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庭女性到家园英雄
2020-01-11孙鲁瑶
孙鲁瑶
若要列举新世纪以来影响深远的女性主义电影,《永不妥协》(2000)必定是其中可圈可点的一部。影片由著名导演史蒂文·索德伯格执导,朱莉娅·罗伯茨主演,讲述了单身母亲埃琳·布罗克维奇通过不懈努力和勇敢抗争,打赢全美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桩民事赔偿案的故事。该片的成功不仅源于其真实的取材,更在于简洁的叙事。主人公埃琳面对破碎的婚姻和突如其來的意外事故,没有自怨自艾、妥协屈服,而是勇敢地冲破传统性别观念的束缚,肩负职业责任,守护家园,体现了女性在逆境下的温柔母性、坚韧内心,彰显了女性的独立、坚强和尊严。
冲破束缚的家庭女性
英国诗人考文垂·巴特摩尔的诗歌《家中天使》将温柔驯顺的女性视作“妻子”的典范,她们是照料家庭的能手,是男性的情感抚慰和温柔港湾,诠释着维多利亚时代女性的温和与奉献,但却在经济上和情感上强烈依赖着丈夫。这种传统的女性“天使”形象成为银幕女性的主流。与之不同的是,《永不妥协》的女主人公埃琳却是一位“反天使”形象。影片开头,埃琳的出场就与传统家庭女性的形象格格不入:超短裙、高跟鞋、蓬乱的头发,抽着烟,透露出独立、桀骜和倔强。埃琳曾是万众瞩目的选美皇后,她喜爱医学,又对地质学有着超乎寻常的迷恋,这些爱好和追求因婚姻、生育中断,而婚姻又未能带给她期待的愉悦。困顿之时,埃琳勇敢地选择结束婚姻,独自抚养三个幼子,但随后却遭遇了车辆追尾、受伤入院、负债累累的多重困境。这不禁令观众思考,一个婚姻失败的全职主妇是否仍能够独善其身?埃琳显然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她无惧旁人议论,在法庭上勇敢提出诉求,遭遇诋毁仍不卑不亢,体现出超乎寻常的坚韧和自强。相比于忠贞、忍让、奉献型的家庭女性,埃琳展现出独立的内心和自我意识,她不再是古希腊诗人荷马笔下的“佩涅洛佩”式的妻子,盼望丈夫奥德修斯的回眸和眷顾,而是去挑战,去争取,去言说,彰显自身的力量。
影片对埃琳“反天使”形象的诠释是现实主义和非理想化的,有意识地展现了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偏见和诋毁,呈现女性自我实现的荆棘之路。庭审一幕,当埃琳提及自己“有两个前夫”时,镜头并未在作为发言者的埃琳身上停留,而是将场面迅速调度至台下的陪审团,特写他们惊讶、蔑视和嘲讽的面部神态,赋予了写实场景以戏剧化的亮色。这一幕不仅加重了庭审的不安气氛,也将冲突指向影片之外的现实世界:即便经历过激烈女权运动的洗礼,美国主流社会对女性依然持有传统的伦理定位,女性的价值有赖于稳定的家庭和奉献者角色,脱离家庭的女性往往被认为是悖逆和桀骜不驯的“危险者”。埃琳的婚姻失败和单身母亲的身份成为对方男律师恶意揣测的依据:“破产、三个孩子、失业,碰瓷一起车祸一定会让你大捞一笔。”与之相对,肇事的男司机的身份竟成了开脱的理由:“一个整日忙着救人的急诊室医生怎么会失控?”对女性而言,婚姻的不幸和家庭的失落为她贴上了堕落、算计和讹诈的标签,而男性即便犯错,也能得到开脱和原谅,毫无凭据的性别歪论同法庭的“公义”理念构成了强烈的张力,强化了影片的讽刺效果。值得注意的是,导演对陪审团成员的安排也颇有意味:女性陪审员不仅在人数上多于男性,而且被安排在显眼之处,短短一秒的特写镜头呈现了女性陪审员的质疑和轻蔑,让观众强烈地感受到,她们不仅缺乏对埃琳及其所代表的弱势女性群体的基本理解和同情,也没有意识到庭审判裁中的父权思维与逻辑,已然成为父权制价值观念的同谋。
不过,影片并未将女性与婚姻家庭对立起来,而是保留了女性与家庭温暖的联系。埃琳的三个孩子是她幸福的来源,每每提起幼子,埃琳总是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外出工作时,埃琳也时常让孩子陪伴在侧,她与孩子组成的“母系家庭”是她获得慰藉的心灵港湾,也是战胜困难的精神支柱。“家庭”褪去了驯顺和服务性的外衣,成为女性自我疗愈、自我实现的空间。
开拓进取的职场精英
埃琳若想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冲破传统家庭权力和伦理关系束缚只是第一步,更为关键的是,她需要在家庭之外的职业空间和社会空间获得平等参与的权利和相应的认可。在职场中,男性往往被视为主角——他们勇敢、睿智、有逻辑,而女性则胆怯、愚钝、情绪化,似乎只能囿于家庭的内在性空间中,等待男性的审视和规训。影片中,埃琳有力地反驳了这一陈规,她游刃于职场,进入开放、流动、进取的男性空间,参与职业话语权的争夺,其所展现的过人胆识和取得的出色成就,体现了女性毫不逊色于男性的智慧和魄力。
官司的败诉是埃琳由家庭转向职场的契机。求职屡次失败后,埃琳破釜沉舟来到辩护律师埃德·马斯瑞的事务所争取工作,得到了一份没有员工福利的文员职位,任务是将文件归档,并按字母顺序排列。马斯瑞给埃琳安排的工作岗位本身就体现了社会对职场女性的分工认知:缺乏胆识、逻辑和创造力。然而,埃琳的表现显然超越了这样的社会认知。在整理文档的过程中,埃琳发现了一些与有毒物质排放有关的医疗文件,随即决定展开调查。她请教相关领域的专家,走访当地居民,查阅给排水记录,逐步掌握了太平洋燃气电力公司偷排六价铬工业废水、危害居民健康的证据。在调查时,埃琳发挥了主导性作用,承担了极为复杂繁重的工作,不仅仔细阅读相关文件,广泛了解工业废水污染的知识,还非常聪明地获取了额外的数据佐证,鼓励受害居民加入起诉维权的队伍,共同寻找真相。另一方面,埃琳与太平洋燃气电力公司谈判博弈,为居民争取最大限度的赔偿。在整个案件的推进中,埃琳俨然成了马斯瑞律师的“秘密武器”,她对律政谈判的底线有自己的坚持,对600多位原告的资料烂熟于心,遇事有主见、有想法,常常在危机关头力挽狂澜。与《实习生》《美国空姐》等传统职场影片中温柔端庄的职业女性不同,埃琳并不是一个乖顺、“守规矩”的员工,她敢于挑衅上级的权威,敢于争辩和争取,在对薪酬不满时宣称“报酬是对个人价值的尊重与肯定”,发出了职场女性的独立宣言。
有趣的是,影片在描画埃琳职场经历的同时,也通过埃琳的男朋友乔治这一角色,将男性的性别定位由“职场”转移至“家庭”。乔治帮助埃琳打理家务琐事,陪伴和照顾埃琳的幼子,给孩子们唱儿歌,还见证了埃琳的小女儿贝斯第一次牙牙学语,他俨然成了孩子心目中的“好爸爸”。在埃琳遭遇职业困境时,乔治给予她温柔的抚慰与鼓励,使得家庭成为埃琳温暖的港湾和稳定的后方。影片中,聚焦乔治的镜头往往在封闭的家庭空间,而埃琳则是驾车在公路上疾驰,俯拍镜头将公路两侧广袤的荒野尽收其中。在鲜明的对比中,女性驰骋职场的豪情与胆识呼之欲出,她们脱离了静止、内在的家庭空间,获得了自在的流动性;而乔治的角色定位则说明,在现代社会,传统家庭性别权力关系及分工并非唯一的、不可動摇的模式,女性可以实践新的社会交往,在勇敢、进取和开拓中不断塑造自己的新面貌,男性也可以扎根家庭、奉献家庭,在健康家庭关系的建设中体现责任担当。
勇敢坚定的家园守护者
除了埃琳上述的家庭和职场身份,《永不妥协》力图呈现的,是以绝对经济利益为导向的家园治理逻辑逐渐失败的过程,其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正是女性。埃琳同其他女性一道形成了坚定的反抗同盟,以不懈努力和永不妥协的精神守护家园,完成了拯救家园的壮举。
埃琳的职业是律师事务所助理,太平洋燃气电力公司的污染事件对她来说原本只是一桩普通案件,但埃琳却主动将辛克利居民的命运与他们家园的未来联系起来。对埃琳来说,官司输赢固然重要,但保护辛克利地区的自然生态,守护居民的故土家园,留住幸福的家庭才具有更伟大的意义。这种决心和勇气是推动影片叙事、串联故事发展的内在逻辑。不论是请教专家、收集证据、挨家挨户了解调查,还是法庭上据理力争,动员当地居民参与诉讼,埃琳都在努力保护辛克利这片土地,守护辛克利的健康和未来,一如手持武器保卫土地的战士——只不过不再是传统意义上冲锋陷阵、保家卫国的男性,而是虽无铠甲却同样赤诚、执着、坚强的女性。由此,与女性紧密联系的“家”获得了新的含义,由狭义的“家庭”扩展至对“家园”的眺望,对幸福的守护,以及对土地的热爱。影片中,与埃琳沟通交流的罹患肿瘤的唐娜、经历数次流产的曼蒂、生病孩子的母亲潘蜜拉等女性既是受害的个体,也是团结的联盟,她们的理解、信任与配合赋予了辛克利土地重生的契机,彰显了家园共同体的巨大力量,体现了女性在维系家园纽带中的号召力和贡献。影片结尾诉讼的胜利不仅为叙事画上了完美的句号,也象征着女性话语的最终确立,而埃琳与受害者唐娜激动拥抱的经典剪影则是对女性同盟的隐喻,即女性在对家园共同体的追寻中,建构了团结的命运共同体。
当然,女性与家园的关系是相互的,埃琳守护家园,家园也见证了埃琳的成长和成就。在这场工业污染诉讼案中,埃琳从“选美皇后”和“家中天使”逐步蜕变为律政精英,从被轻视、被诬陷的受害者变成了争夺并掌握话语权的独立女性,从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变成了拯救家园的主导力量,这一系列的角色转变体现了女性与家园的亲密联系:家园是温暖的支持、成长的源泉、精神的港湾。与此同时,也解构了“女性”对“家”的依附关系,表明女性与“家”是共生共荣的。
在《永不妥协》中,作为核心人物的埃琳无疑是勇敢且足智多谋的,她懂得如何同异性打交道,如何在男性权力中周旋,在男性话语中发声。不过,埃琳并非理想化的“女性胜利者”,而是时刻处于男性强有力的影响之下,从这一角度看,影片的笔调是现实主义而非浪漫主义的。即便如此,埃琳从家庭进入职场,再融入家园,不断寻求自我实现,又时刻扎根土地,以聪慧、执着和热忱保护家园、奉献家园的成长旅程,实现了女性角色由内在性的“家”向社会性的“家”的升华。有趣的是,影片的英文原名并非“永不妥协”,而是直接以主人公埃琳·布罗克维奇(Erin Brockovich)命名,这与另一部女性题材电影《末路狂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它们都是女性斗争意识和反抗精神的彰显,也象征了女性话语权从边缘到中心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