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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

2020-01-13王军

延河 2020年1期
关键词:司机

王军

1

差一分钟,九点,晚上九点。

一部电梯停在4层,另一部电梯下行。

下行电梯到了负1层,停住了。

负1层电梯开始上行,越过8楼,一路到了顶层,停住不动。

今晚着急赶车,电梯偏来添乱。

显示灯闪动,电梯下行。在9楼没停。到8楼了。

梯门开了,空无一人。放下包,掏出手机,九点过一分。

看看订的出租车,也还堵在路上,松了口气,又有些担心。

照照镜子,眼睛微肿。鬓角白发刺眼,顺手拔下一根。

松手,白发吸在电梯铝合金框上,像极了天女散的花,落在舍利弗身上掉不下来。

出了大厅,外面正飘着雨,很小。一天窝在楼里,连下雨了都不知道。

冲到大院门口,看见十字路口堵得一塌糊涂。远去的车辆尾灯闪烁,红得炫目。

怕在门口让同事碰见,趁绿灯间隙穿到对面,把包放在石头座椅上。要不是提了这两个包,早就骑单车去坐地铁了。

车还没到。路边杨树叶子黄的绿的扑了一地。黄的是生命到了尽头,叶落归根,可是绿的叶子,显示着生机的绝望,触目惊心。

向对面楼上看去,几个房间还亮着灯,有司长的房间,还有更上面副局长的房间。

透了口气,隐约闻到烟味。这倒不是晚上开会沾染的烟气——会议室不准抽烟——是会后销毁几份材料。这一天可真够赶的,这一年真够赶的。

今年的休假跟往年一样,在8月上中旬,原则上集中休。可是到了7月底,有两个材料需要在休假结束后上会。司长说,这段太忙了,就不休了,熬过这段就好了。

本来提前订了票,想中秋回趟老家。进入9月份,又有重要文件征求局里意见,不准离京,节前报出。最近局里异常繁忙,开会时间改了又改,最终定在今天晚上。同事把回家的票都退了。

昨天下午,局長找去谈改稿子。晚上加班,到今天凌晨改完,回家的路上皓月当空。上午征求意见,修改稿子。十二点把稿子交到司长手中。中午一点,副局长催要稿子,抓紧清稿送过去。

下午三点多,局长在大会主席台上改完稿子,示意服务员送给司长。服务员不认识,四顾茫然。局长指指台下正在翻手机的司长。我忙站起来,副局长已经接过件送了下来。

晚上在党组会议室开会,这次也要征求老局领导意见。党组成员已经换了几茬。一位老领导到得最早,见了后到的在职党组成员,拉着聊自己兼职取得的成绩,反复地说。一位老领导晚到,绕场一周,同大家握手,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忙从记录席站起来示意。一位老领导低调,坐下后始终低着头,局长进来都没看见,主持会议时问了一句才看见他。

会议时间很短,稿子准备得充分,大家发言也都简练。局长总结说,大家的意见都要充分吸收,今晚就按要求报走。

整理完材料,走完程序。交给处里排版、装订、套章、密封,又安排一位小同志跟机要车专送。我和同事一起销毁有关资料。用的是最原始的方法,点火烧纸。阳台太小,烟钻进眼里,熏得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去北京站出发的底线是晚上九点。如果会议开的时间长些,或者领导签出时间再晚些,就回不成老家了。

材料余灰未烬,火星点点。同事在那里盯着,我先回办公室订上车,又去司长那里,说凌晨改到三点,现在困得不行了,先回去休息。

取了行李,趁同事在阳台,背对着楼梯口,赶紧下了一层楼,这才按电梯。

今晚总算顺利,材料按时报出,幸好没有提前退票。要还乡了,心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

绿灯亮了,温柔地看着往来车辆。回身提包,蓦见几树冬青绿叶泛翠,无人修剪,疯长得比人都高。淡黄、浅绿、浓绿、深绿,都在路灯下细雨中泛着生命的光泽。

谁的车窗里飘出一首老掉牙的《追梦人》曲子。车灯在雨中昏黄朦胧,这一幅情景倒像遥远年代里的诗情画意,开满野花的暮春乡愁。

2

车到了。司机核对后,帮我放好行李,稳稳地开起车。

给母亲打电话,告诉她已经打车了,正往车站走。今晚开会,本来也有可能赶不回去,但事先没有告诉她,总预感可以赶回去。现在也不必提了。

母亲说:“电视上看见北京下雨了,冷不冷,衣服穿得厚实不?”

我说:“还行,不觉得冷。”平常在下班路上和母亲通话,母亲总是提醒注意冷暖。

母亲说:“老家也下了一场大雨,玉米疯长,都遮住了坟墓,坟上爬满了拉拉秧。”

我说:“今晚加班领导给了月饼,中午食堂也发了月饼。正好带回去用。”

母亲说:“回家上坟的东西都准备好了。高书记又安排人过来,送了月饼,等着你回来吃。”

我嘱咐母亲早休息,到北京站就不给她打电话了。即使赶不上车,也明天早上再告诉她吧。

挂了电话,司机说:“要是赶时间,不如穿巷子过去吧。红绿灯多,但能走动。”他刚从车站那边过来,特别堵,雨天,周末,节前。

我说听师傅的。

车很小。车内收拾得利索,好像有星级标志,看不分明。坐在车上,好比把自己交给时间之流,任凭缓缓地行。

我开始处理手机短信、微信,还有几个未接电话。晚上开会时,把手机设置了静音,现在解除。

先给冯书记回电话。冯书记是老家连山县委书记,连山县是国家贫困县,脱贫前县委书记不能调离。他当县委书记已经是第六个年头了,去年被任命为若水地区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解决副厅级级别,仍在连山工作。冯书记问我中秋回去吗?他可能已经听到消息。我说回去,只住一个晚上,因为是巡视期间,还要早一天赶回准备材料。冯书记说最近若水环保督查问责,地区压县里,县里压乡镇,他对城关镇不托底,刚去看了一圈。明天到地区开一天会,晚上回归藏县陪老父亲过节。这次可能见不上面了。

冯书记老家是归藏县,他在县里从秘书做起,一直做到县政府办公室主任,说自己都是给别人写稿。后来做了副县长,是给自己写稿。再后来调到地委政策研究室,又给别人写稿。他到连山任县委副书记时,我们相识,相知,相处融洽。

冯书记喜欢读书,在连山住处厕所里还专门制作了一个书架。他推崇《三国演义》,读了一百多遍。他在县里除了公务接待,从不应酬,那还是八项规定之前。我每次回去,他约吃饭,也都是自己买单,喝若水本地酒。来北京时,早的时候连山还有办事处,给他免费,他也只点家常菜。

冯书记的母亲去世得早,冯书记的夫人在归藏县学校任教,照顾冯书记的父亲,两人聚少离多。冯书记和我聊过,他周末回去,背着父亲下楼,去医院打车不好打。去医院的时候,把司机引进小区楼下还可以。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司机看见病号都不停车。

我嘱咐冯书记忙工作,过节陪家人,并祝节日吉祥,就挂了。

“And well dream it possible possible”。手机铃声响起,连忙接,是同学打来的电话。

忘了今天晚上是硕士同学聚会。毕业后每年中秋节前或者春节后聚一次,已经成了惯例。这两年因为特别忙,一次也没有去,同学们已经有意见了。原来说过如果不能回老家就赶过去,散会后忘记告诉他们了。

我说:“刚散会,正在去北京站的路上。”

同学不依不饶,说:“就你忙,人家贾主任都过来了,晚上还要赶飞机回老家。你不就是副部局的副司长吗,还是正处级!”

旁边有人抢过电话,说:“他喝醉了,你快忙吧,加班,身不由己,都理解!”连说了三遍。

3

雨已经停了,夜雨是时间的表征,楼房也是時间的表征。时间给新楼、旧楼涂抹上不同的色彩。到了最拥堵的路段,路上行人车辆,还有偶从一座座民居中挤出头张望的寺庙。

一个快递小哥忽然掉头逆行,溅了路人一身水。一个黑衣人,像是《千与千寻》里的无脸人,悄无声息地从车窗外走过。湖边胡同口,一只小小的黑狗,是流浪狗吗,在路人裤管边嗅来嗅去。

湖中桨声灯影,十几个人在夜游,两船相遇,两船上的人都大呼小叫。五颜六色的光打在水面上。

谁家铺子永无止歇地唱着——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前年和妻子、孩子还乡时经过这里就是这么唱的,大前年也是这么唱的。

过了湖边小桥,车跑起来了,往事像路边的杨树叶子,一片片地向车后闪过。

父亲去年去世了。以前清明节、中秋节从不回去,交通不便,时间也短。去年父亲病重时不让家里人说,怕影响我工作,临终前才让告诉。我从单位出来,骑单车,坐地铁,赶高铁,在高铁站坐三轮去转车,乘客车,到站家人接到家,已半夜了,还是没赶上见父亲最后一面。上次见父亲,还是前年,来回五天,在家住了三个晚上。临行时父亲说,还是走吧,再住几天也得走。

司机说:“前面就好走了。耽误不了你赶车。”

我说:“听专业人士的没错。”

司机问:“一个人回去?”

我说:“爱人带孩子出国打比赛了。”

司机说:“怎么没坐高铁?”

我说:“听说老家明年通高铁,平时回去只有夜间这一趟火车。”

司机说:“你们机关有探亲假,平日回去,路上好走。”

我说:“探亲假从来用不上,无论是婚前还是婚后。以前年休假还能用上,这两年忙也没有休假。如果领导不休,我们也很难休。其实历史上,比如唐朝,官员一年有一百天假期。赶上父母去世,丁忧三年,不准做官,这都是很好的调节。”

司机说:“在机关,没有急事的时候,请半天假也容易,请个几小时假也不扣工资。”

我说:“你对机关很熟悉呀。”

司机告诉我他以前在部属院校工作,后来到部里开了两年车。本来司局长是没有专车的,当时他跟的司长是分管财务这一摊的,别人“喂”她,享受专车待遇。她在场合不苟言笑,保持领导尊严,上车后就会打开话匣子。有时给他女儿一件小衬衣或者会议上的纪念品,吃饭时总是亲自安排他同别的司机一起,嘱咐招待好他。因为是工人身份,转干特别困难,后来他就不在部里呆了。

我说:“还应该多设几个节。比如,重阳节就应该放假,孝顺老人。”

司机说:“我觉得还应该设丧假。父母岳父母去世,回去看看。一辈子用不上几次,但是赶上一次就很中用。咱们北方,十月一、送寒衣,七月十五,这一天我都不出车,在家给老人烧个纸。”

车子飞快。隔着马路就远远地看到了金碧辉煌的北京站,那三个大红字熠熠发光。

我说:“今晚真顺,您这条路线选对了。”

司机说:“这要是八项规定以前,中秋前铁定不敢走。现在要是按导航,还要绕一大圈,恐怕会耽误时间。咱们直接到过街天桥下面吧。把你放到过街天桥,你拿的东西也不多。”

我说:“太感谢了!我能够顺利回乡,也有您的辛劳。”

司机说:“我们开车,只要不绕弯,就是为人民服务。”

我下了车,提着包刚要走。司机又追上来,摇下车窗,说从前面有个岔路口,有电梯可以上去。

看着他的车缓缓地远远地走了,只有尾灯在黑夜里发着暗红的暖色的光。

4

过了天桥,到自动售取票厅取票。排队取票的人这么多!?

排队的人形成了时间。你可以看见时间凝固在那里,看见时间缓慢地移动。

取了票,挤出来,迎面撞上一个人,白发如银。

他拍了我一下肩膀:“你眼睛肿得像林黛玉,又加班了?”

我放下包,握住他的手,连喊“处长,处长。”

处长是局里原来的笔杆子,先后任副局长秘书、团委书记、政策研究处处长、局长办主任,曾是局里最年轻的正处级干部。多年不见,已经发福。

“您去哪儿?”

“我回家。你呢?”

“我也是。”

我在参加处长组织的青年联谊活动中和妻子相识,后来又通过竞争上岗接他任处长,也是有缘。记得他同我交接时说,不要看不起自己,也不要觉得了不起。作为处长,虽然说和县委书记一个级别,但县委书记大到要管理一百多万人,全国十万人以下的县是非常非常少的。但是两三个人的处,就给你一个正处级待遇,凭什么?就是凭我们在国家机关这样一个重要位置上,任何一个决策、一个文件、一个思路都影响着多少人的利益。那我们的职责是什么?我们怎么神圣地对待我们每天这一个小文件、一个小报告、一个小调研、一个小会议?这都有神圣的使命在里面。

后来,处长却辞职了。我一直不知道具体原因。当时正是机构改革重组新局融合时期,正在慢慢消化人员。这是个人必须承受的改革的阵痛,我一直觉得这不是他辞职的唯一原因。着急赶路间隙,我脱口问处长当初为什么走?

处长说,融合时期,他任正处已经八年了。融合后,处长层面有许多优秀人才,真是人才荟萃、处长如云,融合前还不太有这种感觉。有天晚上加班,起身到洗手间一看,两鬓都斑白了,顿时大悟,人生无非是时间和空间,不是别的,正是时空,构成人生的本质,构成人性的愉悦。处长第二天就联系原来服务的副局长,到他那里干了。原来,原副局长退休闲不住,帮助孩子搞了一个公司。

我说:“您不走,早就是副司长、司长了。真盼着在您手下工作。”

处长笑说没有这个缘分。副局长存了一些字画精品,不舍得放在书橱里,怕压,放在橱顶。结果楼上渗水,把字画全部毁掉,痛心不已,与字画也是无缘。

处长对副局长的情谊是局里人都知道的。还在局里工作时期,听说他每周五晚上,如果没有特殊情况,都要去老领导家中喝一盅。过节更是如此。处长经常大年三十陪老领导吃完年夜饭,再连夜赶回老家,整个车厢空荡荡的。

处长说,今晚送老领导到局里开会,又接回家,陪着喝了两盅,才赶来车站。 “我现在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大家都忙着赶路,就此别过!君向潇湘我向秦。”

转过自动售取票厅,蓦然一轮圆月扑到面前。

北京站的面貌没有多少变化。无论晨昏,无论到站离站,都使人感到温暖,但是每次回家感觉都不一样。

广场是空间。形形色色的人走来走去,构成一幅五彩斑斓的画面。这芸芸众生,职业各异,面貌不同,有多少人背井离乡,在时空中来来回回地穿梭。

广场也是时间。见证了二十年故乡与他乡的往返。故乡是空间的起点,父母是时间的起点。明天中秋是外祖母去世二十周年,她走了,中秋节我还没回去过。教我擀皮子包饺子捏粽子的外婆,离开我整整二十年了。母亲在清明我回家给父亲添土时嘱咐,如果中秋节能回去,一起给外祖母上二十年坟。

时间,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使我们成长、成熟;也是我们最大的敌人,使我们不断失去、甚至死亡。时间,带走我们的亲人,带不走我们的亲情;带走我们的青春,带不走我们的记忆。

“当,当,当……”广场上空连响了十下。想起少年尼采的诗:“当钟声悠悠回响,我不禁悄悄思忖:我们全体都滚滚奔向永恒的家乡。”

5

乘扶梯上二楼候车厅的时候,接到信息,材料已送到指定地点。送件的小姑娘是去年刚考到局里的,两地分居,孩子尚小,本来也要回家。可是要保管材料,退了票。如今材料送到,也回不了家了。

“师兄!”刚进候车厅,背后有人喊。回头一看,原来是师弟一家三口。师弟背着大包,他的妻子抱着孩子。

多半人已检票进站,只剩下一个小尾巴,我们排在最后面。

我问他,在几车厢。

师弟说,没买上卧铺,三人两个硬座,对付着回家。

师弟是小老乡,比我晚若干届。他这届都是定向生,不转档案,不转户口,只转组织关系。所以他也不能考国家公务员和北京市公务员。户口不在北京,一切都不好办。

我问他工作联系得怎样了。

师弟说,目前只有导师帮助联系的郊区有希望。区委书记说,可以先到乡镇锻炼,后又谈副镇长是副处级,区委宣传部和政策研究室缺人,也可以在这样的部门先做科员,然后下去任职。具体操作要到春节以后,以招聘或人才引进的形式。

我说这真不错,人才引进可以解决一家三口户口问题。

师弟说:“我已经想好了,就在开学带她们娘俩来京的路上。与其在北京乡镇工作,不如回连山县里。我现在决定回去做村第一书记。连山正是脱贫攻坚最紧要关头,我回去还是有用武之地的。冯书记也欢迎我回去。我考研之前,在村里驻点包村,对农村有感情,一直惦記着。”

我很赞赏他的决定,说下这个决心可不容易,需要一定的思想境界和胆识魄力。

师弟说:“那天晚上,在离开故乡到他乡的旅途,在熟悉的列车,我忽然窥见了人生的极大秘密。没有乘客的参与,列车的运行将变得毫无理由,毫无意义。那天晚上,忽然发现自己不再仅仅是个乘客,自己原来也是主体,参与人生与历史创造的主体。”

师弟扭头向妻子那边,说爱人非常支持。她抱着孩子,没有听见。人群喧嚣中,她如此恬静安详,脸上是一种遥远的神情,思绪似在千里万里之外。

检票进站。列车员正在催促送站的人下车。

我们是不同的方向。我说:“童童,跟我去卧铺车厢吧?”

童童正抱着哆啦A梦玩,说不去。他把头扭了过去,又从哆啦A梦口袋里掏了一下,说道:“任意门,回家了。”

6

秋雨之前,与自然有肌肤之亲。秋雨之后,便隔了一层。毕竟穿得单薄了,感觉阵阵凉意。

进了车厢,放好行李,再有十分钟就要开车了。

给妻子发了微信,她就打来电话,说孩子正在打比赛,上午状态还好。身边是狗尾巴草、苦菜,还有冬青、矮松,野草杂生,不时有蚊虫来咬,同故乡极似,不觉心生亲切与熟悉。

我告诉她遇见了处长,又说起家里藏了二十年的两瓶酒这次带回去。那还是来京读书的时候,父亲让捎给导师的,没用上。

我是下铺。想起二十年前来北京,在火车上站了一夜。当时赶上开学,车厢拥挤,丝毫不能移动。后来在厕所旁占了个位子,半坐在行李箱上,本想眯一会儿,哪知上厕所的人,迢迢不断如春水!连虚坐也不能,后来竟至无立足之地。好不容易进了厕所,在里面竟睡着了,当了十五分钟所长,直到外面有人拍山响一般叫门。

休息前去下洗手间。远远看到厕所门边一个人的身影,那不是何老师?北京之大,今晚却接二连三碰到熟人。

我说:“何老师,您也回去?”

何老师转身和我握手,说他母亲本来在京随他住,今年身体不好,非得回故乡。暑假刚送回老家,现在趁过节回去看她。

何老师在高校教书,也是连山人,至今一口乡音未改。他说过,减少一种语言,就意味着减少了一种看待世界的不同方式。我曾经当他面说过赞成行千里路、读万卷书的说法。他却说,读一本书就够了。

我说:“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运动的物体总要回归自然,比如苹果从树上落下来,比如游子回到故乡。”

何老师说:“这是牛顿之前的观点,牛顿之后,认为物体自然运动,除非有一个外力,在前行时不会停下来。”

我说:“过年过节回家是融入血液的文化传统,春运返乡、节日思念都是农业文明的体现,我们骨子里在眷恋日渐远去的农业文明。”

何老师说:“告别农业文明,归根结底是向一种传统的生活方式告别。思乡是人类绝对的本性。故乡在人类的童年时期是集聚地、避难地,所以‘回家深深植根于人的心灵。从哲学上说,人的思乡情结隐晦地表达出游子远离本体之后的深度不安。人生永远在从故乡到他乡的旅途上,融入城市才是此心安处是吾乡。”

厕所门开了,何老师走进去。

差一分钟,十点半。晚上十点半。

火车缓缓离开站台。还乡了!

责任编辑: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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