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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对世界

2020-01-13高远

延河 2020年1期
关键词:四海老太保姆

高远

俞慧敏女士在一所大学里教书,在我们五、六年时间的交往当中,她不止一次跟我抱怨说:你们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究竟算什么呀!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她在大学里教授外国文学,能用俄语在课堂上背诵普希金、莱蒙托夫的诗,神交了一群声名飞扬的大师——确切地说,是离开了这个世界的大师们的灵魂。除过教书,她日常也会参加我们本地的文学活动,现实中只结识了一帮狂热的业余作者。给我的感觉是,这样的活动常常不是让她感到离文学更近,反而是更远。这实在是无可奈何之事。

我又一次听她谈论文学时,我们一起站在一家酒店二十三层的玻璃窗后面。冬天的窗外云遮雾罩,城市上空翻卷起一层顽固的污垢,马路上的车辆、行人蚂蚁般在污垢下攒行,像投奔各自的宿命。隔壁的会议室里此刻正热气腾腾,里面在进行一场作品研讨会。在俞慧敏看来,这样的研讨会很少关乎文学,更像是一伙背对文学的人在发出的某种嚎叫。

放慢我们的脚步,等等灵魂。她说,关键词不是脚步,而是灵魂!

这是一句挺有意思的话,我记不清在哪里看到过。

我沮丧地站在她对面吸烟,同时也偷看她吸烟。她对着我、对着我身后的玻璃吞云吐雾。我发现她吸烟有一股狠劲儿,吸一口脸颊上陷进一个漏斗状的坑,完了又鼓起来。张弛有度,开合有力,那情形仿佛不是在吸烟,而是和什么东西在反复较劲儿。

我要自己动手写一部小说。她忽然掐掉烟头,塞进窗台上的烟灰缸,对我说。

她的话吓了我一跳。这些年来,很多人不经意间就蹦出这句话,好像写小说是一次野餐或者短途旅行活动,随时可以搞一下。不过这话从她嘴里蹦出来,我还是多少感到意外。

虚浮的生活,离题万里的语言,这也算文学?她说,还是我自己动手吧。

她那天的语气相当坚定,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是个随意下决心的人。这个想法她显然已憋了许久,那天是实在憋不住了。那是2015年初冬的事。

此后大约一年左右,在我参加的首发式、品读会、作品研讨会上再没有看见俞慧敏。偶尔想和她聊点什么,打她手机,不是关机就是无人接听。我隐约觉得她这段日子正经历着什么。煎熬、磨难?生命中的某种变故?我不知道。时间又过去了半年,到了2017年春天,有一天她突然打来电话,要了我的电子邮箱,电话很快又挂断。就在这天晚上,我打开邮箱后发现了她发来的一篇小说,题目叫《背对世界》。

我以为她会直截了当把小说写成她理想中的那样:艰涩难懂而又布满哲思。可事实上,她写了另一个世界里的另一些人的生活。他们和她的联系,就像和我们所有人的联系一样若即若离。经过几次电话沟通,俞慧敏不反对我把这篇小说公之于众。她提的条件说起来很简单,希望我请她吃一顿大餐,最好来份清炖河豚。在我的印象中河豚鱼尽管昂贵,却是一种有毒的吃食。有一年,我在网上看到一则新闻,一个女游客在一个叫安寨的小镇喝了几口河豚汤后,差点儿丢了性命。这种鱼的毒素集中在它身体的性腺里。为什么会集中在性腺里?我百思不得其解。要把身体里的性腺剔除干净,无论是对人还是对一条鱼,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曾经先后三次给我的小说写过评论,用她的话说是给我捧臭脚了,回报是请她吃河豚。我始终没有敢冒险,记忆中只请她吃过几回火锅。

这一次,我痛快地在电话上答应了她。我那天脑子一热,忽然很渴望和她痛痛快快吃一顿河豚。当你想背对世界的时候,还有什么事不能做呢?放火、投毒、杀人、抢劫,这些都不在话下,至于带毒素的性腺,手术刀,针头,麻醉剂,等等,还算的了什么。当然,做任何事都需要付出代价。其实你任何事都不做,有时同样需要付出代价。

至于俞慧敏的这篇小说,申明一点,我没有做丝毫文字上的修改。这不是出于对她的尊重或者我们之间的友情,完全是出于我对文字由来已久的绝望。

我像往常一样挤出火车站,站在车站广场上,把眼前这个陌生的城市审视了一小会儿。天气炎热,不出五分钟,我额头的上的汗就冒出来,一直朝下滑,先是聚到鼻尖,随后又被我抹到手背上,又油又滑,好像我是个吃得油肠肥脑的富婆。事实上,我长得又黑又瘦。多年来,我只干一样事情:在不同的城市给不同的人做保姆。不断地变换城市,是因为我和所有人一样喜新厌旧。至于不停地变换雇主,原因只有一个:我失业了。失业的根源并不在我,我自认为是个合格的保姆,只是需要我伺候的人不在了,亡故了、殁了,或者说死掉了。我像水牛犁完了一块稻田,工作只能暂告一段落。从这点上来说,我是个不大吉利的人。我走过的地方都有一股死人气,但在这个乱糟糟的世界上,谁会管这些呢?大家都忙着各自讨生活,见怪不怪或者视而不见,只有我自己才在意。我仍然有干不完的工作,唯一麻煩的是,需要经常换个地方。

我站在车站广场上,左手拎着我的棕色帆布小包,右手拽着搭在肩上的一条旧蛇皮袋子。这些是我的全部家当。我猜想许多年前,如果我的生活中没有那场变故,或许我会成为一个公务员,一个工程师,甚至一个大学教授。是的,女教授,带着金丝眼镜,走路从来不瞅脚尖的,抬头挺胸。肩膀上也不会搭一条破蛇皮袋,而是腋下夹着笔记本电脑,漫步在宿舍和教室之间的林荫小道上。这些我只幻想了一下而已,我知道一切都不可能了。因为生活中没有假设。

这是一个闷热得叫人晕头转向的地方。从出站口走到车站广场上,又从车站广场来到候车室,候车室里的空调冷风强劲,像火热的城市中的一座孤岛。我在一排塑料座椅处找了个空档,身体躺上去,不久,就发现一个小偷盯上了我。我早发现这个城市有个奇怪现象,燥热的地方堆满西瓜皮,到处是蚊子、苍蝇。稍有点阴凉的地方,边上就有小偷出没。我的蛇皮袋子放在地上,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围着它转了六圈还在转,和陀螺一样,每当我眼皮闭上一次,他趁机就转一圈。我把额头上冰凉的头发捋了捋,干脆背过身躺着。我多年来有个习惯,不喜欢看见的东西就选择背对它,只当一切都不存在。我能觉出他的窃喜,他的脚步在我小腿那儿停顿了一下,“嗖”的一声,小腿处卷起一股凉风,我的家当被他拎走了。我捂住嘴,嘴唇贴紧了手心凉飕飕的汗水,这回轮到我偷笑了。只过了大约一分钟,我听到他走回来的脚步声,耳边同时响起喘气声。“噗”的一下,蛇皮袋扔回到我的脚下,我打了个激灵。没等我转过身,那个男人冲着地上“呸”了一下。我从座椅上翻身坐起,揉着眼,看着眼前穿着灰色短袖的男人。这是我第无数次遭遇小偷,他们的表情都无一例外地令人好笑。起来起来!男人挺生气,冲我喊道,你、你、你……他有点结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不远处并排走过来两个警察,腰上挂着警棍。中年男人眼皮翻了几翻,一句话没有说完,把嘴角的白沫抹了抹,一歪脑袋快速离去。

我安然地在候车室里打个盹儿,重新拿起家当走出火车站,在车站北边的西七路上,给自己找了个临时住处。这是一家私人旅社。其实我更喜欢住这些年流行起来的农家乐,一天一夜几十块钱,还带包吃喝的,缺点是离市中心远了点儿。这家旅社的店主是个瘸子,一个年近七十的男人,把一截胳膊粗的钢管当拐杖拄着,嘴里不间断地磕着瓜子飞出瓜子皮。风声很紧!他在狭窄的走道里打开一间客房,站在门口对我说。我拿起空调的遥控器,一屁股坐在床上,把空调的制冷温度调到极限。我不做皮肉生意。我说。我想如果我是个卖淫女,不会找一家破破破烂烂的旅馆,就算我不尊重自己,嫖客们也没面子不是?店主的钢管在楼道上敲得生响,一响一响地下了楼梯。接下来,用了半下午的时间,我在周围的小巷子里寻觅着这个城市的特色小吃。像所有馋嘴的女人一样,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用心吃遍那里的特色小吃。记得有一年,在一個叫安寨的小镇,我因为贪吃,还差点丢了性命。那里出产一种水产品,叫河豚鱼,炖在汤里又香又嫩。那时我刚结束了一份工作,背着包在小镇周围的橘子园溜达,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我觉得理应犒劳自己一下,就坐在一处农家小院里,准备享受当地的美食:豚鱼泡饼。河豚刚盛上来,主人返身回屋去端饼子,我看着汤汁浓香的一小盆河豚,忍不住先狼吞虎咽了几口。不一会,我呕吐不止,气短,翻白眼,脸色发青。主人用一辆农用三轮车拉着我到附近的医院里洗胃,因为抢救及时,总算保住了一条性命。那次经历叫我明白,世界上越是吊你胃口的东西,越是值得警惕的,搞不好会把自己赔进去。从此,每当看到令我流口水的东西,我都会节制自己,以避免糊里糊涂走上险途。

这天,在这个偏僻的北方小城,我又一次被一种吃食愚弄了。小巷里一棵高大的槐树下面,有个店面在卖羊肉泡馍。我站在边上嗅了嗅,汤味鲜美至极,瞬间勾起了我的馋虫。我不是个善于总结教训的人,常常一条道儿走到黑。我要了一碗羊肉泡馍,在一张方桌前坐下来。这是一种类似胡辣汤的面食,黏黏糊糊的。边上的食客们只顾低着头吃,筷子在碗里刨着,一个个大汗淋漓。吃法上看不出技巧,我于是学着他们的样子,也使劲刨了一口。一股滚烫的油汤进到嘴里,烫得我“呀”地叫了一声。旁边的人们看着我这个外乡人的的窘态,擦着脖子上的汗,笑得前仰后合。店主慌忙跑过来,瞧着我张开的嘴,那里已经烫出了一串水疱。店主示范说,吃羊肉泡馍应该用筷子从碗边处刨,碗边处凉得快,那样才不至于烫嘴。但一切都为时已晚,就算它是当地最地道的美食,我咧着嘴再也不敢尝试了。

黄昏时分,瘸腿男人拄着一截钢管在旅社门口等我,样子像个拦路打劫的凶犯。

风声很紧!他说。因为长年累月在车站上吆喝顾客,他的嗓音枯燥、沙哑。

我侧身从他身旁走过,走进旅社的一扇小铁门。我认为他的警告完全多余,我不在车站周围做营生,不过是临时来歇歇脚。

风声的确很紧!他跟在我身后说,我的地盘上,黄、赌、毒,哪一样都做不得!

我立刻明白,他一定是趁我不在房间时,偷看了我蛇皮袋子里的东西。

我的上一个雇主也是个不到七十岁的男人。他一个人独居在湖边一栋两层小楼里。小楼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外墙上瓷片脱落,铁栅栏围成的后院里杂草丛生,显露出破败的迹象。他的生活和小楼一样破败,屋内黑咕隆咚,沙发不是塌陷就是扶手松动,厨房的锅碗瓢盆残缺不全,连扫地用的扫帚都光秃秃的,屋子内外找不到一只完整的垃圾筐。他有一个儿子,不晓得在天津还是上海工作,具体地址我懒得记,也记不大清楚了,总之是在千里之外。我没有给他家做保姆时,儿子一年中千里迢迢赶回来看望他几次,说起来够辛苦的。后来,他们通过中介公司牵线雇佣了我。老头退休前做过科长,退休很多年了,爱吆喝人的毛病依然不改。他喜欢摸着我的大腿坐在沙发上一本正经地看电视,我稍有不快,他就粗喉咙大嗓门地吆喝,好像我来他家不是做保姆的,而是专供他性骚扰的。只用了不到两个月时间,我便把他停停当当安顿进了殡仪馆的冰柜里。他儿子在一天清晨接到死讯,一点没感到意外,甚至可以说,欣然接受了他离世的现实。儿子火速坐飞机赶回家,第三天上一把火烧掉了他,带走了装着他的小木盒子,从此免去了旅途劳顿之苦。我偶尔会怀疑自己不是保姆,而是清洁工,帮助一些人清理掉废弃的物什。我离开小楼那天,几个邻居站在门外,对着我和我的蛇皮袋子指指戳戳,好像我带走了不为人知的秘密。可那家的儿子并不这么看,他多付了我三个月工钱,说这是劳动法的规定。完了,又送给我一只枕头,沉甸甸的,里面灌着沙子,说是我遗落在她父亲床头的。我蛇皮袋里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但是我想了想,还是硬把它塞了进去。生活就是这样,不是没有真相,而是一些人不愿意面对。谁知道呢,或许本来就不存在真相,所谓真相不过是另一些人的自作聪明罢了。

我有点讨厌中介公司,因为在整个过程中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却分去了我不少收益。更叫人讨厌的是,我去公司里结账,他们竟虚张声势把我审问了半天,好像我做了杀人越货的勾当。疑虑,猜想,加上漫无边际的想象,最后都换算成货币,从我的工钱里做了扣除。我承认我做保姆不是做慈善,不提供免费服务,但也从不会趁火打劫、杀人越货,我只挣应得的那份工钱。至于谁家死了人,死的是不是时候,不全是我的过错。再说了人到头来都得死不是?这件事之后,我再也不和中介公司合作了,宁愿自个儿单干。

在瘸子的旅社里休息了一周,我去小雁塔逛过两天风景,又去青龙寺烧了一回香。每做完一桩事,我会找个地方烧一回香。雇主们原谅不原谅无所谓,我得想办法自己原谅自己。回到旅社,瘸子好几次冲进房间,拿钢管开裂的一头戳我的蛇皮袋子,担心它会带来某种霉运和晦气。最后一次,我再没有提起袋子躲开,而是一把夺过钢管,“咣当”一声扔到走廊上。走开,走开走开!我大声喊。瘸子弯腰想捡钢管,我走过去扯住他衣领,一直把他扯到一楼的住宿登记室,趁机在登记本上撕下一张纸。我拿起桌上的签字笔,在纸上描了几个大字。第二天一早,我收拾起行李,去了鼓楼西北角上的人力市场。

世界上还有比我更讨厌中介公司的人,那就是我后来遇见的雇主们。他们不想去中介公司履行繁琐的手续,不想叫人知道他们在哪里工作,从事什么职业,又为什么要给家里的父亲或母亲雇一个保姆。他们有种种鲜为人知的苦衷、缘由和说辞,但是又懒得说,于是就来到人力市场。按说对于雇主,我是没有选择的权利的,因为雇不雇我做保姆完全由他们说了算。但是我不着急,我有猎人一样的嗅觉,还有农民一样的耐心,我要等待适合我的雇主,否则,我会一直等待下去。从这点上来说,选择权仍然在我这边。

边秀云大姐是我见过的最和善的女人,脸上白净富态,看起来有五十多岁,说话慢言慢语,像个知识分子。边大姐手里拎着一兜菜,脚步轻快地从鼓楼旁边走过,在道沿处一个垃圾桶边打了个趔趄,一抬头看见了不远处的我。我转过身,尽量把胸前的白纸黑字对着她。她眯起双眼看了看,走过来问我:做保姆的?我点了点头。我开始在脑子里搜索我那套固有的说辞:来自哪里,家里有什么人,干嘛要出来做保姆,等等。这套说辞我早烂熟于心,完全不需要思考,只在需要的时候从脑海里拉出来。但是我是个没出息的人,从小就那样,一紧张脑袋就卡壳。我承认第一次看见边大姐时我有点紧张,因为第六感觉告诉我,我的新雇主来了。有时候,人和人只需要不经意的一瞥,前世的孽缘刹那间就点燃,想躲都躲不开的。我愣了有几秒钟,把需要应答的说辞在脑子里码放整齐,等着边大姐一件一件问我。边大姐却什么也没有问,她看着我,不易察觉地吸了几下鼻子。我生怕她嗅到我身上的死人气,我总是从一个死人边上走开,然后又走进另一家。我拉了拉衬衫的下摆,又扣住胸前的钮扣。因为天热,浑身上下都往外蹿热气,我只能尽量把身体收缩起来。后来的日子里我才知道,边大姐有洁癖,当时不过是嗅我身上有没有异味。还行,她说。她又自言自语地说:我看还行。说完话,她拎着菜下了台阶,朝一侧的小巷里走去。

冲她那句话,我在鼓楼边站了三個小时。干热的气流一阵阵从东大街上涌过来,我脸上的皮肤在热流中绷紧、开裂,汗水一遍遍在刺疼的皮肉上冲刷。鼓楼广场上没有一处树荫,要乘凉得离开广场,去南边的人行道上。那里有一排高大的槐树,树下有几个卖瓜果的摊点。我强忍着烈日暴晒的眩晕,从蛇皮袋里掏出一个塑料水杯,喝了几大口水,又从肩上的棕色小包里抽出卫生纸,在灼疼的额头上擦。我额头上的汗水早就晒干,剩下一层带着咸味的沙状颗粒。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始终没有放弃等待。我说过,我对雇主的选择挺苛刻的,大凡我认定的人,认定的机会,不会轻易放弃。这中间,广场上一个蹬三轮车卖糖人的男人过一阵靠近我一点,最后挪到离我三尺远的地方。他一直在偷瞧我,不时用一块脏兮兮的毛巾擦手。插在三轮车上的糖人有猪狗牛羊,还有鸡和猴子,它们的形象在烈日下土崩瓦解,一道道糖稀顺着竹签往下流。他对着白花花的水泥地面吐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对我说:做的什么保姆呢,不如跟我回家一起过日子。此地的方言我听不大准确,但是过日子的话还是听清了。我面无表情,扭头看见几缕糖稀在竹签上缓慢移动,心想,这个人一定活得不耐烦了。他如果知道我走到哪里都带着一股死人气,这些年伺候一个死一个,一定不会顶着烈日和我套近乎。我甚至有点可怜他。他身材不高,矮壮结实,做什么事都有一副好本钱,不应该在广场上捏糖人。在我看来,一个男人只会摆弄稀汤寡水的东西,很难招人待见。

整整过去了三个多小时,日头偏西,边大姐才回到鼓楼广场。她后边跟着两个男人,一个四十出头,一个四十六七。边大姐朝我招了招手,我跑过去,在他们的带领下绕过鼓楼,在小巷口一个饮料店门前的遮阳伞下坐下。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坐在了她旁边。我们一人拿着一瓶汽水喝着,喝到快过半,边大姐才开口说话。边大姐说:你也看到了,我再过一年就六十了,十年前就有糖尿病、冠心病、高血压……四十六七岁的男人说:我是低血压。另一个男人说:我倒是没什么要命的病,椎间盘突出,啥活都干不了。听起来,三个人一拍即合的想法是:家里的老人急需雇个保姆。边大姐询问我的年龄、籍贯、老家都有些什么人。老公干什么工作的?孩子多大了?我一一作答。四十出头的男人说,你年龄不大,结婚倒挺早,孩子竟然上高中了。我那会儿脸红了一下,但在这暑热的天气里,脸本来就晒得通红,因此没有人会注意。通常情况下,雇主们的问话千篇一律,我的回答也滴水不漏,脑子里不带想的。可老实说,老公、孩子,生活中我有过吗?这些词儿和我有关系吗?在我近三十年的人生中,除过对一片大山的遥远的记忆,陪伴我的只有轰隆轰隆的铁轨和辗转流离的生活,人世间一个女人应该拥有的,我什么时候拥有过?或者,那些只属于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是的,是另一个我,我的生活在井下,她在天上。从这点上来说,我丝毫没有说谎。

边大姐说,山里人结婚早,孩子上高中有什么好稀奇的!她丢下老公孩子出来做保姆,不就是为了养家糊口嘛,哪像我们……

边大姐唠叨着他们的家事,弟媳们,侄子侄女,家长里短。我在这期间喝着汽水,又做起了惯常的游戏:猜猜这家的老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是七老八十还是瘫痪在床。我后来的经验是,尽量伺候那些瘫痪在床的人。这种活看起来麻烦,做起来却最省力气。他们无助、孤独,听从摆布,只剩下一点可怜的思维,又心有余而力不足,像一盏奄奄一息的油灯。你随便什么时候想吹灭它,嘴唇一动就会灭掉。我的推测是,他们家有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太太,姐弟三人得轮流伺候。起初,他们伺候老人争先恐后,打算在单位、在邻里间、在微信圈里落个好名声。可惜老太太垂而不死,生命力超强,现在把他们的耐性快消磨殆尽了。为人子女,自然不能把生身父母给捏死,或者像垃圾一样倾倒掉。于是,得给家里雇个保姆。

不过,这次我猜错了。据边大姐说,他们的母亲高寿八十有二,无病无恙,精神矍铄,年初的体检中,唯一不合格的指标是视力:老花眼加砂眼。

这话倒叫我吸了一口冷气,心里有点冰凉。我不想在这个城市待得太久,酷热难耐不说,当地的吃食都是面粉做的,对我这个从小吃米饭长大的人来说,生活上极不习惯。我有一丝后悔,等他们介绍完老太太的情况,我低着头想了想,问了几个问题。这是我每次干活前都要做的功课,像吃河豚鱼一样,把可能存在的风险预先排除掉。

我问:为什么不送老人院呢?

年长的男人——后来我叫他边大哥,听了我的话面露难色,说:这事倒不是没有考虑过,父亲去世那年,母亲就想去养老院来着,可我们姐弟都是在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不是说老人院不好,可说出去总有点不好听。

边大姐慢吞吞地说:我是退休的人了,没什么脸面不脸面的,只是老人院离城远,在南山边上,来去不大方便。

边二哥抱着脑袋,瞅着他们两人说话,一言不发。

我又问:老太太一个人住吗?你们多久会回来一次?

三个人都表示,假如雇了保姆,多久回一次就说不准了。边大姐退休后被单位返聘还得上班,平时又要和亲家轮流接送上小学的孙子。边大哥的儿子要高考,边二哥的闺女要中考,再加上单位都有一摊子事。也许是三天,也许一周,边大哥说,只要不去外地开会,我最少保证一周回一次家。

我对所有的雇主一视同仁,喜欢和他们把丑话说在前面。无论多么健硕的老人,一旦年过八十,身体必然一天一个样,这不是我口无遮拦,是客观规律。另外,还有个事也没必要遮遮掩掩的。我说:万一老太太有什么不测,我是说万一,因为我只是个保姆不是大夫,万一……听了这话他们连连摆手,不叫我说下去。你明白的,边大哥说,能雇你做保姆,人就交给你了,我们姐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算是大体达成了共识。我需要一份工作,他们需要一个给老太太送终的人。人人都有一条黄泉路,谁在这条路上送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局,这一点我很清楚。

边老太就住在这条巷子里,巷口的牌坊上写着三个字:居仁坊。小巷里是很早前改造过的街区,街口有两排门面房,再往里有十几栋住宅楼。楼房的外墙灰蒙蒙的,半墙上架着紫藤,还有爬墙藤,细碎的叶子在阳光下油光发亮。我拎着包,肩上搭着蛇皮袋子,跟他们一起走进巷子。半道上,边大姐在一堆垃圾旁站住,看着我肩上的蛇皮袋,指了指垃圾堆。她示意我丢掉它。她以为里面是一团衣服鞋袜,对我说:到家后我会给你买新的,我有洁癖。我没有说话,坚决地摇了摇头。边大哥说,走吧走吧,谁家没有点破烂家当,哪儿来那么多事呢!

每走一段,能看见道边的一座牌楼,或者一对狮子,下方竖着石牌,上面写着文物保护字样。一连看见好几块牌子,我就好笑地想,这条街上的人似乎更珍惜那些老旧的牌楼、门楼,还有风吹日晒过的石狮子。至于人,竟然不如无用的陈年古董,越老越惹人嫌弃。

我第一次见边老太那天,一进楼道,她正把一条狗逼到墙角。她腋下夹着一把扫帚,把手朝外,像持着AK冲锋枪。狗嘴里吱吱不止,间或“汪汪”叫几声。老太太住在一楼,狗在楼梯和对面的门角处趴着。那是一条半大的宠物狗,身子像棒槌样又圆又细,身长近二尺。我们刚进楼道,狗在老太太的威逼下“蹭”的跃起身往楼梯上跳,老太太飞起一脚又把它踢回原地。它“吱”的一声,目光惶然,灰白的皮毛缩在角落,脑袋贴在了水泥地面上。那是一条流浪狗,近几日每天黎明用爪子抓边老太的屋门,兆头很不吉利。这天,边老太先是把它撵进院子里的一丛花椒树中,繁密的树刺扎得它“呜呜”直呻吟,它跳出树丛后脑袋发懵,又窜进了楼道。边老太一心想灭掉它,边老太说世界上不只是乌鸦会叫丧,狗也是通灵的。这个索命的狗东西!看见我们走进楼道,她叫边大哥过去,一脚踢死这条狗。边大哥一脸尴尬,站在楼道口不动。边大姐见状,过去夺过她手里的扫帚,说:你没事儿和狗较什么真,还是回屋歇歇去吧!老太太不愿回屋,指着对面的门道,他陈阿姨,快出来看看,这条狗要向你家里钻!边大哥皱起眉头,过来推开屋门,把老太太朝屋内推。老太太说,你推什么推?还不快叫你陈阿姨出来!边大哥把她推进了屋,说道:陈阿姨死了三年了 ,我上哪儿叫去?!

据说,老太太从前不是这样。还在很久很久以前,她是一家医院的护士长,手下管辖着几十号人。或许因为在医院上过班,她年老后比较信奉药物的作用,多年的积蓄都被她拿来买了似药非药的东西。人参丸,灵芝膏,包治百病的五味口服液,还有叫不上名字的膏药、草药。那些东西的来源也不确定,有街坊邻里介绍的,也有跟一帮老人在巷口的酒店听课听到的,还有电话推销的。最要命的是电话推销的,一天三五个电话,先是嘘寒问暖,接着开始推销产品。边大哥有一回从老太太手里抢过电话,电话那头的人还在喋喋。他说,这事千万别和儿女们说,儿女们一怕花钱,二来自私,只顾自己的日子谁在意您?我们每天提醒您按时吃药、按时休息,儿女们能做到吗?边大哥一生气摔掉了电话,可那些药依然源源不断从各地邮寄过来。庆幸的是,老太太毕竟有些医学常识,尽管是花钱买回家的,还是要对着一本药书一一甄别。认准了的就吃,有点疑惑的,先挑出来拿给对面的陈阿姨。陈阿姨是陶瓷厂的退休职工,陶瓷厂后来倒闭了,给职工的养老金缴纳不足,陈阿姨的退休金领得就少,经济上有些许拮据。陈阿姨本来只有风湿病,杂七杂八吃了老太太赠送的药,风湿病没有好转,反而得了白内障、内分泌失调、心肌炎,最后死于淋巴癌。这事叫边家的儿女们很内疚,很长一段日子,看见对面陈阿姨的闺女,一个个都面露愧色。要说,人活得越老越精明,陈阿姨死了,边老太把挑出来的药又送给门面房里的银匠试用,没多久,银匠也被吃得半身不遂坐到了轮椅上。这下边老太才被吓着了,和电话里的那些人彻底断绝了交往。

对此,我的看法是,如果有钱就尽管折腾好了。何况边老太的几个儿女家境都算殷实,不缺那几个小钱。边秀云退休前是一家非金属研究所的研究员,退休后被单位返聘,挣着双份工资。大儿子边四海是公务员,在一个什么局当副局长,二儿子叫边四洋,是一家保险公司的业务经理,收入都不错。可是,后来他们发现了一个奇怪现象,老太太不吃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了,却不知从哪儿买回成袋的罂粟果子,用开水泡着喝。她不久就出现了幻觉,常常把家里的小板凳當做猫,把小区的流浪猫当成收破烂的,把成捆的药盒子放在卧着流浪猫的树根下。先前是,边秀云每周会抽空回家里住一天,后来也不敢住了。因为有几次,老太太把她当做夜晚潜进家里的小偷,二半夜用厨房里的切菜刀在她房门上砍。

每年元旦前,他们都要给老太太做一次例行体检。检查的结果出人意料,各项指标正常,除过老花眼和砂眼。边四洋提出,大家别死爱面子活受罪了,干脆送养老院得了。但边四海和边秀云不同意。电视上三头两头报道养老院里虐待老人的事件,老太太本来脾气就不好,遭到虐待的可能性极大。再说了,又不是鳏寡孤独,儿女孙子几十口人,难道腾不出一个照顾老人的?别人会怎么看怎么说?思前想后,省事而又周全的办法只有一个:给她雇个保姆。

我第一眼看见边老太时,感觉我胜任不了眼前的工作。她像我母亲,太像我母亲了,虽然我已经很多年不愿想起我母亲,但是第一眼看见她,我还是整个人一下跌回到我那遥远的山村。那天,老太太穿了一件白绸对襟衫子,下边是白绸裤子。她身材瘦小,宽松的衣服却一点掩盖不住她瘦小身形下的筋骨。尤其她拿着扫帚咄咄逼人的样子,消薄的嘴唇使劲抿着,一对眼睛小而有神,像两颗圆而坚硬的石子。我母亲也曾经在山崖下,逼住过一只黄羊。她手里拿的不是扫帚,是一截碗口粗的树干。为了猎获它,她把那只黄羊从中午堵截到黄昏,傍晚时扛回了家,剥皮剔骨,满当当炖了一锅。后来,她又像当年逼住黄羊一样逼住过我。她就是那么个人。倔强、冷酷。甚至有些残忍。

我从小没有见过我父亲,据说是炸山开荒时滚了崖,死掉了。我从家里出来那年,高中还没有毕业,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这些年走南闯北,坐在火车上,站在城市的高楼上,到处能看见大山,但是我很少想起我们那个山村。它在我的心里早就死了,同时死了的还有我母亲。

边老太这天的举动忽然唤回了我遥远的记忆。

边家的几个儿女给我安顿好了住处,把琐琐碎碎的事交代了一番。边秀云做了顿丰盛的晚餐,大家又看了一会电视,老太太就上床去休息。他们夜晚里一起出门,我送走他们,一转身,空荡荡的客厅里留下我一个人了。

我母亲说:每个人都有命,得认清自己的命!

我母亲又说:这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是我们一家子的命!

我想,当初如果她没有硬逼着我退学就好了。我或许会像另一个我那样,上完高中考大学,然后考研,在大学里教书,闲暇时提着电脑包参加各种活动。但是我没有选择的权利,选择权在我母亲手里。她说要么是我,要么是另一个我,得有一个人留在家里砍柴种田,直至把她养老送终。她是一个心硬的女人,又是一个精于算计的女人。在人生的十字口路,我像一只羊或者一条狗,被她逼到了墙角。

后半夜,边老太握着菜刀站到我床头时,我多年来第一次从睡梦中哭醒了。

边大姐第二天回到家,边老太气咻咻坐在沙发上。一进门,她对边大姐说:你们在哪儿找的这个孩子,她有病!

我那时打扫完房间,正在清理卫生间的马桶。听见有人说话,我带着胶皮手套从卫生间出来,和边大姐打了声招呼,对她说:都是我不好,昨晚把老太太吓着了,我因为想家,哭了。边老太听了我的话别过脸,看窗外的一丛乱蓬蓬的树叶。边大姐冲我努了努嘴,我转身继续去卫生间清理马桶。他们母女俩在客厅里唧唧哝哝了一会,边大姐喊道:小余,收拾完卫生间,和我一起上街买菜去。

走在买菜的路上,边大姐说,小余你尽管放心好了,人年龄越大事儿越多,我们姐弟几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记着,往后我们不会偏听偏信只听老太太的,你尽管放心好了。

到了菜市场,边大姐提出买大肉,说是老太太就喜欢吃肉,最多隔一天就得买点,不要多买,够吃一顿就行,想吃了再买。从家到菜市场走路不过十五分钟,不远。我说还是买两样蔬菜,再买点带鱼吧,大肉胆固醇高,吃多了脾气暴躁,老太太本来脾气就大,还是吃带鱼好。边大姐想了想,说那就随你吧,你伺候人比我们有经验。我买了一斤带鱼,又买了一斤菠菜,一小把西芹。吃菠菜补铁,有利于血液循环,西芹是粗纤维,能帮助消化。听了我的话,边大姐笑了,说你一个保姆懂的还蛮多。我说,都是没事时在网上查的。

边老太看着我端上来的清炒菠菜和凉拌西芹,生气地嘴撅脸吊。最后才是红烧带鱼,不多不少一盘。边大姐加起一块带鱼放到边老太碗中,边老太用筷子挑起来,牙齿在鱼肉上刮了刮,砸吧了两下嘴唇,脸色才和缓下来。

边大姐走后,这一天剩下的时间过得还算平静。老太太精神很好,吃完饭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临进门,又在门口喊叫陈阿姨。我开门后说,陈阿姨死了,被烧掉了,怎么能喊回来呢!这话说得她瞬间情绪低落,回屋后打开电视不停地换台,后来干脆把遥控器扔到茶几上。电视上正播放一档乡愁节目,一片稻田边上有个小村庄,村子里死了人,主持人在全程采访安葬仪式。这地方的习俗有点特别,埋人在凌晨时进行,好像死者生前做了见不得阳光的事。树梢上挂着花纸、白幡和灯笼,门前先是响起鞭炮声,接着一阵哭声从门内扯出来,黑漆漆的街道上丧服飘动,拉起长长的送葬的队伍。老太太伸手去摸茶几上的遥控器,遥控器一把被我拿过去了。再看一会呗,我说,我们那儿死人是不放鞭炮的,又不是什么喜庆事,搞得像要庆祝似的。老太太脸色难看,抠了抠手上的指甲,眼睛斜睨电视的当口儿,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是一个墓穴,大头小尾,像张开的阴森森的嘴巴,等着要吞噬什么。镜头拉近后,墓穴里有明厅,有暗室。城市人死掉后都在火葬场用炉子烧,边老太大约很少见过乡下土葬的墓穴。我给她讲解说,暗室是陈放装有尸体的棺材的,明厅里一会儿要往进填土,填饱后鼓起来,就成为坟堆。老太太终于看不下去了,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过去用指头戳了两下,关掉了电视。

整个上午,她一直躺在床上。我收拾完厨房以为她睡着了,进屋后一看,她眼睛睁得和铜铃一般,把自己硬邦邦在床上横着。

这一天,我夜里再没有哭。但不知为什么,我又想起我母亲。我现在走在了另一条道上,这不是她的愿望,也不是我的心愿。我一天都没有伺候过她,却一直四处奔走去伺候別人。当然,也从来没有人伺候过我。我不知道她眼下是否还在世,掐着指头算算,应该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我有二十年没有回过家,没有和家里有过任何联系,也没有人联系过我。她在我心里早就死掉了。或许,我们彼此都以为对方早死掉了。

这天后半夜,没等边老太站到我床头,我摸着黑进了她屋子,在她床头站了一会。她睡觉没有鼾声,和我母亲一样。我不明白睡觉为什么会没有鼾声,我打起鼾声来响亮而放肆。是因为胆怯、谨慎,还是心怀鬼胎?一想到心怀鬼胎,我的血立刻往头顶上涌。边老太果然没有睡实,从梦中惊醒后一侧身从床上爬起来。她以为我要杀她,一看见我的身影,身体立刻缩成一团,像一条拐线虫。我不知哪里来的怒火,端起床头柜上一杯凉开水,一甩手泼到她脸上。很久之前的一个夜晚,我曾经试图对我母亲这么做来着,后来却什么也没有做。一股透明的液体从老太太她脸上倾泻,脖子和胸前湿漉漉一片,汗衫贴在了她干瘪的胸上。我泼完后有点后悔,又一想,这是让她清醒一下,好起身上厕所,不然她夜里又會尿床。边家的几个儿女或许并不知道,她母亲其实有尿床的毛病。先一天,我天不亮给她换了床单,她丝毫不领情,大清早还给边秀云告了我的黑状。

吃午饭的时候,边四海来了,车在院子里按了几下喇叭,我过去给开了屋门。边四海拎了一斤活虾、一块腊肉,钥匙链上又挂了一小壶酒。小余小余,边四海说,午饭把这些做了,咱们庆祝一下。

我在厨房里煮白灼虾,知道老太太在客厅一定又向边四海告状。不一会边四海来到厨房,小声说:小余呀,老太太说你给她床上泼水了,我想不会吧?我把调蘸汁用的生抽滴在小蝶里,一点一点给碟里挤芥末膏。怎么会呢,我说,老太太床为什么湿,你问问边大姐就知道了。我想边秀云是在家里待过的,老太太尿不尿床她应该清楚。边四海认了真,假说去车上拿手机,在院子里给边秀云打了电话。别理她!他回来后对我说,一日三餐什么都不缺,只剩下给人找茬儿了。边四海这天挺高兴,因为升职了,当了局长,专意来给母亲报喜的。吃饭时他呡着小酒,把单位的事一桩一件地给老太太学说。老太太夜里没有睡好,精神萎靡,加之向儿子告状后没有看到告状的效果,兴致就不高。她不接边四海的话茬,低头不住地刨饭,碗空了还在刨。边四海说:要不给再盛点儿饭?没等老太太开口,我说:已经吃的不少了,老年人的长寿秘诀就是多餐少吃。说完我问边老太:老太太,您还想多活几年不是?老太太瞪了我一眼,我接过她手中的碗,递给她一杯白开水。

边四海临走时,在门口冲我招了招手,把我叫到车跟前,对我说:我们姐弟的事让你要费心了,你把这里当成自己家,放手干好了,干得好额外给你加工资。

他开着车走了。我站在楼门口儿想了一会儿。怎么叫放手干呢?

我招呼老太太吃完早饭,九点钟准时去菜市场买菜。买了一块豆腐,一撮韭菜,回家时,发现老太太把家门从内反锁了。我拧了几下钥匙拧不动,就知道门反锁上了。老太太挺狡猾,吃早饭时看不出异常,我买菜出门那会儿,她起身上卫生间,也没有什么反常举止。现在却把我锁在门外了。我敲了几下门,屋内没有动静。因为是一楼,我走出楼道,趴在窗户上朝里看。老太太也趴在窗户上,贴近后几乎和我鼻子碰到鼻子。我喊她开门,她冲我摆了摆手,随后双手背在了身后,在客厅里转悠。我的第一感觉是,她想解雇我,心里不免感觉滑稽。这不是我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有一年在湘江边的一个城市,那里的人们喜欢吃河粉,我的雇主是个近七十岁的老太太,也喜欢吃河粉。她发现我每天给买来的河粉里加一种白色粉末,不干了,叫来独生儿子要解雇我。儿子说保姆说过了那是胡椒粉,去腥提味的,你嚷什么嚷呀。她终于没有拗过自己的儿子,我依旧留下来,依旧每天把白色粉末拌进为她预备的饭菜中。以我的看法,人到了年老体衰的年龄,可怕的是思维和体力不同步,凡事如果还想由着性子,到头来只会自讨苦吃。湘江河畔的夏季闷热潮湿,我想尽快离开那里换个地方,粉末的量越加越大。不出一个月,老太太就一命呜呼。我现在离开窗户,站在楼前给边秀云打了个电话。边秀云过了一个多小时才赶过来,那期间,我坐在楼前的台沿上,一直在看两棵椿树上的野猫在你来我去的追逐、嬉戏。

边大姐赶得气喘吁吁,叫开了老太太的门,一进门就说:你怎么就不能省点事儿呢!我在单位忙得要死,你还在这边给我添乱。

我不声不响,把买回的菜放到厨房里,用一盆自来水浸着,然后冲洗了抹布,去阳台上擦玻璃。

边老太说:好歹都是死,你们让我死到养老院去。

边大姐说:大清早的,说这么灰心丧气的话,谁想让你死了?我们哪个没有一大堆事要忙碌?这不是为了伺候你才雇了保姆嘛。

边老太说:这孩子不是保姆,是来索命的。

边大姐听了这话,不和她再说了,去她的床头柜里翻东西。我手里拿着抹布从阳台上走过去,问她找什么。她说,那些罂粟壳子得扔了,那玩意儿吃了人会产生幻觉,我看老太太是吃多了。边大姐大约是忘记了,进门的第一天,她就嘱咐我把一堆褐红色的壳子收拾起来,不能叫老太太再泡水喝。我当时把它从床头柜里拿出后,全塞进了我的蛇皮袋子。收起来了就好,她说,它不但有毒,吃了还会上瘾,老太太近来疑神疑鬼的,我怕是吃了它的原因。

为了防止她以后再反锁门,边大姐叫我早晨买菜时把老太太带上。她说,多运动运动,对老年人没有坏处。

从这天起,每天草草吃过早饭,我就吆喝边老太从沙发上起来,和我一起去菜市场买菜。第一天,老太太很不情愿,说如果她去买菜,我不是成了吃闲饭的。有了边大姐的话,我不由分说把她从沙发上拽起来,拽着胳膊向菜市场走。正是盛夏时节,太阳刚出来就烤得地面发烫。她一走到居仁坊的牌坊底下,就想坐在石墩子上歇脚。楼上的李阿姨早早买了菜,拎着塑料袋走过来,说,这老太太,大热天保姆买菜还要跟着,真是越老越不放心人了!边老太在石墩子上喘着气,低下头不吭声。我说:老太太在家闷得慌,想出来运动运动。我发现边老太手里攥着手机,眼睛盯着手机屏,大概又想给边秀云或者边四海打电话告状。李阿姨刚一走开,手机被我抢了过来。我抹去头上的汗,想留她一个人坐在巷口,自己去买菜。转念一想又担心她会走丢。按我的经验,家里死了人不大要紧,要紧的是走丢。报案,张贴寻人启事,网上发帖子,天南海北的寻找,没完没了,鸡犬不宁。最后,这一切都是做保姆的责任,那责任我可担不起。没办法,我又一次把老太太从石墩上拽起来。尽管身材瘦小,穿着宽大的绸衫倒不明显,可是我手在她肩膀上一提,就感到她身体的轻飘了,简直没有多少分量。我几乎是拎着她到了菜市场。买完菜,又把她一路拎回家。

楼上的李阿姨从前是剧团唱旦的,时常在家里吊嗓子,鬼哭狼嚎似的。为了隔三差五在院子的自乐班里唱戏,她练功很勤奋,早晨五点半刚过,在阳台上就开始咿咿呀呀。上午会安静一会儿,晚上八点过后,又站在阳台上咿咿呀呀。

我想起边大姐提到的那些罂粟壳子。此前我从来没见过罂粟,上学时只在课本上读到过。这是什么神奇的药物?我把一只罂粟壳从蛇皮袋里取出来,把粉红色的果子仔细看了看,进厨房往煮奶的小锅里放了一颗,完了用开水煮。罂粟在水里翻滚,水变成了淡黄色,我倒进杯子,拿过去给边老太喝。边老太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脑袋歪在一边,和往常一样一点鼾声都没有。我叫醒她,把水杯喂到她嘴边。她喝了一口喷出来,骂我想烫死她。我回到厨房用冷水冲了冲杯子,又一次把水杯放到她嘴边。她喝了一口吐出来,说:苦死了,你想毒死我是不是?李阿姨这会正在楼上吊嗓子,声音又尖又细,家里的窗玻璃跟着共鸣起来,发出扎扎的响声。我从茶几上拿起一条抹布,在手心里揉成一团,把一团抹布塞进了她嘴里。

边老太嘴里呜呜咽咽地叫,想从沙发上起身。我按住了她的双腿,那里简直骨瘦如柴,摸着叫人寒心。她扭着身子在呜咽,我把电视的声音调大,电视上正在播一部抗战神剧。在她越来越小的喊叫声中,我聚精会神地看起了电视剧。一部抗战剧被几个年轻人演得神乎其神,逗得我差点儿笑出了眼泪。

不晓得边老太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看完两集连续剧,她又醒了。

我把抹布从她嘴里掏出来,抹布被她的口水泡得湿淋淋的。

她目光惊恐地睁着,平躺在沙发上看着我。

我说:以后你得听我的,明白不?

她的神志有些迷糊,但听了我的话,还是朝我点了点头。

我把剩下的罂粟水趁势又灌进她嘴里。

要说,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认命的。边老太从这天起认了命,每天按时起床吃饭,吃完饭跟着我出外买菜。七月刚过半,酷热难耐,她每天跟在我身后连颠带跑。罂粟的药效真的很神奇,边老太的精神似乎被激发,不再喊热,也不再半道上偷懒。白天很少再睡觉,夜晚和我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我看到夜半三更,她一眼不眨在边上陪着。不过,这玩意的副作用很快也显现。我看完电视剧在床上躺下,迷迷糊糊刚进入梦乡,她在隔壁房间喊上了,说打鬼打鬼。我吓出一身冷汗,跑过去开灯一看,发现她在地板上躺着,怀里抱着一只枕头。她看见我,喊着儿子边四海的名字,说,四海你快开门去,你爹从上海出差回来了,快开门去。我把她从地板上挪到床上,对她说,夜晚里乱叫不但会叫来鬼,还会叫来吃人的狼,小心狼吃了你!这话是我母亲从前给我说的。在我们那个山村,很久以前就没有看见狼了,可是每次我在睡梦中说胡话,她都会那样吓唬我。我长大后才知道狼和狗有点像,体型比不上野猪庞大,牙齿也没有水牛尖锐。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用狼吓唬人。不过这话还真管用,边老太听了我的话,头上蒙住毛巾被,嘴巴就闭上了。

边四洋这天回家看边老太,进门后说:不对呀,这才几天时间,人怎么就廋成这样了?

边老太不看她儿子边四洋,看着我。我说:没有呀,老太太本来就廋,都说有钱难买老来廋,还是廋点儿好。

边四洋和边秀云一样,面皮长得白净,细眉细眼,有一丝女人像。他问边老太是否按时吃饭,按时休息,每天去外边活动了没有?边老太午饭后发困,躺在床上想睡午觉,他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嘴里唠叨不停。问完边老太又问我,哥哥边四海几时来过,姐姐边秀云呢?午饭吃什么了,饭量增加了还是减少了?这才几天不见,脸色怎么就蜡黄了呢?在他的询问中边老太不住打哈欠,后来,干脆就睡着了。

临出门,边四洋嘴里还在念叨说:这才几天不见,怎么成这样了呢!

到了门口,他回身拿出一千块要塞给我,说:小余,这算我奖励你的工资,老人的事你真得费点心,拜托了!我答应了他的要求,但拒绝了他的钱。我说:工资我按月领着,当然会尽心的。

这天晚饭后,家里闷热得厉害,边老太不喜欢用空调,我把客厅的落地扇调到最大,可身上依然一层一层起热汗。入夜后来了一阵凉风,刚打开窗户,远处传来打雷声。一道道闪电撕裂开夜空,雷声像火车一样轰隆隆从头顶碾过,接着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击打着窗户,窗玻璃似乎顷刻会被击碎。随后又是闪电,天空裂开长长的口子,一声巨雷炸响,震得床都在晃动。头顶不断响起雷声,我觉得自己要遭报应了,抱着毛巾被蹲在床头,身体蜷缩成蜗牛状。随着窗外的闪电和雷鸣,我的神经一下一下收缩,感到自己即将和我伺候过的那些人一样,很快要不久于人世。我头疼欲裂,心慌得厉害,脑袋钻进胸前的毛巾被,双手揪住头皮,仍然无济于事。外面霹雳啪啦响起塑料棚的倒塌声,响起树枝断裂落地的声音,响起此起彼伏的汽车鸣叫声。世界在这一刻仿佛崩裂,天塌地陷,万劫不复。我想起了我母亲的话,尽管极不愿意,我现在却常常想起我母亲。她说:这是你的命!难道我的命真该如此?那另一个我呢?什么是她的命?她现在在哪儿,是否也和我一样正经历这种折磨?

天色微亮,我从双腿间抬起头,看见窗户上挂着一截树枝,沾了一大片树叶。我起身去隔壁房间看边老太,这个可怜的家伙头栽在床和衣柜之间,身子在床头柜上架着。我以为她被吓死了,走过去扯她肩膀,發现她肩膀上发硬,拉起脑袋一看,嘴角上挂着一滩口水。她眼睛斜看着我,乍看像不怀好意似的。我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发现她还有呼吸,只是脸上的肌肉歪到一边,搬都搬不过来。是中风了。

我立即打电话把这事告诉了边秀云。边大姐是个心态平和的人,没有和我在电话急,反而安慰了我两句。毕竟,夜晚的雷雨是多年未见的,也不是下给老太太和我两个人,每个人都经历了,这不是我的错。很快,边家的三个儿女从不同方向赶过来,他们二话没说,一起帮我把老太太弄到了救护车上。

经过了这遭事儿,从医院回家那天,我把边老太在床上安顿好,拿起抹布收拾被一场暴雨搞得凌乱不堪的阳台和窗户。他们姐弟三个在客厅里坐下来,商量接下来的事。边四洋提出辞退我,他说,没见过这么不中用的保姆,有事了只管自己不管老人,要这个保姆干什么!边四海黑着脸不做声,不停地抽烟。边秀云用手打了边四洋一下,低声说:哪家的保姆能像儿女一样尽心行孝?这话你就别说了。边四洋说,那不行,我们雇了她就为的是替我们行孝,不然何必每月花三千多块钱。边秀云还是不同意辞退我。小余是大山里出来的,我看够老实了,说不定换一个更差劲,那时怎么办?边秀云说,你们哪个有时间来伺候老太太?要不然你们各忙各的,叫媳妇过来和我轮流伺候,成不?边四海这时掐灭了烟头,对边四洋说:老年人哪能没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单位的退休干部老黄,上午还在易俗社看了场戏,晚上说走就走了。他家可是没雇保姆的,难道这事得怨儿女?边秀云最后打住了他们的话,边秀云说行了行了,不说丧气话了,往后的日子还得靠小余。先问问小余,像老太太这种身体状况,是不是需要多加工资?

边四海来阳台上和我谈工资,边四海说:小余你就看着办吧,还需要加多钱,你尽管说!

以往做保姆的行规是,伺候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原有工资上最少加一千。我不想乘人之危,叫边四海他们自己看着办。边四海对我的回答很满意,他说:那按你们的行规来吧,不过往后你可要加倍小心了,别再出什么意外。

这话我不爱听,听他的意思好像这场意外是我成心做出来的。在那个雷鸣电闪的夜晚,我自己没出意外已经万幸。这次,我可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那天,边四洋临走前要过我的身份证,拿在手里端详了半天。我为此好几天心里忐忑不安。我是个没有身份的人,那张身份证是我在网上买的。连名字都是假的,是世界上另一个我的名字。我曾经在北京做过半年保姆,当时去北京的目的不是为了做保姆,是为了看长城,那些是我以前在课本上才能看到的。在北京转悠了一个月时间,有一天爬完长城,在长城脚下一家餐馆吃下午饭时,店主和一个中年人谈论找保姆的事。那会儿我身上的钱花的差不多了,心念一动,主动和他们攀谈。后来,在附近的村庄做了几个月保姆。一桩差事干完了,到了秋天,北京的风沙大,天气也一天天变冷,我寻思着得找个舒心的地方。没想到去了火车站,车票突然改实名制了。我以前的身份证已经过期,很多年没有和家里联系,不可能再补办一张。为了解燃眉之急,我只好从票贩子手里买了张高价票,一口气坐到了广州。到了广州,我在网上买了张身份证。当时不知怎么想的,我厌恶了自己的生活,连自己的姓名都想一脚踢开。我左思右想,想起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我给卖假证的人在QQ上说,我叫俞慧敏。那些人真是神通广大,在茫茫人海中竟查到了俞慧敏的身份证号码。据说那时她正在东南一所大学读研究生。办假证的人见到我发过去的照片,惊讶地说,你还办什么假证呀,你不就是俞慧敏么!是的,我也以为用上了这个名字,我就会成为世界上的另一个我。可是,我此后仍旧过着四处游荡的生活。在饭店里刷碗,在家政公司做清洁工,被中介公司贩卖到不同的人家做保姆,后来又自己单干。这才是真实的我。

回想起来,如果边四洋随便上网查查,或许就发现这个叫俞慧敏的人不是讲师就是教授,应该站在大学的讲台上,而不是屈就在他家。我等了三天,边四洋没有回家。看来他查验我的身份证不过是做做样子。他不是在保险公司上班吗?这或许只是他的职业病。

李阿姨他们在院子里唱戏,我用轮椅推着边老太在院子转悠一阵,完了围在边上看热闹。这期间,碰见过几次对面陈阿姨的儿媳,她比我大五六岁,在超市上班,每天早出晚归。她对边老太怀着一腔怨气,每次见到我们都会说,咦,这老太太倒真会偷懒,坐上轮椅了!边老太的精神已大不如前,眼眉一边高一边低,眼皮松弛耷拉,时常昏昏欲睡。这是我度过的最悠闲的一段日子,没有执拗、较劲和相互算计,面对一个垂死之人,我的身心完全放松,只需把一日三餐填进一张乌哩乌啦的嘴巴。

下午从院子里转回来,在客厅给老太太剪发时,我发现她一头白发已经稀疏得可怜,头顶上苍白的头皮裸露在外,像一张皱巴巴的婴儿的脸。我剪着头发,她脑袋倚在我腋下,干瘦的嘴唇嗫嚅着,不晓得想说什么。这时,我忽然又想起我母亲。几个月以来,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会想起她。是预感,先兆,还是以往的恨已经化解,才不由自主想起那个生养我的人?我搞不明白。我有点想家,想半山腰上那三间厦房,想门口的鸡笼、门右手的羊圈,还有在山路上背着柴火的母亲。想家的感觉一时压得我透不过气,匆匆给老太太剪完发,外面的院子里还在唱戏,我推着轮椅从家里又出来。李阿姨唱完一出戏,正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喝水。我快步推着边老太过去,叫李阿姨帮着照看一会,就一小会儿。李阿姨说,这丫头火烧火燎的,着急做什么去呀?我说,好久没给家里寄钱了,我上趟巷口的邮局。我的确好多年没有进过邮局,因为世界上没有值得我鸿雁传书的人。到了巷口的邮电营业所,我甚至填不了窗口递过来的单子。一个来邮局寄发快递的年轻人从包里拿出签字笔,拿起我的汇款单,坐在大厅一角的桌子上帮我填汇款单。他问一句给单子上写一句,我脸色通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了老家的地址和母亲的名字。年轻人很奇怪,他大概没有见过一个人对家乡和亲人的记忆会那么艰难和生涩。问到汇款人地址时,我犹豫了一下。我不想让我母亲知道我现在在哪儿,可是又忍不住想告诉她。这些年来我不知道她的生死,她自然也不知我的死活,我们像阴阳相隔的两个人。犹豫的结果,我还是说出了老太太家的地址。把五千块钱汇款递进窗口后,我如释重负。许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把自己的期望投递出去。转身回到小巷,我的心又悬了起来,我预感到自己即将会遭受期待的煎熬。为了这份期待,我得把老太太的生命尽可能多延续些日子。

八月十八这天是边老太八十三岁生日,提前两天,边大姐就提出一家人上饭店吃顿饭。平常大家各忙各的事儿,难得一聚,老太太的生日正好是个机会,几大家子人能借机团聚一下。到了前一天,姐弟三個来家里一合计,又感觉去饭店不合适。老太太再热的天也受不了空调,而媳妇、孙子却是一刻也离不得的。如果随了老太太,他们受不了,不要说吃饭,待在包间里都难。可假如随了他们,搞不好老太太又会中风。团聚的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最后,决定还是在家里凑合一顿便饭。家里两室一厅,七十多个平方,地方小,一大家人团聚也谈不到了,三姐弟过来陪着老太太吃顿饭,就算完事。

这顿饭吃得有点煽情。我一大早开始忙活,边大姐也过来帮着洗菜、烧菜,临近午饭,手忙脚乱弄了八盘菜。边四海带来一瓶酒,不敢给老太太喝,边秀云也不喝,他和边四洋往玻璃杯里一人倒了一大半,边吃边喝。第二杯酒下肚,边四海忽然抱着头呜呜哭了,眼泪从指头缝淌出来,怎么都劝不住。边秀云见劝不住边四海,自己也眼圈发红,背过身用纸巾抹了会鼻子。边四洋说,人还没死,好歹还能看着我们给过生日,有什么好哭的!边老太每天夜里烦乱不堪,一边的胳膊腿动不了,另一边的胳膊腿乱踢乱抓。每次睡觉前,我都从蛇皮袋里抽出几节带扣的帆布带子把手脚给捆绑上。可她白天里目光呆滞,几乎无话。边四海在哭,她一边的嘴不灵用,另一边自顾嚼我喂进去的虾仁,一丝表情都没有。边四海哭着说:这简直是生不如死么!边秀云指头戳了他一下说,你每回喝酒都这样,喝舒服了就开始胡说八道!边四海端起杯子还要喝,被边秀云一把夺过酒杯。边四洋说:既然大家都不安心,不如送养老院好了,反正都是等死!边四海瞪了他一眼,边四海说,那会儿胳膊腿能动的时候都没送养老院,什么时候了,送养老院干什么!

边老太还没有吃饱,边四洋站起身,说下午还有事,起身开门走了。边四海下午有会,司机在门外按了几阵喇叭。两个人一先一后走了,边秀云帮着收拾完碗筷,我在厨房里洗漱,她陪着老太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过去擦拭茶几时,看见她手拉着老太太那只没有知觉的手,身子伏在沙发靠背上,嘴里呜呜不止。那天,她着实痛痛快快哭了大半天。

如果没有陈阿姨的儿媳傍晚来敲门,我想,也许边老太会多活几年。

那段日子,我不知哪里来的心劲儿,一心想把老太太服侍好。我承认我很少怀着一股心劲儿服侍人,除过我第一次做家政的那个男人。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了,因为那事我后来很少去想,现在却偶尔会想到。我刚在世界上闯荡,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川菜馆里打工。打工时,一个中年妇女负责传菜,我负责给客人上菜。有一天,她传给我的一盘泰安鱼里有一根长长的头发,头发几乎在鱼头上绕了一圈。客人发现后要投诉,谁喜欢把头发和鱼肉拌着吃呢。他叫来了老板,老板说换菜可以,但一再解释说这不是厨子的错,厨房里一尘不染,每天都有检验所的人来检查。他暗示我,头发是我掉进去的,叫我向客人道歉。我那时刚从山村里出来,给自己染了一头黄发,和菜里的头发颜色明显不同。我嘟着嘴不肯道歉,被老板炒了鱿鱼。当天被赶出饭店,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转悠了三天,我夜晚就睡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在候车室的墙上,我看见了一个家政公司的电话,开始在家政公司里做钟点工。做了两年钟点工,两年过后,我和一个电焊厂的病退职工生活在了一起。起初,我只在每天中午去一片棚户区给他做午饭,那里有一个废弃的钢厂,顺路还能捡到卖钱的钢丝、钢片。他比我整整大了二十五岁,论年龄能给我做父亲。我们住在了一起,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有了自己的家。尽管只是棚户区的一间平房,可我心满意足,打算在那间平房里安稳地度过一生。我那会儿心劲特大,他断了一条腿,每天捧着茶杯在平房门口喝茶,我在周围的街区里拾废铜烂铁换钱。每天累得腰酸腿疼,我却一顿饭都没有少过他的,尽心尽力地伺候那个男人。直到后来,他动不动用烧红的烙铁烙我。我至今都不明白,我像父亲一样伺候他,他为什么要用烙铁烙我。如果说他后来的死是因为我,那不准确,应该是因为烙铁。我每次给他的茶杯里放完农药后,都要用烙铁的把手试一试,看他是否还能握住。

他是我生命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我悉心伺候过的人。

我现在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也想尽心伺候一下边老太。说实话,那段日子我把她照顾得挺好。除过夜晚为了防止她下床跌一跤,把她捆绑在床上,别的时间,我是把她当亲生母亲般照料的。再没有给她喝过罂粟水,也没有夜半三更溜到床头猛不丁吓唬她。没有给她身上泼水,一边又口中念念有词地诅咒。大熱天晾晒床单很方便,我几乎一天给她换一次床单。我每天夜里起两次床,一次把她从左边翻到右边,另一次又翻回去。她半边身子动不了,我担心她在溽热的天气里会出褥疮。边大姐有天回来,看见我把老太太抱上坐便器,完了又用一盆温水给擦洗屁股,当时眼圈就红了。她说:多亏你了,我们做不到的事,你全都做了。把老太太放回轮椅,边大姐过来抱住我肩膀,忍不住又想哽咽。我叫她改天过来时带张钢丝床,打算夜晚睡在老太太房间,那样招呼她翻身、起夜更方便。我不想夜晚里再捆绑她手脚了,活生生一个人,被我用布带子把手脚扣上,想想有点遭罪。自从汇出那笔款子,我是如此耐心,如此平静地待在这个家里,等待来自另一个家的消息。那对我来说像另一个世界,我曾经拥有却又失去了的世界,当我真的需要它时,才知道它对我有多么重要。有几次,我甚至担心因为我母亲老眼昏花,看不清给我回信的地址。但是在这个傍晚,陈阿姨的儿媳却敲响了屋门。

她手里拿着一个单子,边递给我边说,想不到你一个保姆,竟挺能挣钱的。

我接过单子看了一眼,是退回来的汇款单。备注里写了几个潦草的字:查无此人。

当时,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像揭开了一只蜂箱。我关上屋门,额头顶在门背上站了好大一会,仍没有理清“查无此人”几个字的含义。把揉成一团的汇款单重新展开,上面的收款人确凿无疑是我母亲的名字。地址更不会写错,就算走遍天南海北,我也记得我来自某乡某村,甚至第几村民小组都记得。但汇款单还是被退回来了。我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浑身都是麻木的。查无此人,也就是说那个人不存在了,走丢了?搬家了?还是……曾经相依为命的我们,现在缺少了一个。世界上只剩下两个俞慧敏,一个是我,另一个也不知去向。

我黑着灯坐在小房间的床上,外面路灯闪烁,高处的天空上星辰点点。一只野猫在院子里叫,从一棵树枝跃到另一棵树枝上,树杈上露出一对明亮诡异的猫眼。我不知不觉从床下拉出了蛇皮袋子。这条跟了我多年的蛇皮袋子,是从一个乡下人家带出来的,从前上面写着字,这些年已经被我用后背磨得模糊不清。我打开袋子,从一件缠裹的秋衣中间取出几个针管,在另一件外套口袋掏出一把针头。每一个针头都匹配着一根针管,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我捡起一根针头,严丝合缝地插进一个针管,把袋子里的衣服一咕噜倒出来,下面是一堆杂物。一瓶敌敌畏,两瓶安眠药,四条扣带,一盘尼龙绳子,一个装着的白色粉末的小塑料包,还有灌了沙子的一只枕头。我从枕头下边拿出敌敌畏,扭开瓶盖,针头伸进去饱饱吸了一口,攥着针管来到客厅。

边老太晚饭喝的稀粥,此刻正打着饱嗝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看任何节目都神情淡漠,但眼睛却一眨不眨,呆滞地盯着前方。

我坐在她身边,一只手抚摸着她花白凌乱的头发。她眼睛眨了一下,像有某种预感,脑袋想挣脱我的手。我一把揪住头发,另一只手抡起来,针头扎进她一侧的屁股。她哼了一声,脑袋歪在沙发上。

我一点点把针管往进推,边推边给她说好话。我说:乖乖的就会少受点疼,你看,快打完了。

边老太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打完后甩了一下针头,把几滴敌敌畏甩到了地板上,才发现打针的这边屁股原本就是动不了的。我白白浪费了药物。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当年我给我的残疾男人下药时,第一碗熬好的骨头汤里下了药,他接碗时失手掉到地上,碗摔成了两半。边上跑过来一只鸡,在地上的汤里啄。我假装扫地赶走了鸡,把他拉进了屋。鸡没跑出多远就倒地不动,我走过去抓住翅膀扔进了垃圾堆。第二碗汤放到饭桌上,他刚准备喝,家里的小狗贴着门跑进来。他放下手中的碗,用筷子从里面捞出一截碎骨扔给狗,狗叼着骨头出门。我劝他继续喝汤,他不肯喝了,骂骂咧咧地说:这哪里是喝汤,是想烫死我!他要等汤凉一凉再喝,起身想去外面转一圈,拿拐杖时一头勾住了桌腿,饭桌晃了几晃,一碗汤又全洒到了地上。这全是他的错,他却气急败坏去锅台边烧烙铁。我终于忍无可忍,当天就用一根尼龙绳子解决了他。我在他的茶杯里浪费过三袋农药,那天又用去半瓶敌敌畏,外加两碗骨头汤。这样的事以后再没有发生过。

边老太这边的身体是麻木的。我搞不清麻木的身体能否感受到刺伤和疼痛。我回到小房间,又在我的百宝箱里翻腾。尼龙绳是不适合的,夏季穿衣服少,很容易看见脖子上的勒痕。安眠药也不行,边家的几个儿女说不准什么时候回家,回家后发现她长眠不醒,势必又要折腾到医院,洗胃,住院,到头来还得我伺候。我一天都不想待下去了,从汇款单退回的那刻起,我的心已经走了。我想回家,想看看家里的鸡笼、羊圈,还有那三间厦房。我想象不出我母亲的坟在哪里,乡下人不像城里人死后被烧掉,好歹会修一座坟。她的坟在哪儿?在屋前的崖畔下,还是屋后的山坡上?我现在连想象的耐心都没有了,只想立即赶回家去瞧瞧。

我又一次给针管里吸饱了敌敌畏,回到客厅后,边老太头枕在沙发靠背上,脸朝上,嘴角抽动。她眼下的姿势,倒是很适宜用灌了沙子的枕头去捂,任凭她左右挣扎,不出三分钟准会断气。可是我不忍心,我看见她垂着眼帘,一只手正在抠另一只手上的戒指。我提着针管在她跟前站住,她看着我,露出祈求的目光,手仍在指头上抠着。戒指快要被抠下来了,从一处关节退到另一处关节。她右手把麻木的左手抬起来,把一枚黄亮亮的戒指送到我眼前。我终于明白,她是想收买我,在最后关头为自己买命。我才不会稀罕一枚戒指!提起这玩意儿我就来气。还是在一个老太太家做保姆时,老太太丢了戒指,无端地怀疑到被我偷了。她的女儿是个舞蹈教练,不知在哪里练就的一副身手,三下五除二脱光了我的衣服。她怀疑我把它藏进了内裤或者胸衣。我的胸衣被扯得稀烂,最后从两个鼓起的胸罩里,只掉出了两圈铁丝和两片海绵。过后,我在她家的马桶边上发现了那枚戒指。我本来打算用它给自己洗刷屈辱来着,但不由自主地一抬手,把它冲进了马桶。边老太用这枚戒指又一次刺伤了我。我把她的脑袋抱到腰间,一弯腰,把针头刺进她肚子。

现在是晚上八点半,电视上又开始播放那档乡愁节目。这些日子的乡愁节目里老演死人,一个地方的丧葬结束了,接着又是另一个地方。一个村子里死了人,这回他们不是在黑漆漆的夜里埋葬,而是大白天把小船开到河面上,船上装着棺材,河面上搭起木架,用木架把棺材吊上一侧高高的悬崖。我想起了我母亲。她这辈子所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架空了我的人生,把一切留给了另一个我。她给了我黑暗的生活,应该被黑夜埋葬。要不,该把她挂在悬崖上,让她也过一世提心吊胆的生活。

早晨去菜市場买菜,半路碰见李阿姨,李阿姨说,小余你今天买菜这么早,是清闲了?不用照顾老太太洗脸刷牙上厕所了?

那时八点钟还不到。

在菜市场买完菜,我在对面的旅行社买了张回老家的火车票。没想到老家的县城已经通上动车,只有六个小时车程。早知道这样,接这单生意之前就该回家去看看。网上许多人说,出门打工若干年,在外时怀念故乡,等回到家,又发现物是人非,往昔的风物不在,故乡成为回不去的故乡。我心想这怎么可能呢。只要我家的三间厦房还在,门前的沟、屋后的山还在,故乡就在那里。我回去后会养一笼鸡,圈两只羊,最好再养一条狗。不是城里的宠物狗,而是毛色金黄的大狼狗,那样,我会在半山腰的老屋里了此残生。男人我是不会再找了,兴许会在周围的村子收养个孩子。我有一些积蓄,会一直供养他上学,让他带着我的理想上完大学上研究生,完了再读博士,最后像世界上的另一个我那样,信心满满地待在城里。他只需个把月来一次电话,告诉我他没有受欺负,没有受骗,没有遭遇小偷,没有四处漂泊着讨生活,我便心满意足了。

我提着一兜菜进了楼道,对面陈阿姨的儿媳这天换休,拿把扫帚在门口扫楼梯。我开门后放下手中的菜兜,走进边老太房间,边老太的脸被我擦洗得清清爽爽,看上去一尘不染。她闭着眼躺在床上,一直戴在手上戒指放在床头柜上,下面垫了一张餐巾纸。清晨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照在戒指上,反射出一道耀眼的光。我转身走过客厅,走出大门,对正在扫楼道的陈阿姨的儿媳说:老太太走了。她没有听懂,问:走了,干嘛去了?我手往屋子里指了指说,走了就是走了。这回她听明白了,从楼梯上探身朝屋内望,说那你还等什么呀,还不快点给边秀云打电话!

边秀云回家时,李阿姨和陈阿姨的儿媳正在门外议论,说没想到走个人会这么快,无疾而终,简直和跑了只蚂蚁一样。说着话看见边秀云,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脸上讪笑着给她让出过道。不一会儿工夫,家里来了不少人,院子里也变得热闹起来,汽车声,杂沓的脚步声,到处人影晃动,却听不见有人说话,像夜场结束后的剧院或者电影院。边四海来后,一直躲在厨房里打电话,嘴皮动个不停,始终听不清在说什么。边秀云在边老太房间翻箱倒柜,找出一身式样怪异的衣服,像是提前给老太太预备好的。她现在把它捧在手中,久久地凝视着,目光空洞。李阿姨从门外走进来,没有像往常一样鼻子里哼着戏曲儿,气都不敢大出,刚出现在里屋门口,被边秀云一把拉了进去,门从内关上了。一伙人脚步匆匆地过来,又脚步匆匆的过去。边四洋站在客厅里骂人,说家里来了这么多人爆炸了似的,却没有一个活人。我不理解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事实上是来了不少了,但全都默不作声,像鬼魂一样在屋里晃动。没有一个人哭,连抽泣声都没有,不知道是为什么。有的人死掉后有人庆祝,有的人死掉会有人哭,这家人很蹊跷,既不搞庆祝,也没有哭声。我独自坐在小屋里的床上,大热天头上直冒汗,心里却瘆得慌,直发冷。我从床上起来,学着他们的样子在屋里踱步。买回的一袋菜倒放在门边的小方凳上,西红柿、黄瓜七零八落,在方凳上冷清地摆开。人越来越多,家里透不过气,我从人群中挤出大门,来到院子。院子里也闹哄哄的,一些陌生人彼此间微笑、点头,低声交谈,仿佛正等着参加什么有意思的活动。我站在他们中间感觉很多余,没有人和我微笑、点头、低声交谈,怎么站都显得碍事,只好又回来。一个男人在大门口呵斥了我,以为我是凑过来看热闹的。另一个男人对着我点了下头,给我让出走道。我低头走进门,走过客厅,在厨房里找到边四海。

快?怎么能叫快?在轮椅里耗了几个月了还叫快?边四海给电话那头的人小声说。

我等了一会,等他打完电话后,告诉他:这里没我什么事儿了。他拍了下脑袋说:对不起小余,把你这茬儿给忘了。说完又开始打电话。我再次拨开几个满屋子乱窜的小孩,挤出门站在了院子里的一个角落。几个楼门口都聚着人,大老远对着这边在指手画脚着。过了好大一会,边秀云和边四海一起从楼道里出来,看见我,把我叫到不远处一个凉亭边上。边四海拿出钱,数了数,交到我手里。我当着他们的面又数了数,一分钱不少,也一分钱不多。他们没有按劳动法的规定多付我三个月工钱,因为着急回家,我懒得计较了。我想等边秀云说几句感谢的话,边秀云面善,这是我看见她第一眼的感觉。我替他们做了近五个月事,现在又让他们彻底解脱了,几句感谢话总该有的。但是,边秀云什么也没有说,脸色蜡黄,我数完钱,她醒了一下鼻涕,跟着边四海一前一后向家里走去。

我摸了摸裤兜,尽管在闹嚷嚷的人堆里挤来挤去,我的火车票还在。差一点儿,我扭過身朝巷子口走去,我要赶下午的火车。走了几步一想,我的棕色挎包还在边老太家,还有那条蛇皮袋子。挎包里有我多年的积蓄,至于蛇皮袋子,兴许一回家我会扔到山崖下。如果我母亲的坟碰巧在那里,就让他们长相厮守去吧。

我最后一次回屋,从大门口一直挤到我住的房间,房间里也站满了人。蛇皮袋子被我扎紧了袋口,和棕色挎包一起放在墙角。我走过去挎起挎包,拎起蛇皮袋子。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趴在窗户上,正和外面的人喊话。我从他们身边擦过,一个小孩嘴里“妈呀”叫了一声。我一低头,发现一根针头刺出蛇皮袋,扎到他大腿上。他转过身双手抓住袋子不放,我揪住袋子继续往外走,头碰到一个男人胸脯上。我一抬头,发现是边四洋。他嘴角冷笑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抓着袋子的小男孩嘴里又“妈呀”一声,又有几根针头刺出袋子,一根扎到了他手上。他抖了抖手指上的血珠。我正在发愣,边四洋接过袋子解开袋口,从里面掏出几件衣服,随后,他把袋口朝下,我的所有家当一下子全倒到地上。针管、针头,药瓶、尼龙绳,装在小袋里的白色粉末。一瓶敌敌畏和两瓶安眠药在地板上磕碰了一下,滚了一会儿才停住。我一时间有点发呆,浑身打了个冷颤,转身向门外跑,我着急着去赶下午的火车。我能听见轰隆轰隆的车轮声,还有火车到站后那一声粗重而深长的叹息。但是我在一个人的怀里挣扎了半天,最终没有挣脱。

我再没有看见边秀云和边四海。我被几个人推推搡搡到院子,边四洋喊叫院子里给钢架管上拧螺丝的人停下。那些人没有听他的话,仍旧给钢管上拧螺丝。把螺丝拧紧!边四洋说,不想停下了就拧紧。

按说,我的事到这里算结束了。

说惩罚也好,说报应也好,都算是一种结果。我后来给警察也是这样说的。一个人做了什么事,最后就要承担什么后果,这没什么可辩解的。

但是,我被关了七天之后,警察仍反复问我那句话。警察说:你别尽扯那些没用的词儿,你的名字并不叫俞慧敏,你老实交代,你到底是谁?

法官要给我指定一名律师,说像我这种情况,即使自己不肯请律师,法院也会给指定一名律师。至于律师会给我做些什么,法官说,从有利于被告人的角度为你辩护,你做的一切总有原因吧?他会追根溯源分析你的作案动机,尽量为你开脱。

我的辩护律师四十多岁,姓郑,是个文质彬彬的人,提着公文包,说话慢条斯理。第一次和我谈话时,郑律师说:我不管你犯了什么罪,既然指定我为你辩护,在我眼里你就是个正常人,一个和我一样有正常心智的人,但前提是,你得和我说实话。

我其实没什么好和郑律师谈的。事情在那儿明摆着,我只盼着法官尽快把我从人世上处理掉。我在很多年前已经把自己处理掉了。没有家,没有故乡,没有一个人惦记过我,我也没有值得留恋的亲人,始终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上。活着和死掉,对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郑律师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他问我:边家老太太打骂过你、虐待过你吗?

我摇了摇头,心想他问的话真逗。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哪儿有劲儿打骂虐待我呢!

那以前呢?以前做保姆时,有人打骂过你、虐待过你吗?

要说,他真是个问话专家,这句话一下问得我心里一咯噔,眼睛就潮了。以往的人和事,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闪过。我曾经差点儿被人捏死,又险些被人用一堆钱砸死。记得有一年,我在南方给一家人做保姆,那家的儿子是个老板,常年在国外做生意,母亲瘫在床上,是个植物人。他从来不给家里打电话,为了报平安,每次都是我打给他。他一接到我电话就来气,说我半夜三更打电话影响了他休息。明明是大白天打的电话,怎么就影响休息了?难道他在国外整天睡大觉?后来,我才知道我们之间有八个小时时差。但是我仍然很生气,我不想为了顺应他,自己总是从凌晨的床上爬起来打电话。再后来我就不打电话了,直到他哭丧着脸从国外赶回来奔丧。丧事很隆重,我说了,他是老板,有的是钱。安葬完他母亲那天,我最后一次打扫了屋子,站在客厅里等他付工钱。他突然扑过来捏住我脖子,叫我救活她母亲。我说我只见过人怎么死去,没见过怎么活过来。他松开手,从保险柜里抱出一摞钱迎头砸来,想活活把我砸死。你不是要钱吗?他说,全给你,你叫老太太活过来。钞票是很沉重的东西,凌厉的棱角给我额头上留下一道抹不去的伤疤。但是不管他怎么有钱,我的确没有那个能力。我现在想,如果我有那个能力,我会让所有我伺候过的人都活过来,不管当初花钱雇佣我的人高兴还是不高兴。一想到这些,我心里有点恨法官、恨郑律师,心想以前你们上哪儿去了,为什么现在才要听我倾诉?

好一阵子,我和郑律师什么话也没有说,面对面坐在接待室的一张桌子前。大概是担心我情绪失控,郑律师话锋一转,问到了另一件事。他说:来自侦查卷里的材料表明,你真实姓名叫俞慧燕,那么,你为什么办了一张俞慧敏的身份证?俞慧敏是谁?

听了他的话,我站起身要回监室。我给门外的警察说,我烦死了,不想和这个人再说话,放我回去。

被拉扯到派出所的那一刻起,我撕掉了火车票,撕掉了我所有的前途和梦想,只想着一切快点结束。我已经很疲惫了,不想和这个世界再有任何关系。可郑律师却提起了俞慧敏,一提起她,我的心情没法平静。我是曾经叫俞慧燕,可我不喜欢那个名字,我喜欢的名字叫俞慧敏。世界上没有俞慧燕只有俞慧敏,这事公安在审讯我时,我已经反复申明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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