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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文论话语的互文结构

2020-01-16孙文宪

华中学术 2020年1期
关键词:互文文论马克思

孙文宪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9)

准确理解马克思的文论话语,是把握、运用和发展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基础,但是许多研究者采取的读解方式,即把马克思的文论话语视为语意单一的文本,认为仅根据话语本身的语意即可把握马克思的文艺思想,实际上却极大地限制了对其文论话语丰富意涵的深度理解。究其原因,就在于这种读解方式完全忽略了语意逻辑上的互文结构是马克思文论话语的一个基本特征。不过要说清楚这一点,还得从马克思文论话语的文本特点说起。

主张在哲学层面上研讨文本特性的格雷西亚,根据“文本总是以某种意向为前提”的特点,得出一个重要的推论:“文本是约定的实体”,强调“约定性”是文本最基本的属性之一,并解释说:“文本的约定性是指文本的意义与构成文本的实体之间的关系,因为构成文本的符号的意义与构成文本的实体之间,或文本的意义与那些实体之间并没有自然的语意联系。它们之间的联系来自那些将构成文本的实体用作文本的符号和构成要素的人所建立的约定”;“符号排列的语义意义以及语境的作用也都具有这种约定性特征。”[1]也就是说,文本的约定性是指建立在文本话语逻辑基础上的一种属性,它意味着对文本意义的理解和解释,不能无视言说主体建构的话语逻辑对其文本意涵的约定。从这个角度讲,文本的约定性既是文本意涵生成机制的一种体现,又是对读解活动理解文本意义的一种规约。

对马克思文艺思想的研讨来讲,明确文本的约定性也就是提醒我们,理解马克思的文论话语并不像人们以往所作的那么简单:只要用已有的文学理论知识去解释马克思关于文艺的各种言论就可以了,似乎无须考虑马克思言及文艺问题的话语本身含有怎样的约定性,也不必追问这种约定性是否有悖于我们依据的理论知识。用更通俗的话说,承认马克思文论话语的约定性意味着抬高了理解其文艺思想的“门槛”——如果阐释者不考虑马克思讨论文艺问题的逻辑结构及其文论话语的形成机制,可以说他还没有进入解释马克思文艺思想的大门。借用格雷西亚的话说,如此读解的最大失误就在于把文本符号和文本意义之间的关系看成是自然的,认为马克思用某个术语来讲文艺问题,比如讨论“政治”与“文艺”的关系,他要表达的意思肯定是指二者之间的矛盾甚至对立,就像既有的文艺理论知识所说的那样;却不考虑他对概念符号及其意指意义之间的关系,是否有自己的特殊约定或建构。也就是说,那种传统的研讨方式,几乎从不关心马克思的文论话语和他理论研究话语之间存在的联系,也几乎从不涉及他的文论话语和知识语境之间的关系。当理解和解释活动完全不顾这些约定性对马克思文论话语意涵的规定时,怎么谈得上深刻理解马克思的文艺思想,也不可能发现在那些看似零散无序的文论话语中实际上存在的内在逻辑关系,当然更谈不上发掘这种潜在的逻辑关系给各种具体的文论话语赋予的深层语意了。而那些影响文论话语意义生成的内在要素,如穿行于多种知识语境之间的文论话语在符号编码上的特点及其意涵的复杂性,显然也不在这种研讨的视域之内。总之,当读解者对马克思文论话语的约定性毫无概念时,他是不会把马克思对文艺问题的阐释作为一个文本约定的过程去把握的,从而错失了对马克思文论话语互文结构的认识。

从这个角度看,可以说苏联学者里夫希茨编纂的《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的一个重大缺陷,就在于对马克思文论话语的编辑分类没有遵循话语本身的约定性,导致里夫希兹在编排的体例上只能将马克思的相关言论置于现代文学理论的逻辑结构中,从而遮蔽了马克思言论本身原有的知识语境和讨论文学艺术问题在知识结构上的互文关系。而要改变这种局面,就必须了解马克思文论话语本身具有的约定性,这种约定性体现为互文关系在这些言论意义生成中的规定作用。或者说,马克思文论话语的约定性,集中体现在互文关系对其言论意义生成的规定上。可以说,传统读解方式的诸种失误,皆源于文本约定观念的缺失,以至不能在互文结构的关系中去理解马克思文论话语的丰富意涵。

以观念史研究著称的斯金纳,从观念的意涵会随着历史语境的变迁而发生一定变化的角度,提出了在观念史研究中必须注意,一个看似相同的观念实际上会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中被思想家赋予并非一致的意涵,他的研究可以说从语境的作用上细化了文本的约定性。斯金纳说,思想史研究“很容易首先碰上一个明显的困难,即关键词语的字面意义有时会随着时间而改变,就是说,一位特定作者可能说到的事情,与可能出现在读者面前的事情,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和指涉”[2]。为了克服这种困难,斯金纳强调历史语境主义的方法对思想史研究的重要性,指出在研究中应“尽可能地以文本理解自己的方式来理解文本。首先要理解文本的社会背景——为什么它们会存在?是社会中的哪些问题导致这些文本的产生?其次要理解这些文本自己如何看待它们所使用的概念”。所以他认为在思想史研究中,“以非常不同于我们自己的那种方式来看待文本,是更有收获的思考途径”[3]。就是说,在文本生成的历史语境中理解作者所使用的概念,才能比较准确地把握文本的意义。以此反省在现代文学理论的知识框架中理解马克思文论话语的做法,让我们意识到如此操作的致命弱点,就在于忽略了马克思对文艺问题的思考,是在自己的、完全不同于现代文学理论的知识语境中展开的;即便他使用了一般文学理论研究也在使用的术语和概念,我们也需要进一步追问在马克思的话语系统中,它们被赋予了什么样的特殊语义。正如威廉斯在言及现代文学观念的形成时所说,含有“literature(文学)、art(艺术)、aesthetic(美学的)、creative(具有创意的)与imaginative(具有想象力的)所交织的现代复杂意涵”的文学理论的形成,实质上是“社会、文化史的一项重大变化”[4],与康德以降的美学研究趋势和现代学科的构建有着密切的关联。这使威廉斯在他的关键词研究中,特别注重梳理社会存在和历史语境的变迁所引起的语义变异,强调“我们应该对于意义的变异性有所认识,因为意义的变异性呈现出不同的经验以及对经验的解读,且以互相关联却又互相冲突的形态持续下去……在社会史中,许多重要的词义都是由优势阶级所形塑,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某些行业所操控,因此有些词义被边缘化”[5]。由此来看,辨析在相同概念的使用中语义所发生的变异,是读解马克思文论话语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摆脱现代文学理论认知框架对读解马克思的干扰。也就是说,我们能否重建研讨马克思文论话语的知识语境,认真辨析他的文论话语特有的互文结构及其意涵,将直接影响到对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认知。

马克思文论话语的约定性,集中体现在互文关系对其言论意义生成的规定上。这种规定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是马克思理论研究的问题域与其文论话语之间的互文关系。由于马克思涉及文艺问题的言论大多缺少具体的分析论证过程,主要是以观点和结论的形态呈现,这就让根据字面意义的读解行为从开始就陷入了一个语意单一的理解空间。而马克思理论研究的问题域则提醒我们,应把文论话语的读解放置在他长期思考的基本问题之中,强调对资本与现代性关系的思考构成了马克思文论话语的深层意涵,这也是对文论话语理解路向的一个规定。互文关系在这里主要体现为马克思理论研究的问题域构成了其文论话语生成的理论语境,同时也说明马克思关于文学艺术问题的各种思考,都可视为其理论研究的重要的组成部分。

其二是马克思的各种著述文本与其文论话语之间的互文关系。马克思文论话语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关于文学艺术的言论,往往夹杂在阐述非文艺问题的其他论述,特别是政治经济学的论述之中。那些看似与文艺没有直接关系的经济学或哲学论述,实际上构成理解文论话语的知识语境。或者更准确地说,马克思关于各种文艺现象的阐述,实际上与他的理论研究有着极其密切的关联,其文艺思想实际上是在多种知识的参与下才形成的,这使马克思许多文论话语的所指,只有在理解了那些非文艺论述之后才能显示出来。

第三种互文关系是指,对马克思文论话语的读解,必须注意他正式发表的著述和他所留下的大量手稿、笔记之间的互文关系。不同文本之间的这种联系与文论话语之间构成了更复杂的互文关系,其显然增加了理解文论话语的复杂性。随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订版第2版(MEGA2)的编辑和出版,人们不仅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马克思的诸多手稿、笔记对理解他的思想理论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而且还发现,在广泛阅读的基础上,通过笔记记录自己的思考,对理论观点进行初步的阐发,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展开多方面的深入研究,进而形成具有系统性的著述,实际上是马克思从事研究工作的基本方式,也是他特有的写作习惯。这意味着手稿实际上是马克思深入展开理论研究和写作的准备。所以,为了更深入更全面地理解马克思的思想,文本学研究是必不可少的基础与前提,在马克思的手稿和笔记中留下了许多极其丰富但又来不及充分展开的思想观点。在通读和研究了马克思的著述与他的各种手稿的关系之后,“历史考订版”的编辑指出:“马克思主义的经济理论是在19世纪40年代开始形成的。……马克思于1844年在巴黎开始从事经济学的研究,在布鲁塞尔继续进行这一工作。他在以后的岁月里制定他的经济理论时,经常引用他在学习英国和法国经济学家著作时所作的篇幅巨大的摘记”;“马克思对他在40年代,特别是在50年代所搜集的材料,创造性地加以概括和系统化,这一工作所留下的最重要的结果,就是本卷所收的1857~1858年写成的三份草稿。这是马克思计划中的经济学巨著的初稿。”[6]从上述文字中可以看出,“历史考订版”的编辑们通过文本研究,已经发现了马克思后来的著述与其笔记之间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甚至可以说,相关笔记几乎可以视为马克思后来著述的初稿。其中有些观点和论述之所以在后来的著述中没有出现,是因为马克思已出版的著述尚未涉及与之相关的论题,而不是马克思放弃了这些观点。就像下面讲的:“另一个未完成的草稿《导言》是1857年8月底写成的。马克思后来决定不把它们发表出来,是因为在他看来,‘预先说出正要证明的结论总是有妨害的’。”[7]从这里可以发现马克思的手稿与著述之间的互文关系构成了理解他的文学言论的新语境,从中可以发现文论话语更复杂的互文结构,从而使相关的读解活动在话语意义的追溯上不得不游弋于多重互文关系之中。

正是这些存在于文本之间的互文关系,构成了马克思文论话语的互文结构,以致使以任何方式进行的、仅仅停留在字面意义上的读解,都无法达到其意指的境界。正是基于马克思文论话语本身具有的这种互文结构,我们才提出互文阅读是理解马克思文艺思想最为有效的方式。

马克思文论话语的互文结构还提醒我们,对其文论话语的片段性和零散性需要做出具体分析。所谓的片段性和零散性,是指马克思关于文艺问题的许多阐述往往缺乏完整性,一般都是仅有观点而缺乏论证分析的展开过程,而且这些言论之间也似乎缺少逻辑上的关联。但是若把这些言论放在马克思言说它们的实际语境中看,应该说许多文论话语在其具体语境中实际上是完整的,只是这种意思的完整性不是对单纯的文艺内容来讲的,而是对话语整体,即结合经济学或哲学问题来讲文艺而言的。与审美相关的被摘出的那些片段短语,实际上只是阐述马克思文艺思想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对这类文论话语的解读来讲,首先应注意到它的互文结构,以及在这种互文结构中所呈现的不同于现代文学理论的另一种文艺思想即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

认识马克思的文论话语具有互文结构的意义在于,对马克思文论话语的解读方式必须要有与之相应的转变方式,即提出与话语互文结构相对应的互文阅读的读解方式。马克思为什么在他的理论研究,特别是政治经济学研究中要涉及文学艺术问题?恐怕不能把这个现象仅仅解释成了让枯燥的经济学分析更生动一些。这个问题换一个说法就是,马克思为什么要将他对文学艺术问题的思考,融入对政治经济学或哲学问题的阐释?如果说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研究是对资本现代性的揭示、分析和批判的话,那么,文学艺术实际上是他展开和深化这种分析批判的一个视角或场域。说得更简要一些,马克思认为文学艺术是揭示、分析和批判资本现代性的重要依据。马克思关于文学艺术问题的研究正是在这种思路和这个语境中展开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研究范式也是在这个基础上形成的。若这个解释不无道理,那么,它意味着在马克思看来,文学艺术活动与资本现代性之间存在着对立和矛盾。沿着这个思路去思考马克思的文学言论和马克思主义文学研究范式,或许会有新的发现。

马克思关于文艺问题和美学问题的各种阐述,大都散见于其研讨其他问题的文字中。在非文艺理论的语境中阐述文学艺术问题,是马克思研讨文艺问题的一个重要特点。以传统的眼光看,这个现象似乎真像某些批评家所说的,马克思的文艺批评实际上是用非专业的话语和理论来讨论文艺问题的。但是若立足于现代文本观念,在互文关系中来理解马克思的文论话语,人们却会发现,正是这种不受专业限制的思路,为马克思的文艺阐释构建了一个全新的场域,批评话语也因此有了互文结构,形成文论话语和政治经济学话语或哲学话语的交织与重叠,从而有了在多重话语的张力之间展开的阐释,达到一般批评难以企及的深度。这个由互文结构所规定的阐释空间,既为马克思的文艺之思提供了开阔的场域,又向读解活动提出了在互文关系中理解马克思文论话语的要求。

首先提出互文性概念的克里斯蒂娃,对互文性在文本意义产生上的作用,曾从源头上给予了更深刻的解释。她说,作为一个与文本研究密切相关的术语,互文性概念虽然是她提出的,但是互文意识的萌发,却是来自巴赫金的对话理论给予的启发,克里斯蒂娃说:“我明确地将这种文本对话性称为‘互文性’。”[8]它意味着对话性是理解文本互文性的一个基础或前提;换句话说,互文关系从根源上讲形成于对话关系。这说明文本中的互文现象,不仅体现了主文本与次文本之间的借鉴关系,同时也是指不同文本之间的对话与交流,而对话性的互文关系则促成了文本既有的观念由于受其他文本的影响而发生一定的变化。从这个意义上讲,对话性的互文关系实际上也是促成文本意义形成以及发生某种变化的一种动因,甚至可以理解为促成意义转化的一种机制。以对话性诠释互文性,对理解马克思文论话语的互文结构,以及通过互文阅读的方式来读解马克思的文论话语,都具有重要的启发性。

以建立在对话关系基础上的互文观来看马克思文论话语的互文性,对理解他的文论话语的重要意义在于深化和拓展了对文论话语互文结构的认识,就是说,马克思的文论话语和他的政治经济学话语、哲学话语之间的互文关系,并不是简单的引用关系,而是把后者作为一种知识语境或知识基础,在对话、交流的意义上介入文论话语的语意重建,从而影响到对文艺现象或相应概念的理解。马克思提出的“艺术生产”概念,无论是从概念本身来看,还是就其所指的思想内涵而言,都可以理解为两种不同的知识话语对艺术本体及其功能展开对话之后的产物。这种对话形成了政治经济学知识与文学理论知识的交流融汇,进而产生了将两种话语融会贯通的马克思的文论话语,艺术生产概念及其意涵正是在这种互文、交融的关系上产生的。作为一个形成于互文关系的观念或理论,艺术生产既关注文艺活动自身的特点与规律,又强调这种艺术特点、艺术规律的形成与物质生产、精神生产乃至人自身生产之间的关系。下面的事例或许可以说明这一点。

关于弥尔顿的创作,马克思曾经说过一段话,在马克思主义批评阐释文艺创作的文本中经常被引用,许多人对此大概都不陌生:“弥尔顿出于同春蚕吐丝一样的原因而创作《失乐园》,那是他的天性的表现。”[9]就这段引文的字面语义看,似乎马克思是在强调真情实感对于诗人和诗歌的重要性,并认为这种情感是不可压抑的天性的自然流露。其实上述引文只是一个摘录,马克思以弥尔顿出售手稿为例的讨论,重点也不在这里。比较完整的原话实际上是这样的:

同一种劳动可以是生产劳动,也可以是非生产劳动。

例如,弥尔顿创作《失乐园》得到5镑,他是非生产劳动者。相反,为书商提供工厂式劳动的作家,则是生产劳动者。弥尔顿出于同春蚕吐丝一样的原因而创作《失乐园》,那是他的天性的表现。后来,他把作品卖了5镑。但是,在书商指示下编写书籍(例如经济学大纲)的莱比锡的一位无产者作家却是生产劳动者,因为他的产品从一开始就从属于资本,只是为了增加资本的价值才完成的。一个自行卖唱的歌女是非生产劳动者。但是,同一个歌女,被剧院老板雇用,老板为了赚钱而让她去唱歌,她就是生产劳动者,因为她生产资本。[10]

与上述言论近似的文字,在马克思1863年至1865年的《资本论》手稿中也出现过[11],这说明围绕着弥尔顿《失乐园》稿酬问题所做的思考,对马克思来讲至少有数年的时间,显然是他长期都在关注的一个话题。

回到这段论述的全文,就会发现马克思在这里要说的,并不是那段常被引用的文字含有的意思,即天性自然流露的真情实感对于文艺创作有多么重要;马克思在这里是通过古典政治经济学所关注的一个话题,即如何区分生产者与非生产者,来讨论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诗人和艺术家都会面临的一个难题,即如何在精神追求和物质利益之间做出自己的选择。从互文结构的角度看,这段话既涉及古典政治经济学,也与马克思的诸多文本有关。

关于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做了如此区分,他说:“有一种劳动,加在物上,能增加物的价值;另一种劳动,却不能够。前者因可生产价值,可称为生产性劳动,后者可称为非生产性劳动。”在亚当·斯密看来,君主和他的官吏以及军队,都属于非生产劳动者,因为他们的劳动不生产价值。而文人、演员、歌手、舞蹈家的劳动,虽然也有若干价值,“但这一类劳动中,就连最尊贵的,亦不能生产什么东西供日后购买等量劳动之用”[12],所以他们也是非生产劳动者。亚当·斯密关于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的学说得到马克思的高度评价,认为其中包含着深刻的批判内容;但同时又指出,在区分生产劳动与非生产劳动时,斯密把一些不同质的东西混淆在一起了。马克思从创造剩余价值的角度,对二者做了这样的区分:“从资本主义生产的意义上说,生产劳动是雇佣劳动,它同资本的可变部分(花在工资上的那部分资本)相交换,不仅把这部分资本(也就是自己劳动能力的价值)再生产出来,而且,除此之外,还为资本家生产剩余价值”;“什么是非生产劳动,因此也绝对地确定下来了。那就是不同资本交换,而是直接同收入即工资或利润交换的劳动。”[13]并明确指出:“这些定义不是从劳动的物质规定性(不是从劳动产品的性质,不是从劳动作为具体劳动的规定性)得出来的,而是从一定的社会形式,从这个劳动借以实现的社会生产关系得出来的。”[14]强调生产劳动与非生产劳动的区分并不像亚当·斯密所说的那样,是取决于劳动的物质规定性,它们的区分实际上是由社会生产关系决定的。紧接着马克思就谈到了艺术家和作家,指出:“一个演员,哪怕是丑角,只要他被资本家(剧院老板)雇用,他偿还给资本家的劳动,多于他以工资形式从资本家那里取得的劳动,那么,他就是生产劳动者”;“作家所以是生产劳动者,并不是因为他生产出观念,而是因为他使出版他的著作的书商发财,或者说,因为他是一个资本家的雇佣劳动者。”[15]从马克思的这些分析中可以看出,区分生产劳动与非生产劳动的关键,或者说区分作家艺术家究竟是生产劳动者还是非生产劳动者的关键,就在于是否生产了剩余价值,也就是能否让资本赚取利润。一旦理解了这一点,那么马克思为什么在论及“同一种劳动可以是生产劳动,也可以是非生产劳动”时,要提出弥尔顿《失乐园》的稿酬也似乎有了答案:马克思担忧的是当精神生产的产品也要进入市场,也将作为商品来出售时,作家的创作还会像春蚕吐丝那样出自真诚的天性吗?所以会有这样的设想,是因为在马克思不同时期的诸多文本中,都涉及这个话题。如在1842年写就的《第六届莱茵省议会的辩论(第一篇论文)》中,马克思写道:“作家当然必须挣钱才能生活,写作,但是他决不应该为了赚钱而生活,写作”;“诗一旦变成诗人的手段,诗人就不成其为诗人了。”[16]在1848年发表的《共产党宣言》中指出:“资产阶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神圣光环。它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17]在《剩余价值理论》中,马克思再次强调,在资产阶级社会中“一切职能都是为资本家服务,为资本家谋‘福利’;连最高的精神生产,也只是由于被描绘为、被错误地解释为物质财富的直接生产者,才得到承认,在资产者眼中才成为可以原谅的”[18]。法国年鉴学派的历史学家费夫贺对弥尔顿《失乐园》稿酬事件的考证,为理解马克思的论断提供了历史资料,也可以视为马克思文论话语互文结构的一个组成部分。费夫贺指出,在17世纪的英国,也就是弥尔顿生活的那个时代,图书市场还没有形成,作家的权益也毫无保障,往往是一份手稿出售给出版商就等于卖断了,而后书印得再多,出版利润再大,都与作家本人无关。后来英格兰有些出版商开始承诺,未经作家同意他们绝不再版。正是在这个背景下,费夫贺说:“弥尔顿在1667年4月27日,以5英镑将《失乐园》售于西门斯之际,西门斯允诺,只要第一版印出的1300本售完,将另外致酬5英镑;若有机会印制第二与第三版,且顺利出清,还会追加同额的稿费。”[19]通过这些文本构成的互文关系,再来看马克思涉及弥尔顿的上述言论,它的丰富意涵显然远远超出了从字面上理解的语义;马克思真正要说的并不是真情实感对文艺创作的重要意义,而是提出了一个对今天而言仍然有着重大现实意义的问题,那就是在市场经济、商品生产的时代,艺术生产还能保有其作为精神生产乃至人自身生产的价值吗?

在这里还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互文阅读虽然是一种读解马克思文论话语的方式,其中不乏读解技巧或读解策略的成分,但我们对互文阅读的强调绝不是主观人为的,而是因为互文阅读和它的读解对象之间存在着客观的对应关系,即互文阅读是针对马克思文论话语本身具有互文结构的特点来讲的;正是存在于马克思文论话语之中的互文结构,我们才提出与之对应的互文阅读。

注释:

[1] [美]格雷西亚:《文本:本体论地位、同一性、作者和读者》,汪信砚,等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6~7页。

[2] [英]斯金纳,等:《〈语境中的哲学〉导言》,刘智宏译,贺照田主编:《并非自明的知识与思想》下册,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48页。

[3] [英]斯金纳:《谈文本的解释》,赏一卿译,李强,等主编:《国家与自由:斯金纳访华讲演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1页。

[4] [英]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语汇》,刘建基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272页。

[5] [英]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语汇》,刘建基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18页。

[6] 《关于马克思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订版第2部分第1卷前言》,沈渊译,《马克思主义研究资料》第5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第3~5页。

[7] 《关于马克思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订版第2部分第1卷前言》,沈渊译,《马克思主义研究资料》第5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第6页。

[8] [法]克里斯蒂:《主体·互文·精神分析》,祝克懿,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第11页。

[9] [德]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1861年~1863年手稿)》,《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06页。

[10] [德]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1861年~1863年手稿)》,《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06页。

[11] 参见[德]马克思:《资本论(1863~1865年手稿)摘选》,《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6~527页。

[12] [英]亚当·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上卷,郭大力,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4年,第304页。

[13] [德]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1861年~1863年手稿)》,《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36~141页。

[14] [德]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1861年~1863年手稿)》,《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42页。

[15] [德]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1861年~1863年手稿)》,《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42~143页。

[16] [德]马克思:《第六届莱茵省议会的辩论(第一篇论文)》,《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92页。

[17] [德]马克思:《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页。

[18] [德]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1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298页。

[19] [法]费夫贺、马尔坦:《印刷书的诞生》,李鸿志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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