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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大危机时期高阳纺织业的发展样态初探
——基于民国报纸期刊的考察

2020-01-16

关键词:土布高阳纺织业

张 智 超

(河北大学 历史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高阳纺织业的发展在近代手工业领域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被称为近代乡村工业发展的样板。高阳原是出产窄面土布的地方,后因洋布大量输入与其竞争而销路大受影响。《纺织周刊》中记载:“光绪末年,始有人试织宽面布,成绩很好,事业逐渐发达。欧战期间洋布入口减少,高阳布业大盛。到民国十八年时达最高峰,近年已形衰落,但全区域内有织机二万余台,从事织业的男女在十万以上。这区域以高阳为中心,包括清苑县的东南部,任邱县的西部,安新县的南乡和肃宁蠡县的北部各乡,其集散中心则在高阳城。”[1]高阳纺织业曾经历发展的黄金期,形成了以高阳为中心和周边县城为辅助的广泛织布区域。经济大危机使得纺织业市场陷入低迷,对高阳纺织业发展历程的研究,有助于更为深刻地认识乡村工业的发展、大城市工业与乡村工业的关系等诸多问题,有着重大的社会意义。乡村工业的发展问题是社会科学经久不衰的话题,这不仅因为它是中国现代化转型中的重要经济现象,也因为由它可引申出乡土伦理[2]与社会保护[3]等经济现象背后重要的学术和现实问题。高阳纺织业是学界研究的热点问题,从前辈学人到当代青年学者对手工布业的研究有着多样化的历史思考,相关学术积淀相当厚重。史建云、顾琳、彭南生、冯小红和赵志龙等学者皆对高阳纺织业的发展样态进行了深入探讨,“集体化时代”①以及改革开放后纺织业发展的研究皆取得了实质性的进展②。但目前学界对经济大危机时期高阳纺织业的发展历程等内容并未深入研究,梳理经济大危机时期高阳纺织业的发展样态,以期对近代乡村工业化论题进行深入探讨。

一、高阳纺织业的发展历程追溯

高阳的手工织布业是华北最著名的乡村工业。“高阳布”在民国初年已经被时人所称道,当时其布业产品不仅行销河北本省,而且“在欧战期间和战后更加兴盛,出品年约二三万匹,行销华北和西北各省,就是长江流域和西南各省也都有高阳布的顾主。以每匹平均值十元论,那么每年输出土布的价值不下二三千万元之巨。在产布区域内直接从事于生产的工人多至十数万人,和土布业直接间接有关系的人民更不能胜计”[4]。可谓畅销全国各地,牵动着众多乡民的生计,占据着重要的市场竞争地位。高阳是河北省中部平原的一个小县,所谓高阳土布并不是完全在高阳县境内生产的,而是以高阳县城为土布整理和集散中心,织布的农家散布在县城四乡,距县城远者在三四十里以上,一半以上的织户属于高阳的邻县,如蠡县、清苑和安新等县,更远者还有任邱县和肃宁县。《纺织周刊》记载:“乡民除务农之外,没有特殊的副业,加以地脊人稠、生活很苦,那时候虽然已有织造窄面土布的,但这是中国固有的乡村工业,原料大都是用本地纺的,经线也有用洋纱的。每日织布至多丈余,产量不多只供本地的消费。”[5]布匹交易比较兴盛的市集除高阳县城之外,还有清苑县的大庄和蠡县的莘桥等地。

高阳位于直隶南部,在保定市东南35 km,土地较少,居民稠密,“植棉事业素乏讲求,然纺纱织布之业,邻邑或未能先也。溯二十年来吾邑织业渐有曙光。匪特艺术精明,即配合颜色、布置花样,亦具特长。民国建立以来,乃愈形发达。品质精益求精,销路广益求广,直接能增进高阳之富力,间接能增高物质之文明。以故教育程度、经济程度亦日见增进”[6]。由此观之,高阳布制作工艺之精湛和布匹质量水准之高对高阳地方社会的经济、教育及习俗等多方面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高阳作为河北省农村最大最著名的土布生产地带,在“七七事变”前夕,产出所有布品盛销京津及南北各埠,尤以蒙疆、山西和鲁北各地为最,高阳布之名已远近皆知。据当地人云,“高阳布之产额,以民初迄十七年间最盛,每年产额达六七百万元。嗣以舶来品盛销,农村经济不振遂日趋衰落,近者当局极图复兴,实华北农村工业一大福音云”[7],可见高阳纺织业之繁荣,乡村手工业之发达。从1930年开始,高阳织布区处于开工状态的织机数量开始逐年下降,“1930年有织机26 557台,而到1933年4月时,开工织机仅剩7 305台”[8]。高阳通讯报道商业十分疲惫,各大布线庄均告赔累,“蚨丰、庆丰义和天保恒等大资本营业,亏损数十万元,小资本因赔累倒闭者竟有二十七八家,商业之不景气,可概见矣”[8]。随着纺织业的不景气,人们的生活质量逐渐下降,高阳人所写的歌谣再现了此情此景:“如今私货更加多,可怜民生受摧残。我家大小整六口,全靠织布度长年。如今抛了织布机,他乡作客苦流连。国未亡,家先破,徒呼苍苍奈何天。呼同胞,速猛醒,勿买私货把贱贪。”[9]足见走私给布业经济带来的打击以及人民生活的困苦挣扎。

二、经济大危机时期高阳纺织业困顿的原因

经济大危机前夕,高阳纺织业正处于第二次发展高潮,布业经济景气,产品畅销国内各大市场。随后的经济危机波及布业市场,纺织业陷入困顿。造成这一状况的外部原因包括日本的入侵和洋布的竞争,内部原因则是纺织企业自身的原料、生产、销售和技术革新等诸多因素。

(一)日本侵华对纺织业的冲击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日本占领东北,农村经济衰退,布业销路一蹶不振。“近热河战事又作,时局不安,高阳织布业有相继停工之虞,因之北帮棉纱销路大见减退也。”[10]日本觊觎华北,1933年进入山海关,长城防线地区战火纷飞,布业市场极大萎缩。高阳国布因受日货充斥,布业行情大跌,如“日货世乐鸟及双龙珠二排号之市布,前每疋售洋十元余,今竟跌至八元,国布亦必随之下跌,白布每元可购一丈,今则能买一丈五尺,花格布每元一丈二尺,今则每元一丈八尺,各布商莫不累抖苦云”[11]。1932年,日本大肆倾销棉纱,纱价猛跌,年初年尾每包相差达百元之巨,甚至1月之间价格相差可有数十元之巨,这使高阳布线商人在经营上颇为棘手,因为布线庄从买棉纱散活至收布连销得款至少需要3月之久,而现在棉纱价格的跌势竟如此猛烈[12]。此外,本地商人从青岛等地运来大批日纱充斥市场并公开叫卖,“刻高阳境内日纱,不下万余包云”[13],地方奸商的倾销行为也使土布价格下跌日甚。即使到1934年元气渐复,“营业得法者略有小赚,但年终关闭者仍有十余家”[14]。

经济大危机时期,纺织业内部生产经营情况揭示了织布发展的具体面相。高阳织户的织布机主要有平面机和提花机两种类型,织户织布按照生产形式分为织手工与织卖货两种。民国学者吴知在高阳做了大量的纺织业调查,包括大萧条时期织布业织卖货及织手工布机的总体情况,以再现织布业衰落实态。在平面机方面,大萧条时期高阳织布业织手工、织卖货的机数逐年减少,如1929年织手工机数为21 668,到1932年降至14 318,1929年织卖货机数由3232减少到1932年的1 525,织手工在大萧条时期高阳织户生产方式中占据主导地位,平均每年均占85%以上。在提花机方面,织布业织户织卖货由1929年的2 795,1932直接减少到627,织手工的机数由1929年的3 232降到1932年的491,无论是织手工还是织卖货,减少机数如此之大。与平面机不同的是,在提花机方面织户的生产形式是以织卖货为主导,平均每年均占60%以上[15]。

大萧条时期纺织业中无论是平面机还是提花机,织卖货和织手工机数均不断减少,可谓一年不如一年,布业生产陷入瓶颈。1931年以后,麻布销路已经大不如前,得利微薄,工厂收缩甚至倒闭。到1932年下半年麻布销路一蹶不振,无论城里还是乡间,织麻布的小工厂已大大减少,一般织卖货的农户,赔钱者十之八九,因此而卖地卖房更是常事。有些农民不得不忍受着低工资的剥削,替商人织手工赚几个工钱,“所以在1931年和1932年提花机数从2 335架陡减至1 118架之后,织卖货的提花机从1931年的67.09%而降为1932年的56.08%,其速率比织手工更快”[15]。

高阳纺织业自20世纪初期迎来了快速发展,这是自发展以来第一次遭遇沉重的打击。正如时人的记载:“因外货排挤,天灾人祸迭加,各地税捐累累,乃至渐趋衰落,原状不保,客岁大现枯竭。据留心者谈,去年一年之中,商人亏折血本统计不下余万元。尽失其年来地方上所含蓄之元气而无余。”[16]可见多重因素叠加使纺织业经济遭到重创。

(二)土布与洋布之争

大萧条时期农村经济一蹶不振,耕织之衰败为其关键因素,“厥因尤夥,要亦不外天灾人祸、经济侵略有以致之。耕织之衰败既若是,长此以往,农村经济之不濒于总破产者几希矣”[16]。高阳纺织业的衰退有如下几点原因。第一,土布制造粗劣,墨守成规,不徐图改进,售价贵且品质又劣,很难在竞争市场与洋布博弈。第二,洋布大量输入,物美价廉,市场广阔,在与土布竞争中处于优势。第三,东三省陷落后,日本土布充斥东北市场,国内土布市场萎缩。第四,农村经济每况愈下,农民购买力日趋减退,土布业呈衰敝之象。第五,海外贸易不景气。外国企业崛起,相关替代行业参与市场竞争,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则仍在“洋布”之冲击。土布何以敌不过洋布呢?其一,生产组织弱小,缺乏竞争力。商人资本有限,在购买原料与销售上与洋商相较,显然处于劣势,洋商的资本金和准备金丰盈,跌价倾销使得本地布业毫无招架之力。其二,织布技术落后,品质欠佳且影响成本。据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调查,“高阳织布农家每机每八天可以织布八百尺,需人工二十工半,共计工资六元二角,东南各省华商纺织厂,每一力织机每天可以成布一百二十五尺,只需人工一人”[17]。而且土布品质不能保证,成本也较高。其三,国内交通网络逐渐形成,铁路公路运输的便利使“洋布”逐渐渗入腹地市场,“挤压了高阳土布的生存空间,经此打击运销日减,布业危殆”[18]。

(三)纺织业自身经营的多重困顿

纺织业自身存在的不足尤为值得探析。在生产方面,高阳的土布织造漫无标准,没有一定尺寸、重量和商标,甚且偷工减料或假冒牌号。货品如果没有固定的标准,销路也一定不会畅达,以欺骗主顾为赚钱的手段即便可以求售于一时,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销售方面,高阳布商缺乏对市场商情的调查,推销布匹更是从各自私利出发,不惜互相残杀,一地布匹有销路布商便趋之若骛,纷纷设庄出售,完全不考虑供求情势“以致货品充斥,价格低落,又复暗中竞争,不惜偷工减料,或给顾主以特殊的优待,以谋推广,至于将来的信誉就不顾了,高阳布匹之销路日蹙,又何足怪。”[12]由此足见高阳纺织企业自身亦有严重的经营缺陷,改进经营和布品升级更是刻不容缓。

三、高阳纺织业的历史探索与乡村工业化的学术争鸣

吴知分析了20世纪30年代高阳织布业衰落的内外部因素,认为高阳纺织业在当地无法获得金融资本支持,须依靠天津金融才得以周转,需在小工业制度、动力问题和资金问题等方面加以改进。研究乡村工业与城市大工业的关系对于认识高阳乡村纺织业的发展尤为重要。高阳布业的发展实例证明,乡村工业不易被城市大工业所吞噬,其有着独具特色的生命力。正如美国加州学派学者王国斌所言,小规模发展集聚的农村工业可以在更大的发展战略中产生重要影响,“中国这种优先发展小规模农村工业的做法,非常可能与其明清时期的农村手工业这一历史经验有关”[19]。只不过在“刘易斯拐点”③出现之前,乡村工业在与大城市工业博弈的过程中处于劣势地位。

20世纪30年代,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对高阳织布区进行了调查研究,经济学家方显廷认为,织布业的衰落受到区域经济、生产制度和国内外环境等多重因素的影响,提出高阳纺织业改革复兴应以合作制度取代“商人雇主制度”[21],非以“合作”不能解决[21]。合作组织在乡村工业的资金融通、机器技术的运用、组织凝聚和生产分配等方面起着重大的作用。针对民国学者提出的建立合作组织的意见,冯小红认为,“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农民的智识尚浅,还达不到建立生产、销售和金融合作的能力”[22]。冯小红接续提出了“高阳模式”,“是一种以大城市为依托,以农村为基地,以改造传统产业为出发点,以家庭工业和小工厂起步,以培养新型工商人才为持续动力,面向市场的区域专业化的乡村工业化模式”[23]。“高阳模式”以工业前联和商业后联的方式与城市经济协调发展,实现了域内经济的开放性,形成一种更有竞争力和发展潜力的乡土经济发展路线。日本学者顾琳提出,冀东的人造丝走私和抵制日货行为推动了布业的复兴繁盛[24]。后来的历史发展证明,纺织业的繁荣复兴更多源于时局的好转及人们购买力的增强。顾琳提出“三个替代”,即进口产品替代、大工业替代和标准化生产替代,以此概括乡村工业与城市大工业的关系,向传统观点发起挑战。

彭南生在阐释华北乡村织布业时提出“半工业化”概念,认为以技术和市场为导向的乡村“半工业化”的出现是主客观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地方精英和民间组织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由于日本侵华和经济大危机等客观因素迭加”[25],使得“半工业化”未能充分贯彻便陷入衰退期,这是大萧条时期布业经济衰落的重要原因之一。技术水平低曾被认为是高阳纺织业衰退的关键因素,如民国时期的经济学者论道:“织布业因为技术缺乏科学基础 ,生产的不经济,产品缺乏标准”[27]。今日观之并非主要原因,“选本地良工巧匠仿做若干架 ,放给织布客户 ,改织宽面土布 ,推广实行 ,日增月益”[28],足见高阳纺织业在技术水平和生产效率均属上乘,布品花色种类繁多,明显优于其他纺织地区 ,农村织工使用铁轮机和篓子提花机 ,在当时能满足市场基本需要。然而在经济大危机时期,华北的广大乡村产布区包括高阳、宝坻、潍县和定县等无一例外,皆面临衰退境遇,可见技术与生产水平并非是主要诱因。从“半工业化”视域来看,乡村织布业中的传统运行逻辑并未失去生命力,在华北广阔的区域内仍在进行着,这种现象的存在表明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中国,“近代化的城市起步晚、起点低以及城市大工业化基础十分薄弱,因此将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乡村‘半工业化’将与城市低度工业化相辅相成、共处共存”[28]。

高阳布业作为华北乡村工业发展的样板,却在大萧条时期发展停滞,布业市场困顿不堪。从历史合力论视域着眼,衰落的外在原因包括世界性经济危机的波及,“九一八事变”的影响,热河的战事以及日本侵略等。此外,农民的购买力下降,布业工厂和商号自身的原料、生产、销售和技术革新等诸多内在因素或许更为关键。其困顿是多重因素叠加造成的总结果。1935年起,随着国内的经济形势向好,时局相对稳定,农村的购买力提高,高阳布业顺势而起,渐渐恢复元气,并迎来了纺织业发展鼎盛的高光时刻。高阳纺织业折射出乡村工业的发展模式与城市大工业的关系,高阳乡村纺织业的盛衰不能证明乡村工业可以取代城市大工业,也不表明乡村工业的生产效率可以长期与不断进步的城市大工业相匹敌。高阳纺织业自身有着独具特色的历史发展逻辑,当下还需不断探研与考察,以追求历史的本相。

注 释:

① “集体化时代”这一概念由行龙提出,指的是从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根据地推行互助组到人民公社体制结束,约40年的时间。详细阐释参见行龙、马维强《中国乡村研究:第5辑》,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② 相关研究成果有吴知:《乡村织布工业的一个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顾琳:《中国的经济革命:二十世纪的乡村工业》,王玉茹、赵玮、李进霞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赵志龙:《高阳纺织业的变迁(1880-2005)——对家庭工业的一个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博士学位论文,2006年;李小东:《高阳商会与近代高阳织布业研究(1906-1933)》,武汉:华中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冯小红:《高阳纺织业发展百年历程与乡村社会变迁》,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版等。

③ “刘易斯拐点”是一个经济学概念,由经济学家威廉·阿瑟·刘易斯提出,即劳动力过剩向短缺的转折点,指在工业化过程中随着农村富余劳动力向非农产业转移,富余劳动力逐步减少,最终达到瓶颈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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