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语花
2020-01-11张哲
张 哲
查玲一脚着地,一脚贴在池壁上,水平方向猛蹬了一脚,身体瞬间冲进水里,双手合十,如刀锋劈开水面,头顶着一股激流一直往前冲,直到那脚力全使没了,她趴伏在水面上,仿佛一片蔫萎的树叶,岿然不动,其实她在隔着泳镜观察,就像生物实验课上隔着显微镜观察洋葱表皮细胞,水里有几根头发,还有毛茸茸的皮肤纤维,一直在她眼前晃动,查玲有洁癖,但在水的介质里,她竟然能和这些脏东西和平共处,这些脏东西甚至看上去有点可爱。查玲从水里露出了脑袋,白色泳帽,粉色泳镜,鼻子上还有一个亮黄色的鼻夹子,如果再配上耳塞子,就是典型的旱鸭子游泳两件套。查玲屈着膝,泡在浅水池,看着不远处一个结实的壮汉带着一群学龄前儿童学游泳,池子里的水被这帮孩子搅腾得起起伏伏,暗流涌动,水流带着轻柔的力道推挤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查玲的大拇指在水里泡得有些发木,她把鼻塞子取了下来,头重新埋进水里,水从鼻孔里灌进鼻腔,她的脑子顿觉一阵清凉,有种失重的感觉,查玲打算再撑几秒,她想象着自己逐渐化作一摊水,身体努力迎合着水的浮力。突然,她猛地被一只大手提了起来,大手钳住她的胳膊肘,另一只手猛拍她的后背,查玲如一尾光滑的鱼,嘴里还吐着泡就被强行打捞了上来。她手抹双眼,是壮汉教练,身旁还簇拥着一群学龄前儿童,不远处漂浮着五颜六色的浮板,在水里打着晃儿,她呸地朝泳池里吐了口水,满口的咸腥味,你干嘛拉我?什么人啊,莫名其妙。胳膊猛地抽了回来,膝盖抵着水,迎着水的阻力扯开了步子,到岸边一撑双臂侧身坐了上去,她有意没摘掉泳镜,悄悄打量着池子里的状况,水中的孩子们都做鸟兽状散开了,扎猛子的扎猛子,打扑通儿的打扑通儿,壮汉教练在收拾浮板,眼睛细长,有几分沈春海的样子。查玲提了把泳衣,又摸了摸靠近大腿根的飞子边儿,抬起脚跟走出了泳池。
一
查玲从没想过自己会守寡,而且是壮年守寡。丈夫沈春海走之前,她的人生堪称完美,确切地说,是丈夫让她的人生堪称完美,她以为这甘甜如醴的生活会坚不可摧,但丈夫的突然离世击碎了她的现世安稳、无忧无虑。
查玲高挑、健美、有精气神,还带着几分英气,这种长相在二十世纪尤其吃香,人们看见她总不自觉地联想起一九七九年的日本连续剧《排球女将》。查玲是大家族里的长子长孙,“我太爷是张大帅的贴身厨子,能做得一手的好西餐”,这话她总挂在嘴边。虽说查玲是孙女,却如贾府的元春,是娇贵的香饽饽。她和她老姑差不了十岁,但好东西全进了她的嘴,她倒不贪独食,大手大脚,经常背着她妈把兜里的糖果悄悄塞进老姑的手里,姑侄俩情同姐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化工厂最红火的年代,厂子效益好,厂里的工人赚的远比那些“清水衙门”“铁饭碗”多得多。工厂里还有配套的学校,自产自销的商店,俨然一个独立社区,年底厂里发肉,不是用塑料袋拎,也不是用编织袋扛,而是人手一只活羊牵回家。如此红火,人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进厂,老姑如愿找了个工人嫁了,又命丈夫托人帮查玲在厂区里找了份工,在工厂里做技术员。
见沈春海前,查玲处过一个对象,方脸宽肩,膀大腰圆,身高和查玲般配,还是厂里领导家的二公子,油光满面,头发被雪花膏抹得锃光瓦亮,服服帖帖地拘泥在一起。二公子带她滑旱冰、跳迪斯科,逗得查玲心花怒放。时间久了,查玲心里发虚,日子过得有点飘,脚下踩棉花似的。查玲没和父母提,骑着自行车去了老姑家,姑父问她,可得想好了,过了这村没这店。查玲白了姑父一眼,瞧您说的,我查玲只可能越找越好。查玲雷厉风行,直接找了二公子摊牌。二公子听得懵懵懂懂,眼前是查玲颧骨上两团温热的红霞,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人是留不住了,然而天真的二公子只会线性思维,既然言语留不住就肉体占有,想到这里宽脸倏地凑了过去,迅速而鲁莽地压住查玲的嘴,叼着不放,手直抵柔软的胸脯,圆墩墩的指尖在胸前一阵窸窸窣窣的抖动,像鸟扑棱翅膀,一阵愣头愣脑的摸索,找不到门路,查玲没躲,顺从地让二公子摸了一把,二公子以为查玲如此束手就擒,谁知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没由头地冒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对着查玲的脖子,二公子的手烫了似的从查玲的身上弹了回来。临了还要揩我的油,我死了看你爸怎么给你擦屁股。查玲这是要玩大的,话如豆子脆生生地摔到地上,宽肩圆膀的二公子吓得一脸呆怔,查玲收起水果刀,跨上自行车融进了混浊的暮色中。
沈春海是河南驻马店人,大专生,学建筑的,在区里的建筑公司上班,形瘦面寡,安全帽下是一张黝黑的脸,塌鼻梁上架着一副规规矩矩的眼镜,眼镜后面是一双细狭的眼,上眼皮总松松散散地垂着,肉泡眼,显得老实巴交,眼神扫在查玲脸上如暖洋洋的绒毛,一阵骚动,心底淌出欢声笑语。查玲把手揣进沈春海的上衣口袋里,齐头并肩,他比她冒一点儿有限,查玲若换上高跟鞋,身高就反超了他。冬日里,春海拉着查玲去厂里的商店置办冬衣,那是不折不扣的工厂店,现场瞧样式,选颜色,量体裁衣,半个月后取衣服。查玲选的是一件苔绿色的羊皮大衣,领口织着一圈蓬松的芥子色毛领,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春海撺掇查玲穿上看看,套在身上衬得查玲柔枝嫩条,毛领子仿佛夏日里茂盛的合欢花。还是拤腰的呢,查玲嘴角兜着笑,手无处安放,在皮子上一阵摩挲,春海望着眼前的查玲,心动了一下,就像酒瓶子倒了,流淌出琼浆玉液。就是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把查玲收复了。结婚时,老姑问查玲,厂里那么多好小伙子,你怎么瞧上他了?查玲反问,他哪不好啊?噎得老姑说不出话来。
查玲看了一眼沈春海,此刻春海的照片就端坐在一只偌大的鱼缸旁,他正冲着查玲笑,笑得酣畅、实在,身上的朴实劲儿隔着照片都能感觉到。鱼缸是春海找人定做的,长两米五,高一米,萤白的灯光打在蔚蓝色的背景上,光怪陆离、扑朔迷离,鱼缸正中央安置着一根巨大的树根,枝丫伸展,黢黑神秘,一群红鹦鹉鱼在水中游弋,穿梭在枝丫间,行迹招摇放肆,更显得这个迷你世界云波诡谲。没错,这里是个战场。红鹦鹉来了没多久,春海就病了,鱼就落在了查玲手里,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庇佑和垂怜,这批鱼的生命力异常顽强,战斗力也不差。从前这里还有几条清道夫,树根是春海给它们准备的安乐窝,清道夫趴在漆黑的根茎上很是惬意,但惬意久了就会招来竞争、杀戮、灭绝。清道夫全军覆没,这些红鹦鹉是真凶,鱼尾如飞溅的雨点,在为胜利引吭高歌,疯狂舞蹈,引得查玲看入了神。战争还在继续,只是愈加的诡秘,其他物种都被吃光了,红鹦鹉开始同类间的弱肉强食,弱小者被强大者吞噬,查玲要是忘了投食,过几天一数准少几只,剩下的都是成了精的,不好惹的。鱼缸是乌金木的,查玲身处的这个房间全是油亮的乌金木家具,木材是从非洲空运过来的,没有拼接,没有胶粘,都是整块的木头,保留着原始属性,纹理粗犷,凝重深邃,就像沈春海,不显山不露水,但浑厚深沉。这些家具买来后就一直这么摆放着,春海走后查玲几次想变化布局,但乌金木是最厚重的木头,她折腾不动,这个家仿佛困在了棋局里,走不出来。
沈春海是得脑瘤走的,胶质瘤,前后转了好几家三甲医院,开颅时的主刀医生也是领域内的权威,但聚散浮生,人的命是讲机缘的,缘没了就是徒手抓沙,握得再紧也会从指缝里漏出来。春海走之前已经是一家国企的高层,当年在区里的建筑公司蛮干时,深受一个同乡领导的赏识,领导调到市里时把他也带了去,从此春海的仕途顺畅无阻,一步步熬成了“沈总”。春海能成事,查玲老早就看出来了,他踏实肯干,稳扎稳打,脾性也老实淳朴,能屈能伸,只要给他时间,成功是早晚的事。全家从开间的宿舍搬到了带阁楼的居民楼,千禧年之后他们把家安到了离颐和园不远的高档小区,天开山朗,好日子来了。三十六岁那年,查玲从单位办了内退,全身心地做起了家庭主妇,伺候春海和女儿,虽然不工作,但查玲一直是这个三口之家的绝对核心。查玲赋闲在家,但充实无比,女儿是查玲的杰作。女儿身材颀长,肤白纤瘦,这些都随了她,唯独眼睛像春海,单眼皮,好在细长的眉眼灵动悦人,秀气可爱,当女儿拿到名牌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春海激动地在饭桌上搂着查玲嘬了一口。
春海查出问题是在一个不起眼的冬日,那天唯一的不同是下着大雾,光秃秃的树披着树挂躲在迷雾中,恶木莠草一夜之间突然通了人性,在寒冬深处大口吐着气。查玲总把这银白色的水汽花和春海的病扯上联系,认定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查玲现在想来,人的一生再漫长也不过三五道关,倏然而逝,自己内退是一道关,春海生病是另一道关。病榻上的春海一直昏睡不醒,偶尔醒过来就是吃东西,吃完又沉睡过去,黄疸把他通体染得蜡黄,床边的查玲深感无能为力,眼前有条伤痕累累的河阻隔着她和春海,河水是柔若无骨的幼嫩枝条,看上去羸弱,但她就是跃不过去,春海也跨不过来。但查家的女儿不会坐以待毙,查玲想得更多的是春海走后女儿怎么办,最重要的是她怎么办。查玲趁春海还清醒,催促他立遗嘱,把名下的几套房产做了安排。查玲和衣趴在春海病榻旁,拉起春海膀肿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上,放心我这辈子都守着你,我不会改嫁,房子最后都是闺女的。这是查玲留给春海的一句承诺,口头承诺。这句承诺使了多少力,查玲不得而知,但春海最终听了查玲的话,立下了遗嘱。他名下的房子中,颐和园附近的这套最值钱,留给了查玲,一套郊区别墅和另一套小三居,留给女儿。遗嘱立好,字落在纸上,一经公证,春海老家的弟弟妹妹就没什么可惦记的了。一切都合了查玲的心意。唯一让查玲放心不下的,是远在郑州的房子,那是春海买给公婆的,但名字写的是春海,公婆只有使用权。查玲问春海,郑州的房子还没个着落。春海没出声。查玲又问了几次,春海都没再搭理她,仿佛躲进了幽闭的世界。走之前春海还醒了一次,结痂的嘴吐出模糊的几个字,隐约是在叫母亲,弟弟说那天是查玲婆婆的阴历生日。春海走时距离春节还有十天。那年春节是个灰色的节日,笼罩在查玲心里的除了伤感、未知,还有一点点剑拔弩张。正月里,查玲破天荒地带着女儿去了趟河南,劝说公婆放弃房子的继承权。老姑送查玲娘儿俩去机场,路上查玲说,我也不想单枪匹马地和婆家过招,但早晚有这么一天,现在还能好言相劝,使怀柔政策,等公婆不在了,房子在那儿,春海的弟弟妹妹还不急红了眼,战争一触即发,若论以暴制暴,我们娘儿俩是那一家人的对手吗?话说得飞快,仿佛上了发条,容不得打断,更容不得质疑,查玲还是二十年前的查玲,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几天后,老姑接机,远远瞧见风尘仆仆的查玲携着女儿在人堆里朝她一个劲儿地招手,结果显而易见,查玲已经快刀斩乱麻,最后一块石头落地。
在春海的计划里,退休后他要把城里的日子留给女儿,带着查玲归隐田园,闲云野鹤。查玲依稀记得,郊区别墅装修竣工那天,春海透过落地窗一身轻松地望着远处的山冈,冲着查玲说,查玲,你知道最幸福的是什么吗?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可怜春海,一辈子都在樊笼里。查玲边说边把他的CT片子整理了出来,厚厚的一摞,有半米高,她拿着剪刀把春海的名字从每张的右上角都抠了去,单把名字那小块烧了,剩下的全扔了,老姑问她费这劲儿干吗?查玲说不好的东西烧不得,春海下辈子不能再得这个病了。
查玲现在再说起这些事,痛痒都隔了一层皮。春海已经走了四年。
二
查玲几绺头发被绾在耳后,显得乖顺而温柔,她从沙发上抄起一件女儿的连衣裙,裹在自己身上,不大不小正合适,碎花的,乱花渐欲迷人眼,查玲还是当年那个美人。女儿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读硕士,家里就剩下查玲一个人。以前春海和女儿在家时,她每天都围着炉子转,变着花样亮绝活,中西餐都拿得出手,还研发一些养生零食,九蒸九晒芝麻丸、大枣夹琥珀核桃仁等等,春海夸她“就差一张厨师证了”,往往这时候查玲总会再捎带上那句“我太爷是张大帅的贴身厨子,能做得一手的好西餐”,仿佛春海的夸奖是句废话,她的做菜天赋早已根植在基因里,是祖传、是根脉,是宿命。如今,空有一身的手艺,但她已经很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能凑合一嘴就凑合一嘴。查玲从纸袋里掏出一个面包,海盐羊角,隔着塑料袋三两口卷入腹中,这是她的早餐。春海走后,吃饭显得不那么重要。
吃完羊角面包,查玲开始伺候春海给她留下的那一客厅的西府海棠,大大小小十来盆。春海说这西府海棠又叫海红,但他更喜欢另一个别称,解语花。这花长得快,每两年就得翻盆一次,查玲光脚踩在地板上,把一株西府海棠从圆角马槽盆中刨了出来,马槽盆太浅,扎根使不上劲头,她从阳台的墙根处翻腾出来的一只六方连座的大花盆,洗刷干净,埋进去腐熟饼屑作基肥,把西府海棠迁入新盆,又填上另一半土。西府海棠是春海最爱的花,花后剪枝,花前修枝,枝叶经他打理,饱有原始的遒劲之力,崎岖之美。“枝柯奇古,屈曲斜袅,美则美矣,唯一的遗憾是没有香气”,春海每次侍弄这些西府海棠时,总要念叨这句。这十盆中,有一半都是春海自己嫁接的,野生苹果作砧木,枝接后精心呵护,待开出胭脂色的花朵,春海才松口气,直呼大功告成,成就感写在脸上。查玲把花盆边缘的土用抹布擦掉,手脚并用把花盆腾挪到阳光下,窗户打开,溽热黏稠的空气涌了进来。花期已过,但绿油油的海棠依然婀娜妖娆,枝叶横在眼前,仿佛若隐若无的羁绊,查玲心里发酸。春海就是用这些无关紧要的生命来拴住她,人心真是幽暗。查玲开始怨恨,她已经受够了,她就是这个房子的苦役,她觉得她是这群花花草草中活得最狼狈的一个。对了,除了海棠,还有那一缸鱼。
查玲拎着两塑料袋的红鹦鹉去了离家最近的卖观赏鱼的小店,春海总去他家买各种养鱼养水的工具。屋里的门把手上系着几个小铃铛,红绳串起来的,门开铃铛清脆地响两下,算是给老板报了信儿。屋里一股子腥气味,不太好闻,咸咸的,查玲感觉自己正和一堆咸鱼干挤在密封罐里。屋里光线压抑,为了省电,主要的照明就来自鱼缸里的杀菌灯,眼前还有个很深的里间,被一块水蓝色的布阻挡住了视线,查玲叫了一声“有人吗”,没人应答,但里面叮咣一声闷响,给了她信号,她在狭窄的过道上站着等,两侧是两排鱼缸,灯管散发着幽幽的紫光,泵管发出咕嘟咕嘟打呼噜的声音,每个鱼缸里都装着不少鱼,眼花缭乱,那些小精怪就在里面肆意蹿动,看上去甚至有点拥挤。老板从布帘子后面探出了脑袋,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我要养水,鱼先放你这儿养一段儿。”老板没见过查玲,但见过这几条鱼,这是两袋子通红的起头财神鱼,颜色饱满,鱼头硕圆,品相极好,都快成精了。一般都是家里瞎养着玩儿,好多人图便宜,直接捞上两条打了激素的红鹦鹉,也不求品相多好。养得这么讲究的人少,老板有印象。“我怎么记得早年一个叫沈春海的从我这儿订过一批这个?”“是,是他。”“得有个三四年了。”老板上下打量着查玲,圆洞洞的大眼睛像从查玲身上看出了春海的影子似的。“有日子没见到他了。”查玲没再出声,安静地看着老板倒换鱼缸,把这些红鹦鹉安置了下来,老板说放心搁这儿养着吧。但我得和你说,这鱼岁数差不多了,身体机能开始衰老,再养也没什么观赏价值了。查玲说没事。其实她就没打算再接回鱼,她就是要把它们都遣散了。
查玲这周开始进出小区里的游泳馆游泳,确切地说是泡汤,她完全不会,但闲着也是闲着。泳池的换衣间有股强烈的消毒水味,赶上一天的头茬儿,八成泳池刚消完毒。查玲把钥匙套在手腕上,麻利地脱衣穿衣,泳衣是查玲从网上买的,纯黑色,但有个不合时宜的飞子边,所幸皮肉筋骨都还紧实匀称,轻佻的泳衣不算太出格。查玲很不习惯在公众场合换衣服,谁习惯呢,即使是空无一人的更衣室,查玲也觉得别扭,心里一阵聒噪,喉咙发紧,起了一身鸡皮。查玲戴上泳帽、泳镜,手握着保命用的鼻夹子,对着镜子晃了晃,走进了泳池。
壮汉教练又带着一群学龄前儿童在池子里折腾,除了他们就是查玲,两个明显的阵营,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查玲猫在池子的一角,她需要的空间不多,够扎个猛子就行,大片区域都是另一个阵营的。
壮汉教练在给那群小孩儿演示动作,脚蹬池壁发力,身体呈流线型向前冲,双臂慢慢划开,交替着打腿,脚底有一小团水花,舒展的四肢让查玲想到了青绿色的麦穗,没费多少力气,他就游出去很远,游到池壁一个翻滚转身,又游了回来,经过查玲身边时搅起了阵阵湍流,查玲感觉自己是被他踩在脚下的云彩,满池子的水连同自己都被带进了他的节奏里,他呼吸的节奏,划水的节奏,打腿的节奏。水在颠簸,查玲受到鼓舞,吞了一口气,埋头入水,也学着样子开始比画,查玲把自己想成一只刚入水的青蛙,在池子里一阵扑腾。脚出水面了。查玲脑袋浮出水面,摘下泳镜,果不其然是壮汉教练,劈头盖脸又是一句,你别弓着腰,不要撅屁股。“屁股”两个字一出,查玲想到自己屁股上还顶着个飞子边,羞红了脸,她眼神闪过壮汉教练的肩头,眼前的男人比自己还要高出一头,肤色和自己相近,是一个色调,男人这么白的少见,眼睛细长,像沈春海,鼻头宽大,嘴巴紧凑,看上去年龄不大。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沈春海的影响,查玲对单眼皮的男人有种天然的青睐和本能的信任,她觉得单眼皮就等同于实心眼,最好再肉泡眼,那就被查玲吃定了。一想到这里,查玲的脸更红了,眼神发黏。壮汉教练也跟着局促了起来,但他磨开了面子,他问查玲是不是经常来这里?自己可以抽时间教查玲学游泳。查玲听见他称自己为“您”,匆忙收紧了心思。壮汉教练叫谢淼,体校毕业,才三十二岁。
查玲在游泳馆外再次见到谢淼,头发湿漉漉的,衣服套在他身上显得很板挺,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多了几分书卷气。不像是搞体育的,像是一个斯文秀气的书生,身上有山水青翠,还有草木葱茏,查玲停睇神驰,心头灼得火热。谢淼也认出了查玲,毕竟泳池里就他们两个成年人,很好认出彼此。泳池里留下了话茬儿,像是毛线团的一头,很好续上,谢淼和查玲挨着走,步子时远时近,若即若离,仿佛迎风的火苗,闪闪烁烁,看得人意犹未尽。您看,人在水里就是一条鱼,鱼没有脖子,所以人为了迎合水中环境,要做出相应的调整。谢淼身上有股香味,是洗衣皂的味道,这对家庭主妇来说很好判断,洗衣皂的味道远比香水味单纯,芬芳湿热,查玲闻得醉醺醺的。那谢淼是自己洗衣服吗?现在的男孩儿很少自己洗,是女朋友洗,还是老婆洗,最好是妈妈给洗。天,这是一个衣服还需要拿给妈妈来洗的男孩儿。查玲沉浸在谢淼身上的香味里,嗅觉神经无限放大,思绪如脱缰野马不受控制。她跟在谢淼身边,几绺头发还被绾在耳后,但发梢沾了水,像洇开的墨痕,衬得脸仿佛一颗红润的海棠果,心思都挂在脸上。
老姑约查玲帮着在城北看房,想给孙子转转学区房。查玲住在城北,对周边环境熟悉,当起了参谋。老姑问查玲,还会再结婚吗?查玲说,我的好日子都是向春海讨来的,我起点太高了,春海给我的,其他人给不了。说着说着,猛然想起了谢淼,一时语塞。老姑以为勾起了查玲的伤心事,不再追问。
老姑找的是房屋中介,两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人骑着一辆电动车,分别载着老姑和查玲。带查玲的小伙子叫小潘,查玲扫了他一眼,就记得他那一嘴的四环素牙了,真难为他了,笑也不敢笑,但偏偏干着赔笑的事儿。查玲跨步坐在狭窄的后座上,一阵摆弄,两手没地方放,小潘回过头冲着查玲一脸憨笑,姐,您就抓着我腰,这样稳当。查玲没听他的,双手掐住了皮座子。坐好了姐。小潘加足马力,车子荒蛮地蹿了出去,查玲的手本能地收了回来,箍住了小潘的腰。两辆电动车一前一后飞驰在马路上。小潘是个鲁莽人,但粗悍的身体装进西服就有了身形,成了宽肩细腰,查玲的手牢牢按在小潘的腰间,不敢挪地儿,仿佛握住的不是温暖的身躯,而是冰凉的把手。小潘的后背笔直地立在查玲眼前,廉价西服特有的油光水滑,布料子能挤出不安分的水来,看上去有点油腻,但查玲却忍不住琢磨这宽大的背脊,想象着这背脊竟然也是一个女人的依靠,也能撑起一个家,想想顿觉得熨帖踏实。查玲想起了春海,身形秀气,放到这个年代,甚至算是瘦小,她好像从没有琢磨过春海的后背,春海给她的安全感不在阔肩圆膀。春海是温润的玉,有水性,但玉终归是石头,照样能撑起他们的家。转念,查玲又忍不住想到了谢淼,谢淼的背脊辽阔、笔挺,还很厚实,肆无忌惮地横亘在眼前,像盛夏的骄阳,透着灼目的生命力。
查玲回到家,一阵翻箱倒柜,她记得自己有一条白地水蓝条纹的连衣裙,小立领,扣子紧凑地铺到锁骨窝,没袖子,露出两条粉白的臂膀,裙裾飘摇,镶嵌着天青色的珠花绣片,转起圈来裙摆泛起一阵涟漪,那是春海从崇光百货给她买的,穿在身上宛如一个女学生。有年头没穿了,冷不丁现找,得费点工夫,查玲猫着腰,半个身子进了衣柜。衣柜里挂着一件针织衫,下摆蹭着查玲的额头,擦过她专注的肩,伏着她忙碌的背,仿佛爱人间的亲密动作。这是春海的衣服,是查玲特意留下来的一件,藏蓝色圆领绞花,她自己织的,春海经常死啃这一件。春海走后查玲没再洗,细腻的针脚还记着春海的身形轮廓,胳膊肘拱起两个小包,似延绵起伏的山丘,手放在上面,就像沦陷了进去,仿佛衣服还停留在春海身上,摸着摸着手心汗津津的。但此时此刻查玲没工夫干这个,她的注意力全放在那件白地水蓝条纹连衣裙上。捣鼓到最后,查玲终于在柜底看见了那条连衣裙,掏了出来才发现,料子掺了丝,很娇气,受不住经年累月的重负,早被压得皱皱巴巴。查玲想着熨一下兴许好些,先套在身上看看。对着镜子把自己装了进去,但裙子仿佛被抽去了魂魄,怎么看都不见当年的熠熠生辉。样子早就过时了,查玲仓促地剥开了纽扣,把裙子又塞进了柜子。
三
晚上的十一点是查玲和女儿约好的电话时间,她俩用微信视频电话。女儿已经脱胎换骨成了半个纽约人,吃素食,一身小麦色,穿着leggings疯狂地练瑜伽,把身体扭曲成各种拧巴的姿势。查玲还记得她出国前两人在机场啃双层吉士汉堡时的样子,女儿长长的头发调皮地搅进嘴里,嘴边沾着碎面包渣忘记抹掉,闪着眸子冲查玲说,“妈你就可劲儿在家玩儿,天塌下来还有我,就算我结婚了,我也会带上你。”“就好像嫁妆一样。”在女儿眼里,让妈妈做自己的嫁妆应该是母女俩最完美的归宿了。查玲隔着屏幕问女儿怎么又黑了不少?女儿说这是美黑,这边流行这个。查玲说去海滨浴场晒晒得了,还补钙。女儿说外面空气里有灰尘,晒出来的颜色暗淡没质感。说完两人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视频还开着,女儿把她戳在开放厨房的操作台上,自顾自地在旁边切着蔬菜,背过身去冰箱里掏酸奶,往沙拉碗里倒橄榄油。两个人就这么干晾着,谁也不出声,时间越长,绷着的劲儿就越大,再填补进来就异常困难,是折磨人自尊心的事情。这种情况下,查玲就安静地作女儿厨房操作台上的一件摆设,和锅碗瓢盆等器物一起安静地做好该做的事——等待。等着女儿重新发现自己。查玲知道女儿对她疏离,多半是因为自己当年去河南做得有点绝。那是女儿幼稚而不切实际的想法,查玲无所谓,等女儿长大了就会明白,她妈当年的所作所为是理所应当的,也是对她们娘儿俩最好的。女儿还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这还不错,她最怕女儿在屏幕前消失很久,屏幕里只有空洞洞的厨房,房间深处传来女儿敲敲打打的声音,这时候她就真切地感受到,女儿已经把自己遗忘了。
谢淼把双手递了过来,手很大,这和他的身高倒是协调,手指修长且白皙,每个指甲盖上还顶着一个月牙,指头的关节处很有骨感,衬得手指头愈发纤细而优雅,手掌铺开,淌下几滴水,仿佛绿意蓬蓬的睡莲。查玲爽利地把手伸了过去,手被攥得死死的,小小的拳头被严丝合缝地包裹在另一个男人的手掌中,这种感觉查玲第一次体会。一向高挑绰约的查玲居然可以玲珑小巧,她有点找不着北了。谢淼对查玲说,手腕放松,身体向前倾,趴在水面上。躯干要笔直,脊椎尽可能拉长,从指尖到脚尖都保持紧绷。话说完,谢淼的大手松了开,一把就把查玲戴着的亮黄色鼻夹子捏了下来,藏在手心里,重新拉起她的手。查玲被他的“不请自来”吓到了,但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欢忭,乖乖照做,手被攥在谢淼的手掌里,顺从地任由他拉扯拎拽。查玲的脸扎到水里,脚跟提起,头再扎,脚再提,比以往都悍勇,因为她不想让谢淼觉得自己笨重、老迈,还有比这两个词更让人绝望的吗?一想到此,脚跟就又抬高了一寸。她没发现的是,自己的脚跟已经隐隐约约露出了水面,两个白墩墩的脚后跟,仿佛防鲨网的浮球,跟着水来回浮动,此消彼长,查玲耗没了劲儿,脚跟就埋进水里,查玲攒足了劲儿,脚跟又露出水面。查玲当然不知道谢淼能把自己的脚跟和防鲨网的浮球扯上联系,她还在自我陶醉中,脚尖绷得笔直,仿佛艺术体操选手优雅的足尖,脊椎拉长再拉长,用尽蛇在蜕皮时使出的蛮力。查玲的眼睛躲在泳镜后面暗自观察,泳池底是马赛克方砖,被水洗刷得莹白,白得有点可疑,因为查玲脚一落地就会发现,有些地方莫名的光滑,仿佛长了一层青苔般的光滑,光滑得让她头皮发麻。但此刻马赛克方砖已经不那么牵扯她的神经了,因为砖上有一双大脚,稳稳当当地站在她眼前,罗马脚,前三个脚趾齐墩墩的,脚上是整齐的指甲,大脚趾上还有一小丛汗毛,陌生而神秘,她想笑,因为心里痒痒的。查玲已经忘了时间,但嘴巴不自觉地吐出一串气泡,跟着醍醐灌顶,齿颊生凉,该死的,自己已经开始往嘴里灌水,她一把抽回了手,脸钻出水面,抹开水张着嘴巴一阵急促地呼吸,天啊,我呛着了,你害我喝了一口脏水。谢淼把大手伸了过来,手掌拍着查玲的背,查玲已经来不及琢磨自己后背的线条了,垮没垮,松没松,没工夫琢磨这个,因为她脑子一阵嗡鸣,好像蜜蜂钻了进去。鼻子里满是酸呛感,这滋味真他妈难受。没事吧,我的错。那你怎么赔罪?你得请我吃饭。好吧。谢淼的话让查玲好受多了。
谢淼和查玲去的是小区外面的一家快餐店,汉堡王,附近也没什么其他的,除了面馆就是麻辣烫,快餐店是唯一一家稍微能体现出诚意的店。查玲挺高兴,她好久都没来这家店了,以前总陪女儿来,女儿爱吃椒香鸡腿,她今天也点了一只,还点了皇堡,热拿铁。谢淼是肉食动物,点了满满一托盘,转身瞧见查玲在临窗的座位朝他招手。谢淼坐了过去,查玲剥开纸盒,鸡腿炸得金黄,透着椒香,舔一下,舌尖酥酥麻麻,查玲有意学女儿吃鸡腿的样子。两个人就这么对坐,离开了泳池,竟然没什么好说的了,好像只能聊游泳,聊其他的东西都逾规越矩。查玲没头没脑地扯开话匣子。
“我特想学好游泳,之前看奥运会那叫什么,美国的……”
“菲尔普斯?”
“对对,菲尔普斯,人家都管他叫飞鱼嘛。”
“那是索普吧,澳大利亚的。”
“对呀,就他呀。”
查玲陶醉地说着,一副她比谁都懂的劲儿,五官被充分地调动着,往往是嘴还没张,眉眼已经把想说的都说了。查玲逗谢淼,有没有女朋友,谢淼脸蛋红了一块,没言语。查玲得寸进尺,你教我游泳,你女朋友不会介意吧。谢淼心里知道查玲在干吗,明镜儿似的,但他不敢接茬,这个年纪的女人接了就摆脱不掉,不仅摆脱不掉,还难缠得要命。然而当谢淼大口嚼着牛肉,望着眼前这个把焦黄的鸡皮撕扯掉,小口啃着纹理纤细的鸡肉的女人时,他发现她也挺动人的,洁白的牙齿仿佛珍珠母贝,咬在鸡肉上留下一排小巧的弧线,眼睛紧盯着撕下来的鸡皮,仿佛有人会抢走似的。干燥的面包堵在嗓子眼儿,谢淼咕嘟一口可乐,顺走了干面包,汽儿把口腔和舌头蜇得火辣辣,带劲儿,他看着查玲,也挺带劲儿。查玲穿着皂色的连衣裙,“要想俏,一身皂”,这个颜色衬她。一字肩,露着天鹅颈,虽然脖子上有一条条深浅不一的皱纹,但还没成干涸的河床,探着脖子纹路就消散开。刚从水里出来,所以头发濡湿,眼神里是家庭主妇特有的惺忪,像中国画,隔着轻雾,水汽氤氲,炊烟袅袅。谢淼的喉结上下浮动,仿佛有只海鸟在心里唳叫,是欲念、贪心、鬼迷心窍。
谢淼是这座城市的游弋者,他三十二岁,没有女朋友,更没老婆,他妈远在两千多公里外的广西,他上头还有两个哥哥都留在了老家。他感愧上天给他这么一份谋生的职业,离女人的身体如此近,但他对女人身体的向往远远早于他做游泳教练,更早于他来到北京。他的性启蒙来自家乡一个满身膻腥味的捏脚妹。他花了五十块钱,在尘秽中买到了对女人身体见识和探知的权利,后来他又找过那个捏脚妹几次,还是五十块钱一次,但她那身膻腥变成了甘甜,仿佛掺了酒药子的糯米饭,香喷喷热腾腾,她教会了他何谓性,还有她理解的爱。然而五十元一次的爱情是多么廉价卑微,卑微到他不忍启齿,以至于某一天当那家洗浴城从街角消失,他竟有种如释重负般的轻盈。从此,捏脚妹暖腾腾的肉身和甜蜜的酒糟味成了爱情最具象的表达。所以当查玲向谢淼抛出橄榄枝时,他第一次暗许女人的投怀送抱,纵使这个女人和自己想象中的女人有些出入。
第二天,还是在游泳池,查玲猫在池子的一角,等着谢淼给孩子们上完课,给她开小灶。谢淼看上去没有之前那么热情了,嘴角的虎牙也很少露出来,但他的手异常地勤快,每次都是话没到,但手已经到了,他会攥着她的手,托着她的腰,还时不时抓她的脚腕子,仿佛她是陶质的瓶瓶罐罐,需要他来塑形、拿捏、修补,每个姿势每个动作都要经过他那双手的眷顾、关照,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有闪失。冷不丁一个大小伙子这么摆弄自己,查玲有点不习惯,比在更衣室脱衣服还不习惯,但还不一样,更衣室里脱衣服是抽丝剥茧,最后赤身裸体,孤独寒凉,而谢淼的手触碰自己,支配自己,是温柔的附加,哪怕他使了力道,自己也承载着他的关怀。谢淼告诉查玲,游泳就要把听觉和视觉忘掉,游泳靠的是触觉和感觉。当查玲和谢淼在如家开房时,她也记得谢淼的这句话。
谢淼坐在查玲对面,埋着头玩手机。查玲问他,玩游戏呢?谢淼说不算,是炉石传说。查玲追问,谢淼重复。用他的话说,他没玩游戏,而是在做任务。查玲没再继续问,问了她也不懂,后来她打眼一看谢淼手机一横,就知道他在“做任务”。再后来,查玲就乖乖看着他,仿佛在看春海伏案工作,有时候还会提醒他,就好像提醒春海按时吃早饭一样。查玲和谢淼在一块时,努力不让自己成为母亲。他俩还是上午游泳,中午去吃饭,面或麻辣烫,趁着热稀里糊涂下肚,下午有时候她摽着谢淼去看场电影,坐地铁一站地有家电影院,白天没人,他俩找个正中央的座位糗着,有时候谢淼摸摸她,她就迎上去。谢淼的手潮乎乎的,掌心捏着汗,冷不丁贴着她的肉,她后背一激灵,春海从没这么弄过,弄了就不是春海了,她会奓毛,会催春海去擦干手,但谢淼弄了她就顺从而配合地依着他,手贴在哪儿,缄默而晦暗的河水就流到哪儿,挪开就一阵清爽,仿佛河水洗刷过的河床,大手一旦逡巡不前,查玲就慌了,他停下来的地方会被她悄悄记住,回到家她会在原地反复摸几下,检查作业一般。电影演的是什么,她不是很在意,她不想在任何莫须有的故事里耗费自己的精力,那些狗血剧情让她身心疲惫,这就好比非把自己拉进一摊浑水,进去了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渡水的能力,这不是自寻烦恼吗?精明的查玲不会干这种事,这是她和其他家庭主妇最大的区别。所以买了票进到黑漆漆的影院,对于她来说就是为了找找恋爱的感觉,小年轻谈恋爱都来看电影不是嘛。
不去看电影的下午,他俩就摸进附近的如家,这是查玲和谢淼共度浮沉之所。狭小的房间只容得下他们俩,混着中央空调的作业声和家具散发的腐旧味,谢淼有时候会表现得不咸不淡,不温不火,就像房间里的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谢淼不主动查玲就主动,她不避讳自己是这方面的老手,毕竟年龄在这儿,经验在这儿,这也是她的优势,她豁得出去。查玲引着谢淼进入状态,之后谢淼就变得不是他了,仿佛一颗禁忌的果实流淌出罪恶的汁液,他开始为所欲为,变得粗暴和恼怒,仿佛要把查玲夷为平地,撕成碎片,推入深渊,查玲并没有多享受,但她孜孜不倦,不知疲累,每一天都盼着谢淼在她身上顽固而沉重地消弭他身上的嘈杂和喧嚷,仿佛只有这样的一天才能被称作是圆满的一天,到后来,谢淼的鲁莽和粗粝竟然成了查玲眼中最温暖最亲密最体贴的慰藉。巫山云雨之后,查玲总象征性地吃一粒避孕药,当着谢淼的面,脖子猛地向后一甩,随之而来是一口吞咽声,有点虚张声势的意思。其实查玲前年就绝经了,但她怕谢淼嫌弃。男人知道什么,无非一刀切地把女人分为两种,女人和老女人,从女人堆儿里把绝了经的全择出来,不分青红皂白地扔进另一堆儿,这个场景她在菜市场里经常见到,打了蔫的菜叶子包圆都没人要。侥幸的是,谢淼从没问过查玲年龄,这让她窃喜,也许在谢淼眼中自己是同龄人。
在一起的第五天,谢淼送查玲到小区口,偷偷摸摸拉查玲到拐角,低眉顺眼的,有点不像他。每次的开销,饭钱电影票,还有咱俩开房的钱,我先替咱俩给了,但完事你能把你那份给我吗?又是咱俩,又是你我的,如一道河流,想汇合就汇合,想分流就分流,谢淼说时,嘴角的虎牙时隐时现,人也显得狡黠而精怪,查玲点头,侧过身去皮包里翻自己的钱夹,那是春海去巴黎出差在老佛爷的香奈儿柜台给她买的,小羊皮上面一个双C,谢淼斜睨了查玲的钱包一眼,低声在查玲耳边说,今天加上饭钱一共一百一十元,你给我五十吧。查玲找着钱,有零钱就给零钱,没有就转账,很方便。查玲给完钱,问谢淼,要不我请客吧以后,或者咱俩直接AA?谢淼打住查玲的话,那哪儿行,你这不是寒碜我嘛。查玲低着头,感受着这片刻的沉默,松弛下来的时间如藏在褶皱里的嫩肉,她仿佛听到了这段脆弱的关系破裂、粉碎的声音,她不敢出声,怕自己再多说一个字,这段关系就彻底烟消云散了。
让查玲喜出望外的是,谢淼照旧给她开小灶,完事还给查玲派了个活儿,让她帮着他倒腾点体育器材放在朋友圈上卖。查玲不知道,是钱包上的双C挽救了这段关系,当谢淼已经受够了这段畸形关系时,那枚闪亮的双C标志让他又开了窍,兴许这段关系还有开采挖掘的潜质。当他把两提袋的浮板递给查玲时,特地嘱咐,多问问亲戚朋友,有销路的话我下次再给你点泳衣啥的。看架势要干大事,查玲终于被谢淼委以重任了。自此查玲的朋友圈铺天盖地全是五颜六色的浮板照片,有时候还会配上一张她手捧浮板的自拍大头照,嘟嘟嘴的那种。“你没觉得你侄女最近神神道道的吗?”查玲的老姑父窝在沙发里刷朋友圈,垫在茶几上的脚丫子被她老姑手里的蒲扇一把打了回去,“把你脚丫子收回去。”她老姑故意没接话茬,照片她早就看见了,查玲看上去确实让人摸不着脉,居然在朋友圈做起了小买卖,还是卖小浮板,她也不缺钱,关键是这也不赚钱,还怪丢人现眼的,不像是查玲干出来的事儿。猪油蒙了心,脑袋勾了芡,十有八九是找了个男人混着呢。
四
一周,查玲总共卖出去了两个浮板,对门一对小年轻给他们双胞胎的女儿买的,再过两天就入秋开学,这些东西就彻底没销路了,她告诉谢淼,谢淼的脸蛋像干菱角一样看上去让人绝望,查玲赶紧拉了他的手,谢淼无动于衷,像冬日里光秃秃的树。查玲说明天你来趟我家,我把剩下的浮板退给你。
谢淼来之前,查玲把春海和女儿的照片都藏了起来,套上了一件五颜六色的套裙,立体剪裁,腰身箍得纤细,有建筑风貌,这身衣服瞬间把这次会面的规格提升了一个档次。谢淼进门显得比往常都面,在门口的地垫上一阵磨蹭,来回跺了跺鞋底,仿佛要把见不得人的秘密抖落到门外,隔着查玲肩膀往屋里探了探脑袋,鞋帮又在绛红地垫上磕打了两下,有点扭捏,他以为查玲要把他介绍给谁,比如这个家的男主人,在他眼里,一个已婚妇女,尤其是家庭妇女,应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脑洞明显开大了,查玲一把把他拽了进来,门口一双男式竹拖鞋正等着他。房间很大,大到超出谢淼的想象,玄关处一尊紫晶洞正张着血盆大口,紫色的嘴巴里是黑压压的喉咙,像个刀山剑木的无底洞。客厅里一个荧亮的玻璃鱼缸,琉璃水晶一般晶莹剔透,但里面没有鱼,只有一根肃杀的枯树枝,盘根错节,仿佛已经扎根在鱼缸里,谢淼没见过什么世面,这只装着木头棍子的鱼缸已经把他唬住了,他以为这是有钱人的新玩意儿,没敢吱声。房间尽头是一片枝叶婀娜,谢淼只怔怔地望着,他叫不上来名字。多宝格上是男主人从世界各地搬回来的稀罕物,都是东征西战的结果,空气里都隐匿着这个男人的气场。春海就是用这种方式把查玲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透不过风,查玲熟悉这种感觉,鱼缸里的红鹦鹉也是这样保护自己,每个入睡的夜晚,它们都吐出丝线把自己缠裹住,就好像蚕做的茧,它们钻到里面睡觉,第二天早晨再用尖利的牙齿把丝茧咬破,从中游出来,有的鱼生了病没了力气,作茧自缚也是常事。春海也在查玲身边做了一个这样的茧壳。这样也好,人都走了四年,放眼家里还都是春海生活的痕迹。
查玲的心咯噔一下,后背一阵寒凉。臆想症、幻觉、鬼魂、转世,查玲严丝合缝地遵循广大女性的思维模式,天马行空不着边际,她那一向以精明强悍著称的大脑把天底下最惊悚离奇的事情都过了一遍,恐怖的画面在脑海里轮番上演,没想到这种惶悚竟然也带给她一丝刺激和满足感,然后她抬起已经有点疲惫的脑袋,顺着谢淼指的方向望去。呀,是她的失误,鱼缸旁的沈春海被她忘了,她忘了藏起他,此刻他还在照片里冲着她笑,就是那张他俩的合影,二○一二年他俩在新西兰皇后镇的蒂卡波湖旁照的,湖边有个热闹的跳蚤市场,查玲淘到了一顶讨喜的红毛线帽,借着新鲜劲儿戴着它和春海在湖边照了一张合影,春海在前没心没肺地笑,她躲在春海身后,胳膊环抱着他的肩膀,露出一顶红帽子和一张笑靥如花的脸。查玲正在琢磨怎么回答谢淼,低头一看怀里的谢淼居然也乐得嬉皮笑脸的,一脸的艳羡。查玲猛然醒悟,原来谢淼正盼着见到一张这样的照片,男主人的照片,这张照片是谢淼的定心丸、主心骨,眼前的女人不是孤注一掷的疯婆子,她还有人管,他终于可以安心地和眼前的女人偷情,他俩的巫山云雨只是大脑缺氧时的清醒剂,是男主人眼皮子底下的小把戏,一切还各归其位,纵情之后她还做她的全职主妇,等着照片里的男人回家,他还做他的游泳教练,给男人的老婆开开小灶。彼时的粗暴和寡淡,此刻的热情和体贴,事情禁不住细想,一琢磨就刀子似的剜着心里的肉,拷打蹂躏着她的自尊。查玲手臂一阵痉挛,眼前的一切有点失真。鱼缸旁的春海笑得多开怀,这一次查玲终于看对了他,心善的春海正在凭一己之力成全她的这段忘年的罗曼蒂克,给予她最后的体面。解语花对查玲呢喃耳语,你这一辈子都是在向春海讨日子啊,你和我们有什么两样,都是嫁接的花。根是春海,枝是查玲,根的存在只为了枝头那一朵灿比红霞的花。
查玲果决地从此情此景中抽离了出来,像摆脱掉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什一样,挣脱掉了赖在自己怀中的谢淼,自顾自地收拾起身旁散落一地的浮板,谢淼边套T恤边说收它干吗,查玲说你不就是为了这些浮板来的吗,谢淼说扔了算了,查玲没言语,把两提袋塞进了谢淼手里,要扔也别扔我家,你快走吧,我老公要回来了。这话果真管用,谢淼麻利穿衣,临走还搂着查玲亲了一口,查玲把门锁紧,从猫眼里看见谢淼懒洋洋地提了一把裤腰,脚又在门口的地垫上沉闷地磕了磕,春风得意地提着塑料袋下了楼。查玲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和他做爱。查玲望着楼下的谢淼,穿过空无一人的小区,在燠热的空气中越走越远,直到这个人走出自己的生活。
第二天起,查玲就从小区的游泳馆消失了。谢淼还在微信上对她穷追不舍,他如此负隅顽抗,全是受了春海的蛊惑。不胜其扰,查玲在一个深夜把他拉黑了,这样应该就一了百了了,借给谢淼十个胆子他也不敢登门拜访,他怕,怕春海,更怕这个被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家。
五
鱼缸被洗刷一新,又养了两周的水。查玲要像迎接盛装而来的新娘一样,把那群虽然老迈但斗志昂扬的红鹦鹉迎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