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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佳·姆旺吉:幻灭时代的希望发掘者

2020-01-11赵芊宇

世界文化 2020年12期
关键词:后殖民肯尼亚非洲

赵芊宇

梅佳·姆旺吉(1948— )出生于肯尼亚中部地区的纳纽基小镇,这里气候宜人、农田肥沃,却处于英国的殖民统治之下。直到姆旺吉进入纳纽基中学接受高中教育时,肯尼亚终于实现了民族独立。姆旺吉的母亲曾在当地的一个白人家庭当过女佣,这使得姆旺吉很早就接触到欧洲文化与殖民史;另一方面,姆旺吉的一路成长也伴随着肯尼亚本土基库尤人组织的茅茅党反抗英国殖民统治的运动。因此对国家命运的思考和现实社会的反思成为姆旺吉后来文学创作的重要命题。

1970年前后,姆旺吉移居到肯尼亚首都内罗毕继续他的学业。此时内罗毕正处于经济快速增长时期,除了政治幻灭的氛围,该市的人口也很快超过了基础设施的承载能力。城市中繁荣与破败共存,新与旧之间的冲突在地平线下暗流涌动。城市生活的切实感受为姆旺吉日后创作以城市为主题的小说提供了鲜活的素材。中学毕业后,姆旺吉未能进入内罗毕大学,经过一些培训后就参加了工作,在内罗毕的法国电视台和英国文化协会担任音响工程师。1982—1983年他去了柏林,在那里完成了两部富有创意的作品。直至1990年代,姆旺吉在获得英语学士学位后进入英国利兹大学学习。

作为一个作家,姆旺吉并没有过早地表现出创作天赋,也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文学训练,可以说他的学术背景几乎没有指向过写作生涯——这恰恰是姆旺吉与肯尼亚大多数接受了完整大学教育的作家们迥乎不同之处,他的创作源泉更多来自其生活经历。

挥之不去的“殖民”母题

姆旺吉的创作始于1970年代。20多岁时,他阅读了肯尼亚作家恩古吉·瓦·提安哥的作品《哭泣吧,孩子》之后,颇受激励。用一句话来概括姆旺吉的创作之路,那就是多样的题材书写与大胆的风格创新。姆旺吉在其高产的创作生涯中,已发表11部长篇小说、5部短篇小说和3部儿童小说,并且进军影视业,先后担任过编剧、导演助理等,参与过多部影片的拍摄和制作。

在肯尼亚及非洲出版业耕耘多年并赢得极大声誉后,他移居美国,继续从事文学创作。姆旺吉创作题材广泛,甚至可以说“代表了1990年代中期肯尼亚叙事小说的全部范围”。总体而言,他的作品可以划分为三类,反映了他不寻常的文学经历与创作革新的道路,而被殖民的痛苦以及后殖民的幻灭,成为萦绕其中的两种主要基调。

第一类是描述茅茅党人与英国殖民者斗争的小说,具有民族主义色彩。茅茅党运动对于許多肯尼亚人特别是来自姆旺吉所属的基库尤族人来说,是一种形成性的经历。因此和他的文学创作导师恩古吉一样,姆旺吉一开始也把注意力集中在森林游击队与强大的敌人进行斗争的故事上,虽然这些斗争常常以失败告终。《喂狗的尸体》以茅茅党运动的后勤与组织为内容,后被改编成电影《自由地哭泣》。殖民主义造成的创伤不仅仅是物质上的,精神创伤也会溃烂。小说中对主人公哈拉卡领导的全部由男性组成的茅茅党运动彻底失败的描述,与近来关于茅茅妇女对肯尼亚独立所作重要贡献的女权主义史学形成了鲜明对比。此外,作品中的人物说着与环境不搭调的美国习语,看起来更像在纽约的皇后区或布鲁克林区,而不是在肯尼亚。这也清楚地显示,虽然姆旺吉从他的经历中发掘出了适合的素材,但他还缺乏与之相符的写作风格。

第二类是反映非洲城市后殖民时代社会现实的小说,被公认为具有很高的价值。城市化可以说是后殖民时代肯尼亚最为重要的社会现象,姆旺吉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唯一一个深入探讨城市发展的作家,但他关于城市后殖民经验的作品仍然是典型的。姆旺吉的都市小说生动描述了城市中的贫民阶层为生存而不断挣扎的境遇,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城市三部曲”——《快点杀死我》《顺流而下》《蟑螂舞》,多以讽刺手法再现都市生活中肮脏不堪的一面。

很多人认为《顺流而下》是姆旺吉最重要的文学成就,小说在形式与内容上达成了一种平衡感。小说的主题并不特别,是姆旺吉作品中一再出现的甚至令其着迷的模式——读者会身临城市的危险地带,感受建筑工人与贫民窟技工生存的世界。小说的主人公本是一名建筑工人,也是一个边缘人物。他与带着孩子的妓女维妮同居,从中寻求爱和安慰。随着时间的推进,大厦一天天加高,而本的失败感与日俱增,他开始更多地意识到自己工作的徒劳,他与维妮的关系也日趋紧张。最后,被维妮抛弃的本只得带着孩子住进贫民窟。当24层的 “发展大厦”建成时,本也失去了他的工作。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读者们很快意识到,对于本和他的贫民窟朋友来说,这里永远都没有任何让他们发展的机会。

1979年出版的《蟑螂舞》叙述了一位水表抄写员在贫民窟与肮脏、暴力作斗争的冒险经历。主人公达斯曼的住处同样是社会底层聚居地,那里遍地蟑螂横行。面对恶劣的环境,达斯曼却保持着奋斗的信念,但当小偷将他的车轮胎盗走后,他所寄寓的希望也随之消散。随着小说的推进,蟑螂的隐喻也变得愈加明显——城市中的边缘人。在穷人奋力反抗统治精英的过程中,达斯曼因身份认知而产生的心理问题日渐加重,好在最终他坚定了反抗的信念。在《蟑螂舞》中姆旺吉呈现了一种较之前作品更为广阔的历史性和社会性的视角。

第三类是与时代流行风向相切合的通俗小说。东非第一代作家们的创作是在一种隐含的共识下展开的,即作家们的任务是参与并致力于国家的建设和社会的进步,因此他们的作品大都属于“严肃文学”。直到1970年代,新一代作家崭露头角,也为文坛带来了新的气息,“通俗文学”初登舞台。1970年代末,姆旺吉也开始撰写符合通俗文学标准的文本。

姆旺吉的电影工作经历为他提供了文学创作的独特思路,他的电影视野使其作品在众多同类通俗小说中脱颖而出,备受市场青睐。他在创作中尝试糅入电影技术的元素,将电影叙述风格引入小说创作,为读者带来强烈的感官刺激与印象深刻的审美体验。《忧郁的面包》(1987)运用惊险小说的套路展开对种族隔离、殖民政治和独立问题的严肃讲述,使他在通俗小说创作中大获成功。在《为风奋斗》中,姆旺吉的关注焦点是他所亲历的被贫穷和贪婪包围的世界,虽然行文轻松自然,故事传达的意蕴却相当深刻。小说以姆旺吉的家乡——肯尼亚中部农村地区为背景,讲述了后殖民时代的土地所有制问题:巴巴·佩萨(“金钱之父”)与他大学中途退学的儿子犹大以及巴巴·巴鲁(“土地之父”)围绕一块土地展开争夺,最终佩萨理解了土地的文化与精神价值,不再仅仅将它视为收益的来源。小说中佩萨与犹大围绕肯尼亚的未来所展开的持续讨论,具有明显的象征意义。《最后的瘟疫》(2000)探讨了艾滋病大流行及其对一个小村庄的影响,斩获多个文学奖项。撒哈拉以南非洲是世界上受艾滋病毒影响最严重的地区,因此东非的文学也越发关注艾滋病题材,即使作家们有时仅仅把艾滋病作为一个隐喻来说明后殖民社会面临的问题,但总体来说,艾滋病带给普通民众的灾难以及围绕该疾病的谜团,已成为东非文学创作的重要主题之一。而姆旺吉的《最后的瘟疫》是其中很有质感的一部作品,揭开了艾滋病毒的神秘面纱,具有一定的启蒙意味。

《快点杀死我》:幻灭书写的发轫

1973年,姆旺吉的第一部小说《快点杀死我》问世,这本书使当时默默无闻的他在文坛上一举成名。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叙事,许多情节来自姆旺吉的个人经历,讲述了两个好朋友梅佳和麦纳在残酷现实的打击下幻想逐步破灭的故事。小说的背景是新殖民主义下的肯尼亚现实:国家的独立并未带给人民繁荣富足,对未来的种种期望和憧憬也最终变成了无奈、失望和妥协。这个故事是姆旺吉朋友们的日常生活写照,同时也具有一定的自传色彩。

作品通过对肯尼亚后殖民时代城市生活直白且残酷的描述,揭示了在非洲的新殖民社会中,不和谐、平庸、可怕的群体不信任种子已经播下,迄今为止的和平生活已经被腐败和个人诚信的极度匮乏所替代。小说中后殖民颓废的主題成为非洲新殖民国家历史的隐喻,这些国家充斥着错位、疏离、沮丧和贫困。通过小说产生的共鸣是对新殖民社会中大众痛苦生活的回应,这些苦难经历创造了一系列形形色色的失败和荒谬的人物形象。小说中的梅佳和麦纳正是那些对国家独立抱有巨大憧憬却失望而归者的典型代表,他们一次次地被口头上描绘的美好社会所欺骗而备受打击,正因为曾经心中有梦,幻灭带来的阵痛才更为强烈。

在《快点杀死我》中,姆旺吉描绘了一个充斥着污秽、恶臭、腐败、诅咒的、令人窒息的环境,主人公每天都身处其中,垃圾、粪便、霉菌等腐败意象的重现和叠加,折射了贫穷、肮脏、贪污、抢劫等被污染的社会环境,以及被压迫者的苦难与创痛,从而凸显出一个严肃的社会性主题——肯尼亚独立当局并没有能力为被迫生活在恶劣环境中的公民提供住房、食物等基本生活需求。姆旺吉借此表达对政治、经济、道德等走向衰退的极度厌恶,提醒人们注意到某些痼疾的存在对社会所造成的严重影响。

库尔茨评价姆旺吉的“城市三部曲”时说:“‘城市三部曲生动描述了内罗毕最贫穷地区的人们为了生存而不懈斗争的故事,重新创造了臭烘烘的后巷和摇摇欲坠的住宅景观,以及随之而来的严重的社会问题。”姆旺吉亲身经历过城市生活的陷阱和圈套,因此他的作品得以用生动细腻的笔墨去构建都市的形象,虽然都是虚构的人物故事,但却提供了城市景观、声音、气味的真实而准确的描述。通过对城市的细致描绘,让人切身感受到城市中存在的问题对个人有着多么重大的影响,更引发我们思考——如何挖掘城市发展、改善的潜力和创造力。

幻灭历史记录的承继与革新

与非洲大陆其他新发展的文学相比,东非文学明显处于落后态势,但近些年也涌现出不少优秀作家及高质量的作品,就目前而言,肯尼亚可以说为东非文学作出了最大的贡献。肯尼亚文学存在于历史的连续体中,因而肯尼亚作家在后殖民时期始终以多样的视野观察、描绘东非不断变化的社会,如欧洲殖民者与非洲殖民地人民之间的矛盾,欧洲殖民文化对非洲原有传统文化的拆解,民族身份与教育经历的不一致所造成的心理冲突,后殖民时期非洲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新殖民主义对非洲城市的影响,等等。包括姆旺吉在内的作家在各种文本中通过描绘新殖民主义表现出的问题,表达他们对当前国家景观和社会政治结构的祛魅。后殖民时期的非洲作家总是将他们的大陆描绘成一个统治者势衰之地,希望保护他们国家被截断的权威和完整性,从而免受新殖民主义的蹂躏。

姆旺吉的小说以“幻灭文学”为前提,深刻反映非洲社会的方方面面。他并没有把非洲的痛苦归咎于殖民者,他认为新殖民地的土著统治者甚至比白人殖民主义者更糟糕;对于背叛了他们国家的非洲统治者,他毫无掩饰地表达痛苦并加以批判,而这也使他饱受非议。

姆旺吉之所以成为东非广受欢迎的作家,究其原因主要有二:一是对生活的敏锐感知,使得他能够以细腻的笔触描摹现实社会与架构幻想世界;二是对文学惯例的漠视及阶段性创新,成为其一个闪亮的标志,他敢于进行文学实验,在传统与通俗之间游弋,同时也大胆转向,不断开辟新的书写领域。

总体来说,在东非第二代英语写作的作家中,姆旺吉是浇灌肯尼亚文学沙漠之花的重要源泉。他在文学领域大胆试验,显示了不同阶段的创新性。横向上看,第一代英语作家从被人拆解、摒弃的传统文化中搜集了残存的非洲文明碎片,姆旺吉则着眼于思考后殖民时期非洲文明该往何处去的问题;纵向上看,姆旺吉不只描摹黑暗的社会现实,而且深入到精神分析层面,诉说后殖民时期人们心灵深处的彷徨感与幻灭感,寻求治愈的新希望。文学守正与创新之路仍在姆吉旺笔下继续延展,留待我们去不断发现。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非洲文学史》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号:17FWW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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