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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国人看世界的几个标本(下)

2020-01-11赖某深蒋浩

世界文化 2020年12期
关键词:郭嵩焘西洋光绪

赖某深 蒋浩

时代先知郭嵩焘看世界的坎坷遭遇

谢清高是因出海失事而遍历世界,被誉为“时代先知”的首任驻英、法公使郭嵩焘则因为客观记述了看世界的观感而遭遇坎坷。不仅其出使英国时的日记《使西纪程》惨遭毁版,死后慈禧太后还下令不准给他立传赐谥。

郭嵩焘(1818—1891),字伯琛,号筠仙,湖南湘阴人。曾佐曾国藩幕。1863年任广东巡抚。1875年进入总理衙门,旋出任驻英公使,1878年兼任驻法使臣,次年迫于压力称病辞归,他是中国首位驻外使节。

郭嵩焘的《使西纪程》到底写了什么,会引起如此轩然大波呢?

他谈了对西洋立国之道的认识,指出西洋立国历史悠久,有很高的文明,不能以夷狄视之。光绪二年(1876)十一月十八日记:“西洋立国二千年,政教修明,具有本末;与辽、金崛起一时,倏盛倏衰,情形绝异。”西洋立国之本是有较好的制度设计,他特别推崇英国的政治制度,认为:

推原其立国本末,所以持久而国势益张者,则在巴力门(按:国会)议政院有维持国是之义,设买阿尔(按:市长)治民有顺从民愿之情。二者相持,是以君与民交相维系,迭盛迭衰,而立国千馀年终以不敝,人才学问相承以起,而皆有以自效,此其立国之本也。

他还介绍了三权分立制度:

其定法、执法、审法之权,分而任之,不责于一身;权不相侵,故其政事纲举目张,粲然可观。催科不由长官,墨吏无所逞其欲;罪名定于乡老,酷吏无所舞其文。人人有自主之权,即人人有自爱之意。

他将中国与西方国家的政治加以比较,认为中国尚德治,西方尚法治:

圣人之治民以德。德有盛衰,天下随之以治乱。德者,专于己者也,故其责天下常宽。西洋治民以法。法者,人己兼治者也。故推其法以绳之诸国,其责望常迫。其法日修,即中国受患亦日棘,殆将有穷于自立之势矣。

就因为客观介绍、评价了英国的政治制度,指出西洋也有很高的文明,不能以夷狄视之,《使西纪程》激起了满朝士大夫的公愤,诏旨毁版,有人上疏严劾他“有贰心于英国,欲中国臣事之”,名士李慈铭日记中质问郭嵩焘,“诚不知是何肝肺”!数十年后梁启超绘声绘色地写道:

光绪二年,有位出使英国大臣郭嵩焘,做了一部游记。里头有一段,大概说:现在的夷狄和从前不同,他们也有二千年的文明。嗳哟!可了不得。这部书传到北京,把满朝士大夫的公愤都激动起来了,人人唾骂,……闹到奉旨毁版,才算完事。

(《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

在日记中郭嵩焘还赞扬西方的新闻言论自由。光绪三年十一月十六日记:

西洋一切情事,皆著之新报。议论得失,互相驳辨,皆资新报传布。执政亦稍据其所言之得失以资考证,而行止一由所隶衙门处分,不以人言为进退也。所行或有违忤,议院群起攻之,则亦无以自立,故无敢有恣意妄为者。当事任其成败,而议论是非则一付之公论。

他对西方探险活动的记载在晚清外交官中是绝无仅有的,而且把西方探险活动与民族性相联系,开近代中国人研究民族性之先河。19世纪中叶,西方掀起了探险热潮。他们深入北极、非洲进行探险,写下了数不清的探险著作。郭嵩焘将这些神奇的西洋探险故事详尽、全面地记入日记中,使后人得以了解这一段神秘且绚丽多彩的历史。光绪二年十月三十日,还在前往英国的船上,他就记载了《泰晤士报》关于“英总兵勒尔斯探北极事”;光绪三年十一月十一日记,记述了非色尔里、斯毕格、立文斯登、凯木伦、斯丹雷的非洲探险故事;光绪四年正月初七日记,以1000多字的篇幅记述斯丹雷非洲探险故事,并赞扬说:“英人好奇务实,不避艰苦,亦其风俗人心奖藉以成之也”;光绪四年二月廿三日记,英人布爱登横渡奇巴腊答海峡,达十七点钟之久,上年也有个英国人由克里斯海口横渡至法国克类海口,郭嵩焘由衷赞叹:“争奇斗险,不畏艰阻而勇于自试,其心境岂可量哉!”光绪四年四月十九日记,会晤环球探险的英人法尔格生,并与之探讨海陆之变迁;光绪四年五月十二日记,会见英国北极探险家山德斯、雷尔,赞扬“西人立志之专,百挫不惩,遇事必一穷究其底蕴。即北海冰雪之区,涂径日避。天地之秘,亦有不能深闭固拒者矣”。

像郭嵩焘一样对西方探险活动密切关注并详细记载的,在晚清外交官中可谓极为罕见。这只要把郭嵩焘日记与同时期出使英国的其他外交官的日记作一对照,便一目了然。作为郭嵩焘副手的刘锡鸿著有《英轺私记》,只有第七十七節《英人好游历》说英人喜欢探险,写了许多游记著作“自炫于众,以求厕夫文学之林”,似乎探险的目的就是为了扬名,不仅不能如郭嵩焘一样正确认识探险的意义,也没有对西洋探险活动进行具体记载。年轻的翻译官张德彝在《随使英俄记》中,仅仅在光绪五年十一月二十日的日记中记英国总兵勒色(郭记称“勒尔斯”)北极探险事,可补郭嵩焘日记之阙,但张德彝是将北极探险当作“穷荒之异闻也”来看待的,丝毫不能认识其深远意义。并且对于郭嵩焘所记述的西洋其他探险活动,在张德彝的《随使英俄记》中均付之阙如。

为何古稀之年的外交官郭嵩焘,却对西洋探险活动如此感兴趣,在其日记中连篇累牍地记述西洋探险故事?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方面,他的出使活动,便与英国在云南的非法“探险”有关。作为中国首任驻英公使,郭嵩焘自然对英国探险活动格外关注。另一方面,郭嵩焘对西方人勇于探索、喜欢冒险、追根究底的性格是极为欣赏的。他赞扬“英人好奇务实,不避艰苦,亦其风俗人心奖藉以成之也”,说明他记述西洋探险故事,不是为了猎奇,而是希望国人学习西方人的民族性格,从而理解探险的深远意义。联想到前文介绍的明末清初传教士写的世界地理著作并没能刺激国人去探索未知的世界,更可证明郭嵩焘的感慨并非无的放矢。

对洋务运动,郭嵩焘提出了直率的批评。洋务运动热衷学习西方的船坚炮利,郭嵩焘认为是舍本逐末,不以为然。光绪三年十月初六日记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在伦敦对他讲的一番话:

中国地利尽丰,人力尽足,要须从国政上实力考求,而后地利人才乃能为我用,以收其利益。购买西洋几尊大炮,几支小枪,修造几处炮台,请问有何益处?近年稍知讲求交接矣,而于百姓身上仍是一切不管,西洋以此知其不能自立……

对中国社会积习,郭嵩焘进行了猛烈抨击。眼见西洋文明,与其归国后的所见形成鲜明反差,郭嵩焘归国后的日记抨击社会积习是非常激烈的。一是无谓的周旋和应酬,令人“疲精竭神,以伪相饰”,却“不悟其非,安得不日趋于危弱也”(光绪五年三月廿六日记)。二是上骄下谄,苟且偷安。光绪五年三月廿七日记:“群臣容禄保奸,苟偷旦夕,以任事为戒。上骄下谄,粉饰太平,相与据以为至德要道,不悟其非。”三是士大夫好发高论却无真知灼见,犹如“身死而魂不悟”。光绪五年闰三月廿七日记:

南宋诸君子及明季议论,如弄空枪于烟雾之中,目为之眩,手为之疲,而终一无所见。明人之言有曰:“当国者如醉卧覆舟之中,身已死而魂不悟;忧时者如马行画图之上,势欲往而形不前。”南宋迄今八百馀年,终无省览,皆所谓身死而魂不悟者也。

此外,还有许多有价值的记载,如一到伦敦,即为驻英使馆立规矩,召集使馆人员宣布“五戒”:“一戒吸食洋烟,二戒嫖,三戒赌,四戒出外游荡,五戒口角喧嚷”。他认为“摩西‘十戒为西洋立教之祖。予此‘五戒亦中国出使西洋立教之祖矣”(光绪二年十二月初十日)。这是首次为中国驻外使馆立规矩。

总之,郭嵩焘《伦敦与巴黎日记》是晚清对西方认识最为深刻、内容最为丰富、最有价值的一部日记。虽然郭嵩焘因敢讲真话受尽奚落,在讥笑怒骂中度过一生,但他处之泰然,从未向守旧势力低头。光绪三年九月初三日,他在伦敦写信给自己的好友朱克敬道:“谤毁遍天下,而吾心泰然。自谓考诸三王而不谬,俟诸百世圣人而不惑,于悠悠之毁誉何有哉!”晚年 《自题小像》诗更云:“流传百世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这是何等坦荡,何等自信!

“守旧派”刘锡鸿对西洋的观感

如果说郭嵩焘是以开明著称,刘锡鸿则以保守、守旧闻名,加之其与郭嵩焘的矛盾,某些论者将其一笔抹煞。有的说“在中国近代史上,其人无足称道”。有个名家写文章,则说刘锡鸿为“广东番禺的一名鱼贩之子”“出身卑贱”,轻薄和鄙视之情,溢于言表。这种对历史人物评价简单、粗暴的态度,是不足取的。至少从刘锡鸿记述在英国所见所闻的日记《英轺私记》中,就可以看出他的不凡见识。

外交方面,书中记载郭嵩焘、刘锡鸿一行刚到伦敦,派人往见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询问进见英国君主礼节,威妥玛“答以不知”。又询问英国内务大臣席模尔,“亦含糊以对”。目的无非是想看不谙外交惯例的清朝外交官出洋相。对此刘锡鸿认为,英国坦诚相告,“岂不更见诚赤”,对英国高官的虚伪、刁难行径提出了严厉的批评。

喀什噶尔伪王阿古柏遣使驻英,英国亦派公使前往驻扎。阿古柏的说客、英人斯丹里企图说服清朝使节与阿古柏伪使相见。斯丹里对郭嵩焘说:听说左宗棠将率军进征喀什噶尔,这是为俄国效劳,“为中国计,不如与喀和好,以省军需。喀使来英,今愿求见也”。郭嵩焘虽然表明了喀什噶尔为我内地的严正立场,但对见阿古柏伪使态度暧昧,表示见见无妨:“喀什噶尔为我内地,我朝耗费几许兵力以抚有之,百数十年矣。回人乘我内乱窃取为国,能许以和好与否,非使臣所能主持。彼使来见,则无不可。”刘锡鸿则说:“以和好为言,是谓失词。彼为我叛人,当曰投诚,当曰藩属。”可谓态度凛然,义正辞严。过了十几天,斯丹里请茶会,欲介绍清朝使节与阿古柏伪使见面,刘锡鸿严词痛斥,阿古柏伪使抱头鼠窜而去。刘锡鸿的原则立场及坚守民族大义,可见一斑。

政治方面,书中多次记载赴英国议院参观,对议院辩论印象很深,他说:

凡开会堂,官绅士庶各出所见,以议时政。辩论之久,常自昼达夜,自夜达旦,务适于理、当于事而后已……而举办一切,莫不上下同心,以善成之。盖合众论以择其长,斯美无不备;顺众志以行其令,斯力无不殚也。

对于英国政府预算公开,他极为赞赏:

每年度支出入,刊列细数,普示绅民,稍有虚滥,则人共驳诘之,此不惟见其公也……众耳众目,故人不敢欺;公用公销,故人不忍欺。

对于英国拣选“富人之有才识者”为官以及国家对官员良好的保障制度,他给予了肯定:

商贾既富,亦可授官,惟既官则不得复事商贾,盖防其凭借官势以侵民利,且體统尤不可亵也。因病予告者,按年劳酌给俸禄,赡其终身。以贪墨败,则夺俸,不齿于人。然仕宦皆富室,其志在名不在利,常数十年无以贪著者。

对英国政俗不吝赞扬。到英国不久,使馆仆役上街买东西,路遇英国醉酒者戏击其头,帽子落地,警察将醉酒者擒获,伦敦市长以醉酒者胆大妄为,从重惩处,判令关押两月,并登报,还加强了对驻英使馆随从人等的保护。联想到在乘船赴英的途中,有洋人诟骂刘锡鸿的仆人,船主在亚丁将此洋人驱逐上岸(后因刘锡鸿代为求情才作罢),活生生的事实使刘锡鸿感叹:“向疑英人僻处海岛,惟知逞强,无敬让之道。乃上下同心,以礼自处,顾全国事如此。”其后更是写道:

到伦敦两月,细察其政俗……无闲官,无游民,无上下隔阂之情,无残暴不仁之政,无虚文相应之事……两月来,拜客赴会,出门时多,街市往来,从未闻有人语喧嚣,亦未见有形状愁苦者。地方整齐肃穆,人民鼓舞欢欣,不徒以富强为能事,诚未可以匈奴、回纥待之矣。

法治方面,刘锡鸿参观了伦敦监狱。监狱建筑高大,注重卫生,“尘垢俱绝”。囚犯日常生活是“日膳凡三,肉食必具,剂以汤茗,惠养之道也”,“在狱无老少,莫不体胖色华”。犯人如不服管教,“则禁诸黑牢”。犯人由此监狱转移至彼监狱,“以铁索系其右手,加以锁钥,人两两相连。非是,不施锁铐也”。犯人生病,及时救治。尽管“英制之待罪囚,如此其优,人犹不堪,至有坠楼求死之事”。

他还参观了少年犯管教所,称之为“改过房”,“童子孤贫,无父兄之教,或父兄实不能教,致陷匪类者,官中勾摄至其地,饮食驯诲之,莅以师傅,慈以保姆,俟其成人,学艺既足,然后放归”,他不禁赞叹,“英之育成人材,用心为良苦矣”。

为何中国人不信法,法治难以建立?英国又是如何做的?驻英使馆翻译、英国人马格理认为:

中国法密而不果行,行之亦不一致,故人多幸免心。英則法简而必行之,历久不易。一也。中国待官吏宽,有罪未必皆获谴,获谴未必终废弃;故敢于干冒典刑,以为民倡。民视其所为,不服于心,遂藐官并以藐法。英则犯法之官,永不录用,亦不使有谋食之他途。故皆谨守其度以为治,民之畏官者以此。二也。中国官各有界限,百姓非所管辖,虽目睹其恶,亦隐忍以避嫌,故官势孤,而耳目难遍。英则犯法之民,凡官皆可斥治,若以非职而置度外,则人转訾其惰。三也。

当今中国提出依法治国,如何使法治深入人心?这段话依然值得借鉴和深思。

刘锡鸿对英国的认识当然也有肤浅可笑的一面。从中国文化本位立场出发,刘锡鸿对中英进行了一番颇有意思的“比较研究”:

英人无事不与中国相反,论国政则由民以及君,论家规则尊妻而卑夫,论生育则重女而轻男,论宴会则贵主而贱客,论文字则自右而之左,论书卷则始底而终面,论饮食则先饭而后酒。盖其国居于地轴之下,所戴者地下之天,故风俗制度咸颠而倒之也。

对于西方的慈善事业,刘锡鸿不太理解,认为是不重后嗣的表现。他说,“西人不重后嗣,积产数千百万,临终尽舍以建义塾及养老济贫等院,措置既已,即自谓没世无憾”,认为“其道殊近墨子,视私其子孙者,意量似甚远”,但又觉得“第圣人教孝、教慈,义固有在,不能舍亲亲而惟言仁民耳”。对于英国的社会习俗,最着力描写的是跳舞,他写跳舞,其实所注意的是女人的胸脯和男人的下体,甚至说“女袒其上,男裸其下,身首相贴,紧搂而舞”。

从晚清国人看世界的几个标本充分证明,百闻不如一见,哪怕是文化不高的水手,或者是守旧的顽固势力,只要走出了国门,开眼看世界,总会有所收获,总会在思想上有所触动。从未出过国门的道光帝不知道英国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林则徐认为“茶叶大黄,外夷若不得即无以为命”,“绝市闭关,尔各国生计从此休矣”,至少走出国门者就不可能犯以上错误。

李一氓先生为钟叔河《走向世界》一书作序,劈头就说:

中国自成为一个以来,就朝代而论,只有汉唐两代最为开放,最具有世界性,对自己国家、民族的力量充满自信,不搞锁国主义。所以“汉”成为我们民族的族称,而“唐”亦作为汉族之异名,直到现在。其他的朝代,如宋、明、清朝,则自己把自己封闭起来,出息不大。

已故外交家吴建民在因车祸不幸去世3个月前的演讲中说:

凡是我们正确地认识世界的时候,我们国内的方针也比较正确,我们的事业就大踏步前进;凡是我们对世界看错了的时候,我们国内方针也会出问题,我们就倒大霉。

这是对历史经验的深刻总结。

百多年来,中国从被迫走向世界、融入世界,到成为世界和平的建设者、全球发展的贡献者、国际秩序的维护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指出的:“放眼全球,当今世界正在经历新一轮大发展大变革大调整,人类面临的不稳定不确定因素依然很多。”我们更需要有全球视野,有世界眼光,多了解外部世界,认清世界大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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