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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 性 的 颠 覆
——夏目漱石《行人》中神经症的隐喻考察

2020-01-16

关键词:神经症夏目漱石行人

孙 璐 聪

(大连外国语大学 日本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00)

小说《行人》创作于1912年,是夏目漱石后期3部曲之一,主要描述了一个勤于思考、敏感多疑且神经衰弱的孤独学者一郎以及他与妻子、弟弟及父母乃至整个社会之间的矛盾与隔阂。作为近代知识分子,一郎深刻地感受到日本明治维新以来盲目模仿西方文明所带来的种种社会问题,并认为当今社会的全体国民为了个人利益变得谄媚与虚伪。这样的精神苦恼使一郎陷入无边的痛苦与孤寂中,长期的精神折磨导致他神经衰弱,找不到自己的精神归宿。夏目漱石通过刻画神经症患者一郎的人物形象以及描写神经症这一意象,深刻揭露了明治时代的病态社会。

一、患文明病的时代

1868年,日本拉开明治维新的序幕,在经济、政治以及文化等领域展开了对欧美文明的学习。伴随日本近代化文明的飞速发展,潜伏在深层的诸多社会问题与矛盾暴露出来,其中多发的国民精神问题受到诸多精神病学学者的重视,并被加以研究。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精神病学教授吴秀三在《精神病学集要》中曾指出,由于文明进步这一原因,精神病患者不断增加,这是由精神过劳和精神刺激引起。明治时代的日本文明在短期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嬗变,对整体国民的精神状态造成巨大刺激。高速发展的文明成为引发神经症的主要诱因之一,这一时期多发的神经症又因此被称为文明的疾病。日本学者樱井龙彦在《神经症和近代》中论述到,近代社会生活充满各种各样的刺激和变化,人们被迫适应日新月异的社会转变,从而导致身心疲劳,神经失调。此外,日本病史学者立川昭二在《疾病的社会史》中也提出,明治维新是日本民众前所未见的急促的社会变革,生活模式与伦理价值观等发生巨大的改变,同时生存竞争不断激化,这一系列激变当然会引起国民的精神动摇和不安。广大民众在接触新型生活模式的同时,传统的生活习惯和阶级秩序也在不断被破坏。可以讲,日本社会长久以来建立的传统价值体系都在崩塌。日本明治时代是日本传统文化和西洋近代文明相互对立的时代,在旧信仰被破坏而新信仰未立的尴尬处境中,日本国民找不到自己的立身之所。如果国民个体不能积极适应如此激变的社会模式,就势必会被飞速前进的日本近代化列车甩下。不能适应新型社会模式的人长期在精神的动摇与不安中苦苦挣扎,最终以神经症患者的身份显现。

夏目漱石《行人》中的一郎正是所谓的被甩在近代化列车之后的人。他虽是一名接受近代化教育的学者,但并没有像其他知识分子一样狂热崇拜西方文明。反之,正因他总像个哲学家一样不断思考,所以才能更客观地看待时代变革,并尖锐地指出这个时代的病态。进入明治时代,社会各领域一系列快速的变革使一郎感到恐怖,他认为“人类的不安来自科学的发展。前进而不知停顿的科学,不曾允许我们裹足不前”[1]349。西洋文明不仅改变了日本国民的传统生活模式,更重要的是也改变了他们的思想和价值观。明治维新前,日本曾长期处于划分“士农工商”等级的封建社会。在等级制度森严的社会价值体系中,拥有超越身份等级的欲望被认为不道德。所以,民众的欲望被压抑,社会整体的意识形态是“宿命”“忍耐”与“遵从”。伴随明治维新的展开,政府逐步废除身份等级制度,并受“优胜劣汰,适者生存”思想影响,鼓励国民追求自我价值。于是,在“立身出世”主义影响下,国民长期被压抑的欲望得到释放,开始追求个人的社会地位和利益,其中也不乏被名利诱惑或虚伪狡诈之人。一郎认为,“当今的日本社会——也许西方也是如此——培养出来的人都是油腔滑调的谄媚者,这样的人才能存在下去,真没办法”[1]234。换言之,在明治社会,人们为追求个人利益一味处处迎合奉承,溜须拍马,毫无真诚可言。因此,一郎觉得自己无法真正理解他人的内心,从而陷入孤独之中。他曾渴望能够与妻子作心灵和精神上的交流,但最终只是“同一个既没抓住灵魂也没抓住所谓精神的女人结了婚”[1]123。他觉得包括自己父母在内,所有人都不能真诚地交流,“在他的眼里,爸爸妈妈都是虚伪的人,妻子更是如此”[1]359。甚至一郎认为自己连身边理应最亲近的人的内心都无法理解,更勿论社会上的其他人。深陷孤寂漩涡的一郎苦恼于充斥虚伪的人际交往,却又无力改变这样的社会现实,长期承受痛苦的精神折磨。这样精力的消耗也正是引起他神经衰弱的重要原因之一。

日本精神病学学者森田正马认为,具有自我内省且易对他物关注的性格的人会从某种动机出发,对所有人都经常感受到的感觉、情绪与感想进行异常且病态的过剩思考,并长期执着与苦恼于此,精神疾病便多是由这种情况引发。一郎的确如此,敏感的他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整个社会的变化以及身边诸多的人和事,常思考各种哲学问题却苦思不得其解。在和友人H君旅行时,他曾告白道“我一个人在一生中要经历整个人类几个世纪后才会遇到的命运,因此很可怕……我把整个人类的不安都集中于我一个人身上;而且在一分一秒的短暂时间里,我都在不安和恐惧中煎熬”[1]350。可见,一郎自省的性格让他觉得自己背负着全人类的不安与恐惧,对社会问题的思索以及对社会沧海桑田变化的不安时时刻刻都萦绕在他的脑海里,给他的精神带来巨大压力。一郎无法理解也无力改变伴随着近代化进程整个社会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化,尤其人与人之间虚与委蛇且毫无真诚可言的人际关系更使其对他人毫无信任可言。他不愿如大众随波逐流般地盲目模仿西洋文明去做一个虚伪的人,飞速发展的近代化进程在物质与精神上对他展开了双重冲击,孤独的一郎在深刻的精神苦恼中不断挣扎。这种长期的折磨消耗着巨大的精神能量,最终诱发了他的神经衰弱。

二、理性社会的颠覆者

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指出,在被科学和理性统治的近代文明社会,“绝对理性”支配人类的行为,而类似精神病人这样的非理性之人则被禁闭在精神病院之中,被排斥在所谓的理性社会外[2]。众所周知,宗教和神学曾统治欧洲数百年,迫使人们呼吁以人的理性推翻“神”对于人的统治。但理性又作为一种新的价值体系和信仰系统重新约束人的行为与思想,使人不得不遵从新的道德体系与社会规则以维持生存。而这一时期大量出现的神经症患者则被定义为非理性之人,被剔除在理性社会外。张之沧在《身体认知论》中通过解读福柯的这一观点,进一步说明这些疯癫之人没有正常人的胆怯、软弱和贪婪,也不像一般人那样烦恼和繁忙,而是早就从生存与道德以及各种清规戒律中获得了真正属于人的解放和自由。在神经症患者的意识中,对利益的贪婪、对死亡的恐惧或是道德的种种约束都不复存在。他们不会像所谓的理性之人一样为了生存与名利而善于谋划和弄虚作假,而是更轻易地把自己本心显露在外,更加坦率地对待他人。由此可见,神经症患者反比大多理性者更加真诚,他们正是所谓的理性社会建构起来的道德伦理的颠覆者。

现实生活中,夏目漱石也患有神经衰弱。1902年,正是由于自身的精神问题,赴英留学的夏目漱石被文部省遣送回国。1906年,夏目漱石在《文学论》中写道:“英国人认为我有神经衰弱,有的日本人也写信说我患有狂气……回国后我依然患有神经衰弱并且是狂人模样。甚至亲戚之间也承认这一事实,因此我本人知道毫无辩解的余地。但正因为我患有神经衰弱成为狂人,才创作出《我是猫》《漾虚集》以及《鹑笼》这些作品,每想于此我就对自己的神经衰弱和狂气表示深深的感谢。”可见,夏目漱石并不排斥自身的精神疾病,反而认为正因自己患有神经衰弱才创作出一系列优秀的作品。可以讲,神经症是他的创作源泉。同样,《行人》中一郎虽然神经衰弱,但他并没有对自身的神经症表现出任何厌恶,反而对神经症有一种尊崇感。他认为,与貌似理性健康的人不同,唯有患上神经症才能让人摘下假面,卸下平日的伪装,毫无掩饰地坦露心意,突破理性社会对人施加的伦理枷锁。

夏目漱石在《行人》第一章曾描写过二郎友人三泽家中一个有精神问题的姑娘。三泽家曾为这位姑娘说媒,但由于婚后不久丈夫总是夜不归宿,不到一年她就从丈夫家中出走了。三泽因曾是媒人而收留了她,他认为,“这位姑娘大概是由于担惊受怕,精神有点不正常”[1]68。她平时总是沉默寡言,郁郁不乐,却唯独对三泽念念不忘,每次总是殷切地把他送到门口并嘱托他早点回来。一郎对这样一个患有精神病的姑娘却表现出与对他人截然不同的态度。他认为,“人在一般情况下,有许多事,比如什么体面啦,情义啦,即使想说也说不出口”[1]103,而这位姑娘正因为患有精神病,“一个普通人的责任感肯定都从她的头脑中消失了。一旦消失,涌上心头的事情不论什么都会露骨地说出来吧。这样看来,她对三泽讲的话比起我们信口寒暄的客套话,不是更富诚意和真心吗”[1]103。一郎连自己妻子的内心都无法了解,认为包括自己父母在内的所有人都是虚伪的。但对他而言,这位精神不正常的姑娘却比自己的家人更真诚。纵览全书,一郎对所有人都持一种深深的不信任感,唯独对这位姑娘表达了值得信赖的肯定。比起正常健康且遵守理性社会生活准则的人们,一郎更愿意去信任这样一位存在精神问题的姑娘。由此可见,一郎内心不仅不排斥神经症,反而对患有神经症的人有特殊的信任。他认为,“精神病人,心里是不会有什么顾忌的”[1]260,他们不会虚伪地掩饰自己内心,不会谄媚地溜须拍马处处逢迎。也正因此,二郎根据对一郎的了解,推测“哥哥大概是想嫂子得这种精神病,以便吐露真情”[1]260。换言之,一郎认为神经症非但没有给人带来困扰,反而能去除人与人之间的虚伪矫饰,成为人们直抒内心真意的关键。如果自己的妻子甚至家人都患上神经症,那么他长久以来追求的心灵与灵魂的交流就应该能实现。

可见,一郎或是有精神问题的姑娘这样的神经症患者,他们因自身的精神病症而打破理性社会的道德伦理对人施加的束缚。正是神经症让他们与常人不同,能够卸下虚伪,成为理性社会的颠覆者。

三、时代的解药——神经症的颠覆意义

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论述到,在西方文明中,自希腊时期疾病就被赋予诸多文化内涵。在荷马著作《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疾病以上天的惩罚、魔鬼附体以及天灾的面目出现。疾病被当作是神灵对某个人的过失或者集体罪责的报应,个人患病就等同于人格的堕落,群体患病则象征着社会整体的腐败[3]。基督教时代,疾病的文化内涵更加丰富,疾病与“受难”有紧密的联系。疾病是一种上帝对于罪恶特别适当而公正的惩罚,患病是对犯下过错的赎罪。由此,近现代的结核病、癌症和艾滋病都被赋予了丰富的隐喻内涵。

可见,长久以来疾病总是伴随着隐喻含义,神经症这一精神疾病被赋予的深层文化内涵不可忽视。诚然,在绝大部分情况下,健康是德行的证明,疾病却成为堕落的证据,疾病总是伴随罪恶与惩罚。但是,夏目漱石及其笔下的一郎并不认为神经症是命运对自身的惩罚。夏目漱石把神经症视作自己创作的源泉,而一郎则认为正是神经症让人摘下伪装的假面,卸下谄媚的外衣,达到心灵与灵魂的交流。由此看来,并非所有的疾病都代表负面消极的文化含义,也并非所有看似无碍的人就是真正的健康。正如《行人》描述,明治社会中看似健康正常的理性之人都虚伪矫饰,为了个人利益谄媚处世;而患有神经症的病人反而能打破道德伦理和社会规则,达到真诚的心与心的交流。这不得不被视作是神经症这一疾病对理性社会的颠覆:患有神经症的人其实并没有“病”,而真正表现出病态的却是整个社会和那些看似健康的理性之人。他们的病不是肉体上的不健康和精神上的异常,而是心灵和灵魂上的病。神经症正是救治这一心灵疾病的关键,也是解救被利益扭曲的灵魂的一剂良药,更是对理性社会道德伦理纲常的颠覆。夏目漱石在《虞美人草》中曾提出“第一义”这一观点,即所有大自然的表现都是“第一义”的,是没有人类染指的纯粹的自然道义,其中也探讨了人与人之间真诚的问题:

“世上有许多人活了一辈子都不懂什么才是真诚,只靠一张皮活在世上,这样的人就跟泥土捏成的人偶没什么两样……人只有不断地好好利用真诚待人的机会,才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人,自己都会觉得自己活的很高尚……真诚待人最能够让一个人增强自信力,最能够让人沉着不慌,最能够让人意识到自己的精神存在,你只有在真心待人的时候才能感悟到自己真真切切地活在这片天地之间……只有将头脑中的所有东西不留一点遗憾统统亮给这个世界,你才能体会到自己是个真诚的人,才能活得心安理得。”[4]

由此可见,夏目漱石始终追求人与人之间毫无矫饰的真诚交流,即遵从自然第一义的本真,摆脱人类的利益纠葛和道德束缚,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的内心,只有这样才算是真真切切地活在人世。但在明治时代的社会背景下,每个人都在疯狂追逐个人利益,为了生存阿谀奉承,真诚待人谈何容易?或许如《行人》中一郎所认为的,只有患上神经症的人才能放下利益,达到真诚之境。

夏目漱石在《行人》中通过对患有神经症的一郎和存在精神问题的姑娘的刻画,表现了整个社会因西方价值观念的导入而呈现出的一种虚伪矫饰的病态人际关系,但神经症患者却能摆脱利益的桎梏,实现自然本真的交流。神经症具有救赎明治时代整体社会和全体国民的力量,只有患上神经症这样的精神疾病才能矫治整个时代扭曲的心灵和灵魂上的“疾病”。神经症是象征所谓“第一义”的自然本真境界,是从虚伪的社会文明和残酷的利益追逐中脱身而出的一剂“良药”。夏目漱石赋予神经症对理性社会道德伦理教条的颠覆意义,试图用神经症来治愈明治时代的病态,解放人们对利益的盲目追逐,实现对当时理性社会的颠覆。

夏目漱石没有盲目崇拜西方文明,而是客观地看待明治维新后整个日本社会的嬗变。明治时代伴随西方文化的引入,日本传统文化丢失,全体国民在新旧价值观念的对立与碰撞中迷离自我,引发了巨大的精神不安。同时,对利益的追逐又让人丧失本真,社会整体充斥着虚伪矫饰与阿谀奉承,甚至亲人之间也无法真诚交流。夏目漱石痛心于日本如此的社会现状,试图通过文学创作唤起人们对现实的反思。夏目漱石在《行人》中赋予了神经症以颠覆理性社会的隐喻内涵,对人人追名逐利以及处处充满虚伪的社会现实进行了深刻批判。他借患有神经衰弱的一郎之口,表达了自己对于明治维新给社会带来的巨大变革的不安,认为唯有患上神经症才可以毫无保留地坦露自己的内心,实现遵从本心的真诚交流。以此重新审视明治时代,患病的并不是所谓的神经症患者,而是遵从于理性社会伦理纲常的芸芸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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