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乾嘉考史三大家对《史记》研究的特点和贡献
2020-01-16张艳玲施建雄
张艳玲,施建雄
(陕西师范大学 a.学报编辑部;b.历史文化学院,西安 710119)
钱大昕(1728—1804),字晓徵,号竹汀,清代江苏嘉定(今上海市嘉定人)。清代考据学大师,其著述宏富,治学领域宽广。其中《廿二史考异》一百卷,纠举疏漏,校订舛讹,驳正误失,优于同时期其他考史著作。王鸣盛(1722—1797),字凤喈,号西庄,同是嘉定人。其史学代表名作《十七史商榷》一百卷,考订事件、人物、职官、地理、版本目录以至历史编纂等一系列问题,并有不少富有思想性的议论和创见。钱王二人在学术领域中有诸多相通的地方,尽管在具体研究时呈现出旨趣的不尽相同,但他们都是乾嘉学术理念的倡导者,是乾嘉史学的主要奠基人。赵翼(1727—1814),字耘松,号瓯北,江苏阳湖人。其代表作《廿二史札记》与钱大昕的《廿二史考异》、王鸣盛的《十七史商榷》并称清代历史考证三大名著。此书特点如小引所述:“是以此编多就正史纪、传、表、志中参互勘校,其有抵牾处,自见辄摘出,以俟博雅君子订正焉。至古今风会之递变,政事之屡更,有关于治乱兴衰之故者,亦随所见附著之。”[1]小引1可见其宗旨与前二书既有相同的地方,也有其自身的特色。三部著作都涉及对《史记》的研究,通过系统的发掘,可以总结出乾嘉学者《史记》研究的特点和贡献的主要方面。
一、钱大昕的历史考证推动《史记》研究向深层次发展
乾嘉考据学中的一位学者梁玉绳著有《史记志疑》一书,继承了中国历史上《史记》研究的传统与成果,在对《史记》通例所进行的阐发,以及对《史记》史实的订正和文字的校勘等方面都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从而使他成为清代《史记》研究领域成就最大的一位学者。[2]他所取得的成绩恰是与钱大昕的密切交往以及二者对《史记》问题的深入切磋分不开的,后者曾为其著述作序并有诸多书信往来,部分收入《潜研堂文集》中,反映出钱大昕对《史记》研究在提升上的学术贡献。这尤其表现在钱大昕通过对太史公旨趣的阐发,促使梁氏对相关篇章的宗旨更好地加以理解。他指出,“(太史公)修《史记》以继春秋,成一家之言。其述作依乎经,其议论兼乎子。后人因踵事之密而议其草创之疏,又以谤书短之,不知史公著述,上继《春秋》,予夺称谓之间,具有深意,读者可于言外得之。”[3]396认为《秦汉之际月表》命名的深意就是“抑秦、尊汉、纪实”[3]623,此番论述合乎司马迁对这段历史事实的基本态度以及相应的处理方式,对梁氏的研究深有启发。钱大昕对《史记志疑》做出的成绩是给予肯定的,并阐明《史记》研究应该用力的方向。他自己也于《廿二史考异》中对《史记》进行深入和细致的研究,尤其注重对三家注进行考证纠谬,其中有关地理沿革和文字音韵两个方面的学术贡献尤为突出。历史地理考证的突破点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注意地域的空间范围及地理方位的确定,推进地理研究走向一定层次的专业化。譬如《吴太伯世家》载:“十六年,楚共王伐吴,至衡山。”《史记集解》杜预注曰:“吴兴乌程县南也。”[4]1449钱大昕考察地域所辖范围后指出,“乌程,吴之南境,楚兵未必能深入至此。今当涂县北有横山,即《春秋》之衡山也。”[5]36又考《张耳陈余列传》载:“范阳人蒯通。”钱大昕注意到此“范阳”注家都没有详细说明地域所在。颜师古以为是涿郡之范阳,因为蒯通本燕人,后游于齐。钱大昕以为“此不考地理而妄为之说也”,进而推论,此时武臣等自白马渡河,暂且只攻下十城,如何能远涉至燕地?况且拔下范阳之后,赵地不战而降者三十余城,然后才攻到邯郸,至此武臣才自立为赵王,之后命韩广经略燕地,“岂容未得邯郸之前,已抵涿郡乎?”他推测《淮阴侯传》称“齐人蒯通”,又称为“齐辩士”,因此范阳必属齐地。钱大昕注意到《汉书·地理志》(以下简称《汉志》)载东郡有范县,为齐之西境,孟子自范前往齐就是此地,“然则此范阳盖在齐、赵之界,本齐地,而亦可属赵也”[5]56,此项推断基本属实。另如《惠景间侯者年表》有“周阳”一地,《史记索隐》注:“县名,属上郡。”钱大昕考察上郡有阳周县,却没有周阳,所以《索隐》只称“阳周”;而《史记正义》却引《括地志》指其为河东郡之地。但是汉初泗钧因其舅父为齐王而得以封侯,故裂齐地以封之;赵兼也以淮南王舅父得以封侯,其封邑自在淮南境内,后来他因罪失爵位,朝廷以淮南王子刘赐为周阳侯,同时封侯的,包括阜陵、东城都在淮南故地,所以此周阳应当在淮、楚之间。因此“不特非上郡之阳周,恐亦非河东之周阳矣”[5]19。从地域范围确定此地非三家注所说的地方。上述都重在从地域范围的角度进行考察以纠正注家的错误论述,具有地理研究专业化的特点。
第二,用动态视角考察《史记》及注解中的州郡记载,纠正建置沿革叙述中的时序错乱。《陈涉世家》载其为阳城人。《索隐》注:“韦昭云:阳城属颍川。《地理志》属汝南。不同者,按郡县之名,随代分割。阳城旧属汝南,史迁云:今为汝阴。后又分隶颍川,韦昭据以为说,故其不同。它皆放此。”对此,钱大昕指出《汉志》颍川、汝南都有阳城县,而汝南之阳城,实为侯国,宗室刘德所封,传三代,至王莽时败灭而国除,“故《后汉志》有颍川之阳城,无汝南之阳城,非本隶汝南,而后分隶颍川也。小司马读史不子细如此,何怪后人”[5]45。也就是说要用动态的观点来考察建置沿革的变化,才能够避免犯此类的错误。《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有“阳陵”一地,《索隐》注:“阳陵属冯翊。”钱大昕认为冯翊之阳陵为景帝陵。汉制,陵县属太常,元帝时才开始分属三辅,不再封予诸侯。《汉志》:“阳陵,故弋阳,景帝更名。”因此高帝时根本不存在所谓的“阳陵”之地名。[5]14《平津侯主父列传》载:“公孙弘齐菑川国薛县人。”[4]2949《汉志》薛县属鲁国,不属齐和菑川,因此有人认为《儒林传》称平津侯为薛人,此称“齐菑川”是错误的。但是钱大昕考其本传,元光五年,有诏征文学,菑川国复推上弘,弘谢国人,国人固推之,因此公孙弘为菑川人必无疑,而且菑川本为齐国之故地,所以汲黯指斥他时称:“齐人多诈,而无情实。”《汉志》虽载菑川国仅有三县,好像没有薛县。但《高五王传》载青州刺史奏菑川王终古禽兽行,请逮捕,有诏削四县。那么薛县就有可能是其中所削之县,更重要的在于“《汉志》所载郡国领县若干,皆元、成以后之制……未可据志以驳传也”[5]60。强调志书记载郡县的设置是有具体时限的,因此论证时需要注意材料的时间性。
第四,利用逻辑推理方法,厘清《史记》及注释中的地名和所辖错讹以及计算之误,增强建置沿革叙述的准确性。《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有“棘蒲”一地。《索隐》注:“《汉志》阙。”《赵世家》:“敬侯六年,伐魏,取棘蒲。”《正义》注:“今赵州平棘县,古棘蒲邑。”钱大昕指出陈武以高帝六年(前201)封棘蒲侯,而七年又封林挚为平棘侯,从逻辑上讲,平棘肯定不是棘蒲,但又推断恐怕其地相去不远,所以后来棘蒲国除之后,就省入平棘。[5]15《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有“义陵”一地。《集解》注:徐广曰:“一作义阳。”《索隐》注:义阳县在汝南。但钱大昕注意到武陵郡有义陵县,吴程以长沙柱国封侯,因此从逻辑上讲应是武陵之义陵,而非汝南之义阳;况且汉代还有两个义阳,一在南阳平氏,一在东海厚丘,却都不属汝南。[5]17《梁孝王世家》载:“元朔中……梁余尚有十城。”[4]2088《汉书》称削梁王五县梁余尚有八城。钱大昕认为《汉志》叙述是平帝元始年间的郡县之制,而梁平王削地,是在武帝元朔中,二者相去一百廿余年,即以《汉书》本传所叙作为参考,王立嗣位之后,削地千户或五百户有若干回,又削五县,余城尚有八县,因此从逻辑上看,《汉书》述百年前梁王元朔中“余八城”之说并不准确。[5]46
文字音韵方面的成就即钱大昕通过对《史记》及三家注有关文字进行考辨,从语言学发展的角度,提炼出多项规律性的认识,体现出清代考据学研究的基本特点和学术贡献。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注意总结古人用字特点和用字取其义的现象,加深对《史记》在文字运用上所取得成就的认识。《五帝本纪》有“试不可用而已”的叙述,钱大昕指出《尚书》为“试可乃已”。古人语急,以“不可”为“可”。“古《经》简质,得史公而义益明”[5]1。针对《五帝本纪》“归至于祖祢庙”之文,钱大昕指出《说文》无“祢”字。祢者,尔也。“考”于七庙为最近,故称“尔”,后人又加“示”旁。《尚书》作“艺祖”。马融注云:“艺,祢也。”就采纳司马迁之说,而且“艺”“祢”音也相近。[5]2《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有“留。以厩将从起下邳,以韩申徒下韩国,言上张旗志,秦王恐,降”[4]891之文,钱大昕认为此“志”,古文为“识”字。“旗志”就是“旗帜”。《说文》无“帜”字,“帜”取“表识”之义,亦当作“识”。[5]14
其次,从文字发音相近因而可以替代的角度澄清《史记》三家注的诸多错误解读,从而推进《史记》的文字学研究。《吴太伯世家》载:“自卫如晋,将舍于宿。”《集解》注:《左传》曰:“将宿于戚。”《索隐》注:太史公欲自为一家,事虽出左氏,文则随意而换。既以“舍”字替“宿”,遂误下“宿”字替于“戚”。戚既是邑名,理应不易。今宜读宿为“戚”。[4]1458钱大昕指出《卫世家》“封孙文子林父于宿”,宿即戚也。古音“戚”如“蹙”,“蹙”与“缩”通。《少牢礼》“缩执俎”注:“古文‘缩’为‘蹙’”。所以“宿”本有“蹙”音,“小司马读为‘戚’,是未达于古音”[5]36。《齐太公世家》载:“使庸职骖乘。”《索隐》注:左氏作“阎职”,此言“庸职”,“庸”非姓,盖谓受雇职之妻。史意不同,字亦异耳。钱大昕以为“庸”“阎”声相近。《尚书》“毋若火始炎炎”,《汉书》即作“庸庸”。“小司马不识古音,妄以‘庸’为‘受雇’”[5]36。《吕后本纪》载:“得定陶戚姬。”《集解》注:如淳曰:姬音怡,众妾之总称也。《索隐》注:如淳音非也。姬,周之姓,天子之宗女贵于它姓,故遂以姬为妇人美号。钱大昕则以为姬妾字读如怡,却是其正音。六朝人称妾母为“姨”,字不同但音却没有区别,与“姬”姓读如“基”者有别,“如淳去古未远,当有所受。小颜、小司马辈辄非之,误矣”[5]7。
再次,发掘《史记》文字通用的规律以弥补三家注的认识缺陷,进一步完善《史记》的文字学研究。《宋微子世家》载:“今殷其典丧。”《集解》注:典,国典也。《索隐》注:《尚书》“典”作“沦”,篆字变易,其义亦殊。钱大昕则认为“典”读如“殄”,典丧即殄丧。《考工记》“辀欲颀典”,郑司农读“典”为“殄”。《燕礼》“寡君有不腆之酒”注:古文“腆”为“殄”。所以“典”“腆”与“殄”相通。[5]39《郑世家》载:“杀其大夫单伯。”《索隐》注:依《左传》作“檀伯”,此文误为“单伯”者,因鲁庄公十四年,厉公自栎侵郑,事与单伯会齐师伐宋相连,故知误耳。钱大昕认为“单”“亶”古文通用。《历书》“单阏”一作“亶安”。《淮南子·泰族训》“密子治亶父”,即单父。《诗》“下民卒瘅”,沈重本病下为“亶”,则 “檀”“单”本就相通,并不是因《左传》而误。[5]42《太史公自序》述:“窃观阴阳之术,大祥。”[4]3289《集解》注:徐广曰:一作“详”。《索隐》注:《汉书》作“大详”,今此作“祥”,于义为疏。钱大昕认为,古书“祥”“详”通用。《易》“视履考祥”,《释文》云:本亦作“详”。《尚书·吕刑》“告尔祥刑”,《后汉书·刘恺传》注引作“详刑”;郑康成注:“详,审察之也。”“君奭其终,出于不祥”,《汉石经》本“祥”为“详”,“小司马讥‘祥义为疏’,是未识古文也”[5]68。
从次,纠正《史记》及三家注在文字使用及解读上的错误并对相关术语进行周密的训释,推动《史记》研究走向精深。《楚世家》载:“弃疾使船人从江上走呼……”[4]1708《左传》云:“周走而呼。”古文“周匝”之 “周”作 “勹(里为舟)”,或省为“舟”,所以太史公讹其为“船人”之说。《诗》“舟人之子”,郑玄称“舟”当作“周”。《考工记》“作舟以行水”注:故书“舟”作“周”。“周”“舟”二字使用由此而混淆。[5]40《张释之冯唐列传》载:“从行至霸陵,居北临厕。”《集解》注:李奇曰:“霸陵北头厕近霸水。”如淳曰:“居高临垂边曰厕也。”苏林曰:“厕,边侧也。”《索隐》注:刘氏厕音初吏反,包恺音侧,义亦两通。钱大昕认为“厕”即“侧”字,“侧”旁从“人”,隶变为“厂”,与“厕圊”字从“广”者不同,刘伯庄“音初吏反”,司马贞以为“义可两通”,“盖‘廁’‘厠’两字,唐以前已相混矣”[5]58。《平准书》载:“而奸或盗摩钱里取镕。”《集解》注:徐广曰:“音容。”吕静曰:“冶器法谓之镕。”钱大昕以为徐广之说不确切。“镕”应为“鋊”。《说文》:“鋊,铜肩也,读若浴。”《汉书·食货志》:“奸或盗摩钱质而取鋊。”臣瓒以为摩钱漫面,以取其屑,更以铸钱。《西京黄图叙》所谓“民摩钱取屑”[5]34。训释如《五帝本纪》载:“尧二女不敢以贵骄事舜亲戚。”《正义》注:“亲戚,谓父瞽叟、后母、弟象、妹颗首等也。”钱大昕指出古人称父母为“亲戚”。《大戴记·曾子疾病篇》:“亲戚既没,虽欲孝,谁为孝。”《孟子·尽心篇》:“人莫大焉亡亲戚、君 臣、上下。”《楚世家》“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与说“如丧考妣”没有区别。《孟尝君列传》“使使存问,献遗其亲戚”,也是说他们的父母。因此“《正义》兼弟妹言之,非史公之旨”[5]2。《太史公自序》有“维仲之省”之文,钱大昕以为“省”训“善”,认为刘仲虽以罪夺王爵,而高帝待其犹善,所以又封其子。羹颉侯也是其兄子,但因其母不善,所以没有封王。[5]69上述两个例子,一则明确范畴,一则辨析精义,训释准确。
最后,发掘《史记》声转、同声相转、声不类却因同位故能相训的现象以探索古代文字音韵学中的深层次规律。《五帝本纪》载:“东至于蟠木。”钱大昕认为“蟠木”即“扶木”。《吕览·为欲篇》:“西至流沙,东至扶木。”《求人篇》:“禹东至榑木之地。”《说文》:“榑桑神木,日所出也。”“榑”与“扶”通,“扶木”即“扶桑”,古音“扶”如“酺”,声转为“蟠”。《汉书·天文志》“奢”为“扶”。郑氏云:“扶当为蟠。”[5]1《五帝本纪》载:“遍告以言。”钱大昕以为古音“敷”如“布”,“遍”“布”声相近。“奏”“告”也是声之转,“奏”属齿音,“告”属牙音,都为出声,故能相转。[5]2《屈原贾生列传》有“大专槃物兮”之文,《索隐》注:《汉书》曰“大钧播物”,此专读曰钧。槃,犹转也。钱大昕指出,“专”与“钧”声相转,舌齿异音,而均为出声,此为假借之例。[5]54《律书》载:“牛者,冒也。言地虽动,能冒而生也。”[4]1244钱大昕以为,牛,牙音之收声;冒,唇音之收声,“声不类而转相训者,同位故也”。古人以“反侧”与“辗转”对,“颠沛”与“造次”对,“元首”与 “股肱”对。“反侧”“颠沛”同为出声,“元首”同为收声,则亦为双声。[5]26这些文字音韵学规律性的认识只有到了清代时才取得突破性的进展,钱大昕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之一。
《廿二史考异》诸书中所汇集的考证成果,按条列出,形式上似乎近于琐碎,实则处处寓含着过人的见识和高明的方法。恰如近代梁启超所论,清代朴学家运用无征不信、层层逼近、追根求源的考证方法,“实为科学发达之先驱”[6]97。总之,钱大昕的学术成就,特别是他的渊博学识、优良的考史方法和开辟新途径的精神,对于20世纪史家有深远的影响,这些优秀的学术遗产在今天也仍然有宝贵的价值。[7]296
二、王鸣盛《史记》研究的独到贡献
晚清学者李慈铭认为王鸣盛《十七史商榷》与钱书“钩稽抉擿,考辨为多”, “议论淹洽又非钱之专事考订者比矣”;并且称誉王氏“考核精审,议论淹通,多足决千古之疑,著一字之重”[8]170,即通过关键性的论断解决了争讼已久的一些重要的历史问题。有关《史记》研究的主要成果就是对司马谈与司马迁父子思想意识与其各自时代的关联问题的判断上。《十七史商榷》对《史记》的考证条目并不算很多,但花不少篇幅对太史公的思想旨趣做了较为详尽的考辨,明确提炼出“司马氏父子异尚”的精辟论断。东汉的班彪与桓谭二人都将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之主旨视为司马迁的思想倾向,但后世已有一些学者对此提出不同的看法,如南宋时黄震就指出:“汉世重道家学而轻儒,迁之家庭授受,本亦知有道家耳,而犹知尊慕之若此,此孔子之所以为大欤!”[9]1551由此阐发司马迁思想认识的转变趋向,对后世史家有重要的启发。王鸣盛在前人基础之上做了进一步的发挥,认为《论六家要旨》“此谈之学也。而迁意则尊儒,父子异尚,犹刘向好谷梁,而子歆明左氏也”[10]33。他基于几个关键点总结出这个具有重要意义的理论性认识:第一,司马迁在《儒林列传》中,表彰汉武帝尊儒,肯定田蚡为相时延揽文学儒者数百人,并详载公孙宏请置博士弟子之奏章。第二,司马迁将孔子列为《世家》,“推崇已极,亦复斟酌尽善”;甚至在《自序》中称引董仲舒言论之时,“隐隐以己上承孔子”[10]20;另于太初元年(前104)改历时称,自周公卒,五百岁有孔子,孔子至于今五百岁,俨然以孔子道统继承人自喻。第三,联系西汉历史进程,强调时移势易,不能将汉初道家思想占主导地位时司马谈的思想掩盖在生活于西汉中期时代风会业已变化的司马迁身上。[10]139因此说,王鸣盛不仅深刻阐释了太史公父子思想的变化与时代转换的关系,而且真正发掘出司马迁尊儒的基本倾向,这也是他运用历史方法考察学术变迁的一个重要例子。同时他从史学发展的高度肯定司马迁创立纪传体史书体例的开创性贡献,指出“后之作史者,递相祖述,莫能出其范围”,“要皆不过小小立异,大指总在司马氏牢笼中”[10]3,其论断都极具代表性。
针对后人对《史记》叙述进行解读时所带有的唯心主义思想观念进行批判也是王鸣盛《史记》研究的突出贡献之一。由于封建意识形态的影响,传统史学中存在一些唯心主义糟粕并作为中国传统史学中的唯物进步倾向的一种对立物长期存在着,王鸣盛对此做出积极的回应。杜撰上古纪年就是一个批判对象,王鸣盛反复申论共和庚申以前无甲子纪年的基本观点,他不仅在其学术著作《蛾术编》卷五十一“五帝夏殷及周初皆无年”[11]759等条中,明确指出《史记·三代世表》兼叙五帝之世,直至周厉王,皆有世无年,共和庚申(前841)以后,《周纪》方有年数,表则改《世表》为《年表》,共和在春秋前一百一十九年则历历分明,“凡一切谬妄详著上世帝王年数”之举都是不可接受的,再次强调共和以前“即其世数,未足尽信,何况其年”[11]773。进而揭露一切谬说多源自皇甫谧的《帝王世纪》,皇甫谧认为禹、汤都是圣人,因而寿数都达百岁,殷王比夏君更详,每君各为其制作一个名字,如外丙名胜、仲壬名庸之类,“此等直如戏剧小说”[11]764,“至荒远事,岂得凿凿言之,况甲子古人但用以纪日,本不以纪年乎?”[10]15而且在《十七史商榷》卷三“共和庚申以前无甲子纪年”、卷十一“伐纣年月日”、卷三十二“世纪荒诞”等条中,也都有类似的批评,相关论述非常完善。另一个批判对象就是虚构帝王将相的世系。《史记·高祖本纪》裴骃注以高祖生于秦昭王五十一年(前256),实际上却是附会晋代皇甫谧之说,王鸣盛一语道破后者假造高祖生年的主观意图是因为秦昭王五十一年恰好是周赧王去世之年,皇甫谧欲推汉以继周,故造此言。另就班固、司马迁有关汉王朝起源的不同说法进行比较,前者作赞,远引蔡墨、范宣子之言,称刘氏出自陶唐,承尧远得天统,但司马迁赞则言三代异同,周末文敝,汉救以忠为得统,绝不及尧后之说,“此班改马而远失之者”[10]43。既肯定司马迁之实录精神,又批评了班固的正统观,具有朴素唯物主义思想的进步因素。
至于篇幅不乏的历史评论则反映出王鸣盛对秦汉间历史大势的一种正确把握。王鸣盛论白起破赵长平,诈坑其卒四十万,自谓建不世之功,孰知范雎已伺其后,倾而杀之。范雎亦小人之尤,但为一身富贵计而不为人主计。[10]24总结项氏之计谬误有四:立怀王,其后步步为其掣肘,使沛公入关,羽得负约名;杀之江中,得弑主名。此谬一。与章邯和好,立之为王,又诈坑降卒十万,失秦民心,此谬二。弃关中不而东归,又三分关中,坐使汉还定三秦如反掌,此谬三。听汉之反间逐增,使军心懈散,此谬四。并论项王之失不在粗疏无谋,乃在苛细、多猜疑、不任人。[10]10又论两敌相争,此兴彼败,恒有之事;从无藉彼之力以起事,后又步步资彼,乃反噬之,如刘之于项者。[10]12论诸吕之平,灌婴有力焉[10]26。评陈平乃小人之尤,其揣时附势达到极致,“且平六出奇计,而其解白登之围,特图画美人以遗阏氏,计甚庸鄙,又何奇焉!”[10]21其论述反映出他对历史形势发展的一些洞察之见。
一些学者在对乾嘉学术进行研究时,因为发现王鸣盛具体考证中存在一些缺失,在未对其考证成果做全面、充分考察的前提下,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将王鸣盛的学术成就一笔抹杀(1)1995年第3期《读书》杂志刊登《点石成金、披沙沥金、脸上贴金》一文,将钱、赵、王形容为龙、虎、狗的关系,说王鸣盛尽往自己脸上贴金,厚脸皮,自吹自擂,并妄下断语,称“《十七史商榷》最多只好算脸上贴金之滥竽”,说:“王氏的盛名多半是他自己吹出来的,读史者不求甚解,也就被蒙住了。”此类言语偏激、态度有欠公允,在相关论述中颇具代表性。。正如陈其泰先生所论述的,就认识层次而言,博通的见识与考证功力,在治学上不应简单地划分高下。因而,既要尊重考证学家搜集材料、排比考订的功夫,也要尊重立言之士关于事物或社会历史演进规律的看法,而且在这两方面均有所创获较仅拘囿于一端,其意义不言而喻。学术贵在创新,乾嘉学者破除习见的勇气以及追求历史真实性的努力正是中国传统学术自我更新的一个表现,王鸣盛擅长提出一些新颖的观点,恰是其学术思想的精华和研究方法独具魅力的地方。一些学者严谨过头,拘于成见而对王氏诸多创见缺乏兴趣和正确的认识,这就需要我们从方法论上进行总结,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对这些论述做深刻的反思。[12]282
三、提挈历史大势,探讨历史编纂得失: 赵翼《史记》研究的具体特点
赵翼探讨司马迁历史编纂得失是其《史记》研究的重要内容之一,也在一定程度上推进史学史意义上的历史认识。其中对司马迁纪传体体裁和人物传记创设的开创性贡献所做的表彰最有影响,成为人们对《史记》编纂成就进行评价的一个标志,那就是他高度赞许司马迁参酌古今,发凡起例,创为全史。本纪以序帝王,世家以记侯国,十表以系时事,八书以详制度,列传以志人物,“然后一代君臣政事,贤否得失,总汇于一编之中,自此例一定,历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范围,信史家之极则也”。此番论述极其精炼而又准确地描绘出《史记》的历史地位。赵翼进而论证列传之体是司马迁在史书体裁上的真正创举,他指出:“本纪、世家非迁所创,而列传则创自迁耳。”因为古人著书,凡发明义理,记载故事之类,都称之为传,“是汉时所谓传,凡古书及说经皆名之,非专以叙一人之事也。其专以之叙事而人各一传,则自史迁始,而班史以后皆因之”[13]86。同时他还肯定《太史公书》传记设置的恰当并总结其具有随得随编的特点。认为《淮阴侯列传》全载蒯通语,以见韩信心系汉家,所以不再立蒯通传,省却无限笔墨;班固却因此语而专为蒯通立传,“是舍所重而重所轻,且开后世史家一事一传之例”[13]88。论《史记》列传次序,是成一篇,即编入一篇,不待撰成全书后,重为排比,“其次第皆无意义”[1]7。时间纪年是历史构成要素中的重要一环。赵翼考古无年号,即有改元,也不过是以某年改作元年。至武帝元狩年间始创为年号,“实为万世不易之良法”[1]38。前此年号,都是元狩后所追纪。又论三代诸侯,各自纪年。孔子志在尊王,故修春秋亦以鲁公编年,“盖成例相沿,虽圣人不能改也”。至汉犹然,所以《史记》诸侯王世家,纪年不用帝年,却仍然以诸侯王之年纪事。[1]44对《史记》叙述得当和取材繁简得宜的优点也给予充分肯定。评《史记·高祖本纪》先总叙高祖一段,及述其初起事则称刘季,得沛后称沛公,王汉后称汉王,即帝位后则称上。后代诸史皆因之。“古时虽朴略,而史笔谨严如此。”[13]87又考先秦部分,《尧纪》全取《尧典》成篇,《舜纪》用《舜典》及《孟子》,《禹纪》用《禹谟》《禹贡》及《孟子》。其《自叙》谓择其言尤雅者,故他书不旁及。又如周穆王西巡见西王母之事,《周本纪》不载,却于赵造父之御载之,“可见其繁简得宜”[13]89等等。
关注历史变局,提挈历史大势,总结出有规律的历史认识,是赵翼《史记》研究的另一个成果,也是他将《史记》研究从关注历史编纂成就向寻找时代意义的转变的一种努力。赵翼考孔子无公侯之位,而《史记》独列于世家,独尊孔子。凡列国世家与孔子毫无相涉者,都著有“是岁孔子相鲁”,“孔子卒”,以其系天下之轻重。其传孟子,虽与荀卿、邹忌等同列,但叙邹忌等尊宠之处,即云:岂与仲尼菜色陈蔡、孟轲困于齐梁同乎哉!又云:卫灵公问阵,孔子不答;梁惠王谋攻赵,孟子称太王去,岂有意阿世苟合而已哉!皆以孔子、孟子并称,“是尊孟子亦自史迁始也”[13]88。此项发掘很有价值:一则不仅肯定司马迁尊孔也尊孟,而且孔、孟并称,在儒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二则对司马迁尊儒倾向明确予以指出,与王鸣盛等人对此的发掘遥相呼应。
“汉初布衣将相之局”是赵翼针对《史记》《汉书》中的历史叙述提炼出来的重要历史论断。他指出汉初诸臣,除张良出身贵族、张苍为秦御史、叔孙通为秦待诏博士之外,其余要么如萧何、曹参等为小吏、士卒,要么如陈平、陆贾等人为布衣百姓,甚而如樊哙、周勃等人为底层从业者,但“一时人才皆出其中。致身将相,前此所未有也。盖秦汉间为天地一大变局”。他将这种局面的出现分成几个阶段并分析其产生的社会历史原因:先秦时期都是封建诸侯,卿大夫也世守其官,相沿成例。之后积弊日深,暴君荒主虐用其民,没有休止;强臣大族,篡弑相续;乃至战国之际,战争频繁,“其势不得不变,而数千年世侯世卿之局,一时亦难遽变”。变化先从下层逐渐开始,游说之士如范雎、蔡泽、苏秦、张仪等,徒步而为相;征战则如孙膑、白起、乐毅、廉颇、王翦等,白身而为将,“此已开后世布衣将相之例”,这是第一阶段。随后秦始皇灭六国统一天下,但其威虐毒痡,人心思乱,四海鼎沸,草泽竞起。于是高祖以匹夫身份起事,与群雄角力争先最终定于一尊。君王既起自布衣,大臣亦自多亡命,无赖之徒纷纷以立功而取将相,“天之变局,至是始定”,这是第二阶段。尽管当中又有反复,楚汉之际,六国尚有后裔分别被立为王;汉王朝建立过程中先裂地以王彭、韩等,继分国以侯绛、灌等,“盖人情习见前世封建故事,不得而遽易之也”,不过不到数年六国诸王皆败灭,汉所封同姓王八人也大多消亡,“则知人情犹狃于故见,而天意已另换新局,故除之易易耳”。此后,虽还有分封子弟诸国,但七国之乱被平定后,诸侯王禁制更严,除吏皆由中央掌控,诸侯王唯得食租衣税,又多以事失侯,“于是三代世侯世卿之遗法,始荡然净尽,而成后世征辟、选举、科目、杂流之天下矣,岂非天哉!”[1]36这是第三阶段。此项总结非常到位,精准地刻画出中国古代历史发展进程中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这种变化及其历史成因。
汉代中央集权的演进、外戚专权以及汉武帝的功过得失都是《史记》《汉书》中所记载的重要内容,赵翼在此基础之上进行讨论分析,彰显出一位学者对历史大势的宏观把握能力和辩证分析的客观态度。赵翼引《汉书·齐悼惠王传赞》云:“高祖初定天下,大封同姓诸侯,得自置御史大夫以下,汉但为置丞相而已。”以见当日法制之疏略。七国之乱后,禁令稍严。武帝因衡山王骄恣,剥夺诸侯置吏二百石以上的权力,因此禁网更加严密。之后又颁行左官附益阿党之法,诸侯王仅能食租衣税,贫者或乘牛车,“盖法制先疏阔而后渐严,亦事势之必然也”[1]37。他将这种局面的出现看成历史的必然,显示出一位史家进步的思想观念。至于两汉以外戚辅政,国家遭受其害,而外戚遭受其祸,都是绝无仅有的,“推原祸本,总由于柄用辅政,故权重而祸亦随之”。西汉武、宣诸帝,东汉光武、明、章诸帝,之所以无外戚之祸,关键就在于“不假以权”[1]67,抓住了要害之所在。赵翼论武帝雄才大略,招纳英才,用人唯恐不及,不计等第,不拘小节,各种有瑕疵之人,也都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干,“宜乎兴文治,建武功,为千古英主也”[1]49。而且手段灵活,“其驾驭豪杰,真所谓涤旋在手,操纵自如者也”。但对畏懦者却诛无赦,“赏罚严明如此,孰敢挟诈避险而不尽力哉,史称雄才大略,固不虚也”[1]50。同时他也批评武帝统治期间,刑罚泛滥,下层民众反抗不绝如缕。赵翼引《杜周传》所言以见当日刑狱之滥[1]58。并述此时酷吏盛行,“民轻犯法,盗贼滋起,数年无可奈何。乃作沈命法,其后小吏惧诛,虽有盗不敢发,恐累府,府亦使不言,故盗贼益多”[1]58。将武帝时期激烈的社会矛盾尖锐地加以指出,体现出赵翼评价历史人物客观辩证的一面。总之,《廿二史札记》中的各个条目从形式上看是札记,实际内容却有如今日一篇篇极有分量的论文。其中所蕴含的高明史识和精彩议论,二百年后读来仍然感到具有活跃的生命力。[7]320
总体而言,钱大昕、王鸣盛和赵翼的《史记》研究既有相通的地方,又各有各的特色。前者表现在都能秉承浓厚的史学史意识对《史记》编纂过程、存轶篇章、资料来源进行梳理并对司马迁在体例上的创举给予高度肯定;钱大昕与王鸣盛还注重发掘其著述旨趣,赵翼则关注其叙述得失,各有所侧重。此外,尽管有程度上的差异,但他们都对历史构成要素中的时间、地理、人物及名号、职官制度等进行严密的考察和辨析。就考证角度而言,他们所使用的方法也大体相同。后者表现在钱大昕在历史地理和文字、音韵方面投入的精力最多,王鸣盛在分析太史公微婉之意及实录精神方面青睐有加,赵翼则对历史大势的分析总结更加重视,因而在这些领域都做出了各自的贡献。他们的《史记》研究是其史学研究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体现出这个时代重视考证的特点,一定程度上也拓宽了《史记》研究的视野,推进《史记》研究的进一步深化,再加上对《史记》所反映内容的提炼和升华,因而极大地推动《史记》研究整体水平的提升,因此通过三大家的研究对客观地总结《史记》研究的历史进程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