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初恋
2020-01-13牛娅娅
牛娅娅
两年了,这婚终于离了。
民政局办离婚证的工作人员是个小姑娘,长得还挺好看,尤其是眼睫毛,咖啡色的,又长又密。头顶的射灯打在她的头上,眼下刚好出现一片阴影。那姑娘面无表情,甚至眼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我还是建议两位再考虑一下,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就离婚。”
“我们已经考虑了两年了。”说这句话的时候这个女人还是卢延的妻子。
小姑娘站起来,走到椅子后面,在两本红本子上盖上钢印。这一刻那个女人就变成了他的前妻。
他们走出办证大厅,前妻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那么响,像是拥有了新生。他们本来是一个方向,可是这一刻再共同走一段道路就变成不合时宜的。于是,他对前妻说:“我还有点事,那么,再见吧。”
他们结婚不过三年,婚后不到一年的某个时刻决定离婚,那个时刻按理还算是新婚。他们的婚姻其实找不出来非要离婚的理由。两个原本就没什么话的人,一天天的话越来越少,后来就变成只说非说不可的话了,再到后来他们就发微信将那些原本就稀疏的语言转换成文字。
甚至连离婚都是用微信提出的,没有任何异议。婚房是卢延家里的老房子,孩子也没有,只有衣柜里的衣服是两人掺杂在一起的。而在提出离婚之前,柜子里的衣服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的了。结婚那年他们俩都是刚过30岁的模样,可是现在他都要33岁了。
其实细想因相亲认识结合的夫妻哪会是因为爱情呢,不过是年纪相当、条件满意,将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的配偶,而不是爱人。
卢延看着前妻在视线里越来越小,过了一个十字路口以后就被来往的车流阻断了背影。前妻在他眼睛里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她拢了拢外套,她可能是这座城市里最怕冷的女人,好像一丝冷空气都会钻进她的骨髓里。她一直都是凉的,即使拥抱着她到天亮,也不会成为一具温润的肉体。他没有温暖过她,她使他变得冰冷。
他蹲在民政局门口,抽了一支以这座城市命名的香烟。他以前不抽烟的,近30岁的时候他学会了抽烟,他觉得烟是个好东西,当环境陷入难堪的沉默就点一支烟。家里只允许他在阳台上抽烟,阳台的屋顶上都是淡黄色的。甚至夫妻两人在家的时候,他待在阳台上的时间比待在屋子里的时间多。
家里什么都没有变,好像那个女人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样。洗手间里有一支口红,那是还没有结婚的时候,他的一个同事去国外带回来的,同事本来是要送给自己的女朋友,可是他女友不喜欢这个色号,于是就原价处理给了卢延。他想不起来,她收到这支口红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好像她只用过一次,那个色号也不适合她。暗黄的脸上,唇涂抹地血淋淋的,原本就不甚动人的脸上连那平凡人的美好气息都没有了。
卢延一支一支地抽着烟,他在想,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手机响了,是母亲打过来的语音电话。他没有动,他继续抽着烟。她打电话过来能有什么事情呢,不过就是数落他离婚罢了。
他要继续想一想,他是怎么从一个阳光帅气的准校草逐渐变成一个失败的、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的。
还没有从高中回想到大学呢,门被砸得砰砰響。他打开门是父母。两个人的脸像是屋顶陈年的青瓦。他懊恼地转过身,一屁股坐在沙发里。他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电视里是一个比女孩还好看的男生,眼神空洞得连一丝水汽都没有,抱着一个也很漂亮的女人大喊:“我求求你,你不要死。”他妈过去把电视关了,他爸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为什么离婚?”父亲在他面前停下。
“就是不合适。”他挠了挠头发,好几天没洗头了,一挠头发,指甲里就塞满了油腻的头皮屑。他把指甲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好像也不是特别油腻,还能再坚持两天。
“你说,什么叫合适,什么样子的就合适你了?”父亲的下巴向上抬了一下。他受够了父亲这种居高临下的样子,从小到大,只要他犯了错,他就是这样一副充满嘲弄的,看不起的样子。
“我外面有人了。”此刻,他只想快一点结束这场以对他批判为目的的谈话。
“什么,你说什么?”母亲一下子坐在了他旁边。
他偏过头看着母亲说:“我说我外面有人了。”
父亲的手指再有一公分就挨在他的额头上了,他的手没有想象中那样的颤抖。父亲叹了一口气。“那个女人是干什么的?乱七八糟的女人你可不要领进家门。”
“对对对,她是干什么的?”
卢延失望地看着父母,他们的前儿媳已经被忘记了。
“她叫金蔓,是我的大学同学。”
“她做什么工作的啊,父母是干什么的,有没有照片我们看一下?”
卢延忘记了父母是怎么样停下询问离开的。
记忆里的金蔓总是漂亮得像八九十年代的香港女演员,那支不适合前妻的口红,一定会适合她。
卢延和金蔓其实也没什么过多的交往,开始他看见金蔓就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再后来只要想起金蔓就说不出话来,到现在卢延成了一个结巴。这样的毛病原本家里没有谁注意到,只说这个孩子比以前稳重了。一直到大四下半学期,在各种招聘面试中,卢延都因为口吃被刷下来,家里这才着了急,带着他去了省城的各家医院,都说没问题。还好卢延命好,在一次事业单位的招考中,考上了一家不需要面试的单位。第二年,这家单位的招考公告上就加上了“笔试成绩加面试成绩”的字眼。领导对他也是失望的。领导曾说:“你要是个猪,我都不知道宰了你几回了。”
如果没有金蔓该多好啊。就算他是个卢瑟,可是他可以做一个幸福的卢瑟。
卢延翻出毕业那年填写的同学录。他的那一本上是空白的,没有一个人在那一本印着校徽的本子上向卢延写下:“祝愿一路顺风,事业有成”。但是最后一页印着他们班每个人的QQ号,及联系方式。他的那个QQ号在毕业之后就停用了。现在的那个QQ是一个纯粹的工作工具,那个胖乎乎的靠一个蝴蝶结分辨公母的企鹅,每一次闪烁就是一次该死的工作。
那些和他同时进入单位的同事一个个的都搬进了独立办公室,只有他还坐在外面的台子上,接待着一个个面目相同的,却又有着不同的鸡毛蒜皮的麻烦事儿的人,他对着那些人说:“你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心里说:“我去你妈的下水道堵塞。”“我去你妈的垃圾没人清理。”同事叫他小卢、卢哥、老卢。背后叫他那谁谁。
他从那张十一年前的发黄的纸上开始寻找金蔓的名字,那两个字在第三列第七行。他用手指轻轻地摸索着那两个字,好像那两个字后面就是那个张牙舞爪的女人。他点开查找输入那个九位数字,那个头像是敦煌的一副壁画,是盛唐的青山绿水,可是那个头像是黑白的,即便是黑白的也依然显示出了大唐的盛大辉煌。他不想知道这幅画的背景,他迫切地想看见这幅画的色彩。他想要那个女人坐在电脑后面,或者正捧着手机。她的网名叫做牛奶砒霜。他在验证信息里写着:你还记得08级一班的卢延吗?自从点击了发送之后,他就开始变得焦虑不安,他不敢看电脑的右下角,可是他又不由自主地去看,他想看见那个金色的小喇叭闪烁,告诉他她通过了他的验证消息,但是每一次都是那个该死的又丑又胖的小企鹅,带来的一件又一件的工作。要交的总结,要发的信息,要统计的报表。那幅青山绿水从来都没有亮起过,也许她和自己一样在某一个时刻起就丢弃了原来的信息。
他想念她,即使是在念大学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想念过她。
他开始一个个地加那个通讯录上所有的人,全班28个人有13个人通过了他的验证,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有着一样的开场白:“卢延,这些年你过得好吗?现在在哪里上班啊?”卢延告诉他们自己所在的城市和单位,他们又一致地说:“哎呀,怕是该叫你卢处了吧。”
卢延的手放在键盘上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不想说假话,可是他也不想说真话,说真话会让他们看不起自己。于是在40多分钟以后,他回复道:“实在不好意思,刚才办公室来了个同事,送了个文件。”他在念大学的时候就知道这些人是什么德行了,一群虚伪势利到家的人。他说:“什么处长不处长的,我只是你的老同学”。“那什么时候我去你那儿,拜访拜访老同学。”“好好好,来了一定要给我说,我招呼大家坐坐,要是让我知道你来了没给我说,那我可和你没完啊。”
他靠在椅子上,这样的没有见面交流给他的压力比开会发言还严重,自从认识了金蔓,就标志着他一直是个失败者。他身上的失败气质越来越浓厚,他说什么都会让人觉得不舒服,他什么不说什么也不做也让人觉得难受,在别人的眼里他存在就是一个让人不幸福的因素。他又何尝不想念当年没有遇见金蔓的自己。
电脑右下角的小喇叭闪烁了无数次,却没有一次是金蔓的回应,他把金蔓当作自己人生的仇人,他想念她,真的想念她。
母亲发来微信说是晚上一起吃饭,他没有回消息,他现在不想见父母,吃一顿多了半斤肉的晚餐,得听多少絮絮叨叨。如今还能说什么,不过是让他尽早结婚,或者回头复婚,只要以后有个孩子,再没有感情的两个人也会因为孩子而有话说,有话说了两个人之间就不会互相厌恶,这日子也就没有那么难熬了。一辈子其实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
他不想听这些话,他的人生只剩两件事,就是找到金蔓,然后让她死,从卢延离婚的那一瞬间起金蔓就成了他心里的病,金蔓的死才是这病唯一的特效药。
班级群里面最活躍的几个人是班级里混得最中间的几个人。他们上蹿下跳,联络这个,拉拢那个,不过是觉得这个群里面有些同学过得还不错,万一有什么难处也好向他们开口。都是些小人。卢延注册了一个小号,将自己的头像也换成了那幅青山绿水,网名改成了牛奶砒霜。他申请加入班级群,验证消息里写着:某级某班金蔓。是的,他将自己伪装成金蔓。他想,如果这些人中有人和金蔓有联系,一定会和他说话,他也就能打听出金蔓现在在哪里。但除了那几个活跃分子的虚假的欢迎之外,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母亲的手机出了点问题,让卢延拿到修理点修理一下。那一款手机用了很久了,很多配件都不生产了。离单位三站的地方有一个手机城,里面的手机比专卖店的能便宜两百块钱,说是行货,其实都是山寨手机。对于外行来说即便知道是山寨手机,也不会发现有什么不同。他付完钱,坐在旋转的椅子上用脚点着地一下一下地旋转着,他看见一个女人背对他整理宣传物品。那个背影像是有磁力一样,那应该是金蔓的背影,可是那么多年了,卢延的心里有了一丝丝的惧怕。他说不上他怕什么,他既怕那人是金蔓,又怕那人不是金蔓。于是他试探着喊了一声:“金蔓。”那个背影的主人里连腰都没有直起来迅速地回身:“你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她化着整个行业固定的妆容,一笑,眼角的细纹就显现出来。她微微迷茫地注视卢延,眼前人她认识,可是名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金蔓,我是卢延。我是你的大学同学啊。”她没有认出自己。
“我知道,我记得你,我们曾经在一起过。”
金蔓中午的休息时间只有45分钟。金蔓请卢延在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喝东西,她给卢延点了一杯便宜的饮料,她自己只要了一杯柠檬水,她说她的胃出了问题,不能喝咖啡很久了。
想问问这么多年,她过得怎么样,可是看见她这样的样子就知道她过得不好,又该怎么开口呢?
她从工作服里掏出了烟盒。这座城市有一款同名的香烟,价格也由低到高,她抽的连中间档位都算不上。她在读书的时候就抽烟,那时候的金蔓肤色白皙,涂着艳丽的口红,怀里抱着书,一边走一边抽烟。她抽烟和别的女孩不一样,别人都是食指和中指夹着抽,只有她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捏着烟,抽得恶狠狠的,并不优雅。可是她是真实的,她是真的抽烟的,而别人的烟不过是一个姿态的道具。现在她抽烟还是那样的手势。服务员过来说:“不好意思,我们这儿禁止吸烟。”说着指了指贴在醒目处的公共场所禁止吸烟的标语。金蔓微微一低头道:“不好意思。”然后在纸巾上倒了一点水,把烟捻灭,将这半支烟装进了烟盒。那烟还剩三分之二。
卢延对着金蔓介绍自己的状况,从毕业以后一直讲到他现在的直接领导比他还小两岁。金蔓只是听着,偶尔发出一两个简单的词语。“哦。”“天啦。”“真的吗?”45分钟很短暂,金蔓要回去上班了,卢延送她到营业厅门口说:“金蔓,我离婚了。”“哦。”他目送她走进去,这真是铁石心肠一样的女人啊,听到这样的消息居然只有一个“哦”,可是她在他心里不一直都是铁石心肠、蛇蝎一般的女人吗?
对于工作,卢延在失去了上一次搬进独立办公室的机会以后,突然就变得洒脱了。所有的工作,能干就干,干不了也无所谓,被批评就更加无所谓了。他只是在被批评的时候学会了不顶嘴。他逐渐发现,他干不好活,处长更着急,因为在局长那里,没有他卢延做错的事情,只要出了问题就都是处长的问题,于是处长再也不给卢延派活了。他现在只需要按时上下班。
就像现在,他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眼里没有忙碌的同事,同事们忙得脚不挨地,眼里也没有绿萝一样的卢延。五点一到他就按时下班。
那一支口红还立在化妆架的一个角落里。他拧开口红,艳丽的颜色似乎和金蔓的口红是一个色号,“色号”这个词还是办公室的几个小姑娘在讨论的时候他偷偷学到的。他拿出手机才发现他和金蔓根本没有留联系方式,连微信都没有扫,这样的状态根本就不像是曾经在一起的人,也不像要杀她的人。
第二天中午,卢延出现在了营业厅。值班的人员朝着休息室的方向喊了一声:“金蔓,有人找。”他顺着休息室的方向看过去,金蔓坐在靠门口的一张椅子上,正在吃午饭。她的午饭装在塑料饭盒里,是从家里带的。金蔓起身,把椅子推到桌子下面,把自己的饭盒盖好,放在靠墙的茶水柜上。又整理了整理自己的衣服,才从休息室出来,见是卢延,她似乎还是职业的模样,微笑着点头:“你好。”又因为是熟人,所以这次没有在外面,在休息室里,金蔓打开自己的午餐继续吃,在打开饭盒的同时问了一句:“你有事情找我吗?”卢延看着她吃午饭,她的午餐像是前一天的剩菜。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支口红,放在她的饭盒旁边说:“这是我以前送给我前妻的,她走的时候没有带走,我觉得颜色适合你。”
金蔓看了一眼,那是一支据说曾经卖断货的口红,可是这是一个欧洲的品牌,只适合像吸血鬼一样皮肤惨白的欧洲人。对于中国人天生的黄皮肤来说,这支口红只能让女人的气色更糟糕。但是曾经的金蔓,也是白的发光的,即使是现在她也比周围的人白出了一个色号,这支口红她是适合的。
可是这是一支别人用过的口红啊,是卢延的前妻曾经用过的口红。
想来真是奇怪,念大学的时候,无论金蔓怎样的无理取闹,卢延都没有说要离开她,即使金蔓不分场合地,随时随地地打断他的话。在打断的那一瞬间,她必然要在眼神里流露出鄙夷的神态。逐渐地,卢延在金蔓在场的时候就不怎么说话了。到后来卢延把那些金蔓不在场时发生的事情告诉金蔓,金蔓依然是轻蔑的姿态,哪怕卢延做得是对的,也不过是因为他命好。后来,卢延就不愿意说话了,不管金蔓在不在场。他也不愿意主动做任何工作,他变成了一个沉默的青年。在金蔓离开他以后,他将这些金蔓带给他的并非天生的缺陷永远地留在了自己的身上。他是恨她的,他把自己现在所有的不幸都归结于金蔓。所以他想杀了金蔓,他的一生已经没有办法拯救了,而且他也不想要什么所谓的新生。他只想把心里这点委屈给化解了,除了金蔓死,他想不到任何一个方法。金蔓在销声匿迹很多年以后,又重新出现了。他把这一切归结于上天对他的怜惜。
在他决定杀死金蔓的时候,他就格外地留意各种杀人事件,他决心制造一场完美的杀人案件,没有人会怀疑他。理想的方法是她死于意外,最好死于自杀。
金蔓还是搬到了卢延的房子里,她的房东已经赶了她很久了,房东大姐总是觉得她老公和金蔓眉来眼去的。她住在了小卧室里,卢延依然居住在原来的卧室里,两人交流很少。在她的记忆里,卢延本来也就是一个内向沉默的男人,也许真的只是看她太落魄了,想帮助她。
夜里,金蔓起来喝水,看见从卢延房间里透出灯光,他还没有睡。她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开了门。卢延戴着耳机坐在电脑前,在看一部很老很老的电影,电脑旁边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的烟头像一种多肉植物的形状。他没有听见她走进来。她把水杯放在桌子上,他看了看她,却没有摘下耳机,依然看着那部古老的、画质只是标清的电影。金蔓拿过鼠标点击了暂停,他才取下了耳机。
“怎么还没睡?”
“起来倒杯水,看你房间的灯亮着,就进来看看。”
“那你赶紧睡,明天还要上班呢。”金蔓一时间恍惚了,似乎时间是多年前,还在学校里,对面的男生还是爱自己的那个狀态。
“卢延,我们之间不可能的。”
“我知道。”
“所以,不要对我太好,我会愧疚的。”
“愧疚,你会愧疚吗?”
“卢延,当初的事情,我真的很抱歉,我也得到报应了。我现在除了想去死,没有任何愿望,你知道吗,死是我唯一的愿望。”
论文答辩马上就要开始了,离毕业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了。金蔓向学校实名举报,卢延的论文是花钱雇人写的,有时间,有价格。学校取消了卢延的答辩资格,专门成立了一个调查小组,那是卢延最绝望的时候。他本来已经拿到了一所不错的学校的保研资格,即使最后查出来卢延是清白的,那个保送的名额自然不会等他。那所拥有百年历史的学校给出的理由是,他们不会录取一个学术被质疑过的学生。等到调查结束,他被允许毕业,保送名额早就给了别人。而那个人不是别人,是金蔓离开自己以后的男朋友,当然毕业以后的金蔓也遭遇了分手。卢延在分手之后一直都想不明白,他和那个小子相比实在有太多的优势:他是省城的孩子,那个小子是从农村长大的;他的父母有稳定的、体制内的工作,而那小子大学四年的学费都是助学贷款。可是金蔓选择了那个小子,是女人的同情心吗?为了那小子,不惜毁掉卢延的前程,而此时此刻金蔓居然对卢延说愧疚,这两个字,怎么能赔偿他原本向上阳光的人生。
她说,她此时的愿望只有去死。
他的愿望是让她去死。
金蔓是那样的想死,又那样的害怕死亡。随着时间的过去,两个人的关系居然像是合作伙伴,似乎是在制定一个严密的计划,而这个计划一丝的纰漏都不能有。多活一个人,多死一个人,计划都是失败的。很多的时候两人更像是两个编剧,在制定故事背景,比如:两个人少年相恋,为一点误会,女孩一直都没有结婚。男孩心灰意冷,和别人结婚,过了很多年,心里还是放不下女孩,于是离婚。他在打算一个人生活的时候又遇见了女孩,两个人生活在了一起。可是年轻的那个误会并没有解开,只是因为两个人还相爱,于是谁也不提,不提但是那个误会明白地存在。终于有一天,误会成为了一个可怕的毒瘤,女孩选择用死亡来证明自己是爱着男孩的,自己过去也是,现在也是,死了也是……
这是最容易被所有人接受的故事,只有被人接受,死才是完美的,活着的那个人的手就是干净的。现在这世界上所有的人不是只想看自己想看的吗?他们一定会喜欢看悲情的故事,那他们就演这样的一个故事。
故事的基调定了,现在只有一个问题,该怎么死,该怎么样鼓励金蔓去死,让她在最后一刻不胆怯。
他们开始表演恩爱情侣。金蔓的班是轮换的,有一天下班时间早,有一天下班时间晚。金蔓下班早的那一天,她就安静地坐在卢延工作的那个办事大厅里,看他忙忙碌碌。时间差不多了,她就把右手环成杯状举到嘴边,提醒他该喝水了。卢延是属骆驼的,有时候上班的时候泡一杯茶,就能喝一天。再到一个时间,她就对着卢延伸伸懒腰,提醒卢延应该起来活动一下了。在同事的眼里卢延变了,似乎没有那么讨厌了,身上的屌丝气质好像少了很多,反而憨厚的笑容让人都觉得温暖。甚至那个讨厌的领导交给他的一些原本不指望他能干好的工作,居然也完成得中规中矩,领导不止一次地感叹:“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一个女人。”金蔓虽然这些年过得不好,可校花的影子还在,从她现在的面容上依然能看出来一个隐隐约约的美人来。单位上的同事们都羡慕他。男人们羡慕娶了漂亮妻子的男人似乎是先天的病,为着金蔓的存在卢延的人缘都好起来了。
金蔓下班晚的那一天,卢延就在营业厅里等着她,也不和她说话,就笑吟吟地看着金蔓忙前忙后。就算没有顾客的时候,金蔓只是站在那里,他也不去和她说话,就是两个人相视一笑。金蔓的同事们看到卢延,就四处去打听卢延的消息,金蔓就用半带着羞怯,半是炫耀的语气和人讲,两个人在大学里的过往。有真的,但大多数是假的。刚到营业厅的年轻的女孩子们时常听得热泪盈眶,觉得自己的大学的那些恋爱真是白谈了,居然一段像金蔓这样偶像剧一样的爱情都没有。
两个人下了班,挽着手,再去市场买菜,任谁都觉得是一对恩爱的情侣。然后进了门,两人的手立马分开,那些买来的菜也只有金蔓一个人吃,卢延在自己的卧室里吃各种方便食品。外卖不能时常叫,这样邻居会多想,每次去取外卖要是碰见邻居,卢延总是尴尬地说:“小金的菜今天又做坏了。”进了门便一丝的笑意也没有了。
他们决定在一个周末去华山,然后在那个最危险的长空栈道,金蔓会解开自己的安全绳,从长空栈道上跳下去,卢延要做的是在她旁边鼓励她。这是他们第一次到陕西,在第一天,两个人在大众点评上找了评分最高的一家餐厅,吃了比洗脸盆还大的碗盛着的油泼面,还有比金蔓脸大的馒头。这一餐竟然吃得很愉快,这是他们预想的在一起吃的最后一次晚饭。
到达长空栈道之前的最后一个景点叫作南天门,为什么叫南天门,他们没有去看树立在一边的木质的介绍牌,只是互相看了一眼。长空栈道每次只能进去5个人,从石头里斜斜地插出钢筋,钢筋搭起让人战栗的平台,那平台上都站着一名安保人员,他们身上挂着安全绳,仔细地看着紧紧趴在树立的山壁上的五个人。他们脚下踩着的是脚掌宽的木质的栈道,五个人中有一个穿着玫红色冲锋衣的中年女人,她似乎恐高,从离开安全地带,踩上栈道开始,整个人就像是软了的,像是喝醉了酒,安保人员想把她拉回来,但是她的身体一点都不听从指挥,只是在那小小的栈道上颤抖。没有办法,那安保人员只好一只手抓着山壁上的铁链,一只手半抱着她,往回来退,那中年女人因为惧怕,两只手紧紧地抓着铁链,最后安保人员只好趁着她不注意一把将她拉回了原来的地方。卢延对金蔓说,过了这南天门,我们俩就一切都称心如意了。金蔓点了点头。终于到了他们,在旁边看别人走的时候,知道高,只有自己站在了长空栈道上才知道有多高,他们所依靠的那块山壁几乎是垂直的,明明是阳光灿烂的天气,可是从裤腿里传来的风凉飕飕的,吹到背上的风是渗入骨头里的冷。他们打算走到长空栈道三分之二处,这样就算安保人员发现了什么也来不及阻止。
一点一点地靠近目标位置,卢延离金蔓始终不过一步的距离,在这个时候他开始慢慢地和她拉开距离,说:“松开吧,松开吧!”金蔓望了一眼卢延,又看了看脚下。她的一只手放在墻壁上的铁链子上,另一只手放在安全扣的位置。她停下来,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从这里跳下去,她就死了,一点生还的可能性都没有,而且除了这个景区谁也不必为自己负责任。那个离她最近的安保人员开始向她移动,他一年四季都站在这片峭壁上,高空对他没有一点影响。当金蔓结束自己呼吸的调整,抬头的时候,那个黝黑的小伙子已经一只手在她之前握住了安全扣,“你想干什么?”那孩子的年纪真小,不过20岁的模样,脸色黝黑,巨大的花岗岩的山体的颜色都比他的皮肤好。金蔓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他的手真暖,他的指关节顶着她的手心。对着那样年轻的一个男孩子,她慌乱了,一下子就哭了。她不由自主地用另外一只手臂抱住了他。那孩子小声地说:“放松,你放松,不要看脚底下。慢慢地跟着我。”她慌乱地点头,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跟着他走。卢延这时也走到了她身边,左手放在她的腰上,“你怎么了,怎么不走了?”金蔓回过头,他看见了她那一张哭得有些凌乱的脸,头发丝被眼泪沾在脸上。他知道,在这一刻金蔓又后悔了。
他们向那个黝黑的安保人员再三解释,那一刻的金蔓只是血糖低,有一点点头晕,并没有要寻短见的想法。再者说,谁想死还带着自己的爱人呢。那孩子将信将疑,又看到卢延体贴焦急的模样,就勉强自己相信了眼前这对人。
他们乘火车回自己的城市,原本就没有打算买回程的车票,在他们的计划里卢延回去是一个未定的时间,所以他没有买票。他原来的计划是怀抱着金蔓的骨灰乘坐飞机返回。这一次的结果辜负了他的计划。
三个小时的车程,卢延和金蔓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对这个女人失望透顶了。他对自己也失望至极,自己为什么要选择相信这个人,为什么?
在出租车离小区还有一条街道的时候,卢延揽住了金蔓的肩膀,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亲爱的,没事儿,我们还有时间。”金蔓低声回应:“对不起,我真的感到很抱歉。”“没事,没事。”他们欢笑着,挽着胳膊,姿态都不像是30多岁的样子,像是刚恋爱的小青年。院子里的大妈们对他们腻甜的姿态都习惯了,背后都说,他们俩这么大的年纪了,一点都不成熟。
屋子里还是他们离开的样子,卢延连拖鞋都没有换,把包扔在地上,鞋子一直踢到了客厅中央。他的阴郁的气息一瞬间就填满了这套小小的屋子,金蔓换了衣服鞋子,去洗手间洗了脸。他听着水流的声音,一直压抑着的怒气突然之间就到达了顶峰。他走到洗手间,金蔓背对他洗脸,洗脸池里的水已经覆盖了底子。他冲上去,一只手按住了金蔓的头,金蔓的两只手撑着洗脸台。她抬起头,从镜子里看着卢延。卢延用另一只手摁上了池底的下水口,水龙头没关,很快整个洗脸池满溢了出来。他说:“你骗我,你根本就不想死,你骗我。”“我没有骗你。”“那你为什么不跳,你为什么不跳?”“我那会是要跳的……”“那你为什么不跳,你要是想跳,那个保安根本拦不住你。”“那个孩子……”“你就是不想死,你就是骗我。”卢延按着金蔓头的那只手猛然间的开始使劲。他想把金蔓的头按进水里。“你不想死,我帮你啊。”金蔓的胳膊撑着水池的两边,突然她就松开了胳膊。卢延正在使劲,她的头一下子就浸到了水里,她的头发在水里张开,她皮肤上升起一粒一粒的空气,一个人只要心里念着别人,死亡就是一件无法一个人完成的事情。她不爱卢延,她甚至是恨他的,所以死于他之手吧。
在她松手的一瞬间,卢延是吃惊的,她的头发原本就不多,在水下却无限的繁茂起来了,好像那一池都是她的头发,他的心里突然觉得空荡荡的,心跳不快也不慢但也绝对不是他平时的心跳频率,他讨厌这种感觉。每当有这样的感觉,他就想躲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会不由自主地说话,说得最多的是“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可是这个屋子不就是他的家吗?他还想回哪里呢?他没有去过医院,他从网上查了查说是这是一种叫作焦虑症的病。他想扇自己两个耳光,他抬手,松开了金蔓。金蔓从洗脸池瘫倒在地上。她大口地呼吸着,卢延还是没有能要得了自己的命,卢瑟,她和他一样都是卢瑟。
金蔓想用死亡来证明自己很勇敢。
卢延想用别人的死亡为自己的失败找一个理由。
他们两个人都瘫坐在地上。女人发丝还滴着水,男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低聲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金蔓伸出右手,让卢延侧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金蔓头发上滴着水,打湿了她的上衣。卢延靠着,等那块地方从冰凉到温热,然后慢慢地被两个人的体温烘干。突然之间,卢延想要放声大哭,于是他开始号啕。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了,他号啕着,却没有一滴眼泪,像是一段年久失修锈迹斑斑的水管,打开开关只能听见从管道深处传来的使人不安的轰轰声,然后才会流出一点黄褐色的液体。卢延看不见自己的眼泪,但是他的眼泪一定是某些成分超标了。他一直在哭,嗓子疼了,他就只是流眼泪。金蔓一动不动,仿佛只是一个人形的抱枕。
“你走吧。”洗手间里已经完全暗下去了,天已经黑了。
金蔓侧过头看着他。
“你走吧。”
金蔓依然没有说话,她从卢延的脑袋下面抽出被靠得麻木的手臂,她站起来弯下腰注视着卢延:“你不想我死了吗?
卢延对上她的眼睛。“你死不死我还是这样的,我还是个大傻叉。”
“那我能最后求你一件事吗?”
“不能,我不想给你帮一点点忙。”
金蔓蹲下来,捧着他的脸一字字地说:“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杀了我吧。”
卢延打开她的手,撑着墙站起来说:“金蔓,你他妈的就是个疯子!你从前是个疯子,你现在还是个疯子!”
“是啊,你不知道疯病是治疗不好的吗?”这一刻金蔓的面目使卢延感觉到了害怕,好像又回到了读书的时候,他一个人面对金蔓的时候她一直都是这样的美丽带着癫狂发疯的气质。“就当是帮帮我,好不好?”
“好。”
金蔓轻轻地拥抱卢延,像是某一种仪式一样,客气而没有一丝的情感。“谢谢你,卢延。”
“不,不是我帮你,是我要杀了你。”卢延说。
即将从洗手间出去的金蔓停下脚步,说:“我知道,但是还是谢谢你。”
如何让金蔓死亡成了两个人之间唯一的话题,华山之行也让两个人明白,金蔓是不能自己去面对死亡的。当她面对死亡,她本能地选择逃避。没有人愿意死,其实她除了没有生活成自己的想象,她没有非死不可的必要,可是她就是想死,仅仅是想死。
卢延在执行死亡计划的过程中,迅速地衰老。他泡在各种神奇的杀人事件论坛里,往往是他想到一个方案不久就会在论坛里看到一件类似案件,他的智慧根本就没有办法完成一件无人知晓的案件。其实在他的心里,杀了金蔓已经不是他的意愿了,他只是在帮助金蔓,是他没有办法拒绝金蔓。毕竟是他主动提出了这件事情,只要金蔓不拒绝,他就应该执行下去,这样的一件事情对于他已经没有愉悦的感觉了。这已经成为一件他不想做的,难做的,又不得不做的事情。
他们商量,在某一个期限之前,完成这一场死亡的告别。他们把日子定在了6月30日,这是他们毕业的日子,这也是他们悲剧开始的日子,是他们彼此憎恨,自我厌恶的开端。离这一天还有大半年的时间,金蔓辞去了营业厅的工作,焕发出一种回光返照的美丽光芒。她用自己为数不多的存款最大范围地挥霍奢侈着,有时候在夜晚也不会回到卢延的房子里。
手机的闹铃响了,熟睡的卢延拿过手机关闭了闹铃。这一刻凌晨两点,金蔓还没有回来。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夜里没有回家了。卢延给她打电话。一曲《红颜白发》唱了一遍又一遍,那是金蔓最喜欢的一个男演员,金蔓曾经说过那个男演员去世的时候,她诧异极了,原来神是会死的。卢延决定再打一次电话,如果她还不接电话,那就是上帝保佑,她已经死在了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说不定,等天亮了,就会有公安局的电话来,让他去某地认领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他们在她的手机常用联系人里发现了他的电话。这会不会是上天对他们两个人的怜悯:一个在自己没有觉察的时候,无力挣扎着死去,而另外一个的手上也不用沾染上血。她死了,他的心病也就要好了。这一次那首歌还没有唱完,金蔓就接了电话,她在电话那边语音清脆,还有风声。“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回家?”“哎呀,我忘记给你说了,我在鱼山啊!”鱼山在离城70公里处。山并不高,上面有一座据说是修建于清晚期的寺院。当间的主持是个面容清绝的中年男子,卢延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全城的人都知道。主持毕业于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一年路过鱼山就决定留下来。他的父母来求过他,他的女朋友也来求过他。他拒绝了那些和他在俗世里有关的人,就留在了鱼山,少说也有十几年了。“你在鱼山干什么?”“今天是十五呀。”“十五怎么了?”“石和尚在鱼山举办了赏月会”。对,那和尚的俗家姓石。“你没有看我的朋友圈吗?”卢延打开她的朋友圈,是一张大殿飞檐一轮月亮,上面写字,古寺赏月。在金蔓的眼里这是她最后的日子,最后的日子她想过得开心一点。每个女人对幸福其实还是有渴望的。即使她们的人生过得一团糟,使死亡成了她们最后的幸福,这些日子也像是死刑犯被砍头前的那一碗美酒。所以最后的那一点疼,也就不那么疼了。
离最后的日子还有一个多月。卢延和金蔓坐在河边,把一个又一个的易拉罐扔在周围,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他们带了一打青岛啤酒,当第十二个空瓶子扔出去的时候,卢延的手机响了。他叫了美团跑腿,又买了一打啤酒,他打开一罐递给了金蔓:“你的酒量我知道,一打肯定不够。”金蔓从他的手里接过啤酒,喝了一口。“我现在能不能说,这个青岛我喝了一辈子。从我会喝酒开始,喝得最多的就是这个牌子。”卢延第一次见金蔓喝醉抱着路灯又哭又笑,手里就捏着半罐青岛啤酒。他记得他从她的手里拿那罐酒,金蔓不给,两个人在路灯下撕扯着,最后还是金蔓胜利了,卢延背着金蔓往回去走,手里依然捏着那半罐啤酒。在金蔓面前他没有胜利过。走着走着,听着哐啷一声,她的那罐啤酒掉在了地上,一件原本不重要的东西只要有人要,她就不会给,哪怕她自己要丢弃这样东西。“这个酒味道好像没有以前那么浓了,现在喝起来像水一样,喝多少都不醉,以前五六罐酒就醉了。”“是你的酒量好了。”“对对对,失意的人总是和酒为伴的,喝得多了就有免疫力了。”“金蔓?”金蔓回头,远处的灯光使得她的侧脸异常的温暖,她是颧骨高耸的女子,这样的长相的女人大都被说刻薄,苦命。事实上,金蔓也是这样的女人,可是这远远的光使得金蔓异常的温柔。“金蔓,你还想死吗?”金蔓扬起脖子喝完了半罐啤酒,把空罐子捏得变形。“这是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在任何时刻都是。”“金蔓,不死不行嗎?过了今天,我们都重新开始生活不行吗?”“卢延,我们这种连这一生都过不好的人有什么资格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我们没有资格,我们不配,你知道吗?”“那我走了,这些酒都留给你。”“好。”“让我抱抱你吧,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人拥抱过了。”他们在河边拥抱,他们感受到了彼此的眼泪。拥抱真暖啊,在这瑟瑟的河边,真的不想分开啊,世界就这样毁灭了该多好啊。“好啦,乖,我走啦。”卢延亲亲地拍了拍她的背,慢慢地推开她,站起来低着头对金蔓说:“希望你的理想今夜能达成。”卢延回头看着她,她还是那样的姿势,一口一口地喝着啤酒。她再喝下去就要醉了,再过一会就涨潮了,今年雨水大,他们坐着的位置,会被河水淹没。
夏天的夜里真冷啊,喝了酒以后直冷得哆嗦。他没有脱衣服就躺在了床上,还是冷。他应该感冒了。他经常陷入一种疑似感冒的状态中,时而发冷,时而发热,测量体温却总是一直在36度5左右。可能是他的精神患了重度感冒,他的身体太迟缓了,总是健康的状态。
夏天的夜里居然冷得睡不着,他起来抽了一支烟,打开衣柜取了一件秋天才会穿的冲锋衣。他锁门,下楼,河边距离他的房子大概只有3点几公里,步行快一点的话只需要半个多小时。他向河边走去,如果她还在河边,就带她回家,如果岸边没有人,他就回家睡觉,睡得足足的,精神大大的,然后时刻准备着去公安局认领尸体。
在离河边不足一公里的时候,她看见金蔓一手拿着啤酒罐子一边跌跌撞撞,一边仰起头喝啤酒,胸前的衣服被酒倒湿了一大片。他摇了摇头,想上前从她的手里接过啤酒罐,她依然像很多年以前一样,不给他。他蹲下来,把她放在自己的背上,这个女人口口声声要死,可是每一次都下意识地求生。
那个毕业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金蔓在河边吹了半夜的冷风后,身体就开始逐渐糟糕下去了。她开始大片大片地掉头发,送她去医院,她也死活不去。她说,她实在是想死,可是她一次次地临时反悔,老天可能看烦了,终于要出手收她了。
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她身上一点美人的影子都没有了,她看起来比楼下跳广场舞的大妈年纪还要大。卢延买了一把轮椅每天推着她出去晒太阳。他说,这样什么也干不了的金蔓是他认识的最好的金蔓。如果以前的金蔓也这样说不了几句话就安静下来,也许他就不恨她了,他恨的还是那个张牙舞爪的金蔓。
金蔓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死了。那时候卢延在,她用力抓着卢延的手,发出呼呼的声音,那一口气始终咽不下去,也许她的潜意识里还是不想死。她咽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像是嚎叫一样惨厉的声音,卢延没有动,他只是感到抓着他的那只手一下子没有了力气,然后慢慢地冷下去了,像是握着一只石像的手。金蔓死了,他的初恋死了。他幻想了千百次的谋杀,竟以这种方式结束。
他在同学群里用牛奶砒霜的号发了一条消息:“2006级现当代文学专业1班金蔓同学于2018年6月12日下午十五时十七分因病逝世,享年33岁。”那个沉积了很久的群又热闹起来了,他们中间有的人开始说他和金蔓的交往,和金蔓在一起干过什么事。他们说的那个金蔓好陌生啊,他们是真的想起那个叫金蔓的女孩了吗?他们敲出“沉痛悼念金蔓同学”这几个字的时候说不定嘴上挂着的都是笑。都是假的。
卢延点击了退出该群。金蔓死了,他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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