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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爱的异化与反思
——以萧红张爱玲笔下的恶母形象为例

2020-01-16周宇纯

黑河学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现代文学人性子女

周宇纯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诗经》有云:“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1]中国古代的绝大多数作品中对母亲的书写无疑都是正面的,主要书写母爱之伟大、母亲品德之高尚诸如此类。试观古今中外,时至今日,提到母亲这个话题最容易让人联想到的依旧是母爱,书写母爱的作品更是不一而足。“母亲”也同样成为了中国现代文学中不可或缺的话题,成为了众多作家争先书写的对象。冰心所创“爱的哲学”里,母爱是她眼中亘古不变的存在,它与童真、自然一起,为读者营造了一个充满着温暖与真情的爱的世界。这一观点为现代大众所认同,故而在实际创作中便会增加对于母亲这一话题的正面形象的创作,学者在面对此类形象的研读中也就更偏重于对于母亲正面形象的解读,我们姑且将这一类的形象称之为“慈母”形象,这样一来实则不难看出,现代学者在解读作品的过程中,忽略了“慈母”的对立面——“恶母”的解读与研究。这里的母爱不再是一成不变的永恒之物,母亲不再是善的化身,成了恶的制造者。研究以母爱名义造成伤害的恶母形象,即是研究恶母形象的发展、类型与根源。此类主题在现代文学中的书写则打破了以往对母亲形象单一的写作模式,拓宽了现代文学的研究领域。

一、恶母形象的发展与演变

当文学迈进了现代,随着社会意识的更新,新的社会思想的出现打破了原有的传统观念。母亲不再是永远圣洁、崇高的形象了,出现了丑陋、狠毒的恶母形象。张爱玲以她犀利的文笔对这一形象做出了概括:“世俗所供的观音不过是古装美女赤了脚,半裸的高大肥硕的希腊石像不过是女运动家,金发的圣母不过是个俏奶妈,当众喂了一千余年的奶。”[2]

恶母形象的生成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恶母形象的类型也并非单一的,自有其发展和演变的复杂过程,针对这一过程需要进行深入的探索。

母亲形象在传统的文学作品中无疑是统一的,在最初的人物形象类型里,母亲总是以慈爱善良,无私奉献的形象出现,即大众熟知的慈母形象。而在“五四”时期以来,现代文学作品中出现了与传统慈母形象不同的恶母形象,这一形象可以看作是由传统的慈母形象演化而来的,是对慈母形象的演化与颠覆,并不是凭空出现的。

在文本中所提及到的恶母形象,针对其所指有两点说明。其一,恶母在文学作品中的身份不仅仅是指与人物有着血缘关系的母亲,还包括伦理所指的人物形象,即婆婆或者养母,则均属此类。其二,恶母之“恶”并非完全等同于日常生活中所理解的罪恶、邪恶等概念,这里的“恶”有着更复杂的内涵,包括由人物面对自身的境遇而产生的人格上的某种异化。恶母形象虽形态各异,但也有着可以提炼的共性特征。

首先,历史真实特征。恶母形象的塑造具有真实性。恶母形象较之慈母形象,使人物在演绎“母亲”时,不再只是一个普通的概念化,而是走进现实,成为一个真切生活在大众眼中的普通女子。她们有着寻常人的喜怒哀乐,消解了传统的神圣形象,让读者在阅读中产生共鸣。

其次,欲望压抑特征。一方面,男性的压迫使她们的精神异化。这些母亲生活在男权主导的社会中,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话语权被剥夺,她们同男性一样,是社会不可缺少的角色,承担着生活重担,却得不到应有的精神补偿,欲望得不到满足,所以掩藏在人性深处的恶之花便悄然绽放。而另一方面,男性的缺失是也导致她们欲望和情感上受到双重压抑的主要原因之一。所以往往会走向另一个极端来满足自己变态的心理要求,即不顾一切满足自己的欲望,不惜毁灭他人甚至是骨肉至亲的幸福。

最后,审美价值特征。如上文所述,作品中塑造的恶母形象,其“恶”非纯粹的“恶”,也有一定的审美价值,“恶”在母亲身上体现的生命力也是值得探讨的。笔者还认为,“五四”以来,作家们的审美范围之扩大,表现之一即是对“丑”的审视,对恶母形象的创作与研究,无疑就可以看作就是对此主题的丰富和拓展。

二、萧红、张爱玲笔下的恶母形象类型

对恶母形象的发展与演变的分析,让我们从母性话题中解构出恶母形象,进而对恶母形象的不同类型进行深入研究。对于同一形象不同类型的书写,既丰富了形象本身,也体现了形象研究的意义。笔者试图通过对萧红、张爱玲笔下的三种具有共性的恶母形象类型的分析,进而揭示这一形象产生的根源。

(一)观念愚昧、保守的恶母形象

受传统封建文化的影响,作品中不乏有许多具有观念愚昧、保守特点的恶母形象。这类恶母形象大都没有多少文化,骨子里有根深蒂固的封建观念,这些封建礼教曾经摧残了她们的一生,等她们成为长辈时,便又将子女变成同她们一类的牺牲品。

对于这一类型的书写,具有代表性的作家如萧红,她在《呼兰河传》中塑造的小团圆媳妇的婆婆,就是一个深受封建思想残害的典型形象。只因儿媳没有表现出乖巧顺从的样子,不是村人眼中的“团圆媳妇”样子,不符合传统标准的“团圆媳妇”,就说她“出格”,有了此种观念后,便是寻常人也会有的行为也都被婆婆视为不成体统,“做婆婆的打了一只碗,也抓过来把小团圆媳妇打一顿。……她跌了一个筋斗,把单裤膝盖的地方跌了一个洞,她也抓过来把小团圆媳妇打一顿。总之,她一不顺心,她就觉得她的手就想要打人。”[3]

这个小城,同鲁迅笔下的未庄一样封闭,这里的人们也早已被“从来如此”的规矩禁锢住了。三番五次的折磨后,小团圆媳妇终于病倒了,可是婆婆并没有寻医问药,反而用“跳大神”的方式来给她“驱邪”,以婆婆为首的胡家人竟然听信“跳大神”的人,用开水给她洗澡。小团圆媳妇就是这样从一个“乐呵呵”的小姑娘,被残害致死。

思想意识对人行为的影响是直接的,婆婆的封建意识和保守观念直接造成了小团圆媳妇的悲惨结局。愚昧的婆婆似乎已经丧失了母性,儿媳对于她而言,不是亲人,更像是仇人,成了她宣泄愤怒的工具。萧红借这一角色的塑造,揭开了鲁迅所言“封建社会吃人”的真实面目,让读者真切的感受到病态社会下的母亲,早已与人们心中慈爱、善良的母亲大相径庭,也使得观念愚昧、保守的恶母形象深入人心。

(二)性格扭曲、畸形的恶母形象

除了上述观念愚昧、保守的恶母形象以外,也有一部分性格扭曲、畸形的恶母形象。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她们原本已有的思想观念发生了一些改变。兼具传统和现代的两种思想意识,使得这所谓的改变进行得并不是彻底的、完全的,仍旧混杂着落后的封建思想,这就使得母亲的性格变得扭曲,成为了一个病态的人。女性作家对这一类恶母形象的书写注重从人性的角度揭示其本质,并“以自省的目光审视女性角色内部的结构形成,毫不留情、毫不自恋地揭穿她病态的真相,从而在客观上粉碎了女性角色的传统美感。”[4]

如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自私的梁太太,精于人情世故,出入于各种交际场合的她,没有将侄女葛薇龙视作亲人来对待,而是把她视作自己满足私欲的工具,利用她来勾引男人,梁太太之于侄女没有丝毫的爱护之心,她的自私和欲望已经扭曲了灵魂,也使薇龙的命运沉入堕落的深渊。又如《半生缘》里的顾老太太,她对于金钱的渴望达到了极致,“摸到曼璐给的那一大叠钞票,那种八成旧的钞票,摸上去是温软的,又是那么厚墩墩的方方的一大叠。钱这样东西,确是有一种微妙的力量……”[5]这种力量使她丧失了母性,变得自私且冷血。顾老太太在情感上抛弃了女儿曼桢的同时,也抛弃了自己的本性。

这一类被欲望或金钱吞噬的恶母形象,她们固执地追求自身的利益,人性被扭曲、变形,消解了母亲与子女之间和谐的伦理关系,让子女站在了自己利益的对立面,遇到危险时不再是子女的保护神,反而给子女带来了伤害,建立了母亲与子女之间的敌对关系。

(三)情感异常、变态的恶母形象

除上述两种类型的恶母形象外,还有一类情感异常、变态的恶母形象。此类形象较之前两类形象,在情感表达上更为极端,人性的弱点暴露更甚。女性生活在低矮的天空下,自己的命运不能由自己亲自掌控,而是交由他人玩弄。于是人性的阴暗面就此浮出水面,并主导着个体的一切行为。在无力反抗时被安排着生活,在成为母亲后安排子女的生活。从“受害者”到“施害者”角色的转变,实际上是情感从无奈到麻木再到最后的变态,是对自己凄凉命运的复仇。

张爱玲在《金锁记》中刻画的主人公——曹七巧,就是这样一位变态的恶母形象。她被迫嫁给患有骨痨的丈夫,在没有一丝温暖的家庭里生活。丈夫不能满足她在生理上和情感上的需求,压抑、痛苦始终伴随着七巧。她唯一可以发泄这些消极情感的对象就是她的子女。面对女儿,她不仅没有尽到母亲应尽的义务,反而亲手毁掉了她的幸福。在七巧看来,女儿长安就是曾经任人摆弄的自己,毁灭长安的幸福以寻求自身的心理平衡;面对儿子,七巧的窥探和迫害,使原本可以拥有幸福的小夫妻也走向破裂,害死了两个儿媳的同时,也让儿子长白再也不敢娶妻了。对子女的控制使七巧失去了母性,变态的情感让她变得疯狂,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恶母。

这类形象是名副其实的报复者形象。自己在情感上不得意,就要转移到子女的身上,以他人的不幸来获得自己心灵上的慰藉,转嫁痛苦的同时满足自己已经变态的欲望,得到报复的快感,借此来消解自己曾经在情感上痛苦的回忆。

三、恶母形象产生的根源

恶母形象是对传统的母亲形象的颠覆,虽很难被认同和理解,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已然是现代文学中不可被忽略的一种文学现象。恶母形象的出现并非偶然,如此类型众多、形象丰富,这种现象的背后也必定有着多方面的原因。以下将深入探讨现代文学中的恶母形象产生的根源,笔者认为要综合现代社会的时代背景,从民族文化、社会意识及个人遭遇三方面进行阐释,以便打破以往对母性话题狭隘解读的局面,更深入地了解现代文学中的恶母形象。

(一)封建思想戕害下的民族心理

千百年来积淀的伦理纲常,以及由此引发的相关病态心理,都是刻画在民族心理深处的印记,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主要方面。

第一,男尊女卑传统观念映照的常态心理。张爱玲曾言:“在上古时代,女人因为体力不济,屈服在男子的拳头下,几千年来始终受支配,因为适应环境,养成了所谓的妾妇之道。”[6]男权社会中处于劣势的女性,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女子在面对双亲及丈夫时没有话语权。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知识的匮乏也使女性对于世界的认知缺乏自身的探索,囿于家庭的她们只有顺从,没有反抗。久而久之,这种男尊女卑的心理成为了常态,对民族心理尤其是女性健康心理的侵蚀必然深刻。

第二,对子女的过度关爱形成的偏执心理。母亲在家庭中的边缘地位,决定了孩子成为她们行使话语权的唯一对象。值得注意的是,这类母亲对子女的过度关爱,在她们看来却并非如此,故而在形成偏执心理的同时,也造成了此类母亲具有普遍的控制欲特点的人格特征。她们偏执的心理使其过度地关爱子女,指导着她们接下来的一系列不合乎人性的行为方式,成就了所谓的“恶”。

第三,对自身缺憾的挽救而产生的攀比补偿心理。有些恶母将子女的人生必得高人一等奉为人生信条,这一信条是在与他人比较时产生的,是攀比心在作祟。此种心理亦是病态的民族心理的体现,并非等同于所谓“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等传统意义上父母对子女成功的殷切期盼,而是夹杂了一种补偿心态,即想要让子女的人生成为自己人生的某种继续,以补偿其自身曾因不可抗拒力而留下的遗憾。

(二)现代意识冲击下的人性异化

胡适曾直言“人性有灵肉二元”[7],周作人先生也认为正是“兽性”与“神性”,才共同构成了人性,这说明人性中本包含“恶”与“善”两方面。再者,资本主义传入中国后,虽在物质上为中国带来了先进技术,但同时值得注意的是,现代意识也对中国传统的价值观念带来了挑战。这些扭曲了的现代意识对母亲的人性产生异化,突出了人性中“恶”的一面,产生了现代文学中的恶母形象。

上述原因造成的人性恶在母亲身份下被演绎出来,更具深刻性。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

第一,非理性的教化方式。她们对子女的爱缺乏理性的约束,变得过于情感化。人性被异化的恶母,她们对子女的爱是盲目的,这种盲目体现在她们的母爱不再包含那些理性因素,如对子女的正面教育等方面,而是走向不同的极端,表现为对子女的骄纵、控制或依附,而在这三种状态下维持的母亲与子女的关系也在潜移默化中变得愈发显现出病态,对子女的负面影响也在所难免。

第二,功利化的教育目的。恶母并不允许子女在社会大环境的锻炼中独立成长,这也是人性异化的一种表现。她们要为子女规划人生,她们的权威不接受任何质疑,或蔑视、或直接毁灭了子女的独立人格,并带着威严的姿态来指挥子女的成长。恶母这样做的最终目的,不是教育成材,而是想让子女在她的恐吓下成长为可以为自己谋利的工具,再无温情可言。

第三,非正确的财富观念。这是人性中贪欲的体现,张爱玲对这一表现的探求和展示是最具代表性的。在她的作品中,将恶母对金钱的贪念现得淋漓尽致,让读者正视人性恶。大多数像七巧和顾老太太一样的女性在面对金钱的诱惑时,缺少理性的分辨能力,容易在追求物质享受的时候迷失了自我,扭曲了人生观。

自私、贪婪等恶母被异化了的人性构成,致使母亲应该给予子女的母爱自然就成为了伤害,恶母也便成了子女人生悲剧的缔造者。虽身为人母,却往往做出令人发指的行为,给身边的亲人带来伤害的同时,自己也在迷途上越走越远,泯灭了人性。可见现代意识对于人性的异化是造成现代文学中产生恶母形象的原因之一。

(三)命运抉择摧残下的情感畸变

在传统向现代过渡的家庭中,女子的命运被别人掌握,人身自由和精神自由都受到了限制,要承担起生活的艰辛,家庭的负担,更要默默承受心灵的压抑,她面对命运的压迫没有反抗的力量,这一切都使她的原本慈祥善良的情感变得面目全非。这种悲惨的命运带来的情感畸变也是恶母形象产生的原因之一。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极端的情感表达。这也可以看作是因丧失情感而致使情感发生畸变的病态反映。在命运抉择下,那些失去了精神支柱又扮演了母亲角色的人,在向外表达情感时没有理性的参与。命运的禁锢使她们或从禁欲走向到纵欲,或者相反,要么依附子女,要么依附男人。

第二,松散的情感观念。没有牢固的情感价值观念的支撑,母爱的异化、变质也是由于缺失了情感支撑而造成的。总的来说,这种类型的恶母既在价值观念上缺乏自律,即自己未能树立明确的价值观念来约束自己的情感,但与此同时又恐惧他律,恐惧各类严苛规范的价值观念。因为在她们看来,任何带有约束性或评价性的价值观念都是对自己在情感上的束缚,都不是自由的。故而松散的、不牢固的价值观念就成为了恶母拥有变态情感的催化剂。

第三,混乱的情感角色。此处提到的角色无外乎母性与女性,这两种身份角色的混淆,使得她们既渴望作为女人享受到关爱,又渴望作为母亲来驾驭他人或子女。所以常常徘徊在两个角色之间,却找不到自己的准确定位,由此便也造成了情感发展上的畸形,以及个人命运的悲剧。

作者在塑造这类恶母形象时,往往借命运的摧残,让形象处于个性和情感受压抑的状态,并借命运的发展表达其探究人生出路而不得的苦闷境地,真切地展现了人物的情感悲剧,让读者在感慨命运的同时又不禁厌倦深思,挖掘人物命运背后深层的根源。

结语

恶母形象的出现改变了普遍意义上人们对于母亲的认知,但恶母形象的创造不是为了简单地丑化母亲,而是要在更深、更接近现实的层次上进一步丰富对母性话题的解读。对于中国现代文学中恶母形象的研究不仅对于母性话题本身意义匪浅,而且对于整个现当代文学也有着极为深刻的意义。研究恶母形象的发展、类型及原因的探索,只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中恶母形象的沧海一粟,随着今后对于恶母形象等一系列文学现象探索的深入,现代文学也终将愈加走向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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