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能睡着
2020-01-15吴明芳
吴明芳
小林来帮我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一个纸箱都没有装满。她说她也想辞职了,我说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就别学我了。她问,那你为什么辞职,我说,可能我想去把自己卖了吧。小林没再多说什么,她面无表情的样子,和她身上的工装融为一体。
我以为我的同事们对于我收拾东西滚蛋这件事不会觉得意外,但当我抱着箱子穿过办公室的时候,他们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就好像第一次见到我这个人一样。我受不了他们的目光贴在我脸上的感觉,像一团黏糊糊的鼻涕,我想伸手抹一下脸,看是不是真的有鼻涕黏在我的脸上,但我的手始终托着那只轻飘飘的箱子。
让我从更早一点开始讲起吧,那时候我正从会议室的门口走出来,小林放下手中的拖把,快步跟上了我,压低声音问,刚刚开会的时候,你又画了多少只猪?我把手里的笔记本摊开给她看,听她默默数着数:一、二、三……画了十四只啊,看来今天的会真的挺无聊。不过,你现在画猪的水平倒是越来越好。
我问她,你们平时开会吗?她说:当然了。不过我们开会很简短,说说上周谁工作做得不仔细,再讲讲下周的工作安排———就是谁负责打扫第几层什么的。一般开一次会,二十分钟也就结束了。我说,听起来和我们的会议内容差不多,怎么你们二十分钟就能结束,而我们一开就是一个上午,不然以后我帮你拖地,你帮我开会。小林觉得我在开玩笑,没有搭腔。她把笔记本还给我,准备去拿拖把,我喊住了她:已经中午了,一起吃饭吧。
公司楼下有许多小饭店,从面到米一应俱全,有的连门面都没有,只有一个摊位,等着我们这群人去吃,吃完了再收摊撤走。小吃摊的味道一般要比小饭店更好,价格也更便宜,只是运气不好的时候,容易碰上城管。如果你点了一碗米线还没做好,而此时城管又来了,那你只能看着你的米线躺在锅里,冒着白气,随着三轮车的颠簸离你越来越远。
小林换掉了工装,她穿着一条白色的棉布裙子,上面没什么花纹,也没什么镶嵌点缀。我对她说,你穿这条裙子很好看,如果公司不强制你们穿工装就好了。她听着脸红了一下———我喜欢会脸红的女孩,她们通常很容易知足。
楼下的那些小吃摊大概刚刚跑路,汤汤水水洒得满地都是,只有一个摊位还在那里经营着,是一家卖担担面的。小林问我,怎么其他小吃摊都被赶跑了,但这家还在。我注意到,这个摊位上坐着三个壮汉,我们走过去的时候正好赶上他们吃完。其中一个壮汉在衣兜里摸索着,小摊位的老板娘看到了,走了过来,连忙摆手,嘴里还说着:别给了别给了。那个准备掏钱的把手从兜里掏出来,似有若无地在老板娘腰间摸了一把,然后就走了。
我正准备坐下,小林把我拽起来,声音很大地对我说,我不想在这里吃了,恶心。老板娘听了,回头看了我们一眼,面色有些尴尬,我对她笑笑,然后就被小林拉走了。我俩在一家小饭店坐下来,小林脸上还是生气的表情,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我不太想和她聊这件事,于是随便找了一个话题,我问她,你的裙子是在哪里买的,我想给我妹妹也买一条。小林像是没有听见我的问题,脸上生气的表情开始变得呆滞,她问我,你说,她为什么要这样。
我说,那你为什么每天要穿着工装?我为什么每天开会的时候画猪?她摇摇头:不,这不一样,你说的这些并不是触及底线的事情。我说,那我们做一个假设吧,比如刚刚卖担担面的老板娘,可能她需要供两个孩子读书,其中一个刚上幼儿园。为了孩子她会选择学费更贵的国际幼儿园,有外教带着一群小屁孩说ABC的那种。或许她在白天几次想抡起刀砍了那只放在她腰间的手,但她需要晚上没有负担地见到孩子,然后听他指着桌子上的苹果说“apple”。如果我没钱了,我会去死;但如果我没钱了又想活下去,你总得做点什么吧。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小林嫌恶地看着我,正好这时候她的饭端了上来,她不想再和我讨论,开始吃她面前的那份炒米。我点了一份炒面,但很久了都没有做好,小林都快吃完了,我的饭还没有端上来。我问服务员怎么回事,他看了一下面前本子上凌乱的点单记录,然后开始给我道歉,我说没事,你们赶快做吧。
小林已经吃完了,我让她先回公司,她说还没到上班时间,回去也没事做,就留下来等我。有两个同事从我们这桌经过,我和他们并不是太熟悉,其中一个人我连名字都不记得,但他们对我还挺有印象,眼神暧昧地看着我和小林,就像刚刚城管看着担担面的老板娘一样。我没理会,低头看了一眼小林,她的脸比之前更红了。等这两个人走远了,小林有些犹豫地问我,你会觉得尴尬吗?我说,当然不会,我们之间又没有什么,就是关系好的同事在一起吃饭。小林又问,其实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搭理我一个做保洁的?我说,你这句话说得自轻了,我们都是拿钱卖命的而已。我喜欢和你相处时候的状态。
我愿意和小林待在一起是因为我觉得她长得好看,我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但我没这样对她讲。她听了我的回答之后笑了,臉上立刻浮起两个梨涡。
等我回到办公室,看到刚刚小饭店里遇到的我叫不上名字的同事,正坐在我的位置上,翻找着些什么。我问他,你要找什么?他说,你没有看到群通知吗?王总说要收走每个员工的会议记录,我看你不在,给你发消息也不回复,就先过来找找。我说,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拿去给他吧。同事从我的座椅上离开,我坐下来,椅子是温热的,好像坐在了他的屁股上,我感觉到胃里一阵翻滚,差点吐出来———一定是刚刚的炒面有问题。
我站在王总办公室门前,才发现这是我第一次站在这里。我敲了敲门,他的秘书走出来,问我要做什么,我扬了扬手里的黑色硬皮本子,她想要接过来,但没能从我手里抽走,她有些惊讶和无辜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很漂亮,好像下一秒就会流下眼泪。我对她说,这本东西很重要,我亲自给他吧。
王总是一个身材微胖,个子不高的人,他窝在办公椅上,就像一个没有棱角的肉球。我把本子放在他桌子上,他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我说,王总,这是我的会议记录。他语气有些不耐烦:你出去吧。我说,这一本的猪,送您了,我不干了。他推了一下眼镜,抬起头来看着我,又拿起桌上的本子,随便翻了两页,我感觉面前的这颗肉球正在颤抖,我担心他会把他一身的肥肉抖落下来,油脂淹没整间办公室。
小林送我到楼下,一脸苦相地看着我。我告诉她,其实没有必要搞得这么悲壮,辞职这件事对于我来说其实是开心的,就好像一直有只手捂着你的口鼻不让你喘气儿,现在我终于把这只手砍断了———尽管冒出来的血喷了我一脸,但我能喘气儿了,你该替我高兴才是。小林说,你总说些让我听不明白的话,我有的时候想装作听明白的样子,但我发现能被你识破,所以这次我决定不装了,权当你是真的在开心吧,那我就替你感到高兴。我说谢谢你,你快回去吧。
下午三点的阳光正火辣,结结实实地烤在我的背上,我把黑色西装外套脱了下来,扔在箱子里,箱子重量并没有增加太多。我忽然想到很久之前看过的一部魔幻的电影,里面有一个神奇的袋子,能装得下一个世界,但它始终那么小一个,重量也不会随着丢进去的东西而产生变化。我觉得我手上的箱子和它一样神奇。
我没有打算直接回到出租屋,我打算去公司附近的公园逛一逛———公园里会有不少猫猫狗狗,在我抚摸它们的时候,它们不会在乎我月薪多少,更不会嫌弃我刚丢了工作。这座公园很大,但是平时没什么人去,看起来阴森森的。有几个同事下班了会换上运动服,在这个公园里跑上一会儿再回家,我佩服他们,我佩服每一个能安排好自己生活的人。
公园里面没什么意思,到处是假山假水,夏日里的人工湖已经开始发绿发臭———我好奇在这种气味里他们是怎么跑得下去的。在一座假山下,一条长椅上,有两个年轻人正抱在一起接吻。他们两个人都戴着眼镜,我听到了他们两个人镜片撞在一起的声音,我想冲过去帮他们把眼镜拿掉,我觉得这种声音比炎热的天气更败坏兴致,但他们好像并不在意。
我在公园里转了两圈,没有遇见一只猫,一条狗,我觉得手上的箱子沉了一些,但我现在还不能立刻回去,我得先去一趟菜市场。一路上我都在思考晚上要做什么饭吃,我现在丢了工作,没工资可以拿了,按理说应该过得节省一点,这样我就能多活几天,多吃几顿饭,可要活那么多天干吗呢,继续工作,继续开会,继续画猪……还是做些好吃的吧。我发现我经常去买鱼的那家铺子收摊了,只剩下一个贴满白色瓷砖的水池和残留的鱼腥味,我问旁边的卖龙虾的,卖鱼的哪儿去了。卖龙虾的对我说:他们家儿子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听说是一所很出名的学校,全家人跟着去北京了———吃什么鱼啊,不如来点小龙虾,你看它们,多欢实。我看着红盆里缓慢挣扎的龙虾,摆了摆手。
我手里的箱子越来越沉,再多走一步都累,就没再纠结鱼的事,往出租屋方向走,这是我第一次下班了之后走回家,买完菜的时候我已经累得不行了,幸好我住在一楼,我从来没有这么庆幸我住在一楼过。等我把手里的箱子撂在地上,整个人往床上一摊的时候,已经过去将近两个小时了。可能是我太累了,我倒在床上睡着了,醒来之后又是两个小时过去了,窗外的天色已经变暗,我连菜都还没有择。手机里有三个未接来电和一条短信,都是小林给我打过来的,我回过去,对她说,吃饭了没,晚上要不要来我这里吃饭,庆祝我离职。
小林带了一大桶可乐过来,她知道我喜欢喝碳酸饮料,劝我少喝,说对身体不好,我问她对身体哪里不好,她又不说话了。这是她第一次来我这里,我把床上几件衣服团在一起,塞进衣柜,就当是做了整理。小林来到我住处,看起来很开心,我说你有什么开心的,这么窄的一个地方。她说她第一次来,而且也是第一次吃我做的饭,我说这没什么值得兴奋的,我今天没买到鱼。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小声地对我说:你很奇怪,你刚刚说“我今天没买到鱼”的语气,好像在说“我失恋了”一样。我说你想多了。
我们吃饭的时候,楼上传来了吵架的声音,吵了一会儿他们开始摔东西,天花板被砸得咚咚响。小林问我:楼上每天都这样吗?我说,差不多吧,今天他们吵架的时间提前了,以前一般都晚上十一二点的时候开始吵,然后砸东西,等到周末的时候,你们听到楼上传来电钻的声音———他们又开始修复那些被砸烂的东西,每周如此,乐此不疲,我佩服他们的精力。有一次凌晨三点我被他们吵醒了,从床上坐起来,感觉下一秒我的天花板就要被砸漏了,然后一男一女赤身裸体地从天而降,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们会无视我的存在,继续缠斗在一起,我可以当他们的裁判,像拳击赛那样数点数———我想我会是一名公正的裁判。小林听我讲着,露出了同情的表情,我说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已经习惯他们天天打来打去,我的楼上住了一对野兽,说出去还挺酷的。小林说,我觉得你今天不太正常。我说,其实今天是我最正常的一天了。你快吃饭吧,不早了,吃完了我送你回家。
小林要帮我收拾碗筷,我没再拒绝,躺在床上刷新闻。有一条新闻的阅读量和评论量都很多,我点进去看了看,讲的是西雅图有一个偷飞机的年轻人,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偷飞机,只知道他偷到了飞机,还开上了天,做了几圈盘旋之后,坠落在海面上。新闻我还没有看完,小林從厨房里出来,对我说:今天太晚了……我打断了她:没事,不晚,我送你回去。她看起来有些不大高兴,但还是点了点头,跟着我出了门。
晚上的天气终于凉快了一点,我把小林送到车站,准备回去的时候,她对我说,你别这样。我没听明白她这句话的用意,但是也不想再问下去了,我只想快些回家倒在床上———那条新闻我还没有看完。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家便利店,我想买包烟,结账的时候我递上一张一百元的纸币,收银员告诉我没有零钱找,让我用微信或者支付宝支付。我说这俩我都没有开通过,他说怎么可能呢,我说我真的没有开通,你们不是便利店,怎么不备着点零钱。他说对啊我们是便利店又不是银行。收银员讲话的语气很冲,可能他今天也准备辞职了吧。我把烟重新放回货架,离开了这家店。
回到家里,我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去厨房检查了一下,是煤气没有关紧。我脑海里瞬间闪过了一个画面:如果刚刚那包烟被我买走,那么此刻我会叼着烟进来,或许会点燃空气里浓浓的煤气,把自己炸成金黄色。楼上的吵架声还未停止,女人尖利的嗓音能穿透任何墙壁,我想冲上去和他们打一架,可是我应该打不过他们。
我走到卧室,躺在床上,拿出手机看那条没有看完的新闻。今天已经足够疲惫,我知道我很快就能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