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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核女主

2020-01-11杨映川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9年10期
关键词:歌王

杨映川

任萝丽说:“顾若初,你生锈了。”

一个还算清明的早晨硬生生被这句话搅混浊了。

视频响铃之时,我正在电脑上敲方案,计划派一两名记者到人行斑马线附近去录一些视频,看看在交通高峰期会有多少车辆跟人抢道。最近好几起发生在人行斑马线上惨烈的交通事故曝光,这个话题一定能撩起读者的点击率,虽然不见得特别出彩,但眼下也想不出其他,勉强用吧。

听到手机铃声,脑子被事情占着,我的手指头条件反射地点了接通,也没看是谁的来电,等屏幕上出现任萝丽一张精心化过妆的脸蛋,我吓了一跳,才意识到我这张脸也出现在任萝丽的手机屏幕上了。我才不想要和她视频呢,我一早起来到现在没洗脸,没梳头,身上还穿着睡衣,任萝丽一定在脸上倒腾了个把小时才来和我视频的。

任萝丽曾经是我最好的女朋友,后来嫁异地去了,关系渐渐生分,偶尔微信,视频稀少。

既然已经让她瞧见了真容,索性放开去,我拿着手机滚到床上,四仰八叉,“美女,怎么想起和我视频了?”

任萝丽说:“查房呗,大周末的宅家里?没约会?”

看她那眼神,骨碌转、亮晶晶,果真是四下搜索。我说:“刚睡起,那男的洗澡去了。”

任萝丽哈哈浪笑,眼角纹交叉纵横,天哪,才三十岁就褶成这样,我要不要提醒她去打肉毒杆菌。因为我一直没把自己嫁出去,她在我跟前仿佛就高了一档,经常给我发些“什么样的女人才是人生赢家”“女人如何捕获男人心”的链接,再就是在我每一个生日到来之际提醒我,又长了一岁。我对女人的友谊看得不是太重,我心里怀疑任萝丽是想要我变得跟她一样,她落坑里去了,拼命说那坑里有小白兔,想诱骗我这只狐狸也掉坑去。不说别的,师奶的气质和师姐的气质中间有好大的分水岭,我这只狐狸又岂是这么容易掉坑里去的?

任萝丽说:“你一脸的菜色,分明是好久没沾肉腥了吧?虽然床上有两个枕头,但我知道你的习惯,抱着枕头睡。唉,女人这方面有没有满足,看嘴唇就知道,看上面知下面,顾若初,你生锈了。”

这就是结婚生了娃的女人和未婚女的区别,太可怕,我此时若不大力刹车,任萝丽能给我布一道玉女心经。我正襟危坐,严肃妆容:“我侄儿呢,你不喂奶了?”

任萝丽莫名其妙地说:“都四岁了,怎么还用喂奶?”

我说:“怎么看你都像哺乳期的女人,说吧,有何要事?”

任萝丽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疑惑地说:“像哺乳期的女人,我是不是有点浮肿?”

“不肿,是一脸的大爱,说正事吧,我还写着策划案呢。”

“什么破策划案,我给你说的是天大的好事,我一个远房的表哥,现在回国创业了,和你同城……”

接下来有将近十分钟,任萝丽把那男的吹得天花乱坠,一米八、海归、原企业高管、有谋划、能吃苦、稳重大方、有房有车,唯一硬伤,如果算得上硬伤的话,有过一次婚史,那前妻带着个六岁的女儿留在国外了。任萝丽担心给我介绍个二婚的,直接当后妈,令我不舒服,所以又充分地解说了一番二婚的好处,不外乎千帆过尽、尘埃落定之类的。

我不置可否,嗯嗯啊啊应付。任萝丽要给我安排见面的时间,我拒绝了,我说:“算了,这人条件太好了,累得慌。”

任萝丽当然不认为我说的是真心话,她说:“若初,如果不是太合适我才懒得推荐给你呢,昨天一听我表哥有要在国内找人的意思,我知道只有你最合适,见个面能占多少时间?你不要太清高,错过了。”

看她的脸色,听她的腔调,要不是修养好,就要说“你都三十岁出头了,有人要就不错了,还真把自己当公主待价而沽”的屁话了。

为了阻止她再絮叨下去,影响我们已剩下不多的友谊,我说:“好吧,你实事求是跟对方把我的情况说清楚,人家要愿意见就见吧。”

这视频总算是结束了。我把策划给手下的编辑发过去。我做的自媒体,这份工作本就没有什么固定的休息时间,睡到半夜,坐马桶上,泡浴缸里蹦起来写策划是常有的事儿。把握当下最能撩拨人心的热点,制造话题,抢占各种制高点,都是我的职命。如今在业内我已经有些名声,脑子好、反应快、犀利、睿智,当然也还有不要脸、讨好读者、毒鸡汤、贩卖忧虑等负面评价。干自媒体五年了,五年时间足够让我拥有把所有负面评价都转化成正面评价的广阔心胸。

我把杯里的冷咖啡倒了,重新冲了一杯热的,狠狠加了两勺奶精和两勺白糖,卡路里啊卡路里,放纵一把。任萝丽不了解我,我们毕竟分开有七年了,我刚才说的不是客套话,那男的条件实在是太好了,我不是觉得自己配不上,是怕麻烦。比如说,我现在已经在考虑,为那个要到来的相亲,是不是得断食几日,让脸显得瘦一些,腰身苗条些,再去做个头发,洗个牙,做个美白护肤,还有,这几天怕是不好再熬夜,把黑眼圈熬出来。我已经多少年没这么做过了?仔细掰着指头算了算,六年了,我快六年没谈过恋爱了。要不是任萝丽早上这么一出,我都难得抽时间回顾。我跑到大衣橱的镜子前照了照,仔细观看我的嘴唇,果然,寡淡、干涩、无华。和韩嘱分手以后,我再没有谈过恋爱,暧昧似乎有过一两回,对方人名都记不住了。韩嘱是前任,前前任叫余自在。余自在一直在我的朋友圈里没有远去,而韩嘱音信全无。

相亲日很快到来,对方说要来接我,我说不用,他就订了个离我公司不远的餐馆,说是方便我出行。进餐馆前,我突然想起只知对方姓胡,没留意叫什么名字,我赶紧调出之前他发过来的信息看了一遍,胡恒文。胡恒文已经在卡座6等我。任萝丽给我发过他两张照片,真的是大高个儿,眼睛细展,眉毛宽长,鼻梁直挺,嘴唇——这很重要,好像和我差不多,淡红,有很多褶皱,也是不鲜亮的。眼下我抹了口红,谁人能看出底色?昨天我还真跑去做了一回美容,敷了一天的面膜。那美容院的小姑娘说,我的皮肤严重缺水,叮嘱要勤去。反正化了妆,我对自己的外貌还有一定的自信。

胡恒文也一定是看过我的照片,站起来向我挥了挥手。我走过去,点头,微笑,淡定大方落座,夸奖对方订的这个地方好,走路十分钟就到。我那么自然,他会不会觉得我久经沙场?但如何装得不自然呢?打翻水杯,说话结巴脸红,偷偷从菜单背后瞧人?脑子里这些妄念丛生,我忍不住嘴角溢出笑。服务生送茶水来,胡恒文拿起,手滑把茶水打翻了,铺在跟前的白色餐巾迅速洇开一片青黄。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愣了三秒,抽出纸巾帮他清理,重新给他倒了杯茶,慈祥地笑着说:“压压惊。”他的脸洇出一片红霞,把菜单递给我说:“你点菜吧。”

天哪,这生理反应是不好作假的,我想,我应该认真地吃这顿饭。

我说我喜欢吃辣的,点了两个微辣的菜,然后把菜单还他,让他点他自己喜欢吃的。我看他还是点了一个微辣的,不知是照顾我,还是自己爱吃。吃饭的时候,他一边吃一边喝茶水,汗水一直流,看来是吃不了辣的。我招来服务生,点了一碟马蹄猪肉馅的饺子,等饺子上来,我推到他跟前说:“吃吧。”胡恒文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我说:“我知道任萝丽爱吃这个,你们在同一个地方长大,饮食上多少有共同点吧。”胡恒文点点头说:“我们那个地方盛产马蹄,马蹄可以用来做很多菜,还可以做饺子馅、春卷馅、包子馅。”我说:“我尝过任萝丽的手艺。”

从这个话头向外抽线,我们各自聊了自己的家乡风物人情,还有童年,饭在良好的气氛中用毕。饭后胡恒文邀我到汇春湖走走,我犹豫了一下,因为我穿着高跟鞋,这哪里好走路。何况每周三、五晚十点,我要上线去和外教学英文的。胡恒文看我犹豫,马上又说:“随便走走,如果不想走,在湖边的咖啡馆坐坐也好。”看他一脸实诚,我没好再推辞,随他走了。

我每日开车路过的汇春湖,号称我们这座城市的肺。绕湖一圈有将近十公里,中间好几处树高林密,是情侣谈情说爱的好去处,有多少张石凳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和余自在来过,和韩嘱也来过,我穿平底鞋走过,穿高跟鞋走过,被人拉着手走过,也背着走过。看来政府后来又往这儿投钱了,湖边多了好些路灯,灯光这么光明正大地照着,情侣们无处遁形,估计都另觅良处了。现在更多的是老人们在散步,还有跳广场舞的。

胡恒文感叹说:“这座城市好漂亮。”我说:“在国外环境不更好吗,任何一个地方都像明信片。”他说不一样,感觉那是别人的地盘,不是自己的,然后他聊起自己的不融入和念旧,在国外十来年,现在一回来人的心就定了。他这么说让我想到他的前妻,或许他逃离国外是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前妻呢,这个想法稍稍让我有点不快,虽然我迄今为止并没有把胡恒文收为己有的意思。我自己是知道的,逃离是说明还在意,若不在意,就坦然面对了。就像余自在一直在我的朋友圈里,尽管我们分手时吵得天翻地覆慨而慷,但我们没有删除对方,一路走来还互相点赞、评论、打情骂俏。

余自在最近要二婚了,在朋友圈晒新婚照,特地发请帖让我参加。他的首婚我参加过,二婚就不想再参加了。我发了一个红包给他说:“婚宴懒得去,不爱吃宴席。”他把红包收了,给我来电话说理解,还问我什么时候能结一次婚,让他把两次我送他的红包都还我。我说:“这哪里能等价交换,你头婚时,物价多少,现在多少,你如果按照记账本上记的数还回来给我,你好意思?要说你就这个缺点突出,抠、小气,如果能改,前途不可限量。”他说:“真能扯,还扯我前途上了,好吧,如果你真找到人结婚了,红包我会把物价增长指数考虑在内的,姐姐,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有对象了?”我说:“祝你和你那位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咔嚓把电话挂了。

说实话,我几乎想不起和余自在谈过恋爱,除非用力想,想起来那些故事或事故的女主角是我,难免有一两分钟的怅然。

我记得有一天我跑出去给余自在买豆饼,那是他的最爱,一星期要吃一次,天突然下起大雨,刚烤出来的豆饼是不好用塑料袋装的,会捂软了,表皮就少了一份酥脆,为了不让那包豆饼打湿,我把外套罩在豆饼袋上,一路小跑回去,把自己全淋透了。看余自在张开湿润的小嘴咬下豆饼,嘴里赞一声“真好吃”,我的心像灌了蜜一样。余自在喜欢的张姓歌手,后来成了歌王。张姓歌手每出一张碟,我都抢先给他买回来。如果有演唱会,我们节衣缩食去买门票,当然只供应他一个人去听,让他坐好的位置,听得清、看得清。我甚至还想过,余自在家里不富裕,我要多多挣钱,给他爸妈买上一套大房子,把他姐姐姐夫都带去旅游。余自在就是那个背着我在汇春湖走的人,我的脚有平足,走路容易累,余自在舍不得我累,背着我。他不光在湖边背过我,上山也背过我,下河也背过我。

你们都看出来了,我是爱过余自在的,余自在对我也是真心的,都爱成这样为什么会分手呢?是第三者插足?不是,我们只是喜欢吵架,每吵一次都把狠话说遍,那个幼稚劲儿跟小孩吵架的境界差不多,周而往复,一条牛绳也被磨断了。分手那日照例又是一次激烈的吵架,我一言他一语,我尖声,他高声,后来我嗓子哑掉了,我坐在冰凉的地上悲悯地看着余自在,我决定放他自在了,而我呢,更是得了大自在。分手后,不骗你们,我没有用一分钟时间来后悔、伤心、回忆,我马上快速直接地进入快乐的单身生活,释放绽放了,一点儿不需要过渡。我不用想着谁了,全想着自己,时间金钱全花在自己身上,我把自己调理得水嫩粉白,这是跑步跳健身操加美容的成果,我还出口成章,舌绽莲花,这又是大量读书博学强记的成效。

余自在也不赖,半年后就结婚了,对象是个小学老师。光听女方的职业我就欢喜,因为我一直觉得小学老师是顶顶厉害的角色。余自在给我来送请帖的时候,我笑得乐不可支,我说:“余自在,你真行,真会找,你怎么知道自己需要调教?为你智慧的选择,我红包比市价多封一倍。”余自在满腹疑虑,思前想后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圈套,过得仨月,开始向我倒苦水:“天哪,那张慎思为什么每天当我是小学生一样教训呢?”

我和余自在都可以评为“最佳前任”。

我和胡恒文在湖边走了一里多路,我的脚轻微崴了一下,胡恒文建议去旁边的咖啡厅小坐,但我提出要回家,我说:“我晚上有线上学习。”他说学习是重要的事儿,马上把我送回家。我回到家屁股刚坐稳,任萝丽的电话追来了,她说:“胡恒文对你印象不错,你觉得他怎样?”我说:“才见一面,能有多深印象。”任萝丽说:“你怎么回事啊,胡恒文在我家族里真算是个人才了,你怎么没感觉呢?”任萝丽越说越生气,仿佛我看不上的人是她。我说:“萝丽,我又没说他不好,难道你想我明天就和胡恒文去领证?你不怕将来他后悔,怎么样也得处一段时间看看吧。”

听我这么说任萝丽总算是收声,对我的声讨咽了回去。我匆匆上线,跟外教学第三十八课,这课半小时一百块,不好浪费钱的。胡恒文稍晚发了短信来问:学习完了吗?我说学完了。他问我学的是什么?我告诉他学的是英文。说完我想他不会让我跟他学吧,那可真完蛋了,我一贯尊师重教的,我能因为这个给他端茶送水,迎来送往。胡恒文没有,他说:“看来你还是个有毅力的人,你工作已经有这么大的成绩了,还能坚持学习,真好。”我松了一口气,转而还觉得挺受用,又让胡恒文看到了一个优点。我学英文的目的十分单纯,没想过要出国,也没想过要和老外打交道,我只觉得我应该有一个固定的学习项目,保持自己的上进心,人啊,心里得有股劲儿不能松,一松就散了。

第二天胡恒文又约我,他听人推荐郊外有个新建的高尔夫温泉山庄,在那儿还可以打高尔夫球、泡温泉、骑自行车、摘草莓等等,邀我有空周末一起去玩一玩。这个温泉山庄我也听人推荐过,据说是做得不错,格局大,我们公司还有意与之洽谈做个软文什么的。我答应了胡恒文。周末他驱车来接我,我穿了一身白色的休闲装,脚上蹬的是运动鞋,胡恒文看到我这样穿着眼睛一下亮了,不是我有多惊艳,是他也穿了一身白色的运动装,无意中我俩情侣装了。

我们骑着自行车绕那丘陵山地前进,肩并肩,穿过树丛,有时在树荫里,有时在阳光里,我的心很平静,我不知道他平不平静。在我的眼眉骨上有一条浅浅的伤疤,是我骑自行车摔的。大概是七年前,或是六年前,我和韩嘱前往他母亲居住的小城看望他母亲。他母亲颈部长了一个小瘤,本来担心是恶性的,切片查出是良性的,做手术切除了。本来一直提心吊胆的韩嘱心放下了。他带我到他小时候生活过的老宅子去玩。我们骑着自行车,走在乡间小路上,那一天的天气不是很好,天阴着,云层是越来越厚,风也起来了,但天气与我们无关,我们说着笑着亲吻着,十里地不到,其间热吻不下十次,那还是一种有难度的亲吻,因为我们都坐在各自的自行车上,车还在行走,两人的嘴连在一块,非高度和谐不能完成。那种时候可没想这么多,想亲就高度和谐了,仿佛有了超能力,车子不会倒,人也不会倒。

后来天下起雨,在下一个陡坡时,坡底下有一个坑,我下滑速度过快,车子把我抛起来又甩下来,头磕到地上,眼眉骨磕破,流了许多血。我当时不知道伤口有多大,痛我不怕,我怕毁容,我捂脸哭着说:“这个地方不能留疤的。”韩嘱拨打电话,叫了一辆120。在等车子来的过程中,他一直抱着我,亲着我说:“不怕啊,反正只能嫁给我,管你有没有疤。”我知道韩嘱是外貌控的,他一天照镜子的次数比我都要多,大部分男人有逛街恐惧症,他没有,他喜欢买衣服和各种饰物,香水他大概有十来款,皮鞋至少也有百十双吧。我的衣服没有他点头我都不敢买,他说了,我的衣品有待提高。

120赶来以后,发现我这个伤员只是眉骨上有个小小的划口,把我们教育了两分钟,说我们小题大做,让韩嘱付清出车费用。车上的救护人员帮我清理伤口,涂了消炎药水,贴了一块小胶布,仅此而已。我们后来继续骑车到老宅子玩儿,守老宅的是韩嘱一个寡居大伯娘,看到我们来很高兴,给我们杀了一只土鸡,后来我们临走前,她还死活塞给我一只玉镯子。我推辞不要之时,韩嘱在一旁说:“我跟大伯娘说了,你是我媳妇儿,她是认你呢。”我既甜蜜又羞涩地将镯子收下了。

我那眉骨上的伤口没几天就脱痂了,一开始肉显出嫩红色,慢慢过渡为正常肤色,后来,除了我自己,没人会留意到这块小疤。我偶尔会想,如果这里真的留下一块永久性的疤痕,韩嘱会不会兑现承诺。韩嘱是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提出分手的,那时我以为我们应该快要结婚了,我每天给他做饭洗衣煲汤,自己已经是在婚姻状况中了。那天,桌上的饭菜他一口没吃,筷子拿起来又放下了,他的眼睛泛着一种熬过夜的焦躁。他说:“我想离开这座城市,我觉得透不过气来。”他说这话的时候根本不看我,目光从我的头顶越过去,好像他的视界已经在这座城市之外。我曾经跟他说过,我生在这座城市,长在这座城市,我不会离开这座城市。其实,他如果要带我离开,无论去哪座城市我都愿意,只不过,他没有说要带上我。

他既然已经透不过气来,我怎么好让他窒息,我说:“没有人会束缚你,想去哪都行。”三天后韩嘱离开了,把车钥匙房钥匙全留给我。我们自始至终没有在他走这个问题上交流过,为什么要走,去哪,将来有什么打算?他不说,我不问。一切都像石头砸入湖水中一样,当石头没入水中,尽管曾经如何击起千层浪,最后还是恢复了平静。我和韩嘱的共同朋友很少,我没有跟人打听他的去向,也没有人跟我说起他。后来我进入现在这家自媒体公司工作,换了新手机、新号码,很多记录都随之丢失了。

胡恒文不离我左右,我们挨得很近,阳光很晃眼,一阵风吹过,我闻到从他身体上传来的味道,热的带棱角的雄性味道。我盯着他的侧面,带着青楂儿须根的侧面,如果他现在过来亲我,我不会反抗,但他只侧过脸冲我笑了笑,提醒我前面有一个小坑。这个小坑摔不倒我,我故意加快速度,从小坑上漂了过去。骑了将近五公里路,我们到达一个休憩的小站点,在那儿吃了水果喝了奶茶,改坐电瓶车返回温泉。

泡温泉是重头戏,我们泡的是个小池子,我想这应该是所谓的鸳鸯池了,周围有花树围绕,与别的池子隔开来,私密性不错。我穿了一身较为暴露的泳衣,留在家里的那几件更露。韩嘱喜欢运动,我经常和他一块去游泳,泳衣有许多款,一律追求色香味俱全。因为我这几年没游过泳,当然也不会买新泳衣,这泳衣也有多年没碰水了。穿成这样与一个不尚熟悉的男人泡在一个池子里,我还是有些羞涩的,我迅速把自己没入水里,只露出一个头。胡恒文此时倒显得落落大方,他把这当作泳池,快乐地游来游去,又和我谈起最近看我们公众号上文章的感受,还给我提议可以做个小人物系列,他的理由是我们关注的生活大部分浮在水面上,看似热辣鲜活,可苍白无力,需要有扎根沉下来的东西。他的提议我两年前就有过考虑,问题是我们自媒体的核心不是要做情怀,我们是在引导你亲吻我的红唇时,推介出一款口红。这种现实的策略又怎么好和一个外行讨论呢?对他的建议,我抱以不失友好和尴尬的微笑。

胡恒文泡了一会儿,汗不停地出,整个人热气腾腾。我体寒没像他那样,热还在慢慢往里渗透。胡恒文出水说要歇一歇,他躺在躺椅上,盖了一张毯子,半天没有动静,我上岸看,发现他睡着了,鼻翼轻轻地鼓动,嘴唇被温泉泡得鲜亮红润。在这种时候能睡觉,他倒是对我放心,我的心头一股暖浪翻起,慈母情愫萌生,我想,能和这样一个男人共度余生应该会幸福吧。瞬间,再有一浪翻覆,当初他的前妻一定也这么想过,还不是离了?我对别的男人也不是第一次起这样的念头,我又天真了。我的逻辑思维兴奋乖张,我意兴阑珊,躺在长椅上,过了一会儿也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没看到胡恒文,我身上多了一条毛巾,桌边有一杯西柚汁。我喝了两口果汁,胡恒文回来了。他已经穿好正式的衣服,另换了一身清凉的T恤。他说:“饿了吧?我已经点好吃的了,马上就送来,你先去换衣服。”

根据膳食宝塔的建议,再按照孕期宝宝发育的规律,孕妈妈可根据自身的情况制定每日食谱。中国营养学会妇幼分会给孕妇的建议是一个膳食宝塔,强调合理、均衡。没有一种或一个食物是完美的,人类要通过不同种食物的搭配才能满足自身营养的需求,所以不偏食、不挑食,合理的膳食结构才是最重要的,中国营养学会妇幼分会给孕妇的建议就是一个膳食结构,并没有强调单一食物的优越性。

我换衣服回来,饭菜已经送到温泉边的小木屋里。泡温泉增快血液循环,加速新陈代谢,食欲大增。胡恒文点的菜中西合璧,清清爽爽,其中还有一道点心是他亲手做的,虾仁烧卖。他说:“我是一大早起来做的,让这里厨房存起来,留到午饭时再蒸。”看得出他用心了,烧卖的味道很不错,我吃了大半碟。我说:“你还会做家务,真难得。”他说:“我平时很忙,没得时间,只要有时间我是喜欢在厨房里做自己想吃的。”

不经意的,一个软文的框架已经在我脑子里成型,非虚构写作,在这样一个温泉山庄里发生的故事,骑车、晒太阳、温泉池边小睡、虾仁烧卖等小亮点,只要添上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就成。我盘算回去马上把文案写出来,明天递交给公关部,争取把这个温泉山庄的业务拿下来。工作休闲两不误,心情真是好,吃完饭,我主动提出去摘草莓。我说:“你不许睡午觉,我们摘草莓去。”胡恒文宠溺地笑着:“不睡,不睡,摘草莓去。”

草莓地有将近三四亩,下午时间,阳光火辣辣的,我戴了一副墨镜,没有戴帽子,胡恒文把他的帽子戴我头上,帽子有点大,盖住我的眼睛,我只能不断地把头仰起来。草莓看起来像红玛瑙,我一边摘一边吃。胡恒文有些担心卫生问题,我说:“洗过和没洗过的味道差得很远,到了田间地头,不现摘现吃,那可算是白来了。”听了我的教诲,胡恒文跟着吃起来,说:“嗯,是有一股清香。”又补了一句:“大不了回去吃药。”我说:“你看你,有多想不开呢,还做好吃药的思想准备。”胡恒文笑看着我说:“是,我是放不开,太守规矩了,你以后多提醒我。”

我摘了很多的草莓,心里盘算做上几瓶草莓酱,我以前特别爱弄这些东西,屋子里各种瓶瓶罐罐,有腌酸豆角、酸姜,泡的酸梅酒。做这些事,琐碎,花时间,花心思,我曾经也是乐在其中的,感觉那才叫作五味杂陈油盐酱醋的日子。现在,我连煮一碗方便面都嫌麻烦,日常吃的是外卖。我家楼下那家小餐馆的所有服务员都与我熟,听电话都能听得出是我的声音。

胡恒文看我摘了好大一筐,担心吃不了,又不好留。我说:“我要做草莓酱。”胡恒文一脸诧异:“你会做?”我说:“当然。”他赶紧又摘了一筐说:“这些你都做了,送我两瓶。”我说:“你真机灵。”

温泉山庄度假过后,我和胡恒文有将近半个月没有见面,他出差了,他回来又轮到我出差。他每天都和我有联系,没有电话也有信息,他还邀请我参加他们公司组织的联谊活动。我觉得不太合适,这不是以正式女朋友的身份出现了吗?我和他之间还没有走到那一步,起码一句暧昧的话都没有说过。胡恒文仿佛猜出我心中的顾虑,他说:“除你之外,我还邀了两个朋友,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来玩玩认识一些人。”

他们公司办的是酒会,有几个节目演出,还有抽奖活动。胡恒文邀的另外两个朋友和我坐一桌,互相介绍认识后都有能聊得上的话题。胡恒文忙着窜桌与人打招呼,我继续与他的朋友们聊天。看得出来作为高管,胡恒文很受大家欢迎,他喝了不少酒,脸色绯红地坐回来,有一个女孩尾随他来了。那女孩长得很有特点,头发剪得很短,眼睛明亮,很聪明的明亮,个头至少有一米七,穿着很正式的晚装,修长时尚,看起来就像一个模特。胡恒文介绍说是他们友公司派来的代表,名叫巩净。巩净身子刚一坐定,目光快速地在桌上走了一圈,给我和其他人的时间是同等的,在她眼里,我并不特殊,或者说,我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巩净看胡恒文的眼神有不掩饰的热切和关注。满桌的人无论说什么,她没有一句听进去,脸上浮着僵硬的应承,只有轮到胡恒文说话的时候,她的听力才恢复正常,脸部的表情变得丰富和生动起来。像巩净这样的女孩子太多了,她们年轻,输得起,她们有激情,有活力,就像我当年一样。那一刻我满心都是悲哀,我看胡恒文没有这样的热切,一开始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我马上下了一个决定,我和胡恒文不能再往前一步了,我为自己差一点儿踏足险滩,及时刹车而庆幸。此刻胡恒文在我的眼里成了一个大麻烦,这样的男人,太多女人看好,我为什么要去蹚这浑水?我不是自卑,真的是怕麻烦。守着他,我得时时提防,时时提点自己,活受罪啊,何况,在某种意义上,我永远是无法胜过那些女孩的。

抽奖活动把酒会引向高潮,这大公司发的奖品可不是什么蚕丝被、大公仔玩具什么的,直接就欧洲十日游、日本六日游、泰国六日游等等。巩净中奖了,她兴奋地跳起来,拉着胡恒文的手说:“恒文,你说我是选日本六日游还是泰国六日游?”胡恒文迅速地看了我一眼,不动声色地躲开巩净的手。他说:“你看你男朋友是喜欢潜水还是吃寿司烤肉?”巩净娇嗔地往胡恒文身边靠去,说:“我哪有男朋友。”

酒会之后,胡恒文约我我再没有出去,他打了几次电话,我都有礼有节地回绝了。他有一天给我发短信说:“在我眼里,没有人胜过你,你还欠我两瓶草莓酱。”这是一句多么动听的情话呀,我的眼睛有点湿润了。他一定在酒会上找我突然冷下来的症结,翻来覆去地将那天的事情想个遍,最终,认为我是吃醋了,或者自卑了。其实,真是误解我了。这样的误解稍稍有点伤我的自尊,不过不需要解释。我回复他:“我适合六十岁以后再嫁人。”说完,我将他删除好友,解释这句话太累,到此为止吧。

任萝丽又在一个周末的早上接通了我的视频,她说:“听说,你把胡恒文的好友删了,你多大年纪了,还这么任性?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说清楚的?”

我说:“说不清楚,相信我,你表哥一定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

任萝丽在视频那头悲天悯人地哭起来:“若初,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她今天没有化妆,眼睛那么大,泪水那么多,她真是爱我的。

哪里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我什么坎都过了。

我被上司叫去好好训了一顿,说将近半个月没出什么好的选题,要对得起自己的高收入。粉丝关注量急速下滑这是事实,与此同时两家主要的竞争对手花样不断,我作为主策划是该检讨一下自己了。干这一行业,你会发现自己必须要像林子里的野兽一样警醒,风吹草动尽收眼底,也要像野兽一样生冷不忌,觅食、抢夺、看似有情却无情。我最近是过得太安逸了,自从做了十罐草莓酱,我对厨房的情感回来了,除了每天晚上给自己做饭,我还做了一坛醪糟、一坛泡菜,两桶蔬菜酵素。那草莓酱味道很正,抹面包上我一次能吃四片。晚上写稿子累了,舀两勺醪糟煮上两只鸡蛋,搁点黑糖,大补,睡得踏实。

我离开厨房扑到网上刷看新闻八卦,祈祷上天赐予我最牛×的灵感。我撕掉手边一张又一张稿纸,纸上列出来的内容,LOW到我无法面对自己。我一边思考一边扯我的头发,书桌上头每天都有一堆黑黄的蛛网状头发,照这样的速度,我很快就要秃了。余自在给我来电话,说张姓歌王到本市开演唱会,他送我一张票,明晚的演出。这唱的哪一出,他送票给我,难道是想起以前我省吃俭用给他买票,来还我这个人情?我说:“你邀我听演唱会,不怕你老婆吃醋?”他说:“我不去,只有一张票,本来我是要去的,可老婆流产了,在医院住着,我去不了,知道你也很喜欢张的歌,送给你,A座的票哦。”

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真是本性难移,这余自在还如当年一样,一人去欣赏演唱会,还坐A座,而且,他竟然笃定我喜欢张姓歌手,所以要把票送我。要我说这一生中,我曾经喜欢过的一个歌手就是他,余自在。当年他在我们一个共同朋友的生日会上弹吉他唱了一首《三生有幸》,一举捕获我的芳心,从此有了三年的孽缘。

我决定去听演唱会,脑子里没有任何灵感,或许一场热闹一场狂欢能给我带来点什么。这位张姓歌王出道至今快二十年了,拥有一大堆的粉丝,几个入口都挤满了人,黄牛在急切地抛出手中的余票。A区在最前方的左侧,与舞台间隔不到十米,前面更好的座位是VIP。我已经很满足了,这是我第一次到现场听演唱会,看广告说歌王花了很多时间准备,会奉献超炫的歌舞,我就等着享受一场视听盛宴吧。音效可以用炸响来形容,一开始我不太适应,心脏仿佛都跟着跳,一会儿适应了,血液流动加快,情绪被撩高。歌王的幕后班子很大,伴舞的就有上百人。歌王唱的歌我有一半熟悉,与余自在分手前他出来的作品我熟悉,后面的新歌没关注。歌王与歌迷互动很好,经常的,全场随着歌王的引导,激情燃烧地唱起来,如海潮一般,那样齐心合力,我被感染了,我作为一个伪歌迷完全被漩进去了,我希望我是真正的歌迷,可以像他们那样,手上挥舞着荧光棒,忽略自己嗓音的缺陷,大无畏地唱着,汇入歌的海洋。

其间余自在发了信息过来:“现场嗨吗?抽空给我录一段。”我说:“嗨,燃爆了,视听盛宴,没空给你录。”

演唱会结束,听众散去,我没有立即起身,我想最后一个离开,想体验坐在星空下,曲终人散的感觉。人渐渐走光,舞台上有好几个工作人员忙碌地拆除灯光设备。灯光熄灭了一圈,还留有几盏大灯亮着,夜色之下,一地散落的荧光棒发着诡异的光芒。不一会儿,设备拆完,从后台搬出去了,此时整个场中似乎已空无一人,我起身向侧门走去,靠近出口处,听到后方传来嘶哑变调的歌声,我回过头,看到在那舞台之上,站着一个老头,老头装模作样地唱歌跳舞,学的是刚才歌王的做派,唱了一会儿嫌身上的衣服碍事,把外套除去,里头是一件灰色的秋衣。舞台下方有十来根荧光棒舞起,像粉丝一样舞动,注意看,是一个老妇,脚边有一只大箩筐,里边全是荧光棒,看来是打扫卫生的大妈。老头唱了一段跳下舞台,手上抓起一大把荧光棒,继续上台跳舞。大妈应该是开心地笑起来了,一边挥舞荧光棒一边捂着腰。我悄悄潜过去,埋伏在他们的周围,掏出手机,录下视频。老头终于完整地唱完一首《吻别》,又跳下舞台,把一扎荧光棒像鲜花一样送到大妈的手里。他扯着大妈一块跳起舞,两人演绎的定是一生中隐藏在心底蠢蠢欲动、从未在人前展示的风骚。

我喜欢看这样无所掩饰的风骚,与刚刚发生在此处的热闹、光彩、生动相比,它真实,落地,让我落泪。在这个夜晚,如果有人向我求婚一定会成功。

回到家中,我打开电脑,灵感如水流,我把发生在一个春末夜晚,一场热闹盛宴后发生的插曲写下来,我的题目是:今夜,他是她的歌王。文中,我把我与余自在的过往写出来,包括那些有豆饼的温馨过去,包括湖边背着散步的剪影,包括我今晚为什么会去演唱会现场的前因,叙述是略带伤感的,文末,那对老夫妻给我的感动和信心比那星空更要广博和深沉。我没像以往那样煽情,我写的是自己的心声,我还提到我曾经说过我想六十岁再嫁,是因为我想早一点儿白头到老,不需要走那么长的路。

文章出来,点击快速突破“10万+”。不少媒体还转发我拍下的老夫妻照片,也节选了我的文字。那几天,似乎大家都在讨论爱情,讨论失意或是天长地久的爱情。余自在看了文章,给我发了一段长长的文字,他说如果有可能,希望能够把他这段文字放到我后续的文字中去,让读者也了解一下故事男主之一的心路。在余自在的文字当中为自己辩解的且不论,有一两句还算可圈可点。余自在说:人间的伴侣有两种,肉身伴侣与灵魂伴侣,肉身伴侣在时间之内,灵魂伴侣在空间之外。

胡恒文给我发了短信,他说:“我明天晚上九点到你家楼下等你,我一定到,你一定在。”

他是要来向我表白吗?他一定是看了我的公众号文章。把那些文字写下来之后,我觉得我的心态更趋向平和,没有奢望,没有失望,因为现实不一直安排得明明白白吗?生活的惊喜和这文章的灵感来源一样,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晚上,胡恒文来,到楼下又发了短信,我下去看到他有一种亲切感,像是老友多年不见久别重逢,他好像比之前显得更为俊逸,手里捧着一只小小的鱼缸。鱼缸里养了两条鱼,叫不上名,只觉得尾翼宽大、好看。他说:“老早想送给你的,没机会,我自己养了一段时间。”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养好,我好像种花种草都没弄活过。”他说:“很好养,水不用常换,鱼食我给你准备好了,一天几粒就行。”他把一瓶鱼饲料递给我。讨论完鱼,我们好像没什么话说了,胡恒文冲我摆摆手:“我走了,你回去吧。”看样子真就是为了送鱼来的,我不礼貌,没请人上楼坐一坐,目送着胡恒文消失在我们小区的花木丛中。

我尽量把日子过得四平八稳,可它照样让我坐过山车。《今夜,他是她的歌王》发布一个星期后,有律师到我们公司来了,起诉的是我发布的视频和照片及文章,罪名是破坏他人名誉,造成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我以为的那对夫妻,不是夫妻,这还不是关键,关键那大妈是有丈夫的,告我的是大妈的儿子和丈夫,听说那“歌王”已经被他们打了。随着事情的发酵我还了解到,那老头与大妈是有那么一些暧昧,我根本是在揭露一桩丑闻。面对真相,我无话可说,这个世界的真相总能弄得人啼笑皆非,欲哭无泪,那个夜晚在我身体里唤醒的东西迅速冷却。

最终,我们公司用钱解决了问题,把相关的照片视频和文字全撤了。我的通报表扬贴墙上的糨糊未干,扯下来重贴了一个通告批评,说是采访不深入,先入为主,给公司造成重大损失。对于一般的读者来说,本来是不知道这事情的发展态势的,可我们的竞争对手,在得知消息之后,马上出来揭露,再次掀起一场舆论风波,各媒体又纷纷报道,给我们公众号带来极其负面的影响,我只得出面道歉,辞职以谢天下。那日我收拾好行李离开工作五年的地方,为了不惊动他人,引来送别和伤感,我选择在晚上做这事。关上办公室的门,拖着一大口箱子站在空荡荡的电梯里,有一种做梦的轻盈感和虚无感。

胡恒文打来电话,问我养的鱼怎么样,我说还好。他再问我怎么样,我说和鱼一样,挺好。他说:“你真是一只蜗牛。”蜗牛?蜗牛什么特点?背着重重的壳?胆小?不符合我的特征。我说:“此比喻与本人状态相去甚远。”他说:“最多再加上一个‘母’字,母蜗牛。”我说:“你吃过蜗牛吗?你在国外一定吃过的。”对方气息显得粗重杂乱,良久回应:“不吃。”

一家在北方的同行自媒体,向我抛出橄榄枝。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我知道往北方去等于全新的开始,因为干我们这行,不光是依靠笔杆子,还靠你对周围生活的熟悉与融通,南水北调怎么都是个大工程。那前来说服我的人,还说了这么一句:“你没结婚,无牵无挂的,到哪里都一样。”他说得轻巧,这根本是要把我连根拔去,南橘北枳,味道必不相同。不去,暂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再等或许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去,我又不甘心,不想大动。屋里的鱼,也许是感应我的心焦,死了一条。那么美丽的鱼浮肚水上,让我心生罪孽,如果不是我养的它,它可能不会死。我把鱼埋到小区花园一棵最高的树下,希望它的魂灵可以仰仗这棵树伸展到空中,得阳光得雨露。

我同意了北方公司的邀请,开始收拾行李。行李打包运走就好,屋里除了我还有一个活物,那条独活的鱼。我约了胡恒文,把他请到家里来,除了让他把鱼拿回去养,我有好多东西要送他,泡菜,我新做的橘子蜜,化成酒水的醪糟等等,我把这些东西全打包好了。胡恒文来的时候垂头丧气,我不是个故弄玄虚的人,为了防止他想歪去,以为是来个离别诉衷肠,我早在电话里说清楚,我近日要离开本市,所以把鱼还他,还有些破烂也请他收了。

胡恒文给我带了包花种,他说:“你去了那边,天气干燥,空气不好,找两个花盆,把这花种上,这花草净化空气,特别好活,十天半月不淋水也能活。”我捏着那包花籽,不敢肯定自己到了那边有没有这份闲情。胡恒文的心我现在是看到了,如他送的鱼,他送的花籽,他愿意把鲜活的东西送来陪伴我。我身上泛上来好大的一波疲惫,我不希望胡恒文再对我说什么软话了,我随时都有可能坐下,站不起来。我把打包好的东西给他取来,不小心脚撞到一只铁架脚边,裸露的大拇指指甲翻开半边,血流出来。他问药箱在哪?我指给他看。他快速过去取来,又问我指甲剪在哪?他取了指甲剪说:“我得给你把指甲剪了,你忍一忍。 ”我说:“痛,别剪。 ”他说:“不剪的话,一碰到还要出血,更痛。”他口里吹着气,好像气是止痛药,他剪最外沿的,剪一点儿停一下,再吹气,等把翻起的指甲都剪下来,他松了一口气,脸上一阵轻松,连声说:“好了,好了,放药包起来就没事了。”我眼泪止不住流下来。他说:“很痛吗?没事了,没事了!”他的手抚到我的肩膀上。

我的脑子如天马行空,一句无耻的话语来到我的嘴边,我说:“你愿不愿意养我?”我好像是借用了人家电影的台词。

胡恒文手足无措,他的手离开我的肩膀又回到我的肩膀。我始终听不到他的回答,我恼羞成怒,我冒着形神俱毁的危险说出这样的话,他竟然没有回应。我甩开他的手,挣扎着要站起来。胡恒文捉住了我的手,感觉到有一样东西套到我的指头上,比我刚才说的那句话还要庸俗,他给我套上了一枚戒指。我彻底蒙圈了,这到底是多大的预谋啊,刚才为什么没有任何表示呢?

我心里顿时有了底气,盯着胡恒文,他的一张脸早已涨红。“套上了,就不要取下来了。”

“什么时候买的戒指,为什么一声不吭,为什么要让我先说?”

“一直想说,就怕你听了,像蜗牛一样,缩回去了。”

“你说的是乌龟吧?”

“说的是蜗牛,背着自己一身家当四处走,又软又小的蜗牛。”

怎么说呢?人啊,在某些时候逻辑思维是自动放弃控场的,什么时候卷土重来又不一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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