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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鲁迅的知识的科学阐释

2020-01-16邓丽华

华中学术 2020年1期
关键词:科学知识信念鲁迅

邓丽华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是任何研究现代文学的人都无法否认的。他之所以能够开创中国现代文学新时代的原因,学者们从许多方面进行了有益的探讨,或者从外部关注其接受的外国文学的影响,研究时代社会变革、政治、经济等因素,或者从文学内部,文学自身的发展规律来寻找。他们分别从某个侧面揭示了新文学发生的条件,但又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新文学创建主体的智慧,无论是外部环境的影响还是文学继承方面的因素,都需要作用于人,经过作家主体的消化吸收,才能发生作用。所以,新文学的发生最重要的原因还在于,以鲁迅为代表的新文学先驱们拥有的新的、现代化的知识系统。这就需要我们对鲁迅拥有的知识做科学的阐释,进行现代知识学方面的解读,笔者以为通过借鉴哲学上对知识成熟、系统的阐释,有助于科学地理解鲁迅知识的定义、类型、属性、作用等本体性问题。研究鲁迅拥有的知识,是符合文学生产的逻辑的,没有现代化的知识系统,没有现代化的作家,就不可能产生新文学新的内容和新的艺术规范。

一、鲁迅的知识的三元定义

在定义鲁迅拥有的知识之前,我们首先需要了解知识的定义,哲学史上关于“知识的定义”问题最初由柏拉图在《泰阿泰德》[1]篇中提出,所以“什么是知识”的问题也被称为“泰阿泰德问题”,西方许多哲学家都尝试对这个问题做出回答,这一问题刺激了知识论或知识学的建立。但是,给知识下定义并不容易,罗素认为知识的定义和信念、真理的定义一样,都在一定程度上有它不可避免的含糊不清和不够准确的性质,给知识下定义就像给“秃”下定义一样困难,他说:“人类的全部知识都是不确定的、不准确的和片面性的。”[2]胡军也说:“任何知识的构成、证实及其性质都是相对的。绝对确实明白的知识是没有的。”[3]他们点明了知识本身的不确定性、相对性给定义知识造成的困难。目前学界比较认可的知识的定义是,“知识就是证实了的真的信念”[4],它包含了信念、真和确证三个要素,虽然它曾遭到葛梯尔的质疑,认为在这三个条件之外需要有第四个条件,但并没有取得学者的普遍认可[5]。鲁迅拥有的知识符合知识的三元定义,是被证实了的真的信念。

首先,鲁迅拥有的知识是信念的一种,只有为鲁迅所相信才有可能被其接受、认识进而成为他的知识,所以说信念是知识的首要条件,没有信念就没有知识。正如罗素所说:“一切知识都必须根据我们的本能信仰而建立起来”[6],如果这种本能信念一开始就被否定了,那也就不能形成与之相关的知识。鲁迅掌握的关于传统文学(如经史子集、神话传说等)、西方文学、自然科学(如矿物学、地质学、化学、物理学、生物学、生理学、医学等)、民间文学、语言、艺术(绘画、书法等)等方面的知识,都是建立在他对这些知识的相信之上的。如因为相信西医,相信“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7],所以鲁迅才会留学日本学习西医知识,而且积极地将现代医学知识运用到创作中,以一个患有迫害狂恐惧症的精神病人为原型写下《狂人日记》一文。如果不相信这方面的知识,鲁迅肯定就不会不远万里去学习、主动地运用这些知识。鲁迅拥有的知识一定是为鲁迅所相信的,是鲁迅的信念,但是鲁迅的信念却不一定都是知识,因为信念有真、假之分,知识只是信念的一种。

其次,鲁迅拥有的知识必须是真的信念,属于正确的信念的一个次类[8],真的信念要指向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没有客观事实作为依据的信念不是知识,只是“伪的信念”。这个客观存在的事实必须是事实的全部,而不能只是部分的、某个方面的事实,像鲁迅持有的汉字难懂,甚至要消灭汉字、实现文字拉丁化[9]的信念,就只看到了汉字艰深复杂的一面,只看到了劳苦大众学习方块字的困难,而缺乏对汉字蕴含的文化历史内涵、汉字实际起到的作用等全面认识,因为其片面性所以是假的信念,不能称其为知识。所以,知识一定是真的信念,但反过来真的信念却不一定都是知识,因为虽然结果为真,但有可能所做的判断并不是确证的,只是凭借猜测或运气等因素,没有根据、无法论证,像在考试中我们不会做这道选择题,却碰巧选对了正确答案,很显然这只是运气使然,不能说我们真的掌握了关于这道题的知识。宗教性的信念也是不需要验证也无从验证的信仰,不属于知识的范畴。鲁迅拥有的知识一定是真的信念,而且是经得起验证的真信念。

第三,由于信念有可能是碰巧为真,所以我们必须要有充分的证据来证实鲁迅拥有的信念是真的,这就是知识的确证,它是鲁迅拥有的知识的第三个必备要素。陈嘉明认为确证至少包含三种因素:证据、规范、确定过程[10]。知识的确证在实际生活中作用很大,因为有时候我们不能等到看到结果为真时再做出行动,而是在掌握了确证的证据之后就要展开行动,如应对预测到的即将到来的自然灾害等,所以说有时候确证的证据比结果更重要,当代知识论主要是围绕确证问题展开的。对鲁迅拥有的知识的确证,我们既可以通过考察其生平学习经历来明确他获取的知识,也可以从他文学作品中呈现的知识来佐证。总之,我们说鲁迅掌握了某方面的知识,一定是有充分的证据的,不能妄自揣测。

鲁迅拥有的知识从本质上来说反映的是鲁迅与其认识对象(包括自然、社会、人的思维等)的关系,在社会实践活动中能动地反映和把握对象,获得的正确的认识即是知识,体现了作家主体的主观能动性。鲁迅拥有的知识是比意见、信念更高级的认识,它在主观上和客观上都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其为真,不仅鲁迅确信它,而且具有确定性[11],这就为我们进行现代知识学方面的研究提供了切实的依据。

二、鲁迅的知识的多元化构成

鲁迅拥有的三维知识体系,是现代化的知识系统,与传统知识分子单一的知识体系截然不同,可以说,以鲁迅为代表的新文学先驱们的现代性,是从他们汲取现代化类型的知识开始的,知识类型、知识结构上的根本性变化,才是他们创造新文学最根本的因素。

对知识进行分类是十分必要的,因为知识有高级、低级之分,并非都具有真理性,不同的人根据不同的划分标准——知识的获取途径、知识来源的性质、知识的形态等,将知识划分成了许多不同的种类,如书本知识和实践知识、先天知识和经验知识、隐性知识和显性知识、感性知识和理性知识等等。威廉·狄尔泰的《人类研究导论》依据研究对象的性质把知识分为自然科学知识和社会科学知识,是现代知识体系诞生的标志[12]。

鲁迅拥有的知识的类型可以用自然科学知识、人文社会科学知识与经验知识来概括[13],因为这三类知识既在时间上囊括了鲁迅积累的传统与现代知识,又在空间上包涵了鲁迅获得的中国和外国的知识,也能显示出鲁迅百科全书式知识结构的特征,是新文学现代性建构和民族性品格获得的主体条件。其中,自然科学知识主要由鲁迅在国内新式学校和国外留学中所修的自然科学课程中获得,包括数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生理学、地质学等。他接受了长期的、正规的、系统的自然科学知识的教育,坚信时代是“科学万能时代”[14]。人文社会科学知识则是鲁迅积累得最为饱满,取得成就也最大的知识系统,它贯穿于鲁迅幼年至成年、国内外的整个学习经历中,包括文学、语言、艺术、民俗等。鲁迅拥有的经验知识既有在社会实践中通过感官直接从物质世界中获得的知识,也有间接学习到的知识,还有日常感觉经验和科学知识被大众接受之后形成的常识。经验知识对鲁迅的思想和创作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感觉经验是一切知识的基础,正如爱因斯坦所说:“一切关于实在的知识,都是从经验开始,又终结于经验。”[15]我们对周围世界的认识首先是感性认识,通过感觉经验获得对外物的认识,形成经验知识,进一步产生理论知识等其他知识,被公认的经验知识还会成为常识被人们掌握。经验知识会制约着人们对已有知识的理解,指导人们的实践行动。经验知识的个体差异性才能使作家主体充分发挥出个人的创造性,鲁迅儿时对故乡的美好记忆、对于师生情的珍视,以及之后在文学中对这些情感的表达都源于鲁迅的经验知识。当然经验由于主要是对过去和现在经历的总结,所以不可避免地带有某种局限性,由经验知识局限性而带来的负面影响需要我们去正视和规避,把经验知识与理论知识、时代产生的新知识等其他知识相结合。

鲁迅拥有的多元化的知识类型是现代化知识体系的表征,与此相比,中国传统的士大夫、士绅拥有的知识则局限在“道德知识”的范畴,没有“科学知识”的一维。所谓“科学知识”指的是以外部事物为对象的知识,它注重通过理论理性来把握客观真理,其性质是事实性的;道德知识则相反,它以道德伦理为对象,强调通过实践理性来形成主观上的“信念”,其性质是观念性的。陈嘉明曾说中国传统哲学并没有区分理论理性与实践理性,更没能区分客观之知与主观的道德信念[16],中国传统的士也是如此。他们接受的是忠孝仁义价值观念、三纲五常伦理制度等的灌输,希望通过读书来达到“内圣外王”的境界,为人生而求知识,缺乏对知识本身的追求,价值为本,知识为末。统治阶级进一步用科举取士来强化对传统知识分子思想的控制,学而优则仕,通过读书来获取权力,把知识与权力捆绑,做官成了中国传统社会最高的价值取向。到了近代,思想家们也普遍热衷于用科学知识来宣传他们对社会、人生和政治的见解,所以,即便是接触了光、热等自然科学知识的康有为,他能联想到的也是用这些知识激励国人“心之热力”,做一个“忠肝热血人”[17],谭嗣同运用地球是球形的原理是为了打破天朝居中的思想[18],严复翻译的《天演论》也并未被严格地看作一部生物学或科学著作。可以说,“自然科学意义上的‘知’的概念,基本上不进入儒家的主流视野与话语”[19],求知被严格限制在德性之知意义上的道德认识的范畴内,强调道德规范前提和道德践履。知识与道德不分,缺少理论理性和形而上学的逻辑推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仅仅是知道如何行事,即理论上知道这一概念、实践上懂得如何操作,而不是寻求真命题的或事实的知识的理论活动。更没有明确地提出“信念”的概念,知识与信念没有区分开,客观的真与主观的真没有区分开来。总之,中国传统读书人拥有的道德知识完全等同于“信念”,对知识分子的思想、行为发生作用,他们并不注重求知与理性思辨本身,而只注重对儒家价值观念的遵从,严重影响了科学技术在古代中国的地位和发展。五四启蒙运动则把知识从信仰中解放了出来,重建独立的知识系统和信念系统,因而在历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

鲁迅拥有的自然科学知识、人文社会科学知识与经验知识的三维知识体系,既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知识系统相区别,同时也比我们当代的许多作家、学者的知识系统更加完备,在知识的汲取上,鲁迅就已经显示出传统与现代交融的复杂性,从知识的类型上我们还可以发现,鲁迅拥有的知识真正彰显了现代性和民族性的品格。

三、鲁迅的知识的一般性和特殊性

无论是什么类型的知识,它们都有基本的属性——主客观统一性、多样性、公共性、动态性。鲁迅拥有的知识,除了具有知识的一般属性之外,还有实践性、价值性、综合性等特殊属性,他拥有的科学知识更是科学性和价值性的统一[20]。

首先,主客观统一性是知识的根本属性,因为离开了主体或客体任何一方面,都无法构成知识,而且在知识的主体与客体中,我们尤其强调知识的主体性作用。人是知识的主体,知识是人脑思维的产物,知识只有依附于人才能发挥作用。知识的主体性作用是人的主观能动性的显现,人总是在积极主动地探索世界、获取新知,鲁迅拥有的知识就是主体创造性活动的产物。作家主体创造性的活动对知识的获取具有重要作用,是知识增长的重要途径,鲁迅积累的知识是其通过进新式学堂、留学国外、自学等方式不断获得的。其次,世界复杂多样,人类对世界的认识也是多方面的,人类的知识因此也具有多样性,鲁迅知识的不同分类也体现了知识的多样性。第三,知识的公共性指的是,知识要被确认就需要有被公共普遍认可的理由,知识可积累和可传达的特点也体现了它的公共性。无论是什么类型的知识,它都需要积累和传达,否则就会从社会中消失,公共性的丧失也意味着知识的消失,鲁迅积累的知识需要我们去解读,也值得我们研究。

此外,动态性也是知识的重要属性之一,知识的动态性指的是人类的知识不是一个封闭的结论系统,而是始终处在动态的变化中。人类的认识没有终点,知识的发展也不会终结。一方面,由于知识的对象是变化着的客观世界,所以反映其的知识也具有动态性,人们总是在动态地追踪有关客观世界的真相;另一方面,人的认识总会受到社会历史条件的制约,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条件的变化,人们的知识也会逐渐发生变化。时代的进步、社会的发展会不断推进人的知识向深广度发展,而现有的知识总会由于主客观条件的限制而带有历史的局限性、狭隘性,如果极端排斥与常识相悖的知识成果,就会阻碍新知识和真理的产生。当新的知识与经验知识、常识相矛盾时,需要我们突破常识的束缚,打破常规,不断修正已有的知识,形成新的知识。不受时空限制的知识是不存在的[21],即便是科学知识,也并不具有普适性,即普遍适用性、客观必然性、永恒性,并非不可错的,就连科学发展史本身也处在不断地被质疑、被修改、被完善的过程中,对科学知识普适性信念极端化地确信同样会妨碍新思想、新知识的产生。“五四”时期的复古派正是没有意识到知识的动态性特征,所以最终与时代背道而驰。鲁迅关注现实人生的写作传统则与其知识系统的不断更新有关,新的知识的冲击,让鲁迅不愿继续沉迷于过去的知识与道德价值观中,所以他时刻关注现实,站在时代的尖端,形成了关怀现实的写作传统。中国传统文学则相对缺乏对现实的关注,鲁迅就曾批判:“中国人因为向来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22]由于知识总是在一定的时空条件下产生,总会受到社会、历史、实践等因素的制约,分析知识时就需要我们注重结合特定的社会背景去考察,关注知识与政治、经济、文化等之间的联系,不难看到,近代中国忽视实用技术的思想文化观念就严重影响了近代科学知识的产生与发展。知识的动态性特征还要求我们在把握鲁迅及其他作家的知识系统时,应特别注意动态地去分析主体知识系统不断变化的过程。

除了知识的一般属性以外,鲁迅积累的知识还具有实践性、价值性、综合性等特殊属性。从读书求学时期到进入社会工作,鲁迅就十分注重知识的实践性,他既没有将知识束之高阁,也不喜欢做纯粹死板的学术研究,而是将知识与实践相结合,在实践活动中汲取知识,再用获得的知识来解决现实问题,并在实践中不断更新自己的知识。鲁迅积累的知识的价值性体现在对知识的选择着眼于其实际价值是否“有用”上,这也是为后世学者热切探讨的功利性色彩的体现,当然他也会吸取一些满足审美需要、具有审美价值的知识。鲁迅拥有的知识符合现代知识综合性的特征,前述知识的多样性主要针对知识的不同类型而言,侧重知识个体元素的多样化特征,而鲁迅知识的综合性是针对知识的整体而言的,侧重强调知识与知识之间的相互关系,知识与知识之间不再是互不相干的个体,而是构成有机的统一体。鲁迅知识的综合性既包括学科内部知识的综合,也有不同学科之间知识的综合,体现了鲁迅知识系统的成熟性。鲁迅拥有的科学知识还具有特别的属性,即科学性和价值性的统一,这是与传统文人在知识构成上区别最大的地方,其科学性体现在他掌握的科学知识具有极强的整体性、严密的逻辑性、高度的有序性[23],对认识和创作实践等都有重要的指导意义。掌握了科学知识就相当于掌握了真理,因为“任何真理从本质上说,都是一种科学知识、科学理论的体系,都是科学性与价值性的有机统一”[24]。

在研究鲁迅的知识系统时,需要我们对鲁迅知识的相关属性有一个正确地把握,尊重知识本身的相关规律特征,比如知识的动态性特征。正因为鲁迅积累的知识具有实践性、价值性、综合性和科学性等特殊属性,使鲁迅其人及其文学作品持久地散发着特有的价值与魅力,成为一代又一代学者热衷研究它的理由。

四、鲁迅的知识的作用

知识对整个人类的生存和发展都很重要,“人类行为是以知识为基础的。所有类型的社会团体和社会角色都依赖于知识,并为知识所调节”[25],人类的社会实践是在知识的指导之下展开的,具有合目的性和合规律性的统一。从文学上来说,鲁迅拥有的知识是其创造力的由来,也是现代文学得以建构的主要原因。其中,科学知识更改变着鲁迅的治学方法和思维方式。

传统文人只有传统文化知识,例如古代文学、古文字学、考据学、农学、中医学等,这些知识是建立在经验科学上的,而非现代科学,他们缺乏西方自然科学、哲学、心理学等现代知识,也缺乏演绎、归纳等逻辑思维方法。而鲁迅接受的正是传统知识和现代知识相结合的教育,这样形成的知识面更广,知识结构更合理,使鲁迅更富有创造力。主体的创造力需要坚实的知识做基础,只有掌握了中外文学各方面的知识,尤其是时代产生的新知识,把握了时代发展的脉搏,才能提出现代文学创造的主张。可以说,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先驱们提出新文学的主张,并不仅仅是依靠勇气,更依靠他们拥有的知识与智慧,用已有的知识最终创造出新的文学方面的知识,开创了现代文学的新时代。鲁迅掌握的科学知识既作为知识储备供作家使用,还改变着他的治学方法和思维方式,从传统单一的考据到开始注重实践,对现实展开真实的观察与试验,“学习科学不仅给人们以知识,还给他锻炼求知的力量,和怎样正确地要求知识,怎样明晰地观察,探究,使他所知道的事情更真实”[26]。在实践的过程中,鲁迅对科学的追求也是对事实的尊重,从不尊重事实改变到尊重事实,在人类的历史行程上也是一个大进步[27]。

需要注意的是,鲁迅拥有的现代知识并不是让他与中国传统文学完全割裂开了,相反,鲁迅拥有的综合性的、多元化的知识使他在理智上认可外国文学的先进性,但情感上眷恋中国传统文化,从而形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独特的现象:在文学创作上求新求变,但在学术研究上却倾向于选古;创作的文学作品多用白话,在学术著作上则用文言。这个现象反映了鲁迅等“五四”先驱们一方面求新求变,一方面又舍不得抛弃中国传统文化的复杂状况。鲁迅并没有因为眷恋传统,而否定了新文化的意义与价值,既能认可传统文化,又敏锐地看到了新文学的价值,而且很好地协调了理智与情感的矛盾。而同时期的复古派正是由于只认古、否定新的过激倾向,违背了文学发展与时俱进的规律,没有汲取新的营养。所以,一味保古,无益于促进文学的进步,不能为新时代提供新文学。鲁迅等“五四”新文学先驱们则顺应了文学发展的规律,善于对相应的知识进行调剂,所以新文学不仅得到了发展,而且在短时间内得到了繁荣。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鲁迅以及“五四”新文学的“反传统”并不是全盘的,他们也并没有全盘西化,例如鲁迅、钱玄同等人都肯定了传统的价值,并且在传统文学的研究上有很深的造诣,例如胡适开创的新“红学派”,他们很好地调节了传统知识与新知识二者的关系。可以说,深受中国传统知识浸润的鲁迅,又接受了西方现代科学知识的影响,加上丰富的社会实践经验知识,使他拥有了现代化的知识系统,显示出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知识系统上本质性的差别,最终促成了“五四”新的文学传统的生成。

综上所述,鲁迅拥有现代化的知识系统是鲁迅智慧的显现,也是其文学创作的源泉,更是引起现代文学发生的主体性因素。在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新文学的创建主体正因为融合了传统的知识,掌握了时代产生的新知识,尊重时代发展与知识本身的规律,最终才能引起文学乃至社会上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我们强调对鲁迅做现代知识学方面的解读,并不是要脱离鲁迅的思想主体而去做纯粹知识细节的考辨与阐释,我们赞同张福贵教授提出的“鲁迅是伟大的,但并不证明其自身的一切都伟大”[28],以期理性地、真实地呈现鲁迅的知识系统及其文学创作的独特性与价值。

注释:

[1] [古希腊]柏拉图:《泰阿泰德》,詹文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0页。

[2] [英]罗素:《人类的知识——其范围与限度》,张金言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606页。

[3] 胡军:《知识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5页。

[4] 胡军:《知识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66页。

[5] 陈嘉明:《知识与确证:当代知识论引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6页。

[6] [英]罗素:《哲学问题》,何兆武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6页。

[7] 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38页。

[8] [英]罗素:《人类的知识——其范围与限度》,张金言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91页。

[9] 鲁迅:《汉字和拉丁化》,《鲁迅全集》第五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85页。

[10] 陈嘉明:《知识与确证:当代知识论引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77页。

[11] [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李秋零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602页。

[12] 陈洪澜:《知识分类与知识资源认识论》,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72页。

[13] 许祖华:《鲁迅的信念系统与知识系统论》,《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第32页。

[14] 任鸿隽:《中国科学社社史简述》,《中国科技史料》1983年第1期,第5页。

[15] [美]爱因斯坦:《关于理论物理学的方法》,《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许良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445页。

[16] 陈嘉明:《儒家知行学说的特点与问题》,《学术月刊》2013年第7期,第39页。

[17] (清)康有为:《京师保国会第一集演说》,汤志钧编:《康有为政论集》,北京:中华书局,1998:第241页。

[18] (清)谭嗣同:《论学者不当骄人》,李敖编:《谭嗣同全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18页。

[19] 陈嘉明:《中国哲学的“力行”知识论》,《学术月刊》2014年第11期,第8页。

[20] 鲍宗豪:《知识与权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7页。

[21] 李正风:《科学知识普适性信念及其批判》,《自然辩证法研究》1994年第11期,第27页。

[22] 鲁迅:《论睁了眼看》,《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54~255页。

[23] 鲍宗豪:《知识与权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7~38页。

[24] 鲍宗豪:《论无知——一个新的认识域》,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54页。

[25] [加]尼科·斯特尔:《知识社会》,殷晓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第13页。

[26] 周建人:《鲁迅先生和植物学》,《回忆大哥鲁迅》,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62页。

[27] 周建人:《鲁迅先生和植物学》,《回忆大哥鲁迅》,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61页。

[28] 张福贵:《民国文学:概念解读与个案分析》,广州:花城出版社,2014年,第3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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