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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夏宁星和市位置考辨

2020-01-14高建国李田田

西夏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西夏贸易

高建国 李田田

引言

10—13世纪是中国历史上局部统一的时期,辽、宋、西夏、金四个王朝先后对峙并存。各政权间既存在激烈冲突,也有频繁的交流来往,贸易是重头戏。宋夏贸易是汉代以来互市贸易的继续和发展。所谓互市,是指“对外贸易或同边境民族间的贸易”①夏征农,陈至立主编:《大辞海》(民族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第184页。,它自汉匈关系发展以来即已存在,经历代发展,至宋夏时期形成了以贡使贸易、榷场贸易与和市贸易为主的三种形式。贡使贸易随着双方上层统治者之间贡赐而展开;榷场贸易是两国之间大宗货物交换的唯一合法渠道,这两种贸易形式规模虽大,但或者范围小,或者数量少,无法满足宋夏双方多数人民的需求。因此,和市贸易就发挥起重要功能,成为颇受欢迎的边贸方式。

学界对宋夏贸易关注较早,研究成果斐然。以贸易形式看,主要侧重于榷场贸易、走私贸易、违禁贸易等研究;以贸易物品看,主要针对马匹、茶叶、青白盐等大宗商品展开。宋夏榷场、和市贸易一般设在边境地区,往往形成固定场所。但目前针对相关场所位置考证的文章还不多见。宋夏贸易场所,学界熟知的是保安军(今陕西志丹县,后迁往顺宁镇)和镇戎军(今宁夏固原县)两处榷场,以及金汤、白豹、吴堡等处的和市。以上和市城址现在仍多有保留,位置皆很明确。但也有如宁星和市、星和市、栏浪和市、金家堡互市,学界只知方位,并不清楚具体地址。

关于“宁星”一词,孙伯君注意到西夏法典《天盛律令》所记十七个监军司之一“”,前辈学者译作“年斜”,用河西方音的音理推导,也可汉译为“宁星”或“宁西”,并指出宁西监军司的位置应在麟州西向的宁西峰①孙伯君:《西夏宁西监军司考》,《中国多文字时代的历史文献研究——辽夏金元历史文献国际研讨会文集》,2008年,第215—220页。。张多勇则进一步指出宁西峰位置在今榆阳区的麻黄梁,且用史料反推得出宁星监军司与宁星和市并非一地,宁星和市应在宋夏边境线附近的宋朝境内(窟野河西之西)②张多勇、王志军:《西夏左厢神勇——年斜(宁西)监军司考察研究》,《西夏学》第十四辑,甘肃文化出版社,2017年,第48页。。张多勇并不着意于宁星和市位置的探求,但其判断符合逻辑。同时,笔者还要指出,以上两文探究的宁星监军司出现的时间在西夏天盛年间(1149—1169年),而宁星和市出现的时间是在北宋庆历至元符时期(1041—1101年),二者没有出现在同一时空的文献中。此外,王使臻也注意到了西夏汉文本《杂字》中出现的“宁星”一词,将宁星和市的范围缩小至秃尾河与窟野河流域间,遗憾的是依然没有指出具体位置③王使臻:《出土文献所见宁星相关地理位置考述》,《西夏研究》2016年第2期,第42页。。本文拟在前述研究基础上,通过文献梳理,结合实地调研,对宁星和市位置作一考辨。

一、文献中的“宁星和市”

“宁星和市”在宋代文献中有简单记述,《续资治通鉴长编》曾三次提及,分列如下:

嘉祐二年(1057)二月壬戌,“(庆历中)会西人数遣人求通宁星和市,继勋使均等以此邀之。其把关太尉曹勉及管勾和市曹勍谓均等曰:‘若通宁星和市,其麟府疆界请一切如旧’。经略司令诣保安军自陈。未几,果诣保安军,朝廷以为疆界既如旧,乃许之”。④[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八五,嘉祐二年二月壬戌,中华书局,1995年,第4470—4471页。

熙宁七年(1074)正月丙辰,“河东经略、都转运司言,‘同相度乞罢创置吴堡,其宁星和市依旧开通’,从之”。⑤[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四九,熙宁七年正月丙辰,中华书局,1995年,第6070页。

元丰四年(1081)八月戊午,“沈括、种谔言:‘定于八月壬戌八日出师,及追张世矩等领麟府路兵会于宁星和市。’诏:‘沈括等已奏定九月吉日,兼诸路差发将兵、军器并未齐集,令种谔等未得轻易出兵,悉依前诏,并指挥张世矩依去月癸丑诏。’时谔已出兵次绥德城矣”。①[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一五,元丰四年八月戊午,中华书局,1995年,第7618页。

三则史料分别涉及仁宗时期宋夏在麟府路的边界纠纷、神宗时期宋朝拟罢设吴堡和市、元丰四年宋军五路伐夏时麟府路军的出兵地点三个问题。宋夏在麟府路的边界纠纷问题由来已久。夏州李氏尚未抗宋之前,夏州与麟州的边境是以唐代以来的州界为准,约自宁西峰(今陕西省榆林市榆阳区麻黄梁)至秃尾河的范围内分开。随着党项部族的日益强大,界线日益向东扩展,越过秃尾河,直达窟野河(时称屈野河)。宋朝地方官以不生事为原则,任其发展。庆历中,麟州知州张继勋欲以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边界即秃尾河流域为界,遭西夏否决②[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八五,嘉祐二年二月壬戌,中华书局,1995年,第4470页。。后来,西夏提出一个妥协条件,即宋朝开通宁星和市,西夏退守秃尾河。这一条件清楚地表明,宁星和市不在西夏控制的秃尾河以西至宁西峰之间,应在宋朝控制的麟州边境上。

第一则史料内容《宋会要辑稿》也有记载③[清]徐松辑,刘琳等点校:《宋会要辑稿》兵二七之四二、二七之四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9205页。“(嘉祐六年六月)会虏数遣人求通宁星和市,继勋使均等以此邀之。虏把关太尉曹勉及管勾和市曹勍谓均等曰:‘若通宁星和市,其麟、府疆界请一切如旧。’”。其中“经略司”应是河东路经略安抚司。西夏提出开通宁星和市的建议,涉及宋夏经贸政策,向来由鄜延路经略安抚司经管。因此河东路答复西夏,若要求开通和市当向保安军陈述。之后,宋朝为疆界如旧,同意开通宁星和市。不过,西夏对屈野河流域仍持续侵耕。

嘉祐二年(1057年),河东路经略使庞籍提议暂停陕西沿边所有和市,试图通过经济制裁逼迫西夏④[清]徐松辑,刘琳等点校:《宋会要辑稿》食货三八之三〇、三八之三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6842—6843页。。宋朝仅要求陕西四路严禁私市,榷场和市不在禁止之列。

史料表明,不仅在宁星和市开通后西夏对屈野河侵耕并未作罢,即使在嘉祐六年(1061年)双方疆界划定后,西夏仍侵耕不止。宋朝则在双方关系紧张时,以停罢和市威胁西夏。如治平四年(1067年)大顺城之战后:

河东路经略司言:“麟州申,西界乞通和市。勘会昨为西界贼马攻逼庆州大顺城,寻勒住岁赐,令陕西四路、河东路经略司,应沿边有西界和市处,严切止绝边民,不得将货物私相交易。诏夏国已上表谢罪,及差人进奉, 所有和市依旧放行。”⑤[清]徐松辑,刘琳等点校:《宋会要辑稿》食货三八之三〇、三八之三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6843页。

此前一年,西夏攻击宋朝环庆路大顺城。依照麟州的申文,宋朝应是禁绝了陕西四路、河东路沿边所有和市。当关系缓和后,西夏又向麟州提出重开和市要求,宋朝指示予以开通。一罢一开,既然是麟州奏请,应当包括宁星和市。

《长编》记述的第二、三则史料背景是宋神宗即位以来对横山地区的积极经营。治平四年(1067年)十月,宋将种谔收复绥德城,宋朝将原来鄜延路的疆界从青涧城北推至无定河流域,绥州以东至沿河的吴堡也被宋军占据。可是在元丰五年(1082年)宋军夺取佳芦寨前,麟州自吴堡间的宋夏边境仍然是以黄河为界的。因此,熙宁七年(1074年)河东路经略安抚司和都转运司共同奏请罢设吴堡和市而保留宁星和市,原因在于吴堡已成为宋朝内地,而宁星和市仍在边境。《宋会要辑稿》也记载了河东路两司的请求①[清]徐松辑,刘琳等点校:《宋会要辑稿》食货三八之三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6843页。。第三则史料是元丰四年(1081年)宋军计划五路伐夏时鄜延路约麟府路同时出兵的记录,按照沈括的要求,麟府路军应于宁星和市会合后出兵。再次说明,宁星和市地处麟州边境。

依《长编》第一则史料反映,西夏在宁星和市还设有宁星关,有把关太尉、管勾和市一类的专职官员。麟府路军马公事张构早年曾“战于宁星关,斩羌酋一人,授内殿承制”②高建国:《鲜卑族裔府州折氏研究》,内蒙古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 年,第157—158页。。其实宋朝方面也设有相关官员,如《张括墓志》载其官职为“汉蕃私市”③张括为麟州人,其墓志题名为“宋故修武郎知麟州建宁寨兼本地分巡检及汉蕃私市张公墓志铭并序”。高建国:《鲜卑族裔府州折氏研究》,内蒙古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 年,第159页。。限于史料,还不能明确宁星和市与宁星关的位置关系。

《宋史·食货志》也记录了“宁星和市”,与《长编》《宋会要辑稿》可相互印证。同时还补充了宁星和市交易的物品,“乃令鬻铜、锡以市马,而纤缟与急须之物皆禁”④[元]脱脱等:《宋史》卷一八六《食货志下八》,中华书局,1977年,第4564页。。可见,宁星和市确实为宋夏间一处重要边贸场所。

综上,宁星和市虽然在史料中出现次数不多,但其位置当在麟州与夏州旧疆之间,至迟在庆历中期已有设置。宋夏双方允许边民在此交易稀缺物资,双方均设有主管经贸往来的官员,西夏在附近还设有军事防御性的关隘和主管关隘的官职。宁星和市受宋夏关系影响,时开时罢。从西夏屡次请求开通宁星和市来看,西夏对和市的依赖更强。

二、佳县和市塌调查

王使臻《出土文献所见宁星相关地理位置考述》一文,推断宁星的位置在屈野河下游,靠近秃尾河、黄河、屈野河交界区域⑤王使臻:《出土文献所见宁星相关地理位置考述》,《西夏研究》2016年第2期,第42页。。具体在何处则不得而知。

近年来,笔者在研究中发现佳县有“和市塌”村名,遂于2018年12月2日、2020年5月14日两次前往调查。和市塌村现属佳县刘国具镇辖下一行政村,具体位置在佳县北向,与神木市南交界的秃尾河西岸的山峁上。村内有居民400多口,多居于石砌窑洞中。该村现有废弃土寨一处,规模小,使用年代晚,视野仅可瞭望河川对岸,不能俯瞰秃尾河川。村庄东南有古墓群,频遭盗掘,村民有捡拾陶罐、铜器等古物的情况,笔者也曾在村民家中见过一只昭明镜。石畔上有一小寨,旁有1米见方的空心石龛一所,由大石板砌成,正面石壁上刻有类似钱币的纹饰。

和市塌山下盐沟河与秃尾河交汇,河川较宽,曾有民间集贸。盐沟沟掌产盐,村民曾扫取食用。河东为神木市薛家会、郄家川村,至秃尾河入黄河处约15公里。河东川地为和市塌、薛家会村共有,可引水渠灌。川地中有一荆棘丛生的小岗,遗有残石数段。据形制判断,当是一种石碾,而当地村民称从未使用。其中三块槽痕明显,圆周清晰,应是组合使用。槽痕向上的石段,长1.6米、宽0.5米,中间槽宽、深均0.2米。另有圆形残石一块,圆心有洞,应是碾石。碾石残存直径0.5米,圆心石洞直径0.1米。据杨蕤研究,这是宋夏时期使用的一种立碾,俗称“牛碾子”,集中出现于陕北无定河流域的横山和榆阳区境内①杨蕤、李发源:《陕北地区的‘牛碾子’遗存调查及相关问题》,《西夏研究》2018年第2期,第58—67页。。

经调查,和市塌村对岸山梁地名寨峁盖,位于薛家会村西北向约2千米处。寨峁盖北与山梁相接,南向为自然缓坡,伸向河川;西临秃尾河,悬崖壁立;东面亦为自然水沟,难以攀登。地表遗有墙体数段,南墙、北墙、西墙清晰可见,墙体夯筑,外部、顶部覆石,高在0.5米至2米间。目测推断,寨址面积有数万平方米。遗址曾被辟为农田,现已荒芜,地表偶见陶片砖瓦,盗洞频现。西墙处为乱坟岗,遗留有清代嘉庆、道光墓碑。南墙外有一瞭望台,可俯视秃尾河川及对岸和市塌村。寨峁盖遗址还未有文物部门调查,使用时代或为宋夏时期。

佳县自唐末为夏州地,北宋时属西夏统辖。元丰五年(1083年),宋军收复葭芦寨,归还后再次夺回。元符二年(1089年)升为晋宁军。金朝大定二十二年(1182年),升为晋宁州。二十四年(1184年),始称葭州,元明清大致因袭②元朝仍为葭州,明洪武七年十一月,降州为县,属绥德州。洪武十三年,复为葭州。高珣:《葭州志》,嘉庆十四年(1809年)。经作者考证,葭州洪武四年(1371年)十一月降州为县,八年(1375年)十一月又升县为州,具体待考证。。明代弘治《延安府志》载,洪武八年(1375年)葭州编为9里,其一为和市里③[明]李宗仁等纂,樊高林等点校:《延安府志》卷八《葭州》,陕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38—239年。。《葭县志》记载,明代锦衣卫经历沈谏“世居葭州之和市里”④陈琯修、赵思明:《葭县志》卷二《艺文志》,《锦衣卫经历沈谏墓志铭》,榆林东顺斋刊印,1933年。,可资为证。清代葭州“初编三里,既分为七都”⑤[清]高珣:《葭州志》,地理志第二《乡村》,佳县史志办据清光绪二十年刻本整理校注本,2009年,第5页。,和市都为其一。民国以后,葭州改为县,和市都之名随之发生改变。以此而言,和市塌应为洪武八年葭州设置的和市里、清代的和市都。

考诸文献,和市塌正当宋夏时期横山以东、葭芦山以北的“茶山”地区。今日所见,荒山秃岭,但千年之前的生态环境和社会经济却是另一番景象。嘉祐二年(1057年),史载:“然银城以南侵耕者犹自若,盖以其地外则蹊径险狭,杉栢丛生,汉兵难入,内则平壤肥沃宜粟麦,故敌不忍弃也。”①[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八五,嘉祐二年五月庚辰,中华书局,1995年,第4477页。“传闻葭芦山已北一带,茶铁财用之饶,贼界所恃。”②[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二〇,熙宁四年二月乙酉,中华书局,1995年,第5363页。银城在窟野河下游,葭芦山在今佳县县城附近。和市塌村正位于“银城以南”“葭芦山已北”一带。元符时期,宋朝自麟府通道鄜延,筑起八城二寨,和市塌东北为弥川寨、西南为通秦寨,附近应为宁川寨、宁川堡。宋人谓“今又北自银城,南自神泉,幅员数百里间,楼橹相望,鸡犬相闻。横山之颐,尽复汉土”③[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五一四,元符二年甲午八月,中华书局,1995年,第12227页。。由此可见,和市塌周边在宋夏时期生态环境良好,农业、茶铁经济曾有一定发展,是党项和汉族聚居的一方乐土。

限于史料,和市塌地名目前只能追溯至明洪武时期,尚不能确知此名是否从宋代继承而来。不过,自明清至今,和市塌经历了和市里、和市都的称谓变化,后为一普通村落,似乎说明其地位一直在下降。沿和市塌村傍秃尾河而上约30公里,是神木市高家堡镇。巧合的是,高家堡设立于明朝正统四年(1340年)④[明]郑汝璧等纂,马少甫等校点:《延绥镇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9页。,因发展蒙汉贸易而地位骤升。和市塌的衰落与高家堡的兴起,二者间是否有一定关联呢?

秃尾河川遗留的“石碾子”

寨峁盖南墙段遗迹

三、和市塌与宁星和市

和市塌,今村民以方言读为“黄市塌”。按一般地名命名规律,推测和市塌是宋夏间某一和市场所,与宁星和市应有一定关联。但其地沟壑纵横,即使今日交通仍为不便,似不宜作贸易场所。此又涉及另外一个问题,宋代和市场所如何选址呢?

实际上,对于和市场所的选址,北宋政治家文彦博曾指出,“于界首择蕃汉稳便处置立和市”①[宋]文彦博纂,傅增湘点校:《文潞公文集》卷一九《奏西夏誓诏事》,明嘉靖五年刻本,第398页。。此语虽简短含糊,应是原则性指导,其意大概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位于“界首”。和市塌位于宋代麟州以南、鄜延以北的晋宁军一带,唐末时为夏州定难军节度使所辖,入宋后长时间仍为西夏占据。在元丰五年(1083年)宋朝收复佳芦寨前,宋夏在此区域的边境以黄河为界。因此,和市塌的位置满足“界首”的条件。二是要“蕃汉稳便”,即对双方都比较稳妥、便利。和市塌村的地理于宋夏交通均不便利,但却极稳妥安全②吴堡和市位置与其类似,“时议弃葭芦、吴堡二砦,(马)默奏控扼险阻,敌不可攻,弃之不便。由是二砦得不弃”。[元]脱脱等:《宋史》卷三四四《马默传》,中华书局,1977年,第10949页。。因此,和市塌村的位置条件,符合文彦博的标准。下面,笔者再从四个方面,进一步探讨和市塌村与宁星和市的位置关系。

首先,由唐入宋,和市塌附近黄河段设置的关津渡口数量呈增长趋势。自唐末五代以来,杂居于黄河河曲及黄河沿岸的各族人民与河东、河西、河套等河外地区存在着广泛的往来和交流,唐朝沿河设置了多处关津渡口进行管理。关津既是交通咽喉,也是商贸往来的枢纽。据艾冲研究,唐代黄河河曲一带缘边共设置延水关、永和关、孟门关等11个重要渡口①艾冲:《公元7—9世纪鄂尔多斯高原人类经济活动与自然环境演变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188—189页。其中河东路沿黄河一带关津渡口主要有延水关(今陕西延川县东南七十里)、永和关(今山西省永和县南庄乡)、马斗关(今山西大宁县西七十里)、龙门关(今河津市西北龙门附近)、河滨关渡(君子津,今准格尔旗东南、黄河西岸)、合河关渡(今神木县马真镇南境合河村)、孟门关渡(今陕西吴堡县城附近,亦称定胡关渡)等。。

逮至宋代,宋朝控制的黄河河段比唐朝减少一半,灵州至府州北即沿今银川平原、河套平原一带的河段已不属宋朝版图。因往来需要,宋朝从府州北至吴堡间晋陕黄河段增设久良津、雄勇津、大堡津、天浑津、伏落津、上平关等津渡,以期加强对河西麟府州、晋宁军及鄜延路的物资补给和党项等族的经济管控。因此,宋夏对峙时晋陕黄河段关津渡口数量增多,黄河两岸往来频繁,和市塌所处的黄河以东、麟州以南、鄜延以北的晋宁军一带,也是较为合适的贸易场所选址。

其次,宋朝在和市塌沿河上下区域基本形成了两个贸易中心。北部麟府丰三州以黄河沿岸府州为中心,并向沿河上下金家渡(疑似今府谷县墙头镇冯家会村)、合河渡及麟州屈野河一带辐射;南部绥德军至鄜延路一带以吴堡、军渡(今山西省柳林县)为中心,并向沿河上下的孟门渡、坪上渡口(唐称上平津,今又名三交渡口,今柳林县西南上坪)、永和关今(山西省永和县南庄乡)及无定河、秀延河与延河流域辐射②[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二〇,熙宁四年二月丁巳,中华书局,1995年,第5337—5338页。“宣抚司自定胡县筑堡至啰兀城,以通粮道入生界,首位百七十里,须以兵防护。……河东经略司既发兵与种谔会,又承诏发兵二万给馈饷,由荒堆新路以趋啰兀城。”后吕公弼提出为避免抄掠,改从永和关到啰兀城。可以看出在葭芦寨收复之前,从克胡县到河西主要选择南部以绥德为中心的贸易路线。。

两个贸易中心间的晋宁军沿河上下,也存在较大贸易场所。“唐代‘河曲’地域主要的交通道路有三纵、三横及若干支线道路”③艾冲:《公元7—9世纪鄂尔多斯高原人类经济活动与自然环境演变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188—189页。,其中“三横”中的南线干道起于灵州城(今宁夏吴忠市古城湾村西侧),经盐州城、夏州城、银州城,东抵合河关,渡黄河到达河东岚州。此干道经银州到抵合河关,需经晋宁军一带及秃尾河川口地区,或沿鄂尔多斯南缘的绿地间④[日]前田正名撰,杨蕤、尹燕燕译:《陕西横山历史地理学研究——10—11世纪鄂尔多斯南缘白于山区的历史地理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164页。而上到达合河关再东渡黄河,或从晋宁军直接东渡黄河到达克胡寨(今山西临县克虎寨镇)。宋太宗讨伐李继捧,即沿后者行进⑤[宋]沈括:《梦溪笔谈》卷一三,岳麓书社,2002年,第101页。。因此,晋宁军一带自元丰、元符年间宋朝收复后也形成了一个经济中心,主要辐射范围为银州、秃尾河沿岸区域,包括北部的宁星和市。而宁星和市至迟在庆历时期已经开设,因此,在晋宁军设立之前,宁星和市应当承担了它的角色和功能。

第三,宋朝在麟府一带所设和市多有确定位置,唯有宁星和市位置不明。和市规模小于榷场,有固定场所,“在两国沿边密密排开,几乎分布于所有蕃汉聚居地区”⑥杜建录:《西夏经济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256页。。而麟州作为“国际化的交通枢纽”①[日]前田正名撰,杨蕤、尹燕燕译:《陕西横山历史地理学研究——10—11世纪鄂尔多斯南缘白于山区的历史地理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180页。,经贸交流甚为频繁。西夏多次要求在麟州开榷场,以方便麟府州及鄂尔多斯高原一带的贸易,均遭宋朝拒绝。麟州虽未设置榷场,但贸易需求难以抑制,因此,在这一带形成许多和市与私市贸易场所。宋代文献记载麟州周围除宁星和市外,还有星和市、下和市及金家堡渡互市。

《元丰九域志》记载了星和市。“(府州)东北至河清军二百二十里,西北至星和市三百二十里。”②[宋]王存撰,王文楚、魏嵩山点校:《元丰九域志》卷四《河东路》,中华书局,1984年,第165页。以地理和方位而言,星和市不大是宁星和市,因为它在府州的西北向,三百二十里的距离将其指向了屈野河上游今鄂尔多斯境内。

麟州横阳堡西有下和市。《武经总要》载:“横阳堡,天祐中置,北控横阳河一带贼路,东至府州靖化堡八十五里,西至西界下和市俄支谷,南至故连谷县城,北至横阳河。”③[宋]曾公亮、丁度:《武经总要·前集》卷一七,解放军出版社、辽沈出版社,1988年,第867页。下和市的地望可根据横阳堡确定大致方位,横阳堡在麟州城北即今神木市店塔镇横阳堡古城。

《宋史·党项传》载,府州北还有一处互市场所。“(咸平元年十二月),诏直荡族大首领鬼啜尾于金家堡置渡,令诸族互市。”④[元]脱脱:《宋史》卷四九一《外国传七·党项传》,中华书局,1977年,第14143页。金家堡渡口互市,疑似今墙头镇冯家会村。

以上和市场所,虽不能确定具体地址,但大体方位可定,只有宁星和市的方位符合和市塌的位置。

第四,王使臻已经注意到秃尾河下游集中分布、以会命名的村镇。笔者查阅地图统计,黄河沿岸集中分布大量以“会”为地名的村镇,呈包围辐射之势围绕着府谷、晋宁军和吴堡。这些以“会”命名的村镇有什么含义?乐玲指出,“西夏所置的‘会’或为军事堡垒,或为和市、私市的贸易场所,其军事、经济职能并重,因而‘会’不单单是一种定期的市场,而是在宋夏对峙时局下、宋夏交界特定区域内的为满足不同军事、贸易需求而建置的一种地名单元”⑤乐玲:《宋夏交界区域内“会”的设置及其地名内涵》,《陇东学院学报》2017年第2期,第58页。。王使臻则指出“会”村镇的集中可能是对中古时期村寨贸易的反映⑥王使臻:《出土文献所见宁星相关地理位置考述》, 《西夏研究》2016年第2期,第43页。。笔者认同以上看法,这些以“会”命名的村镇,应是历史时期村寨贸易的文化遗留。

《元丰九域志》记载,晋陕黄河陕北段河东的州县自北而南,应是火山军、保德军、岢岚军、岚州、宪州、石州、隰州,河西应是府州、麟州(葭州元丰以前属于西夏),再往南即是延州。神宗熙宁、元丰以来至哲宗元符时期,宋军越过青涧军占据绥德城、吴堡和晋宁军。因此,前述河东州县尤其是岢岚军、岚州、石州、隰州在较长时间内是以河为界,宋夏贸易应该就在边界举行。因此,黄河两岸留下大量以“会”命名的村镇。和市塌附近有柳树会、兰家会、九五会、郭家会、大会坪、小会坪、杨会塌、车会沟等数处,河东以会命名的村镇数量更多,集中于岢岚军所属的静乐县和兴县、石州所属的临县和方山县。

以府州、吴堡为中心的两地,在沿河一带实际可能会增设更多的渡口满足沿河一带贸易往来。西夏“如婴儿之望乳”①[清]吴广成撰,龚世俊等校证:《西夏书事校正》卷一九,甘州文化出版社,1995年,第226页。般仰赖宋朝物资,但是宋朝将限制互市看作制裁西夏的砝码而贯彻实施。因此,在两地间形成新的贸易中心即宁星和市,应属可能。和市塌周边大量以“会”命名的村名,应是对这种可能的反映。

综上,宁星和市是宋夏在今佳县黄河段设置的重要边贸和市场所,其位置与今佳县和市塌村大体相符。宁星和市交易物色除了官方规定的常规物品外,特例可交易铜、锡等稀缺物品②[元]脱脱等:《宋史》卷一八六《食货传下八·互市舶法》,中华书局,1977年,第4563—4564页。《宋史》载宋夏官方贸易内容包括“(宋朝)以缯帛、罗绮易驼马、牛羊、玉、毡毯、甘草,以香药、瓷、漆器、姜桂等物易蜜蜡、麝脐、毛褐、羱羚角、碙砂、柴胡、苁蓉、红花、翎毛”。宁星和市则可“鬻铜、锡以市马,而纤缟与急须之物皆禁”。。随着宋夏对峙关系结束,夏金间的贸易也沿着原来的边境线展开,以前的和市大多仍旧保留,而绥德军也成为一处重要的榷场。金朝时宁星和市也应该存在,元朝虽没有文献记载,但从洪武时期和市里的设置判断,宁星和市仍然存在。明朝以后,随着明蒙关系的南北变化,宁星和市的位置被新的边贸市场——高家堡取代。作为兴盛几百年的边境贸易场所,宁星和市历经沧桑巨变,最终脱落前两个字,以和市命名。

笔者对和市塌村的调查并没有获取到该地为宁星和市的直接证据。宋代史料偶尔也出现一些笼统地表述为和市的记载,如熙宁四年(1071年),宋军攻取啰兀城时,韩绛奏称“诸将攻讨,斩获招降不少,况荡平和市,焚毁村族甚多”③[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二一,熙宁四年三月丁未,中华书局,1995年,第5390页。。此处所言和市,不知是否为庆历元年(1041年)夏竦奏称的“抚宁和市场”④[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三〇,仁宗庆历元年正月戊辰,中华书局,1995年,第3084页。“即乞且如仲淹前所议,并兵先到绥州,分头荡除,抚宁和市场、义合镇,茶山一带人户。”。又如熙宁三年(1070年),环庆路宋军“破金汤、白豹、兰浪、萌门、和市等寨”⑤[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一四,熙宁三年八月辛未,中华书局,1995年,第5203页。,亦不明了所谓“和市等寨”是否为一个以“和市”命名的堡寨。这种现象提示,和市塌亦不能排除为一个直接以“和市”命名的场所。总之,要解决这个问题,还需更多调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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