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合出门的日子
2020-01-15薛文捷
薛文捷
十九岁那年夏天,我在工务段当除草工。后来,我只要意志一消沉,就会回想起我恍若一块完整的人形烤肉,游荡在铁道旁的那个夏天。只要这样一比较,顿时就会觉得我的处境比当年强。就在两个星期之前,我再度成了一名铁路临时工。
我今年二十八岁,失业以前是个医疗设备销售员。
过去三年里,我背着器械跑遍了本省各种各样的医院。有大门难进领导脸色难看的医院,也有大门好进人也热情厚道的医院,还有一看见你就死死关上门的医院。总之,我一次次穿梭在各个医院之间,为这些人递上公司的最新产品。我觉得我的黑脸蛋,能给对方带来真诚的感觉。可是他们几乎不会打断我,只用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我。末了,头一摇,笑上一声,递来一句:“好的,我们继续保持联系。”而当我们聊起别的事,比方说,对方要是知道我来自汤峪,气氛立马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会认真地听我大聊特聊我们那儿的温泉,这让我每次都感觉这次不會空手而归,然而,最终我却因为业绩太差被炒了鱿鱼,不过,我不承认是我的推销能力有问题。
一个多月前,田伟伟也失业了。我们约定等他旅行结束见上一面。他四处游荡的时候,我走进一个个办公室,面对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陈述我的销售理念。一般不会超过一分钟,他们中的某一个就会咳嗽一声,送上那套打发人的措辞:“伙计,你的精神头和热情都没有问题,但我们还是觉得你不太适合这份工作。”虽说每次出门我都能得来一点有关医疗设备行业的信息,可这种信息你收集得越多,越让你感到绝望,同时你也会明白为什么这一行会每况愈下。
对未来的绝望加之难以维持的现状,我决心去别的行业闯一闯。然而一个月过去了,我仍困在出租屋里,没找到新的工作。要不是月底房东催租,我都没意识到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这个月里,还发生了一件事,田伟伟失联了。
我想找到田伟伟不单单因为我们有血缘关系———他是我姨妈的小儿子,比我大四个月。从小到大我都被拿来和这个人比较。有一年春节,我和田伟伟被指拨着一同跪在我舅面前,他率先磕了三个响头。我舅问他长大了想干啥,他说要当老师。我舅会心一笑,掏出一张红色的毛爷爷。轮到我时,我说要当老板,刷的一声,屋内的空气不流通了。摇头的摇头,叹气的叹气,有个亲戚还一脸忧心忡忡地对我父母说:“都十岁了,咋还不知道懂事呢。”差不多就是那时候,身边的人开始为我担心了。
另一个原因更重要。那就是我隐隐感觉到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害怕回到老家,害怕从家人口中听到田伟伟的消息,害怕被人问及我毕业以后混得怎么样。这些问题都会让我脸红。都怪我曾吹过的牛皮。正是出于这一点,我发现事情不像田伟伟说得那么简单。就这样,我决定再去铁路上除几天草。于是我联系了马洋,他是田伟伟的工长。
当年我和田伟伟给工务段除草的时候,马洋还是个满嘴大学腔的实习生。等到田伟伟铁院毕业分配到工区时,马洋已经当了工长。但凡你见识过工务人的工作方式,你就会明白为什么田伟伟发誓要进工务段混个工长了。
马洋告诉我,工务段现在不允许他们雇临时工,不过他们有批废轨正在出售,如果我愿意,他可以介绍我去买主那儿打工。正合我意,这样我就不用看他的脸色了。马洋很吃惊,一连问了几遍:“你确定能吃得了那个苦吗?”他一开始就小看了我,于是我一口一个保证,为了挣几天大钱,肯定能坚持住。
他们的工区在离市区几公里远的火车站旁。位置并不很偏僻,但基本上见不到什么外人。刚开始有点艰难。我干得太慢,还累得要死,但我很快就发现我把事情弄混了。给工务段除草的时候,我的黑脸帮了我大忙,谁都不相信长这么一张脸的人会磨洋工。事实上,出力的多数讨不到好,这个道理我早就懂了,我就专挑简单轻松的活儿干。
总的来说这段日子还不错。然而,随着废轨数量越来越少,发售截止日期临近,我逐渐焦躁起来。我时不时就得提醒自己,我来这儿可不是给谁提鞋的。此前,一连好几个晚上,我都打算在马洋那儿多待一会儿,但每次去他那儿,他都一副待客的模样,好像我是哪里来的领导。或者是连连抱怨:干活的人越来越少,线路越管越长,养的闲人太多。反正来来回回都是些最无聊的话。
有时候我想到马洋那张油头滑脸,就很想揍他一顿。我知道他不愿和我认真聊的根本原因是不想提起田伟伟。可是我既然来到这儿,就绝不允许自己空手而归。每天晚上去他那儿露个脸很有必要,我要让他觉得我是想和他拉近关系才一遍遍往工区跑。
我从那些铁路职工口中了解到的事情越多,对田伟伟曾经的处境的感受就越真切。虽说仅仅是道听途说,但我得说,田伟伟曾经的经历简直就是噩梦。
有天临近傍晚时下起了雨,几个铁路职工收拾好工具,准备冒雨上线路检查。领头那个姓蔡的和田伟伟一样是个班长,另外两个学生模样的新工我也不陌生。他们一脸严肃的神情,问我在线路边晃荡什么。我笑着说:“久仰蔡班长大名啊,巡道呀?”两个新工笑了一声,蔡班长一脸威严独自朝前走了。我和两个新工隔着封闭网边聊边走。
普通职工总是喜欢神化他们的头儿。听两人闲聊,让我感觉前面走着的姓蔡的不像是个人,有点漫威英雄的感觉了。我问两个年轻人是否了解田伟伟,他俩突然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嘟囔着,大概是说田伟伟人不行,不可靠。我急于得到更多的细节,就不断追问他。
于是那个新工继续说:“有段时间,工区集中精力处理线路上的‘细脖子提栓。这是我认为的最让人恶心的活儿。锚固用的锚固剂得熬成这样,硫黄得那个时间加,一不小心就熬过头。田班长为了节省笼火的时间,每次去都带着旧胶垫,让我们引火,可这玩意儿燃烧时的浓烟特别难闻……”看见我疑惑的表情,他解释道:“对没有具体干过的人很难解释这项工作,总之和煤矿下井的矿工兄弟差不多。我说这些细节是为了引出后来发生的一件当时我们每个参与者都刻骨铭心的事。
“起初几天都是大晴天,我们进行得很顺利。头一天工长定量必须拔锚20个,我们感觉很轻松。第二天工作量增加到40个,问题依旧不大。到了第五天,下起了雨,而需要锚固的数量涨到了70个。田班长一个劲儿发脾气,有时候恨不得吃了我们。因为下着雨,火不容易着,时间都浪费在了熬锚固剂上。谢天谢地,雨中途停了。我们满身泥泞回到工区,工长很满意。那天正好有上级领导检查工作。领导提出应该为田班长写个报道,宣传一下。一个“天窗”(笔者注:天窗是指铁路系统抽减列车运行为维修线路预留的时间)内锚固70个,这个效率可以睥睨整条陇海线了。
“过了几天报纸出来了。田班长的报道登在二版头条位置,标题是《陇海线第一钻》,紧接着车间、工务段不停有人打电话询问、道贺。工长乐得一整天都合不上嘴,他连夜召开班组会,要求我们利用手头的社交软件,转发关于田班长的报道。还不止一遍地强调,集团公司报社用几乎整个版面肯定了田班长的工作,这是我们工区乃至车间都不曾有过的荣誉。”
“少年!”听到这儿,我已经激动了,忍不住叫了一声。年轻人瞅了我一眼,我连忙闭嘴。
“我们觉得莫名其妙,还有这种事。再普通不过的日常维修工作,居然还有人为此专门写了那么长的报道,在整个集团公司宣传。直到因为田班长,工区被评为季度先进班组,我们每个人都拿到奖金的那一刻,大家才认识到这件事的重大意义。一时间,田班长成了整个车间的英雄。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段时间各级领导下来视察工作,无论是谁,张口闭口都是田班长,好像宣传田班长已经成了他們的重点工作。而且要求我们发挥嘴皮子优势。那段时间出去干活,只要有人打探田班长的事情,我们便添油加醋不断翻新他的功劳,以至于达到神话的地步,很多没影儿的事情我们也硬拿来安在他头上。
“私下里我们这些普通职工也会碰头,几乎都是一副看热闹的心态。虽说感觉这件事有点言过其实了,但领导认可我们的正面宣传,再一个,田班长好像也要证明自己配得上这番言论似的,更加拼命了。而我们对这些事情没多大兴趣,唯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奖金。所以,心里再怎么觉得有点那个,大家也始终对外保持着高度的统一。
“这件事情过去了差不多一个多月。一个多月来我们这些人可以说是热火朝天地造声势,田班长倒很低调。除了工作,他几乎不开口,下班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们去他那儿,他就和我们瞎扯一通,直到我们不好意思再夸他。我们工长是个独断专行的家伙,人高马大,一身腱子肉。很牛、很横、很不把一般人放在眼里,整个工区没有人不怵他。没办法,工作性质就是这样,工区里大老粗占多数,工作又都是重体力,有时候讲规章制度真不如拳头管用。”
接下来,这个新工详细描述了一件事,我在头脑中迅速还原了当时的场景。
那天,工长敲开了田伟伟的房门对他说:“明天领导要下来检查,而且是跟班检查,说白了就是来看你的。我临时变更了计划,明天继续去拔锚。你们明天千万不能掉链子。前期咱们宣传工作做得很到位,势已经完全造起来了,弄不好,这次就是兄弟你的转折点。我向领导保证明天你能拿下90个,你可一定要抓住机会。”
“你就是把我杀了,也锚不了90个。”
“问题不大。明天是大晴天,我安排两组人给你熬锚固剂,只要你拔一个,我就保证锚一个。你只管耍好你的拔锚机。”
田班长一再强调,90个的任务量根本不可能完成。但工长下命令,就是用手刨也要刨够90个。
第二天一早,工长郑重宣布了此次工作的重要性。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但只要一鼓作气拿下这场硬仗,不仅田班长“得道升天”,大家都会沾光。安全生产奖、月度考核奖、年终奖都少不了。这句话像提神又醒脑的鸡汤,一碗干下去,没有人不上头,在场的人几乎都嗷嗷叫着进了现场。上一次扑着要干活是什么时候,谁都不记得了。然而每扫一次田班长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大家就心凉一截。
有人嘀咕,田班长是不是没信心。逐渐也有人开始小声嘀咕,怎么可能拿下这么多。似乎到了这个时候,众人才意识到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很快大家的担心就变成了多余。“天窗”命令下达后,田伟伟神情专注,几乎一分钟一个头,一连拔了十个,用时还不到十分钟,一旁的人们长出一口气,心想稳了,似乎已经听到奖金到账的声音了。说来好笑,当时那个场面,那些普通职工反而成了最轻松的了。焦点人物田伟伟就不说了,那几个端着照相机的人同样忙得不可开交,要找角度,还要跟上他的工作节奏。太阳垂直挂在头顶,钢轨翻滚着热浪,闲下来的人们被一阵又一阵的热浪冲得有点头晕,索性就堂而皇之地坐在一边欣赏田伟伟表演。
但是,当拔到第83个提栓时,钻头卡在枕木里动不了了,差点让之前的努力全白费了。但仅仅是一瞬间,因为工长刚跳起来,嘴里的脏话骂了一半就停下了。只见田伟伟抓起路肩上的十六磅锤,两锤就将提栓砸了下去。就这样剩余的提栓被田伟伟用大锤解决了。领导在摄像机旁带头鼓掌,尤其是田伟伟最后耍大锤的样子,每抡一下胳膊,就甩出一串水珠,接着火星四溅,真是自带特效。
唯一的不足就是特写镜头不够多,几个人商量以后,决定趁田班长汗还未干,状态还未消退,再补拍几个镜头。补拍要求很高,尝试了几次,效果都不理想,大锤也失了威严,砸落在枕木上软绵绵没有力量。日头到了一天最毒的时候,简直要把人烤焦。越想要好效果,效果越差强人意。领导满脸汗水,显然有点不悦。车间主任连忙提着水上了线路说,给咱再鼓一把劲儿。
后面的事情和我之前打探到的差不多,从年轻人嘴里,我得知了更多的细节,报社后续的大力宣传让田伟伟彻底成了铁道上的明星。工务段拿这件事情大做文章,要求每条线、每个车间、每个工区都要诞生田伟伟式的职工。要踏踏实实扎根一线,争当“护路神”。就在全路上下效仿田伟伟风头正盛的时候,主人公却不吭不响地辞职了。说辞职并不确切,事实上,他只是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这简直是给领导脸上抹黑。一时间,英雄成了叛徒,田伟伟在这行彻底身败名裂。
年轻人还在滔滔不绝,但我已经不耐烦了,于是打断他:“你们不是又开始宣传蔡班长了吗?”我想起刚才这俩人在我面前是怎么吹嘘那个姓蔡的人,“一个已经离开铁路的人,你们为什么还要败坏他的名声?”
“又不是我们的主意,上面要求的。”年轻人说。
“吃谁饭砸谁锅,可最让人反感了。”
“你说得都在理。”一直没开口的另一个年轻人说,“你又不是工区的人。可是我们俩还要在这儿工作,还打算在工区混下去呢。”
我不得不承认这一招太高明了,简直到了变态的地步。这让我想起了我曾经的一个销售经理。那个婚姻不幸、尖酸刻薄的老妖婆,从一开始就讨厌我、处处为难我。她总是把一些门难进、脸难看、人难缠的医院交给我。一开始我还能拒绝,但很快就不行了。因为她又用了一种更高明的手段,那就是装成一副面慈心善、关爱下属的领导范儿,在老板面前为我说尽好话,把我夸成了销售天才,好像世界上没有我卖不出去的东西。不用说,我彻底无处可躲了。
最让我难以接受的是,除了我,其他同事对她的印象都不坏。甚至可以说她的话有时候比老板的话更管用,大家好像从不会怀疑她。这么一来,我真是站在了整个部门的对立面。有几次,我迫切需要业绩,不得不向其他人乞求交换几家医院。即使被拒绝我也觉得正常得很、公平得很。但他们几乎不会直接拒绝我,而是采取了道德绑架的办法。比方说,如果是在私下里谈论这件事,他们会说之前的工作付出了太多,临时更换等于一切全都白费。一旦发现旁边有人,形成一个公开场合,他们的口气就又完全变了,张口就是:“你们这些领导跟前的红人就是这样欺负人的吗?给你的项目本身就是提成最高、来钱最快的,现在还要来抢我的。真就见不得穷人喝口糊汤。”天老爷啊,你听听。后来我实在忍受不了了,跑去找老板说,你们该不会真的认为她喜欢我,觉得我是她最得力的下属吧。要么让我跟别人,要么开了我。就这样我被开除了。我觉得我对那个老妖婆的恨会持续到她死。直到一年前,我听说她的丈夫———一个儿科大夫———跟自己的学生搞到了一块儿和她离了婚,这件事让我高兴了很长时间。
我和两个年轻人在他们进隧道时分手。天黑透了,我完全凭经验往回走。二十分钟后,我到了工区门口,想起田伟伟,对马洋的仇恨一下子就冲上了头顶,我扭头就冲了进去。这家伙自从当了工长可能还没见识过谁敢大声对他说话吧。他显然有点懵,我怒不可遏,把马洋骂得狗血喷头。我以为我的黑脸能唬住他,但这家伙如今显然不是吃素的,他起身抓住我的领口就把我摁在了地上。工区几个职工闻讯赶来,不停劝马洋别动手,但就是没一个敢上手拉他。
“张筱雨,老子还以为你真的走投无路,好心好意介绍你工作。你狗日的还想造反?要不是念在过去的情分上,我早他妈拾掇你了,还轮得上你来替田蛋蛋讨说法!”
“老马……”我被锁着脖子,说话有点不利索,“你狗日的就是这么对待为你卖命的人?”
“姓田的亏了?他少拿一分钱了?”
“你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就把这些人往干榨……你他妈幸亏只是个工长,你要是当了段长,这些伙计怕就没活路了。”
“张筱雨!我今天不捶你,我就不姓马!”马洋两个眼睛瞪得像一对铜铃,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一副想把我吃了的样子。
我也不是吓大的,反手抓住他脖子,吼道:“趁人不备算什么好汉,有本事放开我,咱们拉开架势干!”
他刚一松手我就爬了起来,顺手拎起个空啤酒瓶。马洋冷笑一声,说:“我让你狗日的见不到明早的太阳!”
“你赶紧让你的手下给你准备后事!”
我提着酒瓶扑了过去。这货比我高了一头,一抬脚我就躺地上了,几个看热闹的咯咯笑了。我感觉胸口像有把火在烧,再次抡起酒瓶朝马洋的头上挥去,这货防守还不忘进攻,拧身的同时一记右勾拳打中了我左下巴。这一拳打得我头有点晕,脚底下捣蒜似的险些又躺下。连着吃了两次亏,我不敢再贸然出动。我拎着酒瓶向左跨一步,他也向左走。我向右一步,这货跟着往右挪。身高上的巨大劣势,让我明白近距离作战我没有获胜的可能,于是我朝后退。狗日的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只是一个劲儿地冷笑。我感觉全身的血气直冲脑门,仿佛听见头顶血管的砰砰跳动。机会只是一瞬间的事,我沉气、再沉气。小子,你还不受死,我大喊一声,抡圆胳膊把酒瓶扔了过去。这货转了个圈,酒瓶碎在了墙上。我抓住机会赶紧下腰朝其裤裆钻过去,打算一举掀翻他,不料这货大腿一收把我的脑袋夹在了胯下。
我俩踉踉跄跄原地转了几圈,但我仍然无法撼动他。这家伙简直像头狗熊。
“老马,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话音刚落,马洋笑了,几个本想拉开我俩的人也笑了。
“你狗日的就是仗势欺人。”
“就你……我把你小子就没往眼里拾。”
马洋嘲讽我的同时,两条大腿仍在持续发力。脑袋被人夹在裤裆的耻辱让我忘了疼痛,我拼命反抗,双拳不断锤击他身体。
“儿子,你给爹用力捶,这两天正害腰疼。”
渐渐地,我感觉腰上没劲了。
“你就说服不服?”马洋嬉皮笑脸地说,“只要你服个软我就饶了你。”
我已经充血的眼睛看到几个光着上身的人还在咧着嘴笑。我发誓要把马洋掀翻在地,把他的脑袋揍成狗头。我张开嘴,喷出一股血沫子。血腥味强烈地刺激了我,那些帝王将相英雄好汉身处逆境的画面瞬间排着队往我眼前挤,但我的胳膊已经举不起来了。
有人喊道,淌血了!有人说,是哈喇子,给擦一下。然后我又听见马洋喊我的名字。几只手试图把我拉起来,再就没印象了……折腾了半晚上,我一觉睡醒,已经快吃晌午饭了。
我下楼的时候,马洋和一个看上去半死不活的人正在办公室吃饭,我假装没看见朝门口走去。
“你吃饭啊!”马洋吼了一声。
“我怕你会把我毒死!”
“你试一下,看把你狗日的能毒死不?”
事情弄到这一步,有点出乎意料。原本我已经打算就这几天辞职,我来这儿的目的已经达到,没有必要再待下去了。奈何对马洋的仇恨经过昨晚两个新工的刺激,一下子爆发了。临走之前揍他一顿有什么不好?可是,他妈的居然反过来被人揍了。越想越憋屈,碗里的饭突然不香了,我把碗往桌子中间一掀,想走,又后悔刚才坐下来吃饭。
“你这样子,好像老子做啥对不起你的事了。”
“你做得少了?”想起田伟伟,我心里这口气就咽不下去。
“你到现在还认为田蛋蛋是我逼走的?多好的牌让他狗日的打个稀烂。要不然,过不了多久,他真就一天在这儿睡着就能把钱挣了。”
“少在这儿画大饼。”我不屑一顾地说,“我来这儿几天就发现,你们已经被一种极其虚假的东西腐烂了。你他妈就是被这玩意儿害了,还真以为你把事弄成了?”
“一线要树立典型楷模,这在哪个行当都是必要的,多少人擠破头想弄弄不上。就他田蛋蛋能干?还不是老子器重他。领导知道他是个弄啥的?”
“那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养了些什么玩意儿。出力的都是挨鞭的,溜你屁眼的倒耍得好得很。”
“你狗日的嘴别硬。谁都有老的一天,谁都有干不动的一天。难不成要这些少年手背下,把那些老家伙往死练。”
“我认输,我投降,我不该和马大工长切磋。武打文打我都不是对手。我撤!”
“喝———喝点。”
我起身的时候,那个半死不活的人不知从哪儿提了瓶酒。
“要喝回你宿舍喝去,少在人面前喝!”马洋训斥了一句。
“都、都、都喝点么。”那个人把酒瓶递给了我。
“介绍一下,这是白……”
“我知道,白大侠么。久仰大名。”
白大侠哈哈笑了一声,露出一嘴青牙。牙根坏死了,就像腐烂的树根生出了青苔,让人一阵恶心。之前就听说过白大侠的事迹,这当儿面对面见着了还是让我有点吃惊。这哪像个人,走起路来一副要散架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副骨架上搭了张人皮。细胳膊细腿,显得每个关节都又粗又大。两个锁骨锋利得吓人,感觉一不小心就会割开那层皮,整个戳出来。怪不得我第一眼看见,就想到了半死不活。
“喝,好好喝。你攒下的这些酒瓶,就是给你准备的棺材瓤子。”
“该死的……娃娃……鸡巴朝天……”说完这句话,白大侠的一口气险些没换上来。
“要是平时,他不敢在我面前喝酒。”马洋一本正经地说。
“马工长是这儿的老大,是这里的土皇帝。对上励志如冰,对下藏点污纳点垢也能理解。”
“筱雨,你狗日的真是……真是死板。这么一看,你这些年混成这鬼样子,不奇怪。”
说实话,我还想反驳他的话,但我已经逮不到合适的字眼了。说出的话毫无力量,反而暴露了我的心虚,索性我不作声了。
“一个不把自己当普通人看的普通人,简直太可怕了。要是你以为你坐在那儿,摆出一副很看不起谁的眼神,把一切让你感到别扭、虚伪的事情过滤掉,你的人生就会如意了?那就搞笑了。像白大侠这样的人,你觉得如果在外面,他会是什么样?我们再怎么差劲,至少给这些人保了底,给了一个人活下去的最起码的温度。”
我喝光了一整杯酒,仍不知该说些什么。以前几乎没有什么事情会让我抱怨,可现在我老是抱怨。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像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把自己的生活弄成白大侠那样。我仍坚信田伟伟是好样的,但此刻,我得承认,马洋说得也没有错。
从工区出来,我便打电话给姨妈,告诉她不要再为田伟伟担心了。我相信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来消息,而且我敢保证,他在外面一切都很顺利。这当儿,天空蓝得一丝不挂,热风刮干了大地的疲惫,绿草摇曳不停,野雀在万里晴空转着圈飞。我的上颚有种锈螺丝钉般的粗糙,某种焦渴在体内愈发强烈。我迫切想动身前往远方。远方有什么吸引我,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在這样的日子,决定动身真是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