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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学术档案”到“学术生产”
——米尔斯治学之道再解读

2020-01-16冯耀云

湖北社会科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米尔斯社会学想象力

冯耀云

(东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部,吉林 长春 130024)

C·赖特·米尔斯(Charles.Wright Mills,1916-1962)是美国著名社会学家,文化批判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社会冲突理论的传承者,其代表作《权力新贵》《白领》《权力精英》(又称“阶层三部曲”)和《社会学的想象力》等在学界影响巨大。学者们对其“阶层三部曲”的阶层研究,特别是治学的方法论“社会学的想象力”和知识分子的使命尤为津津乐道,但是对其在《社会学的想象力》之“附录:论治学之道”中强调的“学术档案”思想给予的关注较少。米尔斯认为,建立学术档案对于治学有重大的意义:能敏锐捕捉“边缘思想”,始终保持内在精神世界的清醒,从而把握住自己的生命体验,进而转化为理性的学术生产和创造。米尔斯特别强调:“维护和更新一个学术档案,就是把握住了自己的体验”,[1](p213)“对此学术档案的维护本身就是学术生产”。[1](p216)如何理解这两句经典名句,如何彻底把握米尔斯的学术档案思想,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意义。笔者认为,米尔斯的学术档案不仅仅是日记和读书笔记,更是一种“思想的云盘”,是各种观点、视角和体验创造性邻接的开放平台,是思想深层创生和建构的自由场域。学术档案融核心认知与基本方法、学术激情与研究技巧于一体,其可操作性较强,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

一、学术档案:思想建构的云盘

米尔斯认为,治学的一个有效办法是建立自己的“学术档案”。在他看来,这个学术档案“用社会学家的话说,即记日记。”[1](p212)这种日记的内容十分丰富,包括不同主题下个人的观点、评论、摘录、书目和课题概要,阅读每一本有价值书的大量读书笔记,以及生活体验中的“边缘思想”:异彩纷呈的思想,要么是日常生活的“副产品”,要么是无意间听到的街谈巷议的片段,甚或是梦中所得等。米尔斯非常注重研究工作与日常生活的体验紧密结合,并且力图使二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他说:“因为现代人在一生中获得的个人体验是如此之少,而作为原创性学术研究工作的源泉,这些体验又显得如此重要。我逐渐认识到,能够信任自己的体验同时又不盲从,这是一位成熟的治学者的标志。”[1](p213)

在学术档案的建立和维护的形式上,米尔斯称,首先需要把上述内容丰富的奇怪日记赋予一个结构框架:捕捉体验,整理得条理分明;读书、体验转化为学术成果,即赋之以框架;“把所有这些条目根据研究项目,分类整理为包含各个分支的主学术档案将会更好”。[1](p215)其次,在做学术研究时,需要不断地反思和充实、调整、更新自己的学术档案。更新学术档案的重中之重是框架结构的调整与变换。因为研究的“主题会变换,有时候会很频繁”,所以经常需要重组学术档案的框架及分类。调整结构分类的过程往往能激发社会学的想象力,“一种新颖的分类常常是引致富有成果的进展的开始”。[1](p232)

普通的读书笔记或日记,发挥的主要功能是记录和回忆,而米尔斯的学术档案不仅内容多样丰富,而且根据研究的主题会不断地更新、调整,重新建立框架和分类,看似不相连的内容经常能建立联系,激发想象力和学术创造,达成“温故而知新”的作用,这个“新”就是创新,就是学术生产,通过个人内在体验的持续灌注和社会结构基本认知的自我更新赋予学术档案以生命力。因为学术档案的建立和维护既是对原初动态社会场景的重新激活,又是个人认知结构的动态接续,最终在社会学想象力的运作下,现实和经验提升为自主流转、不断创生的思想之流。所以,米尔斯的学术档案不是被动的读书笔记,而是主动的、有生命力的思想储存的云盘。云盘是互联网的存储工具,与传统的存储工具不同之处在于可随时随地从云端进行数据的存储和更新,同样,米尔斯的学术档案也具有在学术资料与理论研究之间进行自由切换和自我更新的特点。

二、学术档案的生命:人类社会本质的多样性

与多数社会学家的笔记不同,米尔斯的学术档案不仅包含个人体验,而且所有学术档案中的内容能够根据研究主题的需要自由重组,使学术档案具有活体的生命特征,这与米尔斯对人类是多样性的社会本体认知相关。

首先,人类的多样性是可理解的多样性。与实证主义强调研究者的价值无涉相反,米尔斯秉承马克斯·韦伯的理解社会学传统,强调对社会现象的观察与解释之外,还需要理解,才能抓住社会世界的意义结构。他说“人类的多样性也包含着个体的多样性”,[1](p143)“社会科学探讨的是个人生活历程、历史和它们在社会结构中交织的问题。这三者是方向正确的人的研究的坐标点”。[1](p154)米尔斯认为个人的体验、理解是“个人困扰”上升到“公共论题”的起点,并与宏观社会结构是相互作用的过程。由于注重人的体验与理解,米尔斯也非常看重历史心理学和社会心理学的运用,强调治学研究与日常生活紧密结合,个人精神体验对学术档案的持续灌注。

其次,人类的多样性要求对社会的理解维度不是单一的,而是多重建构的。与实证社会学强调社会的客观规律性,帕森斯追求放之四海皆准的“一般理论”,以及拉扎斯菲尔德只注重“科学规范方法”的“抽象经验主义”不同,米尔斯认为人类的多样性构成了人类过去、现在和未来分别生活于其中的全部社会世界,也就是上文提到的个人生活历程、历史和社会是方向正确的人的研究的坐标点,所构成的三位一体的立体坐标系。可以从三方面来理解,第一是历史研究与历史特殊论。米尔斯认为社会科学本身就是历史学科,因为借助历史研究能为洞察人类多样性的本质提供更全面的研究视角,对照其他民族的历史来表达自己,能够避免有限环境的静态或短期性研究的弊端。另外,人类的多样性决定了历史的特殊性。米尔斯认为“历史命运”不是一个普遍性的历史范畴,它无法解释多样的人类历史社会。所以,米尔斯提出研究现代社会的最具包容性的社会结构单位是民族国家。[1](p170)第二是研究人类社会的多重建构性。建构主义强调社会世界是一个意义性构成的世界,社会现象本身是有意义的,这种意义需要的不仅是经验观察与理论整理,还需要意义诠释,从而才能抓住社会世界的意义结构。正如丹尼尔·贝尔认为从不同的视角分析社会就有不同的社会结构,他把其研究方法称作“中轴原理”,这种“中轴”是不断变化的“旋转着的中轴”。[2](p87-92)米尔斯称“社会科学家以有序的方式来理解人类多样性……同无序一样,有序也是相对观点而存在的”。虽然米尔斯认为多重理解、建构是前提,但他不赞同任意建构,这种理解的观点“它必须足够简要,使得理解成为可能;又必须足够的综合,使我们在观点中能包含多样性的广度和深度”。[1](p143-144)第三是研究方法的复杂性和综合性,需要打破学科界限,利用社会学的想象力,实现各种研究观点之间的自由转换,从而实现思想的深层建构和研究领域的不断更新,以及研究视域的不断扩展。总之,人类社会多样性、历史特殊性、多重建构性的特点,要求学术档案的建立和维护最终应该超出单纯的资料整理和搜集,从而发挥为一个思想自我创生的学术生命体。

最后,人类多样性的理解是具有批判性、反思性和创造性的。批判性要求对人类社会要富有洞察力、辨别力、判断力,时常保持一种质疑的态度,以及要对知识本身和人类追求不断地进行回顾性的反思。米尔斯秉承马克思主义批判哲学基本精神,他一方面强调知识的反思性:“以致没有哪个我们所知的‘最基本的’心理学、‘本能’理论和‘基本的人性’的原则,能让我们解释极为多样的人的类型和各个个人”。[1](p176)另一方面知识分子要具有批判性,为追求人类的理性和自由而采取行动,不仅“解释世界”,还试图“改变世界”。[3]米尔斯后期支持古巴革命并撰写通俗易懂的小册子《听吧,洋基佬》《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起源》等行为,不仅是阐释者,更是行动者,“论及社会学的公共性和介入性,至今还似乎无人可出米尔斯之右”。[4]改变世界、创造世界是人类社会多样性、建构性世界观使然。米尔斯学术档案的建立、维护以及学术生产整个过程,是实现他个人体验到宏观社会结构之间往返穿梭的中介,是人类多样性有形的物质载体。

三、学术档案:社会学想象力运用的场域

如果仅仅简单地建立一个学术档案,是很难达到米尔斯所说的上述效果的,因为很多人也在写读书笔记和日记。那么,如何才能实现学术档案的完美效果呢?米尔斯重点强调的是对学术档案的维护,他说:“维护和更新一个学术档案,就是把握住了自己的体验。”“对此学术档案的维护本身就是学术生产”。从被动的学术档案的建立到主动维护以及整个学术生产过程,正是米尔斯力图向我们展示并值得我们深思和效仿的核心内容。

有形学术档案的建立与维护似乎容易些,但是如何让其具有灵魂,进行学术的生产和创造,并非一件容易的事。米尔斯提供给“学术档案”的灵魂就是他的治学方法论——社会学的想象力。他说:“人们只有将个人的生活与社会的历史两者放到一起认识,才能真正地理解它们。”[1](p1)即人们需要一种能力,把个人的生活体验放到社会、历史中去认识。在宏观与微观、结构与行动、历史与现实、各个学科之间以及不同时期不同类型人之间来回穿梭的心智品质。这种心智品质,就是社会学的想象力,是一种视角转换的能力,即“从自己的视角切换到他人的视角,从政治学转移到心理学,从对一个简单家庭的考察转到对世界上各个国家的预算进行综合评估,从神学院转换到军事机构,从思考石油工业转换到研究当代诗歌。”[1](p5)

米尔斯社会学想象力的方法论,是建立在其对社会的本体认知之上的,米尔斯承认人类历史的特殊性、复杂性,因此相应的研究范式也应具有批判性、建构性和人本主义特征。米尔斯反对帕森斯结构功能主义的宏大理论,也反对被方法局限的抽象经验主义,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实用主义,他认为现在社会具有科层制气质,“抽象经验主义是其最合适的工具,宏大理论则弥补其理论的贫乏”,[1](p138)这与人类追求理性和自由的精神是背道而驰的。由于历史特殊性和复杂性,研究中追求具有客观规律的历史性和系统性、“人与社会的本质”系统性理论以及类似“小群体”经验研究的经验主义,都容易遭到扭曲。所以,社会科学家应该像经典社会学家那样,“在宏观视角的思想和细节性的阐释间不停地穿梭”。[1](p135)这也就打破学科边界的限制,以社会学想象力的方式来重新建构各种事物之间的联系,社会学想象力正在成为一种新的研究范式的需要。[1](p15)这种研究范式从研究的主题或问题开始,通过社会学想象力的运用实现多种研究方法或视角的深层对接与整合,正如米尔斯所言:“它要求我们选择小规模的环境,但却根据大规模的历史结构进行研究,要求我们避免在学术部门随意进行专业化,而是应根据不同的主题,而且首先是根据问题,来使我们的研究专业化,在此过程中,我们要利用将人看作历史行动者所有研究所具有的视角、思想、材料和方法”。[1](p144)至此,米尔斯“完成了从个体到结构的跨越,这种跨越既是从方法论个体主义到整体主义的跨越”。[5]

人类社会的多样性、特殊性和复杂性,才有了建构主义“社会学的想象力”方法论,才有了可任意建构思想云盘的学术档案。如果说社会学的想象力为学术档案提供了思想的灵魂,那么学术档案就是社会学想象力实现的有形载体和场域。如何实现和培养这种视角转换的心智品质,米尔斯给出了七条技术性的建议。[1](p230-236)这些具体的建议初看起来,是一种“智力游戏”,实际上并不是一些学者所说的“智力游戏”,[6]它是实现事物之间,各种研究视域之间和各种历史体验和认知结构之间建立深层关联的方法技巧,更是一种对个人的思考激情到理性学术认知转换的内在精神轨迹的深度捕获和重新抓取。新的联系方式建立或新视角转换的成功,就是实现了学术的生产和创新。这种联系不是矫揉造作的、拆解组合的游戏,而是要在视角转换过程中充分地进行逻辑推理和论证。当然,很多人,包括米尔斯在内,都不会实现天衣无缝的转换对接,这也是包括布洛维等学者批评米尔斯的一些研究存在着“逻辑跳跃”和“学术谬误”等问题之所在。[7](p369)但是,这不足以说明此方法论一无是处,恰恰相反,它能够帮助一些学者突破局限,进行学术的研究和创造。

四、学术档案的内在价值取向:知识分子的使命

社会是可建构的,作为社会主体的人不是被动的存在,而是能够积极推动社会结构变迁的行动者,其中知识分子能起着非常关键的作用。从学术档案的建立到学术生产,知识分子的使命为学术研究指明了方向和原则。米尔斯一直在寻找变革社会向理性和自由方向发展的力量,接连对美国新权贵劳工领袖、白领阶层的失望和权力精英的憎恶之后,米尔斯把希望寄托在知识分子和获得实质理性的大众身上。[3][8]他认为不同时代的社会科学家们面对不同的主题,如今是一个所谓“现代”的尾声阶段,其社会追求的主题仍然是“理性和自由”。因为现代性的特点之一是理性化,然而发展的趋势是“庞大的理性组织(简言之即科层体制)确实增多了。但是就整体而言,个人的实质理性却没有增加”。[1](p182)在科层制、劳动分工和技术的控制下,人被异化了,成为机械人,至多是“快乐的机器人”,无自由可谈。创造历史的不是人民,而是少数精英,人民沦为被创造的工具。所以理性和自由才是公众价值受到威胁并关注的主题,而不能对它漠不关心。对这种公众主题的清晰阐述正是社会科学家的责任和使命:“社会科学的承诺在于重新阐述并澄清个性的危机与建构历史的危机,以及在自由的个人生活和构建历史的过程中理性所发挥的作用。社会科学的道德与政治承诺是自由与理性仍将是人们珍视的价值”。[1](p188)

以理性和自由为使命追求的社会科学家是能有所作为的。米尔斯很看重除了哲学王、国王的幕僚之外的第三种知识分子,即“在做自己研究、选择自己的问题时保持独立性,不过其研究要面向国王和‘公众’”的独立知识分子或公共知识分子。[1](p196)这些知识分子作为文科教育者,能够将个人困扰转换为公共论题,并通过社会学的想象力,促使公众受教,增进理性,从而通过改变政府政策、社会运动以及革命等方式促进社会结构的变迁,避免人类陷入科层制的“铁牢笼”中无法自拔。

米尔斯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成为他自己的方法论者和理论家,并作为倡导社会学想象力的社会科学家身体力行。“米尔斯从来不是一个狭义上的学院式社会学家”,[9](p369)也许为了不被他本人深恶痛绝的科层体制所异化,米尔斯在生活上“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自己盖房子,自己组装和维修摩托车,自己做饭烘焙面包;在教育公众增加理性时,不惜向乏味的学术文风开战,以“匠人精神”写“社会学的诗”,[10]到古巴考察社会主义革命,并撰写通俗易懂的“小册子”,以及到电视上进行辩论等。这也使米尔斯在学术使命和方法论的指引下,确定了其治学的第一条原则,把研究工作和日常生活紧密结合起来,并善于把体验构建到学术档案中,从而进行学术的生产。之外,还有两条原则值得一提,一是他认为作为一名社会科学家,要保持学术事业目标的明朗,不能为了申请项目或经费时才制定“计划”,不能为渴望获得某种地位而使自己的研究变得缺乏明晰性。一位从事实践的社会科学家应当定期回顾“我的问题和计划的进展”。二是学术表达上要克服“学术腔调”,务必使语言清楚、简单,避免陷入“严重的文学危机”,反对那些“煞费苦心地炮制虚张声势的文章”和“臃肿浮夸,充满大话的乏味文章”,并提出了八条箴言供同行参考。[1](p243-245)总之,知识分子的使命为学术档案的维护及学术生产提供了伦理原则,也可以说“米尔斯的方法论思想的意义是双重的,即学术性的和道德性的”。[11]也因此,一些学者(Denzin,1990;Grery,2009;赵立玮,2016等)对米尔斯本人进行标签式的“批判知识分子的批判”,因其“激进左派”的政治倾向,把其学术成果称其为实现政治主张的“纲领”或“工具”,进而全盘否定其学术思想。①参见 Denzin,Norman K.1990.“Presidential Address on‘The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Revisited.”The Sociological Quarterly 31(1):1-22.Geary,Daniel.2009.Radical Ambition:C.Wright Mills,the left,and American Social Thought.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赵立玮:《社会学的想象与想象的社会学——帕森斯、米尔斯社会学研究进路比较论要》,载《社会》2016年第6期。如果清楚米尔斯对人类社会的本体认知和方法论取向,就不难理解其学术使命,以及为人文社会科学方法论自觉做出的贡献,所以上述的批评有些武断。

五、结论

综上所述,米尔斯“学术档案”的思想带给我们的基本启发是:自由精神和人文关怀是社会学研究的内在灵魂,这种精神表现为对个人体验和宏观社会结构之间的敏锐感知和精确洞察。学术档案的建立和社会学想象力的运用使我们能够重新拾取被现代社会戕害的自由精神和人文传统,从而重塑社会学研究者直面“社会本身”的理论勇气和感知能力,“奠定一种既有经验生命,又有精神传统的总体科学”。[12]如今,我们面对纷繁复杂快速变迁、信息爆炸又碎片化的社会,存在着知识分子被科层化,学术研究壁垒化,学术成果呈现有数量无思想等现象,因而深度解读米尔斯学术档案思想能带给我们诸多有价值的思考和讨论空间。正如郭于华(2006)所言“以充满智慧的心智品质承担解释、说明人类处境,启示人的觉醒的责任……从平凡琐屑中构建出大气磅礴、从细语微言中发掘出洪钟大吕,生产出有意义的知识……我们将超越米尔斯”。[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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