,居不主奥,坐不中席,行不中道,立不中门。”从语法角度看,“中席”“中道”和“中门”里的“中”均受否定副词“不”的修饰,且这3个结构里的“中”都被活用为动词,在语义上均表达“到了中间”这一含义。语言作为一种特殊的社会现象,处于不断发展变化之中。从历时这一角度看,随着语言的发展,“中+名词”所表达的中心区域、非边缘和深处等意义在语义范畴中逐渐消失,“中+名词”结构在语义上也逐渐与“名词+中”这一结构混同了。笔者在中古和近古时期的文献中也发现了“中+名词”结构的用例,但都与“名词+中”的语义相同,表示泛指意义。举例如下:
例16.中道还兄门。(《玉台新咏·古诗为焦仲卿妻作》)
例17.而中道崩殂。(《出师表》)
例18.若中道而归。(《后汉书·列女传》)
例19.(李绅)镇宣武,有士人遇于中道,不避,乃为前驺所拘。(《唐语林·补遗二》)
例20.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添字丑奴儿·窗前谁种芭蕉树》)
例21.香港市上来一妇,年三十馀;擕一女,仅九龄,流离中道,菜色可怜。(《三借庐笔谈·寻夫》)
一种语言组织信息的原则常会支配该语言各种类型的组织结构,且该原则通常只在句子层面发生作用。类型学上的一个相关特征是凡采用“主语-谓语-宾语”这一语序的语言,都是采用了“中心语+修饰语”的组织方式。“中+名词”这一结构在《诗经》以后的时代使用很少,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这一结构受到汉语在语言类型上的制约。此外,语音、词汇和语法等各个结构要素的演变是密切联系的,语音系统的发展和演变促使了词汇双音化倾向的出现,以上用例里的“中+名词”结构在很大程度上有了双音节词汇化的倾向。到了现代汉语时期,“中+名词”结构已经变为双音节复合词,如“中流”“中途”等在现代汉语中均是复合词,而不是短语,“中”与名词之间的关系变得更为紧密了。
三、《诗经》“名词+中”结构语义特征浅析
早期的汉语语法著作大都认为汉语是缺乏形态变化的语言,语序和虚词因此尤为重要,目前仍有学者持这一观点。由于说话者的角度、认识和所强调的信息等不同,他们可以选择不同的表达形式,这就需要灵活改变语序和使用虚词。因此,不同的语序所表达的语义概念是不同的。从该角度看,《诗经》“中+名词”结构与“名词+中”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语序倒置问题。通过对《诗经》“名词+中”这一结构进行统计,笔者发现以下这些具体的用例:泥中、方中、桑中和水中。很难将这些用例里的“名词+中”结构看作语序倒置即“倒言”,因为如果仅是语序倒置问题,“中+名词”结构与“名词+中”在语义上应该是一致的,但这些用例在语义上都表示泛指概念。举例如下:
例22.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邶风·式微》)
例23.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邶风·简兮》)
例24.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鄘风·桑中》)
例25.定之方中,作与楚宫。(《鄘风·定之方中》)
例26.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秦风·蒹葭》)
需要强调指出的是,例26中的“水中央、水中坻、水中沚”在结构层次上应该分析为水中/央、水中/坻、水中/沚。“坻”为水中的小块高地,“沚”为水中的小块陆地,伊人从水中之央到水中之坻再到水中之沚,位置的移动暗含了水量逐渐减少的过程,表现了时间的推移。若将其分析为水/中央、水/中坻和水/中沚,在语义上是不通的。上述用例中的“桑中”“泥中”“方中”和“水中”在语序上均不可倒置为“中桑”“中泥”“中方”和“中水”,从语义这一层面看,它们均表示某一动作或行为发生在名词所包含的这一区域里,在语义上都是泛指的,不专指中间区域或深处,也指其他边缘地区,与“中+名词”所表达的语义概念在涵盖范围上是不同的。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诗经》中“中+名词”结构在语义上并不等同于“名词+中”,两种结构表达的是不同的语义概念,“中+名词”结构在语义上强调的是中心区域,而“名词+中”结构则表示的是泛指概念。语序是汉语最重要的表达手段之一,不同的语序具有不同的表达功能,不同的语序或语法结构对应不同的语义结构,两者之间存在严格的一对一的投射关系,不存在用不同的语序表达完全相同的语义值这一情况,也不存在绝对相同的语义值用不同的语法结构来表示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