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伴水仙归去(三)
2020-01-13Rume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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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的第一缕光线透过遮天蔽日的樟树洒在画着白色竖线的红色跑道上,几个不规则光斑顺着跑道边缘缓慢移动着。几朵厚重的云飘浮在鱼肚白的天空,冲淡了高空的冷蓝色。
司涵进入教室的时候,聚集在一起的几个男生突然散开了。吴筱溪还没有来,估计又是要踩点到了。课桌上有几点水渍,不知是哪个调皮的同学之前打水仗殃及的。她从书包里拿出餐巾纸细细把水渍擦掉,又用酒精把她和吴筱溪的座位都消毒一遍,这才把第一节语文课的课本和练习手册拿出来。吴筱溪曾笑她穷讲究,但那也是笑着讲的,实际上应该很享受自己这样的免费服务。
直到上课铃响,吴筱溪才急急忙忙跑进来坐下,气都没喘匀地对司涵说:“哎哟,我大老远看见王老师往教室这边走,立马跑了过来。幸好我跑得快呀,不然纪律委员又要记我迟到了,少不了也会被王老师批评几句。哎哟,累死我了。”
她把书包一把翻过来,“哗啦啦”好几本书都掉在地上,又弯下腰去找语文书,找到以后立马直起腰凑了脑袋过来看司涵翻到多少页了。“今天学《孔雀东南飞》啊。”
司涵不赞同地摇摇头:“你怎么老是毛毛躁躁的。你这跑步速度堪比光速,可以报名运动会短跑了,也能给我们班级争光。”
吴筱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才不要呢,我這么柔软的身躯怎么能去跑步,跑得一身臭汗就不美了。”
司涵笑道:“你跑得脸蛋红扑扑的会更美的。”
王老师清了清嗓子,然后说:“同学们,我们先把这篇课文朗读一遍。”
吴筱溪又问:“为什么前面的课文还没学完就直接学《孔雀东南飞》啊?”
司涵压着嗓子回答她:“可能因为老师特别喜欢这一篇。”
班里的齐声朗读已经开始了:“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而为此辞也……”
待大家朗读完毕,王老师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问:“昨天我安排你们提前预习,都预习好了吗?”
班里齐声回答:“预习好了。”
王老师点点头,说:“好。那我看看你们预习得怎么样。对于文中所描述的刘兰芝,你们有什么看法?”
在一片静默之中,王老师点名:“刘志,你说说看。我看你在后排笑得挺开心的,和我们分享一下。”
被点名的刘志站了起来,左看看右看看,平时的好哥们这个时候只是捂着嘴在一旁偷笑,颇有点幸灾乐祸。他捏着拳头作势要捶打他们,在王老师严厉的眼神示意下又放下来,嗫嚅道:“我觉得……我觉得刘兰芝这个妹子非常好,是个难得的淑女,男人就应该要找这样忠贞的女性当老婆。”
全班哄然大笑。饶是原本严肃的王老师,在看到刘志一脸无辜地说出这样的话后也忍不住跟着笑了。笑过后,她摆摆手:“你坐下吧。”
刘志一边坐下一边还冲那几个笑得人仰马翻的兄弟嘟嘴:“本来就是嘛。”一群人笑得更欢了。
王老师说:“好了好了,都别笑了。我们来问问另一个男生。颜淇,你来说说你的看法。”
白衣少年站了起来。阳光汇聚成一束光线正好滚动到他的手肘上,可以看见白皙的皮肤和青色的血管。明明是陷在阴影里,却仿佛站在晴天的风里,有信鸽的哨音在空中划过。
少年用清朗的嗓音说:“她是一个忠贞重诺的女性,把爱情看得比生命高贵,比生命沉重。她活得清醒冷静,反抗封建礼教的约束,蔑视权威,与封建家长制抵死相抗,是一位真正的女斗士。”
吴筱溪眼里有着鄙夷,嘴里忍不住嘟囔:“我看她是蠢死的。”
王老师听见了,还站着的白衣少年也听见了。他回过头来,变幻莫测的色彩流淌在他纯黑的眼眸里,秀丽的双眼皮褶皱由于被阳光亲吻而显得更加熨帖。
王老师说 :“吴筱溪,我听见你好像有不同意见,你来说一说。”
吴筱溪站了起来,挺直腰杆道:“第一,焦仲卿因为他母亲反对就把刘兰芝休掉让她回家等他,这是妈宝男不负责任的表现,既然娶了她,就要对她负责。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第二,既然焦仲卿已经把刘兰芝休了,又何来还会接她回去一说?现在都违抗不了母命还等以后?难道要等他母亲百年以后吗?刘兰芝还真的傻傻地等他吗?第三,既然已经答应了别人的婚约,又为何要自挂东南枝。为什么不在父母和媒婆商量婚约的时候就一头撞死算了?那个男生也没做错什么,为啥就要落下一个强抢妇女和克妻的恶名?我觉得她既然离婚了大可以好好过自己的生活,焦仲卿这样没有担当的男人不要也罢。说不定二婚的对象对她更好呢。”
少年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王老师也点了点头,微笑道:“你说的这些是由于现在我们受的教育不同,女性独立了解放了自由了,不再有封建礼教的束缚。但是你想一想,刘兰芝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自小接受的是三纲五常的思想,能做出抵死不从的举动,是不是也是一种巨大的突破?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前人的不断努力,才有了今天我们女性的思想解放,不是吗?”
吴筱溪沉思了一会儿,刚刚那股飒飒的气焰下去了,软软道:“是哦。”
少年的嘴角勾出了一个不明显的弧度,就像鲤鱼的红色鱼尾轻轻划过水面,漾起一圈圈淡淡的波纹。
司涵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指抠在了课桌的凹槽里,等抬手翻书页的时候,指甲里已经嵌入了些许木屑。这斑驳的课桌上,条条沟壑分明,仿佛小小的微型山丘,累积着细小的尘埃和稀薄的空气,又埋藏了多少人的心事呢?
等到做课间操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距离头顶30度角的位置了。他们所站的方向又正好面朝太阳,大家都眯着眼,显得无精打采的。
预备节只是草草地跺了跺脚,伸展环节更是不用说,连手都没伸直,弯弯曲曲地抬起来,在半空中停住,又瞬间失去力气似的垂了下去。
司涵盯着地面上的影子,头也没抬。一个一个地数过去,有的太胖,有的太矮,右上角那个高瘦的影子应该就是了。他每次都做得很标准,似乎没有不认真的时候。乐此不疲的小游戏,轻而易举地让自己得分,仿佛这样就略胜一筹,就拥有了自己的小秘密。吴筱溪在一边嘟囔:“唉,真是烦人,每次都要做这么难看的广播体操。要是我们学校集体跳交际舞或者啦啦操多好呀。”
司涵回过神来:“那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们学校就是太死板。我看别的学校都有这样的,还可以打造校园特色,录个小视频往互联网上一放,我们学校的名气不就出去了吗?还是以文科和艺术类出名的学校呢,连这都放不开。”
司涵没有再理她,她总是有一些与众不同的想法,这也不满,那也不高兴,不喜欢被规矩约束着。
没想到吴筱溪却要把火点到自己身上:“你啊,就是太死板了,做什么事都一板一眼,这样将来怎么在社会上生存啊,迟早被人生吞活剥了。”
司涵虽然不想承认,但她说的似乎是事实。虽然知道她是心有不满没有地方发泄,但仍旧有种被否定的难过。
仿佛被一朵乌云笼罩,明明是大太阳,大家都在阳光下扬起明媚笑脸,她却感到凉意从头顶倒落,淋了一身,却还要勉强带着笑意装作自己也是在阳光里接受太阳的亲吻。上一次期末考试后的议论依旧回响在耳边。
“万年第二不是司涵吗?怎么一下子就被吴筱溪给超过了。”一个女生说道。
另一个女生接道:“司涵就是那种死读书的,一直很用功追赶也没能超过颜淇,结果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被一个20多名的给超过了。”
又一个女生说:“这说明吴筱溪还真不是读死书的。她要是想学就能学好。只不过她喜欢玩,平时并不把成绩放在心上,吊儿郎当的。女孩子爱的她都爱,做指甲啊戴耳环啊贴文身纸啊,这个人还蛮好玩的,而且很容易相处。比起司涵那个冰块脸要亲和得多。这才是大神啊。玩也玩得好,学也学得好。”
有人附和:“是啊,学习这种事还是需要靠天赋,死读书的费了老大劲可能还得不到什么好成绩呢。”
说的好像也没错。她从不认为自己是读书特别好的那一类人,对于不看书也能拿好成绩更是从来没有想过。考试时给出的答案也总是循规蹈矩按照学到的标准答案进行,生怕稍有差池就拐进死胡同反倒丢了分。对于创造性答案,她不敢想。可是吴筱溪不同,她非常自信于自己的看法,总是能给出和标准答案相左的意见,以至于在之前的考试中得不到高分。后来她慢慢学乖,中和了自己的个性和标准,总能在保持自己独有想法的基础上踩到得分点。这样的人,天赋很高吧。
只有自己才是真普通。总想着笨鸟先飞,看书看到十二点,洗漱的时候还在背单词、记地图。只要稍有不慎,就没有办法和那个人的名字列在一起。身体已经飘浮在太虚幻境,所有的面孔都模糊远去。她在空中缩成一团,像个幼儿似的蜷缩抱紧自己。
这种失重的感觉直到午休才消散。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图书馆,而是独自坐在中央花园的一张有树荫的长椅上。油亮的广玉兰伸出了无数把芭蕉扇似的大叶片,光亮得能闪现出掠过去的蜻蜓影子。树荫正好笼罩在她的头顶,颈部以下的身体沐浴在阳光里。
一队蚂蚁出现在视野中,她弯下腰去仔细观察,頭发在阳光下变成淡金色。只见一只蚂蚁搬动着对于它来说显得十分巨大的蜻蜓翅膀缓慢前行,翅膀在它不稳定的搬动下轻微抖动起伏着,闪耀着斑驳艳丽的色彩。其他蚂蚁有的背着小小的饼干屑,有的举着一片残缺的绿叶。虽然整个队伍蜿蜒曲折,但最终都是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有一个人影覆在她的影子上,那人似是感叹般轻声说:“原来你喜欢看蚂蚁搬家?”
她抬起头来,感到疑惑又惊讶。这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背着阳光,依旧棱角分明。他盯着她,目光大胆而直接,没有片刻回避。
她从没有被这么带有侵略性的目光盯着过,只觉得不安,脸部温度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在上升。她为这个发现感到懊恼,低头移开了自己探究的目光,余光仍旧能够看见那人还在盯着自己。她心下恼火:这人怎么这么没有礼貌,这么自来熟?
她站起身来,准备往教室走。他追了过来:“哎,你这就走了?”
她加快了步伐,没好气地回道:“关你什么事?”
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到教室,那人好歹没有再追过来了。
一进教室,坐到座位上,就瞥见吴筱溪不怀好意的笑容:“怎么,有鬼追你啊?”
司涵平复了一下呼吸:“和鬼差不多。”
脑袋突然受到一股外力歪向一边,她的脖子被旁边的女生圈住了:“快从实招来!你和江一翟学长之间的小故事,嗯?”最后的一声“嗯”带着威胁和逼迫。被圈住的少女感到脑袋缺氧,双手从膝盖上抬起,好不容易把那两只八爪鱼从肩膀上弄下去,道:“我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吴筱溪叫道:“嗬,你还装!没想到平时看着挺老实的,谈起恋爱来居然一点不含糊。”
司涵忙着去捂她的嘴,情急之下扫了一眼斜前方的座位,是空的,倏尔放松下来:“你听谁说的,谁居然造谣造到我头上来了。”
吴筱溪说 :“我可是亲眼所见,中午有人来找你,就是那个高三的江一翟学长,据说他是我们学校公认的校草呢。啧啧,你可真是不简单呐!”
“本来早上他们还闹了个笑话,我当时听了也没放在心上。听班里的几个男生说早晨有高三的学长来打听你,说班上是不是有一个叫司涵的女生,长得特别特别清秀。我们班男生当时说:‘你说涵哥呀,当然认识啦,我们班学习委员。他们还说涵哥和溪姐是一对。结果对方非常惊奇道:‘司涵是男的?!!哎哟,你是不知道,他们转述的时候可把我笑死了。人家还真以为我们是一对呢。”
司涵不以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