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芹菜的文学书写历程、审美意趣及文化蕴涵
2020-01-16牛廷顺
牛廷顺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芹菜是人们餐桌上的常见蔬菜,不仅美味可口,而且具有救荒、医药和养生功效,自古以来就深受人们喜爱。芹菜有水芹与旱芹之分,从来源上又有本芹与西芹的区别,四季均有种植。我国芹菜起初是生长于水边的野生蔬菜,它的种植最早始于汉代,距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在琳琅满目的植物题材与意象世界里,尤其是在蔬菜题材与意象世界里,芹是很受人们关注的,它清香幽洁,可采于幽涧水畔,也可植于园圃田间,既是人们聊慰饥肠的佳蔬,亦是贫士逸人抒怀的良媒,作为文学意象首现于《诗经》,之后便不乏被历代文人骚客吟咏言志。在先秦典籍中,有一些关于芹的典故,如“采芹”“献芹”,芹的某些特定文学与文化内涵就是在此基础上衍生出来的。
一、芹的文学书写历程
芹的文学书写虽不及芹的采集历史悠久,但在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就已有关于它的描写,其后更是在各类文学体裁中不断出现。从先秦两汉到元明清之时,芹的文学书写经历了一个由萌芽、发展到繁荣的过程。芹最先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当中,只是被单纯地作为一种野菜,人们关注到的仅是它的实用功能,如采食与祭祀等。然而,随着审美认识的进步,无论是物色形象、蔬菜风味,还是主观的情感和精神寄托,在芹的文学书写都得到了丰富的表现,取得了可观的成绩。概括来讲,芹文学书写的历程大致可划分为三个阶段进行考察:
(一)先唐时期。
唐以前文献中记载的芹意象出现并不多,但却是后世芹书写的渊源所在。《诗经·鲁颂·泮水》与《诗经·小雅·采菽》中都写到了芹,其中《泮水》“思乐泮水,薄采其芹”[1](p453)知名度较高。元代吴澄在《礼记纂言》中说:“古者始入学,必释菜于先圣先师,故大学始初之教,有司先服皮弁服,行释菜礼,盖示学者以敬先圣先师之道也。常服玄冠,今加服皮弁。芹藻之菜简质而洁,皆示敬也。”[2]可见入学之时采泮水边“简质而洁”的芹菜,礼祭先圣先师,是古时的一种习俗。《埤雅》“芹”条云:“芹取有香,藻取有文,茆取有味。盖士之于学也,揽其芳臭而至,则采芹之譬也。”[3](p170)据此看来,芹菜洁白、清香的生物特性是它实用功能的根本所在,也是它能进入人们审美视野的一个重要原因。战国时期《列子·杨朱篇》里的一则野人献芹的故事广为流传,这则典故也逐渐被后人引申发挥,在文学与文化中形成了一个固定的意蕴,即“献芹”或“芹献”。《列子·杨朱篇》中所谓的“献芹”,本具讽刺意味,但后来就逐渐演变成了一种诚恳的自谦之辞与表示忠心的赤诚之情。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引用了《列子·杨朱篇》中的“献芹”典故,他虽然仍是不赞成“脍炙背而美芹子”的不切实际,但是已然有肯定野人献芹之虔诚的意味了。后世逐渐把“献芹”“芹献”演变成一种赤诚的自谦,从嵇康那里就已经有了苗头。南朝梁元帝萧绎《与萧谘议等书》、梁简文帝萧纲《谢敕赉大菘启》、南朝江淹《奏记诣南徐州新安王》、南朝谢灵运《山居赋》等文赋当中也皆写到芹,但仅是一提而过,只为铺排文采,文学意义不大。
据现有文学文献来看,先唐时期芹的文学书写相对较少,《诗经》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处于沉寂状态,有关芹的审美认识也是一直处于缓慢发展阶段,并没有出现专题书写芹菜的文学作品,诗歌涉及芹意象的也很少。可以说,自《诗经》芹文学书写的萌芽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芹意象文学书写发展缓慢。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诗经》中出现的“采芹”与《列子·杨朱篇》中出现的“献芹”,成了后世写芹的两个重要渊源,尤其是文学与文化内涵定型之后,可谓千古不易。
(二)唐宋时期。
到了唐宋时期,有关芹的文学书写明显增多,这在诗词中表现得尤其突出。除了用《诗经》与《列子》中的典故外,人们开始关注芹的形象美与味觉美,并有意识地进行情感比兴和品格象征。通过检索查阅唐宋时期的诗、词、文、赋、小说,笔者发现,唐宋时期文赋和小说中涉及的芹多是借用“采芹”与“芹献”典故,既无专题吟咏,又无明显新意,而诗词中的芹意象却足可以代表唐宋时期芹文学书写的最高水平。全唐诗涉及芹意象30多处,除了借用典故之外,唐诗涉及的芹意象大致可分为两种:一是程式化意象,主要是为了诗句工整对仗,意象本身不具特别意味;二是诗歌的情感符号,是诗人心迹的流露与人格的象征。如“微红奈蒂惹峰粉,洁白芹芽穿燕泥”[4](p225)之芹意象就属于程式化意象;如“谁怜故国无生计,唯种南塘二亩芹”[5](p611)、“松栽侵古影,荤断尚芹菹”[6](p87)、“红虾青鲫紫芹脆,归去不辞来路长”[7](p5)等,芹意象就是诗歌的情感符号,或寄寓诗人的隐逸情怀,或象征诗人的孤高品格,或表达诗人的闲情逸趣;如“盘剥白鸦谷口栗,饭煮青泥坊底芹”[8](p597)、“须臾进野饭,饭稻茹芹英”[9](p614),芹意象中又融入了儒家安贫乐道的精神,食芹虽清苦,但读者却能体味到诗人心灵深处的乐观与适然。诚如宋代种放在《端居赋》中所言:“顾窃位而择肉兮,予诚自羞;宁守道而食芹兮,中心日休。”[10](p554)芹自古就非珍物,亦不是蔬之上品,多是布衣寒士、僧侣逸人的食物,这样一来芹自然就逐渐被赋予了这些人身上的精神品质,正所谓食芹虽清苦,品格自高洁。芹的某些生物特性与心灵受挫的诗人情志正好契合,这才使得诗人选取芹意象入诗,以吐露心绪、寄托情怀,唐诗中比较经典的芹意象书写往往都是如此。
到了宋代,芹的文学书写近趋繁荣,专题名句出现,涉及芹意象的文学作品无论从数量还是从质量上,都远远超过前代,这也主要体现在诗词方面。全宋诗涉及“芹”约430处,除三十余首组诗《采芹亭》《次韵方教采芹亭》《芹溪》等在题目中出现“芹”字外,近400首宋诗言及芹菜,并且出现了4篇芹菜的专题诗。全宋词涉及“芹”近40处,有一首咏芹词。与唐代相似,宋代诗词中的芹意象有一部分仍是借用“采芹”与“献芹”典故以抒怀,一部分仍旧是作为程式化意象出现。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宋诗有别于唐诗的最大不同是它对日常生活细微处的关注,在这种细腻视角下宋诗对芹菜的书写比唐诗更加细致,更具温情,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宋诗与宋词中都出现了关于芹菜的专题吟咏,这在追求阔大的唐人眼里是不屑一顾的。当然,宋人的蔬食风气也对宋诗的芹菜书写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据笔者检索,宋代现存5首(4诗1词)咏芹专题,分别是文同《芹叹》、陈起《题西窗食芹稿》、朱翌《芹》、朱熹《公济惠山蔬四种并以佳篇来贶因次其韵·芹》与高观国《生查子·咏芹》,其中以文同《芹叹》较具代表性。除专题吟咏之外,较之于前,宋代诗词中的芹意象具有了更加丰富的意味。如“笾实傍篱收豆荚,盘蔬临水采芹芽”、[11](p35)“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笋饷春耕”[12](p411)等,扑面而来的是浓浓的田园生活气息,充满了闲适之趣,这样的芹意象书写在宋以前是很少有的,这既反映了宋诗的细腻,也体现了宋人的豁达;又如“芹根守天性,憔悴涧之滨”[13](269)、“径竹操如人不老,涧芹香与水俱清”[14](p43145)等,不再笼统地写芹而开始描绘其细节,开始直接赞美芹菜孤高清幽的品性,进一步丰富了芹的比德意蕴;再如“一杯野老夸芹美,笑煞从来食肉人”,[15]把芹作为胜于肉食的蔬物,多是受宋人“肉食哪知儒素风”的蔬食风气影响,芹意象不仅蕴含了食素守节的孤高气节,更是反映了宋代蔚然兴起的蔬食文化。
唐宋诗歌已经开始关注芹的形、味以及与人可比拟的特征,诗人们或描绘美好的情境,或寄寓一定的情感、情怀,或托兴比德以喻高洁,或运用于诗反映蔬食风气……芹菜俨然成了营造诗歌意境、寄托诗人情感、比拟诗人品格的重要媒介。唐代诗人善于营造诗歌意境,这主要归功于他们对意象选取与运用的巧妙,唐诗中的芹意象书写之所以能超出前代正是得力于此。宋诗虽有别于唐,但其往往能以细腻视角挖掘看似寻常的事物,并营造出或温馨可爱或清幽怡人的意境,这是它的独到之处,也正因如此,芹菜才在宋代广泛入诗。
(三)元明清时期。
宋以后,芹的文学书写已至繁荣,这依旧明显地表现在诗歌当中。元明清之时芹菜在诗歌当中充当的角色与唐宋时期大致相同:或是关注芹的清香、洁白等生物特性,使其具有“比德”意蕴;或是从蔬食怡然的田园、隐逸视角,寄托诗人内心闲适、脱俗的情志;或是借用芹文学书写之“采芹”“野人献芹”“香芹碧涧羹”三个经典,以寄寓和抒发情怀。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芹菜至晚在明代就开始被一些诗人当作赠人、怀人之物,明代诗人湛若水《赠人游南雍》云:“游子涉江去,采采南涧芹。采之欲何为?岁暮寄远人。怀人自不远,岁暮行当返。”[16]此处芹菜被诗人当作思人怀远之物,芹意象之中寄托了诗人无限的思念之情。清代陶元藻《寄周青崖》云:“衡河草堂路,一尺青泥芹。持之赠良友,馨香自氤氲。”[17](p240)芹菜因气清味香、青翠可爱而得到诗人青睐,成为诗人赠友的良物,芹意象既寄托着怀人之深情,又象征着品格之清高。芹意象的这种文学意蕴在明代之前尚未在诗文中出现过。
元明清时期最值得我们关注和研究的,依然是诗歌中关于芹的专题吟咏。据现有资料所知,元代至少有4首咏芹诗存世,分别是徐瑞《芹》、龚璛《送醋芹》、李孝光《采芹为樊子芳作》、张雨《食芹》;明代至少有5首,分别是吕㦂《芹》、高启《芹》、宗泐《采芹》、陈继儒《芹》、徐渭《赋得芹芽》;清代至少有8首,分别是蔡衍鍠《芹》、高景芳《芹》、蒋熏《芹》、金农《上春同少穆樊榭蔎林竹田过寸田齐中试著小咏四首·芹》、吴锡麟《分咏春蔬得芹》、张雄曦《食芹》、严元照《食芹》、张云璈《宿迁舟次杂咏乡味九首同王学正剑潭作·芹》。这些专题诗多是沿承唐宋时期的咏芹路子,但也有自己的不同之处,如明代徐渭《赋得芹芽》一句“一夜休教老,留尖煮鲙丝,”[18](p64)使人口中生津,回味无穷,可谓饮食诗作的妙品;如清代张雄曦《食芹》提及种芹艺术,这是其他朝代都不曾有过的,反映了芹文学书写的丰富性。
纵观整个历史时期当中写到芹菜的文学作品,不难发现,芹菜作为人们生活之中常见的蔬菜,它在文学中的书写是经历了从兴起到发展演进,最后再到繁荣这样一个持续过程的。也就是说,芹菜文学书写的文化与文学内涵形成是经历了漫长历史时期的,它最初出现在文学当中只是一个具有食用和祭祀功用的单纯意象,它在文学中的诸多意蕴是逐渐被后人赋予的。芹作为蔬食的一种,首先呈现出的是寒士、隐士、僧侣及其底层人民物质生活的贫寒,与肉食相对。中国古代士人讲究“穷则独善其身”,在这样的基础之上,寒士与隐士等阶层的人借芹来隐喻自己的文化身份和价值追求,以寄寓超尘拔俗、追求自由、淡泊守身、安贫乐道等精神品格。人们对芹菜进行审美欣赏是在它的形态、滋味及实用性的基础上逐渐开始的,由此而生的“比德”内涵也是在审美经验中总结而来,这与“梅、兰、竹、菊”等花卉植物的审美欣赏相似。在唐以前,芹菜在文学中的内涵还多是单一的,甚至是不具有明显意蕴的。唐宋时期芹菜在文学作品尤其是诗词中的文学内涵才逐渐变得丰富起来。至元明清之时,芹菜在文学中的书写至于繁盛,文学意蕴也大致定型,但随着历史的推进,也有不断的进步。
二、芹的审美意趣
在漫长的文学书写历程中,芹菜独特的物色与风味特征成了文人们关注的重点,并围绕它们创作了诸多经典作品,表现出了丰富的审美意趣。除物色与风味之外,人们主观的情志寄寓也是芹菜审美意趣的一个重要体现。
(一)物色之美:长根白胜银,短茎青若玉。
所谓物色是指芹菜展示出来的外在颜色与形貌。《文心雕龙·物色第四十六》有云:“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19](p309)刘勰论述的是自然景物与文学创作的关系,自然景物尤其是植物的色彩随四季变化而变,这种变化往往又能引发诗人的情感起伏。对芹菜而言,其色彩主要是青翠,作为早春之物色,代表着春天阳气的萌发。在寒冬萧瑟之后,于幽涧水滨之中芹菜的那一抹绿意象征着勃勃生机,自然能引发人们的欣喜与怜爱之情,如“春早沂风暖,芹生泮水深”(宋代石介《留守待制视学》)、“青青南涧芹,雪消春已动”(宋代牟巘五《题束季博山园二十首·南涧》)、“春水渐宽,青青者芹”(明代陈继儒《杂咏七首》其三)等,皆是以芹菜之物色表现诗人对春天到来的欣喜之情。芹菜茎叶青翠、根部洁白,又常生于幽涧,因此其物色之中又隐含着清幽、高洁的品格寄寓,如“芹藻自青青,谁与共采撷”(宋代丘葵《闭户》)、“长根白胜银,短茎青若玉”(清代严元照《食芹》)、“翠松霜后叶,玉洁水中英”(清代高景芳《芹》)等,青翠的茎叶与洁白的根部所呈现出的物色之美,正与古人“青白”的品格向往契合,诗人咏芹菜之青白物色,其实也有一定的高尚品格寄托,高景芳“翠松霜后叶,玉洁水中英”句表现得最为明显。
(二)风味之美:齿牙出脆响,七箸挹清馥。
与其他的植物意象不同,描写蔬菜的滋味是蔬菜文学书写的主要特色,芹菜就是如此。芹菜气味清香,口感甜脆,又早春而生,既是春盘佳料,又是人们喜食的嘉蔬。我国古代诸多饮食典籍都有关于芹菜的食用记载,所谓“醋芹”“香芹碧涧羹”等都是以芹菜为主要原料的美食。诉诸文学书写,芹菜的滋味自然是文人们关注的重点。芹菜的滋味不仅能给人们以舌尖上的味觉享受,更是能以此引发诗人丰富的感悟,并因此衍生了丰富的文学意蕴。关于芹菜滋味的文学书写,最著名的莫过于杜甫“香芹碧涧羹”了,它本是一道简单的芹菜羹,因清新之味著名,但是由于杜甫的咏写,以及后世诗人的反复引用,逐渐使其成了抒情言志的经典意象,古代清幽高洁之士往往以此比德,蕴含了贫寒士人贫而守志、甘于淡泊的情怀。诸如“曾味西窗稿,经年齿颊清”(宋代陈起《题西窗食芹稿》)、“涧芹香与水俱清”(宋代张汝勤《答蒋解元芸》)、“自撷香芹煮涧冰”(元代周权《信题》)、“识得淡中滋味好,侯鲭未必胜芹羹”(明代杨旦《次吉甫山居韵奉寄》)、“齿牙出脆响,七箸挹清馥”(清代严元照《食芹》)等,芹菜的蔬食风味已然不止于清、香了,已经有了以滋味比拟人品的意味了,上述诗例皆是以芹菜清、香、淡诸味比德品节、寄托情志。文学中芹菜的风味之美还体现在丰富的美食与诗意联想上,除杜甫“香芹碧涧羹”之外,明代徐渭“一夜休教老,留尖煮鲙丝”这样的美妙描写,正是芹菜风味赋予其文学书写的最美诗意。
(三)情志寓意。
芹的审美情趣不仅包涵优美的物色与引人入胜的风味,而且也融入了古代文人丰富细腻的情感、情趣与情志内容,具有丰富的情志寄托。
1.象征高洁品格。
由于颜色青翠、气味清香及早春耐寒的习性,芹菜常常被古代文人赋予比德意蕴。中国古代士人讲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在这样的传统文化氛围之中,贫寒之士往往借芹菜来陶冶自己的情操,并通过芹意象书写赋予芹菜与自身相同的文化身份。芹菜象征着清幽高洁的品性,代表着贫而守节、甘于淡泊的精神。芹自古就非珍物,亦不是蔬之上品,多是布衣寒士、僧侣逸人的食物,这样一来芹自然就逐渐被赋予了这些人身上的精神品质,正所谓食芹虽清苦,品格自高洁。芹的某些生物特性与心灵受挫的诗人情志正好契合,这才使得诗人选取芹意象入诗,以吐露心绪、象征品德。芹菜这样的比德寄托意味与梅、兰、竹、菊等植物的比德意蕴相似。如宋代文同《芹叹》云:“清霜入寒溪,水迹落一尺。飞沙上芹弃,脆卷如燎炙。孤根抱生意,春泽守遗沥。愿奉野人荐,充君盘中实。”[20](p228)诗人着眼点在芹的孤高清洁之特性上,孤根守泽,早春生芽,坚强而又孤高,虽名“芹叹”,实为“人叹”。芹意象象征了持志守节、坚贞不屈的人格精神。最后一句“愿奉野人荐,充君盘中实”,借“野人献芹”典故,突出拳拳的忠诚以及甘于奉献的精神。此诗虽为咏芹,实则喻人比德。诸如“芹根守天性,憔悴涧之滨”(宋代梅尧臣《闻卖韭黄蓼甲》)、“径竹操如人不老,涧芹香与水俱清”(宋代张汝勤《答蒋解元芸》)、“栽培劲节依崖翠,采撷香芹绕涧清”(蒋芸《寄张霖溪》)、“凭谁挑雪底,寒苦励余清”(清代吴锡麟《分咏春蔬得芹》)等,皆是以芹菜意象比德人的清高品格。
2.寄托隐逸情怀。
中国古代隐逸文化源远流长,其内涵也随历史之发展不断丰富,至宋代而趋极致。在我国传统文化当中梅、兰、竹、菊往往是君子与隐士的象征,其实蔬菜也有这样的隐喻。在春秋时期就已有“肉食者”与“藿食者”的区别,所谓“肉食者”代表着达官显贵,“藿食者”代表着贫寒之人,在此文化基础上,蔬食就逐渐被赋予了一定的文化身份,具有了一定的政治隐喻,成了官场的对立面。芹菜就是如此。芹菜多生于山涧水滨,作为早春野蔬,常被僧人、隐士采食,因此被人们看作隐士的象征,往往寄托了诗人的隐逸情怀。诸如“采芹发新谣,吟药生逸情”(宋代蒲寿宬《送郭济叔分教邵阳》)、“策杖白云外,采芹青涧滨”(明代秦夔《南山小隐七首为荆溪王景升赋》)、“采芹碧涧底,看奕青云中”(明代张孟兼《寄桃源郑征士·空字》)等,“采芹”意象的隐逸之情怀十分明显。芹菜意象寄托的隐逸情怀虽不像薇菜以及梅、兰、竹、菊那样著名,但亦是芹菜文学书写的重要意蕴之一。
3.表达蔬食意趣。
蔬食自古就是贫寒之人的主要食物,但随着蔬菜品种的增多、蔬食风气的盛行以及士人文化心理的改变,诗人们开始关注蔬菜的形、神、味等特点,并对蔬菜本身内在美感进行发掘,如此一来,古人笔下的蔬菜书写开始显得情趣十足。就芹菜而言,充满意趣的文学书写在宋人那里尤为突出,如苏轼“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笋饷春耕”(苏轼《新城道中》)、陆游“笾实傍篱收豆荚,盘蔬临水采芹芽”(《上章纳禄恩畀外祠遂以五月初东归》)、方岳“煮芹烧笋各有将,小休吾牛饭前冈”(《题曹兄耕绿轩》)、陈三聘“碧涧芹羹珍下箸,红莲香饭乐归田,不妨樽酒兴悠然”(《浣溪沙》)等,展现了悠然自得的闲适生活,体现了苦中作乐、乐观放达的饮食情趣,让人读来如沐春风。关于芹菜书写的蔬食意趣,不得不提明代徐渭的一首诗——《赋得芹芽》,其诗云:“青春曲水湄,芹吐小芽滋。在野未堪摘,献君知几时。暖风来燕子,寒食拌棠梨。一夜休教老,留尖煮鲙丝。”[18](p64)该诗描绘刚出芽的嫩芹,仿佛见之于图画之中,清新怡人。有关芹菜食趣的书写更是意在言外,令人回味无穷,芹尖煮鲙丝亦成了体现古人蔬食意趣的妙品。蔬食虽不及肉食那般给人带来口舌满足,但是其中蕴含的品德、情趣正如古人追求的君子之风,芹菜的蔬食意趣正源于此。
三、芹的文化蕴涵
在芹的文学书写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三个比较重要的、文学与文化蕴涵逐渐确定的、被诗人们代代相传并约定成俗的典故——“采芹”“献芹”与“香芹碧涧羹”。这三个典故分别源自《诗经》《列子》与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二)。芹菜的主要文化蕴涵就是从这三个典故中衍生出来的。
(一)采芹。
“采芹”首见于诗经,在此之后,尤其是在唐宋以后,“采芹”意象被广为沿用,其文化内涵也在不断丰富。“采芹”的文化内涵主要有三种:1.“采芹”于《鲁颂·泮水》中表现出的主要是入学以芹菜祭祀先师、先圣的礼俗,后来诗歌当中的“采芹”意象也有沿用此意的,如宋代王侑《乡饮酒诗》云:“采芹严祀事,序齿集生徒。”[14](p41284)2.所谓“泮水”乃泮宫之水,泮宫为古时学校,古时候学生入学也被称作“入泮”“采芹”,后来“采芹”也指考中秀才,这多见于文学作品中,如“采芹尔匪易,汝父劬劳深”、[21]“早岁采芹客,中年种杏人”[22](p37)等,其中“采芹”意象就是指考中秀才。以“采芹”言考中秀才也常见于明清诗歌的诗题之中,如《贺孟宏子孝酌采芹》《贺与游子箴渝采芹》《贺孙泳舟采芹》《贺李文中采芹》等。小说中也有涉及“采芹”,如《红楼梦》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中,众人逛至稻香村时,贾宝玉曾吟一对联云:“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23](p225)关于此联学界众说纷纭,推测很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此“采芹”典自《诗经》,也是指科举得名,“采芹人”也通常被一些《红楼梦》研究者们解释为贾府的读书人,但它究竟是泛指,还是特指,恐怕也只有曹雪芹本人才知道了。3.在不得志的布衣寒士与幽人隐士等人眼中,采芹食芹是他们彰显品格的一种方式。采芹而食虽是贫寒,但人与芹相比相衬,往往寄托了他们贫而守节、不落凡俗、宁静淡泊的内心情志,诚如明代倪谦《环溪清趣记》所言:“把竿弄舟,枕石漱流,盟鸥放鹤,采芹种莲,莫非清之适也。心游鸿蒙之外,志超埃壒之表,渣滓为之消融,邪秽为之荡涤,其意趣之清何如哉?”[24]“采芹”的这种意蕴更多表现在诗歌中,如“策杖白云外,采芹青涧滨”、[25]“满地松阴六月凉,采芹归去担头香”[26](p1218)等,或寄托超尘拔俗的隐逸情趣,或展现怡然自得的淡泊生活,其内涵较之《诗经》中的“采芹”,已经有很大不同。
(二)献芹。
“献芹”首见于《列子·杨朱篇》,文学作品中常见的“芹献”“野人芹”“美芹”等与“献芹”内涵类似。《列子·杨朱篇》云:“野人之所安,野人之所美,谓天下无过者。昔者宋国有田夫,常衣缊幩,仅以过冬。暨春东作,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绵纩狐貉。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里之富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茎芹萍子者,对乡豪称之。乡豪取而尝之,蜇于口,惨于腹,众哂而怨之,其人大惭。子此类也。”[27](p208-209)自己喜欢吃“芹萍子”,就凭主观感受推荐给他人,不料乡豪吃了之后“蛰口惨腹”,弄得自己贻笑众人。文中穿插讲的这一则小故事,实质是讽刺乡野之人的孤陋寡闻和自以为是。“献芹”之本意即是如此。后来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中的一段话借用了《列子》中的“献芹”典故,其言曰:“野人有脍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28](p128)仔细品味嵇康的这句话,虽用《列子》之典,但“献芹”之意蕴已经有了小小的变化,嵇康虽仍是对《列子》中的“野人献芹”持否定态度,但从“区区之意”中已初见虔诚之意蕴的端倪。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学作品很少涉及“献芹”典故,唐宋及其以后的文学作品中“献芹”典故就比较常见了,而且其内涵也已演变成表达自谦与忠诚的意思了,如“献芹则小小,荐藻明区区”、[8](p1993)“徒有献芹心,终流涕玉啼”[29](p556)等,“献芹”之中更多蕴含了诗人芹小虽鄙陋,无忘献至尊”的赤胆忠心。唐宋及其以后,文学作品中但凡涉及“献芹”的,多是表达臣子对君王、对国家的一腔赤诚,虽自身卑微鄙陋却愿为君主和国家献出绵薄之力,身在山野却心系国计民生,表现了古代士人对政治与王权的一种向心力,正如苏轼所言:“虽白雪阳春,莫致天颜之一笑;而献芹负日,各尽野人之寸心。”[12](p2327)
(三)香芹碧涧羹。
“香芹碧涧羹”语出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二):“百顷风潭上,千章夏木清。卑枝低结子,接叶暗巢莺。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翻疑舵楼底,晚饭越中行。”[8](p184)取碧涧之清水煮碧涧之香芹,自然原味,乃是芹最本味的吃法。宋代林洪在《山家清供》中就曾记载“碧涧羹”:“惟瀹而羹之者,既清而馨,犹碧涧然。”[30](p12)所谓“既清而馨”,正道出了“香芹碧涧羹”的精髓。古代士人的衣食言行往往代表着他们的文化身份,杜甫所谓的“香芹碧涧羹”作为一种文学意象出现在文学作品当中,就不仅仅是一种美食了,它成了读书人抒申雅怀的一种方式,更是蕴含了士人贫而守身、不落流俗的一种情志。自杜甫“香芹碧涧羹”之后,许多文人骚客都曾借此抒情言志,“香芹碧涧羹”逐渐具有了丰富的文化内涵,如:“碧涧芹羹珍下箸,红莲香饭乐归田,不妨樽酒兴悠然”、[31](p4)“随意坐苔石,呼童煮涧芹”、[16]“识得淡中滋味好,侯鲭未必胜芹羹”[16]等,皆是化用杜诗“香芹碧涧羹”之典,所谓“碧涧芹羹”“涧芹”“芹羹”意象,或展现诗人淡泊宁静、食蔬自得的生活意趣,或寄寓诗人逸情山野、孤高脱俗的隐士情怀,诗人以“香芹碧涧羹”陶冶情操,赋予了芹这一美食意象丰富隽永的意蕴。
芹菜的物色、风味及典故是其文学书写的重点,经过萌芽、发展与繁荣这样一个漫长的文学书写过程,古人围绕芹菜书写了数量可观的文学作品,形成了诸多文学经典。芹菜的文学书写不仅体现了古人丰富的审美意趣,而且表现出了古人丰富的饮食联想与人生感悟,于芹菜之中不仅有情感情志寄托,也有品格象征与诗意遐想。可以说,芹菜的文学书写不仅拓展了古代文学的题材,丰富了古代文学的内容,而且也塑造了诸多深入人心的经典意象与美好情景,表现出了丰富的审美意趣、情志寄托及文化蕴涵,在古代文学中发挥了积极的作用,有着独特的文学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