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的声音
2020-01-11周瑄璞
周瑄璞
楚晓风站在山顶,大口呼吸着清新寒凉的空气。阳光明亮,天空碧蓝。还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陔河镇。这个新修的观景台,也是古镇开发的项目,站在这里,可俯视整个陔河镇,像是一条小船。她所惊奇的是,那些院落,那些小路、拐角、弯道,那些灰瓦下闲散生活的人们,她和彩霞昨天在后院的对话,都变作电影里的远镜头,定格为一幅画。在一条小河与一座大山之间的陔河镇,真的是一条弯弯的小船。船的前方,最高建筑是贴山而建的六层楼的镇政府,算是船帆吧。那么彩霞家和文叔叔家所在之地,就是船舱咯。灰色的群瓦之下,稳稳的船舱里面,护卫着的子民里,也应该有彩霞呀。
刚才,楚晓风喊,彩霞,来玩儿。彩霞缓缓走过来。所谓的玩儿,也就是站在一起,彩霞用她那审视的、羡慕的、略带敌意的目光看着楚晓风。
“你从小在这条街上长大吗?”
“是呀。”她舌头有些短似的,说话像是儿童。
“我当年在这儿上学,没见过你呀?”
“那谁知道。”
“我不信你在,那你说,那时这街是啥样子?”
“房子没变,从前路上是青石板,后来改成水泥路,现在又要铺青石板了。南头那边已经铺上了。”
“你去过省城吗?”
“你猜。”
“我猜,去过。”
“猜错了。”她获胜似的笑。
“你上的啥学?”
“你猜。”
“小学?”
“猜对了。”她又笑了。
“为啥只上了小学?”
不说话了,彩霞瞪楚晓风一眼。楚晓风赶忙收住话题。“咱俩一起上后山吧。上去能看到镇子像一条船。”
“不去。”她断然说。“我知道像一条船。”一转身,彩霞走了。
天冷了,陔河人开始烤火,每家一个火盆,日夜续着温暖。空气中飘散着烟火气息,一片轻纱样的烟雾,罩在陔河镇上空,像是给这条泊在水边上千年的小船围了一条纱巾。洋芋糊汤疙瘩火,除过神仙就是我。陔河人给后院的菜地搭了棚子,储好足够的木柴,准备安心过冬了。她俯视小镇。船舱里的时光,一直不曾老去。她想象着,彩霞穿着棉拖鞋,慢慢行走在后街上,她看到当年供销社的姑娘,水文站的姑娘,怀着心事,走在后街上。
一
“我要去陔河看戏!”还没有跑完家门前的台阶,楚晓风用她那特有的脆甜声音宣告,由于激动,声音劈了叉,就像是树枝折断,有声嘶力竭的味道。那一刻嗓音里的奶气突然没有了,她在那个下午一下子长大。县花鼓剧团要在陔河镇演出花鼓戏《刘海戏金蟾》,听到这消息的村里人,只当风过耳,并没有觉得这件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陔河镇在他们心中,是另一个世界,没有大事,他们不会到陔河镇去,而这个七岁的小姑娘,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一样,突然奔跑回家。
爸妈圆睁着眼睛,好像没有听懂她的话。
“去陔河看戏!”她又说了一遍,脸上红彤彤的,她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激动,小胸脯起起伏伏,好像那里面有大浪奔涌,哗哗拍打河岸,好像她正在被一只气筒充气,身体慢慢胀大,胀大,不小心就会破裂,她的嘴唇哆嗦着,上面沾了两滴露珠般的唾沫星。她妈妈丢了手里正在剥的苞谷棒,拍拍手上的土,叉着腰,艰难地站起身子——她肚子里怀着第八个孩子,去屋子里,端起碗喝了点水,不接她的茬。怎么想她都是胡闹,去陔河镇二十多里山路,一个七岁的小姑娘,从来没有走出过村子。
“莫胡闹,陔河镇不是你去的地方。”爸爸说。他坐在门前一块大石头上,在读一本过期的文学杂志,不知从哪里倒了几道手借来的。
“就去就去,就要去看戏。”她又喊了一声,好像任何阻止她去陔河镇的话,甚至是不鼓励的话都是对她的污辱,由于激动和悲愤,眼泪随时会涌出来。她跑回屋子里,翻箱子找东西,她要拿件衣服或者什么的。午后的村子更加安静,弟弟妹妹在床上睡着。她把箱子打开,拿了一件运动衣,抱在怀里,跳出门来,又直戳戳立在院子里,虎视眈眈地看着爸爸。天已经很热,她其实不知道是否需要拿衣服,可是出远门的人,总得拿点什么,反正不能两手空空地上路。
“莫胡闹。”爸爸说,“没有人带你去。”
“不要人带,自己去。”
“发啥子邪气哟,你去问问,有哪个女娃儿,不上初中,自己跑到陔河镇去。”妈妈喝了水,走出来,慢慢坐下去,继续剥苞谷。村里只有考上初中的孩子,才算是取得了去陔河镇的权利。
“就要去就要去,反正今天,让我去我得去,不让我去,我也得去!”又有两颗唾沫星子喷射出来,她怀里抱着那件运动衣,站在院子里,两眼大睁得像玻璃球一样,蒙上了激动的泪水,亮晶晶地看向妈妈。县剧团,此刻就在二十多里外的镇上,这是离她最近的一次,今生的头一回。她听到这消息的一刻,像是被鬼神拿住,有一团大火,在身上燃烧起来。今晚若不能去到镇上,去看一眼县剧团的女演员,她会炸裂而死,她小小的身体将烧成碎片。
爸妈看她不像开玩笑,便给她讲道理。去镇上一回,你的吃住,要有花销的,再说你这么小,路上被人拐走怎么办?
她说她可以从家里带馍,她可以在河里喝凉水,她可以晚上睡在戏台下,不用花一分钱,她身上揣两块石头,路上要是遇到坏人,就用石头死命砸,就大声喊,总之,今天必须要去陔河镇,必须去看《刘海戏金蟾》。七岁的女孩子,身心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她突然放声大哭,一屁股坐在院门口的大石头上,把爸妈吓住了。一阵风吹来,爸爸腿上的杂志哗哗翻了几页,爸爸呆呆地看了女儿一会儿,突然说:“你真要去,就去吧,看完戏,到你大姑家睡觉,明天回来。”
一九八○年的春天,七岁的楚晓风穿了一双露大脚指头的布鞋,当地人叫作布鞋头子,上身穿着一件城里人资助的粉红色腈纶毛衣,书包里背着也是城里人寄来的运动衣,豪迈地走出接云岭,向山下而去。爸爸给她说,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大约走三四个钟头,在你的右边会先后遇到两座桥,莫要走桥上,那是拐到另一条沟里去的,你要直向前去,遇到第三座桥的时候,你就会看到一片盖满了房子的地方,两边有商店和饭馆,那就是陔河镇。
路边的小河里,水哗哗地流淌,似乎在给她引路,河水调皮地打在石头上,像是跟她说话。弯弯曲曲绕了几回,看见有几只鸭子在水里游着。山风像红绸布,扑打在她脸上。一路向东,她的心中充满激动和惧怕。喜悦着今生头一回到陔河镇去,又害怕突然从路边哪条沟里钻出一个人把她抱走。山里静得要命,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感到热气蒸腾在头顶。走了约莫一节课的时间,也见不到一个人。山路弯来绕去,小河紧紧相随,红绸布舞动得越来越紧,啪啪地响,一会儿又变作哗哗之声。她走累了,坐在路边歇歇,听到自己的心嗵嗵直跳;渴了,下到小河里,捧起水喝几口,再用冰凉的水拍到脸上,给小脸降降温。她一直从大人的口中听说陔河的街道,陔河的商店,陔河穿裙子的女人,陔河大大的石桥,以及吃财政饭吃商品粮的陔河人。村里上中学的孩子,每周从陔河回来,带回各种各样陔河的消息,他们可以自由地往返于陔河和接云岭,可她现在还只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她从收音机广播里,听到过县剧团的演员唱《刘海戏金蟾》,她从大人的嘴里,知道女主角长得赛天仙。老师说她嗓子好,长大能唱戏。常有剧团的人,到山里寻找嗓子好的小孩。楚晓风日日夜夜等待县剧团来人把她接走。可是,县剧团的人,从没有到过接云岭。那么,现在,她要去寻找他们。
陔河镇是本县的骄子、宠儿,离县城只有二十公里,自古水旱码头,从南部山区去往中部省城的必经之地、交通要道。顺着河水经过的方向,留下一条弯弯长长的明清古街,街上每一家都有一个或者半个四水归堂的三进院子,一年四季,他们的后院里开满鲜花,春来玉兰、海棠,夏季凌霄、紫薇,秋天菊花、桂花,冬里蜡梅、金橘。街北边的人家,院子最后,厨房窗外就是陔河,用过的水,隔窗倒出,沿着河边的大圆石一路而下,将那石头冲刷得光光溜溜。
陔河,是村里人心目中的天堂,去往陔河,是村里所有人的梦想。陔河在接云岭的东边,县城在陔河的东边,每天的第一缕曙光,从县城的方向升起,然后照到陔河,再从陔河路过山山梁梁,一路来到接云岭。楚晓风在多少个清晨来临的时候,向着东方眺望,觉得她能看到来自陔河的光芒。县城太远,她够不着,可触及的梦,就是陔河。现在,太阳在她身后,沉沉地下坠,好像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它,天就要黑了。可是陔河还没有到。啊,会不会是走错了路,会不会永远也到不了陔河,会不会陔河跟我作怪,它像仙女一样,隐入山的那一边,那一边,再那一边,它知道我来,它就是不让我见到它,它需要考验我的真诚。
恐惧像口袋里的两块石头,越来越沉,楚晓风的心嗵嗵直跳,编出更多的情节来吓自己。她加快步伐,跑了起来,脚后跟突然一疼。停下来脱了鞋看,原来是布鞋底子磨透了,碎石和粗粝的沙子争相往鞋里钻。她坐在一块石头上,抱住脚看了看脚底那一片红,拍拍上面的沙子,她想就这样坐着歇会儿,可眼看天就要黑了,前后无人,她不敢停步。忍着疼痛,尽力用靠外的脚掌走路,像个瘸子一般。
天更黑一些。七岁的楚晓风流下眼泪。一定是走错了路,陔河肯定在另一个方向。她只能往前走,走到前面有人家的地方再问路。脚上的疼痛越来越厉害,可她不能停步,她付出一个七岁孩子所能承受的最大忍耐,或者说无奈的抵抗,流着泪水向前走。多年之后,她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一条心灵鸡汤:强者就是那些忍着泪水奔跑的人。她想起七岁的那个下午。她想,不论强弱,人都得忍着泪水奔跑、行走,因为你除了向前走,别无选择,你不敢将自己耽搁在黑暗里。她读到《百年孤独》的开头:“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个快要把中国作家搞疯了的绝唱似的开头,其实是一个咒语,在每个人的生命里出现,谁没有自己的“多年以后”,谁又没有那个常常回到心中的“遥远的下午”。三十多年前的下午,这个脚板渗血、眼里流泪的七岁的春天,成为她今生命运的注解。她再次停下来,坐在路边,用运动衣的袖子包住那只破了皮的脚后跟,再塞回布鞋头子里,运动衣和另一只袖子,缠绕在腿上,绑了一下。疼痛减轻一些,啊,疼痛减轻的感觉,真好。路面也变作水泥地,不再尖锐地折磨她。
终于,她看到一处灯光,在快要彻底暗下来的天光里,在远处的前方,有几处淡黄的灯光。不管这是哪里,她都要投入它的怀抱,今晚留在这里。
她右边出现一座很大的桥,比她路上见到的那两座都要大。在昏暗中,护栏只是两道影子,很巍峨的形态。眼前的房屋多了起来,形成群落,商店、饭铺里的灯光,一块一块地投在街面。
在桥边,她对第一个见到的人问:
“叔,这是陔河不?”
“是陔河。”
“唱戏在哪头?”
“前街里,下坡头。”那人向东边指了指。
楚晓风来到桥上,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块圆圆的石头,丢下河去,来自接云岭的石头“扑通”一声,落入陔河,开始了它们又一程命运,或者还会有人捡到,将它们带到另外的地方。陔河在这里,和从北边流来的另一条小河,交汇一处,继续向东流去。河里的水,浩大了一些。她突然想起,忘了问姑姑家在哪儿了。
下一个遇到的人,被她拦下来,问:“楚粉桃家在哪里?”
“前街里,下坡头。”那人说。
“那里不是戏台的地方吗?”她问。
“是戏台地方,就不能是楚粉桃家了吗?”那人警惕地看她一眼,确认她不是镇上的孩子,“这娃儿,哪儿来的?大人哩?没人引着你吗?莫跑丢啰。”
她继续向前走,遇到人便问,戏台在哪里。她被许多指头指引,一路来到前街里,下坡头,原来是陔河小学门口,稍微平整宽展的一片地方。戏台已然搭好,两只灯泡悬在两边,娃娃们台上台下攀爬。她问一个年纪差不多跟她一样大的女娃娃:“楚粉桃家在哪里?”那孩子说:“哪一个?不认得。”她说出表姐的名字,几个孩子面面相觑,旁边路过一个十几岁的大孩子说:“我知道,跟我来。”几个孩子相跟,踩在石板路上,布底鞋噗噗有声,绕到主街后面,土路上走了一会儿,上了一段坡,接近山根下,引她来到一个五间屋的房前空地,喊她表姐的名字。屋子里出来十六岁的表姐,看到她,似曾相识,问她是谁,她说是接云岭的晓风。表姐惊叫一声,从屋里呼啦啦出来大姑和表哥表姐们。他们都无法相信,接云岭的晓风,一个人跑来了。
第二天上午,大表姐牵着她的手,在街里给她买了一双凉鞋,一件粉红色汗衫,装在一只塑料袋里,将她送出陔河镇。她还穿着昨晚那双破鞋头子,大姑早上给她在里面垫了一层鞋褙,粗粗缝上,让她穿回家再说。一再交代表姐,凉鞋买大一号,能多穿几年。走完水泥路,表姐叮嘱她沿着来时的路,一直走回家。
昨晚,她在表姐表哥的引领下仰着脖子痴痴看戏的时候,在接云岭,她已经成为热点人物,每个人嘴里所说,都是胆子大上天的楚晓风,有人断定,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爹妈允许她一个人去陔河,就是不想要她,家里孩子多,丢上一两个,不算什么。今天早饭后,不断有孩子跑到学校的高台上,向东望去,他们的目光一次次落空,于是就相信了大人说的话,晓风丢了,她在昨天去往陔河的路上,就叫坏人抱了去,现在,不知道已经卖到哪里去了。午后,太阳偏过头顶,终于有人看到楚晓风手里提着红色塑料袋,出现在山下的路上。孩子们呼喊着,跑下山去迎接他们心目中的英雄。
将塑料袋这个新奇东西引进到接云岭的楚晓风,孩子头儿的地位更加巩固。之前大家追随她,是因为她爸爸是村小学的校长;现在崇拜她,是因为她独自去过陔河看戏。那个橘黄和红色道道相间的小小塑料袋,村里人头一回见,它被收好叠起来的时候,像一个小背心,张开来,鼓起大大的肚子,能装好几件衣裳。
此后的操场上,多了一个节目,楚晓风给孩子们重现《刘海戏金蟾》,一个人分饰刘海和胡秀英两个角色,把她能记住的几句词,唱来唱去,孩子们听得如痴如醉,大家让她暑假里带他们去一次陔河。
她在家里也有着一些特权似的。大家干活的时候,她可以坐在一边看书。
夏天里,妈妈生下个男孩,楚校长的家里四男四女八个孩子,大的已经中专毕业,当了小学老师,小的在妈妈怀里哼哼唧唧要吃奶。计划生育风声日紧,尽管夫妻俩一再保证,再也不生了,妈妈还是被抓去做了绝育手术,回家来躺在床上休养。时不时让老六楚晓风干这干那。因为老二老三在陔河上中学,下面小的还干不动,她便成为家务活的主力。
爸爸给孩子们规定,不要指望考大学,以考上中专,毕业后能吃上商品粮为目的。上了高中,白花几年钱,万一考不上大学,一切都是白搭。所以,他们家的孩子,都是奔着中专去的。
暑假里,妈妈让几个孩子每人提个篮子去打猪草。楚晓风给自己篮子里放一本书,哥哥姐姐在地里拔草,她坐在树下看书,看得差不多了,再下到地里去。这样她每次提回家的草最少,有时候盖不住篮底,少不得挨骂。下次她想了个好主意,用竹棍架在篮子里,不跟他们一起走,她去到远处,找一棵大树下,靠坐着看书,看够了,再去做样子拔一点草,放到蓬好的竹架子上,远远看到哥哥姐姐提着篮子回家,她也赶快回去,跟在他们身后像模像样地往上面一倒。时间长了,她妈疑惑,怎么老六的草倒上去后,堆头不见长呢?细心观察,发现了秘密,抓过她一顿打。
妈妈打她的时候,爸爸只在旁边看,也不帮腔,也不阻拦,基本就像没有这回事。
挨了打的楚晓风被扔到一边,晚饭不给吃。当然也不是真要饿她,总要给她剩下一些。她总是要羞愧的,短暂羞愧之后,愤愤然想办法,下次怎样能逃过劳动,竹棍搭架子不行了,得换一种新的方法。一个人躲在角落,做出反省的样子,眼珠子翻起来,叽里咕噜转动,看着端碗吃饭的哥哥姐姐,看爸妈屋内屋外走动。
大家都吃完收拾好,喂过猪,妈妈扔给她一个苞谷面冷馒头。孩子们陆续爬上床睡觉了,楚晓风听到爸爸在门外叫她。她走出去,见爸爸一个人站在院子里。院子很小,没有院墙,边缘齐齐切下去,下面是路,这样看去,他们是站在一个高台上。夜色无边,爸爸手伸过来,搂住她的肩膀。
“听,风的声音。”爸爸说。
有呜呜声,那是风吹过树林的声音。这一阵过去,静了一会儿,下一阵从远处飒飒而来,像黑色的绸缎,越过树梢、竹林,一路飘荡过来,拂在他们的脸上、身上。
爸爸和她,静静地站着,爸爸张开手臂,她也学着爸爸的样子,让风从腋下钻过,那风就像调皮的孩子,扑面而来,又一股弯下腰,像梭子般,由腋下滑走。一大一小两个人儿,站在夜里,站在风中,任由那风的部队一阵阵来来去去,任由绸缎从身上抽打拂过。
“冬天和春天的风,是冷的、干的、利的,带着呼哨,因为春天是荒凉的,大地还没有完全醒来;秋天的风,是辽阔的、沉重的,因为风吹动各种果实。只有夏天的风,最舒服,湿润清凉,轻轻飘飘,长驱直入,声音哩,也最好听。”爸爸说。
一个又一个晚上,爸爸爱站在院子里,叫上一个孩子,和他一起听风的声音。今晚,爸爸叫了她,或许是因为她长大了,足以能听懂风的语言,或者因为她刚挨了打,是对她的安慰。
她和爸爸一起,站在黑暗中,面对着前方的群山,听到风的多声部吟唱,在树林间穿行,她听到这一股风,追随着树林,听到它远了,远了,再也捕捉不到,又用耳朵,用全部身心,迎接下一股的到来。爸爸的大手,搂住她小小的肩。夜无边,风也无尽,浩浩荡荡,从南边奔涌而来,遇到他们身后的大山,无路可走,只好调转方向,往东边山口而去,那里有一个垭梁,所有的风汇聚一处,要从这里挤过、穿过、撞过,千百个风的力量,形成浩大的部队,由这里呼啸而去,所有的树木及草类,随着大风的过境而深深弯下身躯,扑下身子,是万物对风的臣服。她像爸爸一样,张开双臂,将自己的身体变作风中的一面旗子,生硬的小布衫向后飘去,鼓胀起来,被风全部兜住,再多兜一些风,她就会像气球一样吹足了气,飞上天去。
“好好打猪草,不要再耍滑头,过几天,爸爸带你到上面的垭口去听风。”
垭口,从村子的路再往上走,向东南而去,四五里路,是一个山梁,却不知为何从中间切开一个通道,或许是大自然的原始呈现,也或者是老辈人为了行路而打开,总之那里有一个几米宽的路,世世代代,成为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去往另一个省的通道。站在垭口向南望去,远处山脚下,有团灰色的屋顶,像是裁开的布片,随意摆放,白色的墙在太阳下微微闪光。而人们,只将牌楼镇当成一个风景,远远观望而已,它属于另一个省,除了因为路近,有着偶尔的贸易,它与这里的人倒也没有什么隶属关系。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楚晓风和哥哥妹妹被爸爸带到垭口去。爸爸叫他们每人带一件衣服,说垭口那里的风会冷。楚晓风又叫了几个小伙伴,一群孩子跟着楚校长朝山上走去。山路曲折向前,风越来越凉,群山慢慢落在脚下,他们知道垭口越来越近。去过垭口的哥哥奔跑几步,在前面一个拐弯处突然回转身,呼唤他们:“快看,到了。”十岁的哥哥张开胳膊,指向左边,风将他的小布衫飘荡起来。楚晓风和一群孩子往上跑去。突然觉得一股风像个大手帕蒙在脸上,孩子们晃动面庞,像是撕开手帕,眼前豁然开朗。大山的脊梁被谁的巨斧挖出一个口子,两边山梁处,像是两扇门。另一个世界的大风,奔到这里,突见有个口子,喜出望外,破门而入。另一个省的白云,在蓝天上飘过,它们好像是被风催赶着,飘动的速度也快了起来。“快穿上衣服,风冷,莫感冒啰。”楚校长喊着。孩子们哪里肯听,大张臂膀,弯腰撅屁股,奔跑着迎向垭口。然后他们带着惊讶的表情停下来,撞开了一个大世界的门,来不及看景,只站在风口处,与风揪扯着,费力地穿衣服,风将他们的衣服拧起来,用手展开,刚要穿,又扭到一处,找不到袖子,孩子们打着那风,旋转身子,喊着,闹着,好不容易穿上衣服。太阳照不到的地方,透骨的凉。他们这是站在接云岭的最高处了,再往前走一步,就是下坡路。脚下这一小段平坦的土路,就是风口了。长大后,楚晓风学到一个词,风口浪尖。四处的风汇聚这里,风被自己的同伴追赶,撞击、撕扯、推搡、叫骂,它们急急地还击,像精力旺盛而又莽撞无措的孩子,乱作一团,不知去往哪里,急得嗷嗷乱叫,撞击在山石上,芳魂破碎,有魔法一般,忽又起死回生,撒泼打滚,一时喧哗阵阵,再次兴风作怪。山顶的树木、野草对它们束手无策,只能由着它们胡闹,跟着它们起起伏伏,东倒西歪,白色、粉色的刺玫花瓣雪片一般纷纷飘下,山坡上坠落一地。
妹妹指着一串串的粉红色小豆豆,问爸爸,那是什么?
“五味子。”爸爸说,“再过十来天,就可以采了。”
“五味子你都不知道!”楚晓风说,“每年爸爸哥哥都要采的,拿到陔河卖钱,给我们交学费。”妹妹遭了抢白,暗里瞪她一眼,转身眺望远处山下的牌楼镇。她还没有上学,哪里知道这些。这一阵风过去,有了暂时的安静,几只白色蝴蝶飞来,停在一朵车前草的花朵上,扎进头去喝它的蜜,车前草花朵或许给弄痒了,轻轻颤抖,咯咯笑。一片黄色的野菊花静静开放在路边。夏秋时候,妈妈会采来未开的花苞,用布包一兜子,回去后洗净,放在锅里蒸一下,摊开晾干,叫哥哥拿到陔河镇、牌楼镇去卖。靠山吃山,就是这样,把山上一切能换钱的东西,都拿去卖,换来八个孩子的学费与花销。
与风相识的楚晓风,从此注意风的声音,她能听出各样的风声,阴冷的风,潮湿的风,干裂的风,柔软的风,低语亲昵的风,险恶大吼的风,将要下雨的沉甸甸的风,雨过之后湿淋淋的风,送来花香的春风,推开柴门的秋风。
二
楚晓风小学毕业,升入陔河中学。开学前,爸爸领她一路上山采五味子。爸爸说,先沿着大路边采,不要到山的深处去。下午摘,第二天早上背到陔河镇或者牌楼镇去卖,哪里能多卖几分钱,就往哪里去。大山好像知道孩子们秋季开学要用钱,所以在秋天成熟万物。满山五味子源源不断地变红、变红,只要稍微有点耐心,采的时候不要那么手狠,留下暂且淡色的,过几天后,它们会更加慷慨地回报你,沉甸甸的水红挂满枝头,在几十天里,好像她一直有力量奉献果实,任由采摘。
沿路边上,成熟的五味子都采得差不多了,一路往上走,到垭口那里去。爸爸爬上一棵树,寻找攀爬在上面的五味子枝条。楚晓风在下面提着口袋等着接。爸爸爬到她踮起脚尖也够不着的地方,她就大张开口袋,爸爸在树上,尽力胳膊朝下,一串串轻轻地往里面丢。一阵风吹来,树向一边摆去,树上的爸爸也跟着摆动,像是要远离她。楚晓风突然害怕,爸爸会不会掉下来,树会不会被风刮断。一阵更大的风吹来,不能采摘了,爸爸两手抱住树干,两腿缠着,静静等待这阵风过去。可是风没有停息的意思,并且越来越大,爸爸四肢环绕,和树成为一体,摆得越来越厉害,像是随时被风吹走,楚晓风吓得快要哭了,站在树下大叫:“爸爸,快下来。”
“不用,风马上就停。”
“风要是一直刮,不停下来,怎么办?”
爸爸死死抱住树,大声说:“会停的,风能来,也就会走。”楚晓风心里惊叫,天哪,爸爸会不会掉下来,会不会摔死?啊,爸爸会死吗?他要死了,我们怎么办?她捂着张大的嘴巴,紧张地看着爸爸,他成为树的一部分,随着大风来回摆动。爸爸低下头,用笑容安慰她。爸爸的笑脸,在风中摆来摆去,眼睛始终看着她,她的目光追随着爸爸的眼睛。终于,风停了。爸爸继续采摘,楚晓风放下心来,但随即有了忧伤,死这个主题,进入她小小的心中。爸爸摘完手能够着的那一片,从树上下来,楚晓风丢开布袋,冲动地抱住了爸爸的大腿,不愿松开。爸爸又转战下一棵树,她更小心地站在树下,不错眼珠地仰头看着。她希望风不要再来。可是山里的风,说来就来,它想来的时候,不跟任何人商量,呼的一下,占领了整个大山。天黑下来,密林里看不清路了,爸爸从树上下来,背起袋子,两人往山下走。楚晓风分外沉默,不再像平常一样叽叽喳喳地说话。呼呼的风声从耳边掠过。爸爸好像看出她的心思,一只手搂住她的肩膀,她大胆地伸出胳膊,搂住爸爸的腰。从那之后,每当风起,她的心不再那么简单,只是欢喜和陶醉,她知道了,“风”这个字,组词的时候,除了春风、微风、风雨,还可组成风险。五味子虽然能换来钱,却要经过辛勤而耐心地等待、寻找、采摘,它能治病,虽然五味具备,却酸性独胜。
陔河中学的学生楚晓风每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返回学校,她因为有大姑的关照,不用背粮食到学校,每年爸爸给大姑统一送些粮食就行。她平时在学校搭伙吃饭,大姑要是做了好吃的,叫她来吃,她就走过陔河上的小桥,回来改善生活。大姑一家,属于陔河村,还是农村人,只不过离街道近罢了,住在主街后面,过了陔河的山根下。而中学,在主街的西头,于是楚晓风经常穿过陔河镇。她羡慕街里的人家,关注着从木板门里进进出出的人,尤其是女人。那次她竟然看到门里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穿着淡蓝色宽旗袍的女人,那是在文化站工作的一个女子,听说会写诗,在市报上发表过,还去过省上开会;又见到一个胖胖的女人,头发烫着小卷,穿小碎花的确良上衣,在财政所上班;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留着披肩发,她简直成了楚晓风的偶像,她期待在街上遇到她,期待仔细看看她的拉链上衣,她的直筒裤,她的半高跟皮鞋,还有她的人造革皮包。后来她得知那姑娘刚刚中专毕业,分在水文站工作,负责登记全年降水量,过段时间察看自来水储水库的进口是否堵住,每个季度收取一下居民户的水费。她想这工作多轻松啊,要是不下雨,她是不是就没事干。中专,这也是她楚晓风的追求。再过两年,她也可以参加考试,她不要考高中,不需要上大学,就像爸爸说的那样,考上中专就行,走出农村,早早地挣工资。
楚晓风的成绩在班上总是前三名。
村里和她一起考上陔河中学的,是个男生,外号何老三,就像她的外号楚老六一样,简洁明了。何老三每次要和她一起回家,一起去学校。
“不要理我,你不是说,我最丑,我最黑,我最笨吗?”楚晓风忘不了小学几年何老三对她的种种欺负。别的孩子都因为她爸爸是校长而巴结她,只有何老三不认她,抓住一切机会用语言攻击她。
“说反话啵。”何老三谄媚地说,他已经长出黑乎乎的小胡子,喉结突出,不再像小时候使蛮力,一味欺负女生。
“为啥要说反话?”楚晓风盯住他问。
何老三不答,也盯着她看,眼里有火苗跳来跳去。好久才赖皮地说:“说反话就是说反话呗。”
“滚,有多远滚多远。”楚晓风抬脚要踢,何老三一蹦逃开。
周六时候,向西的同学一起回家,走一阵,拐到岔路上几个,人越来越少,最后几里地,就剩了他们两个。楚晓风命令他:“有多远滚多远,离我远一点。”何老三说:“路是大家的,你走我也走,咋样离得远呢?”楚晓风说:“那你先走,我歇歇再走。”何老三说:“你不怕吗?这路上前后没人哩。”楚晓风说:“怕啥子,我七岁就一个人走这条路了,你在身边,我才怕。”何老三只好向前走去,楚晓风坐在一块石头上,见他拐过了前面的山,才起身向前走,拐过那道弯,却见何老三站在路边。楚晓风瞪她一眼,说:“那你停下,我先走。”何老三听话地坐下来。楚晓风快步往前走,想甩脱他,一会儿听到后面有奔跑的脚步声,嬉皮笑脸地跟上来。楚晓风只是不理,由着他走在自己身边,何老三贱兮兮地唱起歌:“日头出来半山高,对面的姐儿上山了,姐儿哟,莫心焦,你没有柴来我给你砍,你没有水来我给你挑,莫把乖姐晒黑了,晒呀晒黑了。”楚晓风大叫一声:“流氓。”何老三说:“唱歌噻,咋就流氓了?”楚晓风说:“不许唱这种歌。”何老三又唱:“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雄鹰展翅飞,哪怕风雨陡,革命重担挑肩上,前赴后继跟党走。”楚晓风瞪他一眼,不说话。何老三再唱:“明媚的夏日里天空多么晴朗,神秘的太阳岛多么令人神往……”楚晓风白他一眼,不说话,山路上回响着何老三的歌声,楚晓风心想,哈尔滨离这里有几千里吧。其实她也想唱歌,嗓子眼痒痒,但跟何老三一起唱,她不愿意。何老三越唱越起劲,手舞足蹈起来:“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咱心里的太阳……”楚晓风陷入安静,除了这歌声外,山谷里飘荡微微的风声,需心静下来才能听到。何老三唱到嘿巴扎嘿,突然拦在她面前,伸展双臂,吓人一跳,打断了楚晓风和风的交流,她狠狠地说:“滚,有多远滚多远。”何老三嘻嘻一笑,听话地滚开了,因为快要进入村子,他快速往前走去,将楚晓风甩在身后。
周日下午,楚晓风看到何老三从自家院落下的路上,戴着草帽、背着书包走过。农村里不兴男女走在一起,青春期的男女学生更是封建,话也不说的,只有何老三那厚脸皮,话总是多。可他也不敢当着村里人的面跟她说话,贼溜溜翻起眼珠子,往她家院子里瞄一眼,独自走了。好一阵后,觉得他走出二里地了,她才出门来。太阳很毒,可她不戴草帽,她嫌戴着草帽萦人,捂得头上出大汗,头发贴在头皮上不好看,反正她皮肤黑,看能再黑成啥样。楚晓风背着书包,拣路边树荫下走着,走出村子没一里地,却见何老三坐在一棵树下的大石头上。楚晓风走过去,凶他:“谁叫你等我的?”何老三龇牙一笑,跟她错开两步走。走到一个岔口,楚晓风盼望能从这条沟里冒出一个学生,如果是男生,何老三就得和人家一起走;如果是女生,她就跟人家一块走,把何老三抛下。她在岔口那里抻着脖子看,总也不见一个学生。只好任由何老三走在自己前面几步,并排走是不可能的,山里从没有男女并排走路的,就是两口子出门,也是先后错开几步。一想到夫妻,楚晓风心生恼恨,想这何老三真是可恶,偏要跟着自己。楚晓风在一个岔路口快速拐进去,躲在一堵破墙后面,然后找一块石头坐下来。坐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等来了从这条沟里出来的一个女同学,两人一起出来,向陔河方向走去。走了一里多地,见何老三在前面,带走不走的样子,不断回头,见她二人一起走来,只好倖倖转身走自己的路。
初中毕业,楚晓风报考地区师范学校,她的理想是像大姐一样,在另一个镇当个小学教师,总之走出农村就行。上面五个哥姐,已经有三个中专生,楚校长在村上成为令人羡慕的人物。
高中先招考,姐姐告诉她,会的题也不要全部答对,考分上线,就会被高中录取,那就不能再考中专了。楚晓风按姐姐说的,胡答一气,果然高中落榜。那么接下来参加中专考试。老师领着他们这一群想早点当上国家干部的人,到另一个公社参加全县统考。何老三没有来,他考取了高中,他说,高中毕业就算上不了大学,还可以去当兵。他鼓动楚晓风也上高中。楚晓风说,我爸有规定,上高中家里不供。何老三说,上了高中,考上大学,就有可能走出大山,你上个中专,还是在这山里工作,有啥子意思。楚晓风说,要是考不上大学,那三年高中不就白上了?何老三被噎得没话说,看了看她,转身走了。
连考两天,晚上住在公社学校里,桌子挪开,学校提供一些草席或干草,同学们自己带了铺盖,地上打通铺。
第一天考完,夜里躺在地铺上,迷迷糊糊睡去,突然听到爸爸叫她。声音被夜风吹送过来,扯得有点发颤,带着波纹,清楚地传进耳中。她睁开眼睛,屋里昏暗,从几个窗口透进微光,照见一地女生们睡得香甜,耳边一片微鼾。她突然一阵心烦,全身燥热,再也睡不着了,翻了几回身,碰到了旁边的女生,那女生睡梦中嘟囔两声。她起来走到门口,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山风迎面而来,打在脸上,像是一个轻巧的耳光,她打个冷战,抱住膀子,夜风很凉。一个人走在操场上,好像身上有一种力量,鼓动着她,不能躺在那里安睡。月亮将她的身影投在土地上,她无心欣赏自己的身姿,没来由心嗵嗵乱跳,想着刚才爸爸连叫两声她的名字,晓风,晓风,透着急切和焦虑,还有痛楚和绝望。爸爸在无数重大山的那头,面庞隐在黑暗里。她突然想起爸爸抱着那棵树,在风中摇晃。爸爸说,考个中专就好,咱家孩子太多,供不起你们上高中。她走得很累了,回到教室,躺到通铺上,还是无法睡着,直到天快亮,才进入昏沉状态。只一小会儿,大家就被老师叫醒。
第二天考试,依然心烦意乱,耳边总是响着爸爸叫她的那两声。手心冒汗,全身燥热,竟然一少半题不会做。
下午走出考场,见他村上一个后生在门外等她,叫她快收拾东西跟他回去:“本来一早就要来的,你妈说等你考完再说。”
“出啥子事了?”她问了几回,那后生只是不说,一直到她背上自己的铺盖卷,走向去等班车的路上,那后生告诉她:“你爸,没了。”
昨天夜里,楚校长在家中接待镇上来验收的领导,听到学校验收合格的消息,非常高兴,陪着领导喝了好多甘蔗酒,拉话拉到半夜,让村里的拖拉机手开着拖拉机,把领导送到村委会客房住下,他和拖拉机手往回走的路上,坐在后拖斗的边沿,一手抓着拖斗扶手,一只手挥舞,迎着夜风唱歌。拖拉机一个急转弯,将楚校长颠在车下,后车轮从身上碾过。
楚晓风以刚够分数线的成绩,被地区商业学校录取。
两年后中专毕业,分在陔河镇供销社工作,专管卖布匹。
在供销社后面的院子里有一间宿舍,她大部分业余时间就在这间小屋里,读一些从文化馆借来的杂志。一两个星期坐班车回一次家,买回家里需要的东西。她站在水泥柜台后面,身后是立在柜子里的一匹匹花布、的确良、涤卡、涤纶、绸缎。像是二十来个小学生,齐刷刷站成一排,等待顾客的挑选,绸缎最少,只有两三种,大红、桃红、绿。也不是全绸的,而是加了一半化纤,布头上印着“杭州丝绸二厂”。因为价格昂贵,需求量少。只有结婚时才用,做被面,做新娘子棉袄。
乡民们在门口逗留的次数多了起来,有的并不买东西,可愿意进来看看,将柜台里的布匹看个遍,顺便也将她看个够,然后“镇上供销社那个姑娘……”这样的话,就一点点传遍全镇和各个乡村。
夏季天黑得晚,楚晓风吃完晚饭,沿着镇后街的路,往东边山上走,山路上绕几个弯,山下的村民看到,这个姑娘一点点将自己送向高处,而她回头看向陔河镇,安静地卧在山谷之中,那些街道、店铺、学校、行人,镇上近万的人口,他们各自的故事、生活细节,都消失不见,通通收纳在一个叫作陔河的名字下面,像一把撑开的灰色布伞,罩住了一切。楚晓风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感动,微风吹过她热乎乎的脸庞,她看着眼前的山路。这条路最终通向哪里?山里的路很多,每一道沟底都是一条路,但并不是每一条都能走出山外,有的走着走着就没有了。大山有多大?她十八年来,从没有离开过这一片山地。何老三从新疆给她寄来一封信,他在那里当兵,他说,新疆大得无边,眼睛能看多远就有多远,路上走几天也见不到一个人。何老三几乎每封信里都说,到新疆来玩吧。她怎么可能去新疆呢,得需要多少路费?再说,何老三是她什么人呢,她凭什么就得在他的召唤下到新疆去玩呢?她也给何老三写信,纯属没事干,消磨时间。语气平淡,写一些她的日常工作,说一说陔河镇上发生的事情。她想,如果何老三能再优秀一些,长得帅一些,或者能在部队提干的话,或许她会专程到新疆去一趟,奔他而去。可是现在,她并不认为他所在的那个地方,对她有什么吸引力。天渐渐黑了下来,也凉了下来,楚晓风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她总是走到这个地方就返回。接近镇子的地方,地面开阔平整起来,路边的房子也盖得讲究,供电所紧挨税务所,再往下走是粮店,看门的老人坐在门前说话,他们都看到供销社的姑娘一个人从山上散步回来。风更凉了一些,必须赶快走回去添加衣服。夜是在哪一刻正式降临的,就连这些在山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人也说不清楚。
大山里的每一个镇上,似乎都是这样,一条老街伴着一条河流,河水并不大,冬春季几乎干涸,只有夏天,它们才像是一条河的样子,制造出哗哗的河水声。楚晓风在这流水声中入睡了,又醒来了,差不多认识了镇上所有人,包括镇子旁边几个村的村民。
秋天,天高了,云淡了,大山的植被变得稀薄了,成为深浅不一的黄色。这个午后,楚晓风走过后街的桥,看到河边有一个青年,支着画架子在画画,确切地说是画她正在走过的这座桥。她不由得缓下脚步,站在桥上,远远地看着那个青年,那年轻人也看向这里,风将他们的目光牵出长线,又系在一处,两人静静地望着。一个停下了画画,一个忘记了走路。世界安静下来,只有哗哗的河水向东流去,只有秋风吹过树林的细碎声响,一只小鸟扑扇着翅膀在头顶的树上飞走,两颗相距几十米的心,跳成了相同节奏。一个在桥上,一个在河边,在水和风的歌声中,远远地对视着,既陌生,又相识似的。两人遥遥地微笑了一下,楚晓风从桥上走过,到供销社去上班。可是她心神不宁,有好几分钟不再有顾客进来买布,她让卖酱醋杂货的刘阿姨帮着招呼一下,她像有急事一样匆匆拐出后街,走上石桥。没有了那个青年。她站在桥上,四处望去,再也不见其踪影,好像刚才的一幕,只是一个梦境。她怀着一点失落,又有一些释然,走回供销社,坐在水泥柜台后面。供销社的门像是一个取景器,不同的人进入楚晓风的镜头之中。一个老汉弯腰背手缓缓走过;一个妇女将孩子捆在背上,手里提着篮子,篮里放着卖得剩不了几个的野生猕猴桃,慢慢通过;水文站那个长发披肩的大眼睛姑娘一闪而过,是一幅美丽图画;然后,一个陌生的身影,进入画面。小镇上一旦有陌生人出现,所有人都会知道,现在,那青年不知道在几多目光的注视中,东张西望地站在后街,刚才他与水文站的姑娘迎面而过,水文站的姑娘立即红了脸颊,低下头匆匆走过。现在他那寻找风景的目光,不经意间投到供销社的大门,先看到了两边的领袖题字:发展经济,保障供给。阳光下的他还看不到屋里的场景,因为里面光线暗于外面,他的踟蹰,他的寻找,他的艺术气质,他的中等身材,他的蓝色牛仔上衣,褐色裤子白球鞋,甚至他上台阶时微微磕绊了一下,都被水泥柜台后的楚晓风看个清楚。他走进来,成为供销社唯一的顾客。午后三点的小镇,一切都呈现慵懒恬淡知足常乐的气息,空气里飘散着酱醋的味道、泡菜的味道、橡胶的味道。秦岭中的这一片地区,属于巴蜀文化,人们能吃苦,也会享乐,老人在街边支起桌子,打起了竹块小麻将,妇女们在家里或门口做针线,上班的人各自在岗,家与单位几步之遥,没有什么要操心的事,所有生活都可在半公里之内解决,好像与山外的什么改革大潮、市场竞争不是一个世界。这一切,使得这个坐着绿皮火车两三小时在县上下车,又倒了一趟班车才能到来的省会青年,认为自己来到了世外桃源,他尽可以对每一个遇到的年轻女子投去痴痴的目光。现在他看到供销社里两个售货员,年长那位圆圆胖胖,坐在自己的岗位上,不经意地瞅他一眼;年轻的那一个,站在水泥台子后面,用一种已经有过诸多纠葛的目光,带着些落寞与幽怨,注视着他。年轻人的心,再次被触动,刚才他与水文站的姑娘迎面而过时,就有了如此这般忽悠一荡的感觉,从而心里轻轻愧疚,想起桥上那位姑娘,而此时,他带着三分钟前与水文站姑娘的触动,再次对柜台后的人儿生出愧疚,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接上她的目光。他不知道该买点什么,他完全是好奇才走了进来,这镇上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只是偶然一遇的风景,欣赏就是,不需要负什么责任,不需要承担道德约束。他是游客,以艺术之名,来去自由,来去无挂。他问年长的营业员,哪些东西是你们这里的特产?刘阿姨告诉他,木耳、茶叶、核桃、豆腐干、甘蔗酒,都是特产。他把目光转向楚晓风,楚晓风的心跳突然加速,心跳带动语速,湿淋淋地说,我这里没有特产,都是布匹毛巾手绢。青年问,它们来自哪里?楚晓风说,是县上供销社配来的,不知道来自哪里,可能是地区纺织厂。青年说,我买条毛巾吧。楚晓风将三种毛巾各拿一条,放到柜台上,让他挑。他伸出白皙的手,手指上带着一点淡黄色颜料,已经干了,不会沾到毛巾上。可楚晓风希望能够沾上,这条毛巾我就自己买下。青年摸一摸,翻开看看,楚晓风的心嗵嗵直跳,想让他快点挑完,又希望他一直这样挑拣下去。他拿了一条蓝白相间条纹的,楚晓风说,八毛五。他拿出一块钱,楚晓风找了他一毛五,他转身出门,在楚晓风的取景器里又站了一会儿,迷茫似的,两边瞅瞅,似乎不知道该去哪里。他轻抬脚步,从取景器里消失了。
青年在镇上停留了三天,和楚晓风相遇时,远远地看上几眼,再也没有说过话。然后,他从小镇人们的目光中消失了。水文站的姑娘说,那青年来自省城,学艺术的大学生。
水文站的姑娘比楚晓风大两岁,家在县城,农校毕业,每个周六下午坐班车回家,星期一早上再来。她爱看书,悄悄地写文章,偷偷地给市里的报纸投稿。楚晓风也爱看书,但她不写东西,她爱唱歌,这个爱好无法悄悄进行,她只能每天晚饭后,到后面的山上去,边走边唱,走得越远,前后看看没人,歌声放得越大,她站在盘山路边沿的草地上,脚被野花掩住,向着下面的小镇,自己是舞台上的歌唱家,两手握在胸前,大声唱几支歌。风的掌声哗哗响起。她跟水文站的姑娘,相互客气着欣赏着,但是却没有走近过,彼此保持着小心翼翼的距离,每天见面,打个招呼,看到对方的身影,觉得是一个安慰,如果哪天没有见到,都会打听。小镇就两条街,前街后街,哪天不遇到一两次,反而是奇怪的事情。二人之间有一团什么样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阻碍着两人走得更近,可能因为她们都是那个省城青年的注视对象吧。于是二人都认为对方是这个小镇上不可缺少的风景。
下一年,水文站的姑娘调到县城去了,她到了找对象的年纪,她当时分到这里本身就是过渡,父母都是在县里工作,一直给她寻找调进县城的机会。楚晓风显得更为孤单。
过了二十岁,楚晓风也到了找对象的年纪,有人给介绍了在县上工作的何焕新,两人见了印象尚可,按部就班走进婚姻里。
结婚十年后,两人有一个八岁女儿。费劲巴力,楚晓风也调到了县上工作。
三
全省商业干部进修学院给县商业局一个名额,进修两年,取得大专文凭。单位派楚晓风去省城学习。
虽然只有一百多公里,但有重重大山相阻,那时还没有修通高速,班车在大山里要爬行三四个小时,也可以坐火车,但是时间受到限制。每周回家一次,难度比较大,就每个月回一次或两次。有时候何焕新请一天假,带着孩子到省城来。同屋的女学员,家在省城边的郊县,每个周末回家。这样周末两天,这间宿舍就属于他们一家三口。带孩子逛街,吃一次肯德基,环城公园里走一走,出没于安静的学校院内,拿着饭票在食堂就餐。她有一个错觉,他们一家三口是属于省城的,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下去,成为永久。
第一学期末,班里搞文艺演出,她薄施粉黛,换上翠绿色绸子衣,嘴唇鲜润,眼波流转,一曲陕南民歌《郎在对面唱山歌》惊动四座,将山山水水、情情意意挪移而来。
程主任出现在校园里,中午吃饭的时候,跟几个没有回家的学员围坐在一个桌上。下周局领导要来学院视察,他加班准备材料。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楚晓风脸上时,她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仿佛突然之间,眼前这个男人通体发光,照亮了她生命中的某些暗流涌动。她收拾好自己的餐具,用有点夸张的矜持步态离开餐厅,她知道身后有余光追踪,她提醒自己,收起山里人的强壮与蛮力,调试得轻柔雅致一些。回到宿舍,关好门,进入一个人的世界。找出联欢晚会上给参加演出者发的宣传画册,打开到有程主任的那一页,开始研究这个男人。长脸,四十六七岁,正是一个男人的黄金季节,戴眼镜,不胖不瘦,鬓角有少许白发,坐在桌前做样子在看报表,办公桌上有他的桌牌,隶书印着“程敏实”三个字,这是学院为打造新形象而置备的,每个工作人员的名字都印在办公室门口和桌牌上。她仔细研究这个名字,考量它们传达出的信息,三个汉字变得温情脉脉,用手指在桌上书写,心里数着笔画,它们流淌起来,进入柔情恩爱的水域。楚晓风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大树,这条城墙外的小街两边,格外优厚地种了两行树,一行法国梧桐,一行杨树,都有至少四五十年树龄了。树尖比六层楼还高,当初种下的时候,可能没想到几十年后它们会长得如此拥挤。夏天最热的天气,从环城路上进入这条小街,气温立即低了几度,亮度也暗了下来,仿若一个世外桃源。楚晓风真心爱上了这里,想到一年半之后,学业结束,她将离开这里,回到山中小城,那个闭塞之地,她生出某种恐惧来。她再次将两人的条件放在一起比较,自己的唯一优势是年龄,十来岁的差距,对女人来说,是一个足够自信的砝码,你的其他条件差一点,来自小地方,学历低,不是美人儿,似都可忽略,嗯,这都不是问题。他的眼光已经说明了这一切。总有一些特别的场合与时期,让某些平凡的女人突放光彩,那个晚会,已经展露了她身上的可爱特质:轻盈、多情、水质,随时流淌与澎湃。
好像是为了应和她的心理活动,手机短信响了,程敏实问她:午休了吗?四个字传递出无限暧昧,一个教师,不该直接给女学员这样问话的。
她没有马上回复,将手机捧着,看了好几遍,任自己的心嗵嗵跳了一会儿,回说:没有。他说:过来聊会儿?
学院里只有三座楼房:教学楼、行政楼、宿舍楼。被大树和花圃连缀在一起,成为一个小小世界。
楚晓风穿着一条棉布花裙,一双软底休闲鞋,双腿修长,甩得有些夸张,很是自信的样子,好像再短去一点也是可以的,轻盈地走在去往行政楼的碎石小路上。她明白了他此刻相约的用意,少数不回家的几个人,还有食堂的几位师傅,现在都午休了,大树将她的身影掩护着,有风吹过,送来隐约的芳香,树荫微移,摇荡着暗涌的声波。不由得先在内心里荡漾开去,步态醉了一般。她一直隐隐等待的生活,就要展现在眼前,她明白,此一去行政楼,定有着不凡的意义。
当年水文站那个姑娘告诉她,风是由空气流动引起的一种自然现象,是由太阳辐射热引起的,空气的流动就产生了风。
风,当然可以演绎出无尽的故事。风韵、风情、风流、风浪、风波、风雨、风暴。这些词语,都等待着多情的人去演练。
半个小时后,走出行政楼的楚晓风脸儿绯红,手里拿着两本书,借书这件事,虽然被各种故事用破用烂,但确实是个上好的借口,所向披靡,百用不爽。比如此时,假如有人遇到楚晓风,她会用着比平常更加清澈动人的声音说,到楼上取了两本书。可是,并没有人看见她,她有点窃喜,又有些落寞,无声地上了宿舍楼,进到房间,关起房门,站到了镜子前。看到自己像喝醉了酒的脸,照到她没有涂口红却鲜红饱满湿润的嘴唇,她在镜子里,仍然抱着那两本书,演示了刚才的场景,自己说过的话,回答过的问题,脸上略带夸张的表情,检视一番。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可她觉得,已经发生了,男女之间该上演的那些程序,都已经在两人心中轰轰烈烈地预演,他们只是碍于师生身份,碍于头次接触,而没有迈出关键性的一步,他们都在等待对方率先行动,好像是保护自己的一个借口,但是,他们的眼神,他们的心跳,都表明一切已经发生,一切终将来到。或者说,这个安静的中午,是一个美好的开端,未来的路还长,她在这里,还有一年多的时间。这也是她刚才提出告别而他并无强留的原因,他们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佳期有约的许诺,她相信她下楼后,他会在窗前看她的身影。
天气很热,整个小院被太阳烤得快要融化,全都昏昏欲睡,楚晓风处于一种极度兴奋之中,怎么也无法安静下来,甚至不愿意坐下,她脱下身上已经被汗水打湿的花裙子,换上一件更随意一些的无袖连衣裙,盆子端到水房里。打足肥皂,使劲地揉,水开得大大的,哗哗冲洗,水声掩住了她的心跳。宿舍楼前面,有几棵玉兰树,树与树之间,扯了几根绳子,学员们用来晒被子,晾衣服。她踮起脚尖往绳子上挂好衣架,拿着空盆走回到楼上宿舍。楼下只有她的那件花裙子在微风中舞动。她躺在床上,脑子嗡嗡乱响。过一会儿听到短信提示音:花裙子随风轻拂,就像人儿在舞蹈。她心还在狂跳,仿佛与自己挣扎,后悔刚才太快告别。再有一周就放假了,要离开这里将近两个月。她拿起他的书,《商业知识理论》,翻了几下,也看不进去。她回短信:可惜我不会跳舞,只会唱歌。他又来信,无非是一些废话,相互撒娇饶舌而已。这样一个下午,她一个人困在房间里,等待他说你再过来一下,但他没有说,她也不好开口说,我过去。双方进入一种捉迷藏的较量之中,今天不发生什么不罢休的意思,但终不知从哪一个突破口进入。她劝自己,稳重一些,不要着急,会有那一天的。但是,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难道要等到下个学期?
她付出最大的矜持与耐心,到了晚餐时间,又是几个人围坐一桌。楚晓风再次穿着中午那条小碎花连衣裙,身体线条更为柔和,眼波更加流淌。程主任十分苦恼,他的材料还没有准备好,唉声叹气一番,突然说,你们谁字写得好?一会儿帮我抄写装材料的大信封。几个学员相互看看,楚晓风说,我来吧,写得好不好,主任您看了再说。
楚晓风光明正大地再次走进行政楼。这次停留一个多小时,天将黑时,她像一只蝴蝶从楼里飘出。她没有回自己的宿舍,而是出了校门来到环城公园。天气不再酷热,人们悠闲地散步,夜风吹来,清凉甜美,世界充满了多汁的欢爱。刚才他说,你最打动我的,是你甜美的嗓音,我才知道,声音也是一种诱惑,你那晚一歌唱,简直成了世上最美的女人,郎呀妹呀的,没有男人的心不为之忽忽悠悠。
楚晓风向学校走的时候,隔马路站下看着那个普通的大门,大门和她,都在夜色中静静伫立,她眼里涌出一层泪光,她不再只是一个普通学员。
漫长的暑假里,一想到自己是远在省城的进修学校的学员,是一个省城男人的情妇,省城里有她的半间宿舍,楚晓风就心怀波浪,无尽地翻滚。程敏实找借口来到小城,两人再次相会,又约定下个月,楚晓风到省城去。相爱的人,总是有无尽的借口与理由,反正最终目的是要将两个身体搬运一处。
一遍又一遍,无人接听。她站在家属楼下。夜风火热,吹拂她全身,汗水冒出来,拨通的声音,一声声响着,伴着她的心跳,只是没有人接听。见不到的日子真是煎熬,靠电话和短信联络,一时联系不上,人立即失控,好像要出什么意外,对方在半小时前突然变心了。她坐在健身器材上,任夜风冲刷她的身体。每拨一遍,她都更加后悔,告诉自己应该停止这个行为,就像它没有发生,不要让自己处于尴尬境地,不要再自取其辱,每次响起十多下,直到电话里那个声音响起,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委屈、恼怒、恐惧,继而大脑一片空白,痴呆了一般。静坐几分钟,抑或过了更久,重整旗鼓,再次愤怒地拨打,三次和七次,有什么区别呢?再次证实自己的恐惧,再次陷入后悔,但愿这一切没有发生,没有他不接电话这个事实。她把自己逼上一个高处,骑虎难下。他出差在外,此时应该一个人在房间,正好两个人可以好好说话。可他对她的呼唤置之不理。“为何不接电话,我今晚无法入睡了,你是一个人吗?”“不知道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拨了八个电话,发了三个短信。她失魂落魄地回家,走进楼道明亮的灯光里,迎面几个人,惊异地看她,她这才发现自己穿着睡衣。刚才发了短信,问他能说话吗?以为没有问题的,便拿钥匙出门下楼。楼下的大树下,花坛边,墙角处,是密语的好地方。回到家,女儿还在灯下写作业,她心如刀绞,柔情似水,她体温升高,就要像糖人一般融化,似乎别人现在叫她干什么她都会顺从,魔鬼召唤她也会毅然前往。她理解那些人为啥会从高楼上飞身跃下。她无声地躺在床上,等着女儿召唤,给她作业签字,给她倒水洗脸。她看着灯下女儿的背影,奋笔疾书写奥数作业,她充满了怜爱,流着泪从身后拥抱她,好像一起受伤的,是她们两人。何焕新与同事喝酒没有回来。小城男人的业余生活,除了吃吃喝喝,再无什么事项,不到四十的人,已经小肚微起,脸上的肉横向发展,冒着红亮亮油乎乎的光彩,他的全部生活,就是这个大山包围的小地方,他没有去过北京,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家里安静极了,她做一切都是无声,体温继续升高,好像要把她融化,整个人处在恍惚之中。他在蔑视她,他故意不接电话,他试图让她明白,他的原则和决定不能打破,他可以和她一起寻欢,但不能凌驾于他,不能制约他,他不会对她有丝毫让步,她持续拨打电话是无理的纠缠,是撒泼打滚,她的心痛焦虑是自己找的,甚至她的生死,更是与他无关。她突然明白,所谓爱情,到底是什么?连公开的勇气都没有,连认领的资格也没有。爱情是一个多棱镜,这一面,是火热的交融和誓言,转一个面,变成冰冷的遮掩与无视。
好不容易迷糊睡了一会儿,突然惊醒,抓起手机看短信。有他的两条来信:“下午开会静音了,晚上招待喝醉了,手机在卫生间充电,半夜起来才见,想必你已睡了,晚安。”她委屈得要哭,真想现在,午夜一点多的时候给他打过去,哪怕说两句话,也能平抚心痛。
继而她怀疑他在欺骗,她猜想那时他定是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哪里顾得上她的心痛。一个条件优越的中年男性,小有地位,小有才气,尤其到基层地市出差,有多少女人觊觎,已婚的,非婚的,寻欢的,欲嫁的,世界展示给人们无尽的诱惑,每个人都在只争朝夕地寻欢,尽自己所能奋力抓取。无端的猜忌把她折磨得痛苦不堪。我一定要把这个男人抓在自己手里,与他在省城建立一个自己的世界,哪怕是永远不能见天日的。
秋季开学,两人像是久别重逢,彼此说了许多高热度的话语,抽离出来打量的话,几年后回头再看的话,简直吓人。他另有一处房子,两人常去那里,一先一后地到达,她拥有了市中心那套房子的一把钥匙,有时候她自己去那里,收拾打理,每个房间看看,到处都是幸福,连角落都是甜蜜。他向她透露,自己正在办理离婚,当然,跟你没关系,不是为了你,而是夫妻感情实已破裂。前几年为了孩子,大家凑在一起,是个看起来挺好的三口之家,今年孩子考上大学,到另一个城市上学去了,家里突然变得空气僵硬,任何一件事情,大到买什么牌子的家电,小到晚饭吃啥,意见都不能统一,不作对不开心,不抬杠不罢休,他也很少回那边去,与其仇人一般,不如早些解脱。他跟她说这些,只是像通报孩子考上大学、母亲生病住院这些事一样。
“不是开玩笑吧?真的要离吗?”楚晓风问。
“都谈好了,房子家产也都说清了,两人到单位开证明,下周就能去办手续。”
楚晓风突然意识到,这件与己无关的事,可以变成有关啊,从此这个位于市中心的两室一厅的房子,就是她的家,他们的关系,地下转为地上,秘密变为公开,她这趟进修,变成双丰收,成为夫妻,他就会想办法把她调到省城来,她和女儿,将会成为省城的人。
果然,半个月后,程敏实给她展示了离婚证,然后随手放入抽屉里,好像这是件很小的事情一样。
“我要跟你结婚!”她说。
他惊异地看着她:“可是你有家有丈夫啊,我离婚也不是为了你。”
“我要跟他离婚!”她说。
他再次迟疑,被这个女人身上突然爆发的力量吓住了:“先别冲动,慢慢再想想,反正,你离不离都一样,不影响我们在一起。”
“不一样,对我来说,不一样。”
“你能处理好吗?他要是不同意呢?”
“他同不同意,我都一定要离的。”
楚晓风知道,哪里有一直单身的男人呢?他很快会考虑再婚,会有另一个新的女人,占据他的生活,以往跟前妻是没有感情,那么跟新妻呢,对新的妻子,他一定有要求,年轻,漂亮,啊,像他这样条件,找一个三十来岁的大姑娘,也是可能的,现在有那么多大龄女青年,嫁不出去急得要命,进门当后妈也在所不惜,他们一定是有感情才结合的,那么自己又算什么呢?想到他会将对她的浓情蜜意、无穷誓言,再复制粘贴给另一个女子,噢不,很可能一下就剪切走了。她的心都要压碎流血。
突然之间,生活在她面前,打开了一扇大大的窗,从这扇窗跨过去,就是不一样的人生。
“我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做到的。”她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遥远的下午,她嘴唇沾着细碎的小唾沫,宣告她要去陔河看戏。
现在碍事的,就只是何焕新。如果生活中没有他,如果压根当年我就没有结婚,现在只是个三十五岁的老姑娘,如果他跟别的女人好了,前年去年就抛弃了我,如果……生活没有如果,历史不能假设,只能就事论事解决眼下的问题。根据十多年的夫妻生活经验,她觉得何焕新或许会答应的,他是那么温柔和顺,总是听她的,家里事情,她说了算,她可以什么都不要,作为道德上不占理的一方,她净身出户,房子、存款、孩子,她都可以不要——当然,他若不要孩子的话,她乐得带走,反正孩子,无论判给谁,都是自己的孩子。将来,她可以把孩子转到省城上学。深秋来临,大山变成金黄、火红,像是被激情充分燃烧,很快就要成为灰烬。坐在班车上的楚晓风内心里刮起风暴,将想好的理由一遍遍在心里演练。何焕新会有什么反应?他会哭,会骂,会求,会闹,她将付出最大的耐心,奉陪到底,答应他的所有条件,倒找他钱,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只要他答应一件事:离婚。小城的人会立即知道这件事,会骂她女陈世美,那又怎样?你们没有到过幸福的彼岸,怎知幸福到底是什么样子,你们只在生活的此岸观望,你们根本不知生命的渡桥上有几多风景。我就是要追求自己的幸福,我要到我想去的地方。哪儿好我去哪儿,这有错吗?
四
世纪之初,县城建起了几座高楼,小城人迟疑的脚步,踏进了电梯之中,将他们上上下下地运送。夜晚来临,高楼亮起点点霓虹,宣读着一个又一个酒店的名字,明明灭灭之间,颇有点灯红酒绿的感觉,这个原本闭塞的县城,按说没有多少流动人口,似乎不需要这么多的酒店,但是却你追我赶地建起来了,而且生意都挺好。这个安静和谐得像一个大家庭的小城,人们对扑面而来的现代化气息,短暂措手不及之后,便开始团结起来,日日笙歌地享乐,好像生活可以永远这样一团和气,静美无忧下去。
灯火最为热烈,色彩达到一天中的鼎沸之时,一个男人,从全县最高的酒店十六楼顶层直扑下来。他像一片沉重的树叶,轰然坠地,血肉崩飞,正跳广场舞的女人们,乍然蹦离开去,哭喊一团。小城陷入从未有过的惨烈和激动,救护车的声音稀有地呼叫起来,医生和警察,一同奔来。很快人们得知,他愤然离世的原因是,他的妻子要弃他而去,要跟省城的男人结婚。
全城人有了一个共同的话题。
何焕新的亲属从四面八方拥来,将楚晓风的头发快要揪光,脸撕得血烂,按着跪在何焕新的灵位前。楚晓风的兄弟姐妹也不是好惹的,赶来一小群,与何家人进行对打、撕扯、争论。一时间,家里变作滚水锅,是个混乱不堪的战场,女儿被男方家接走,住到姑姑家里。
噩梦般的夜晚,几乎没有入睡,睁眼闭眼,只是那一片血肉模糊,远远脱离了身体的胳膊,紧紧捏在手中的一封信。早上醒来时,再次确认,一切都完了,这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从没有跟自己吵过架,从没有不听她的话,从没有不爱她,他想不出来比死去更好的办法来挽留她,打败她。昨天下午,他没有一句反驳,只是一遍遍问她,你想好了,主意定了?得到几次肯定无比的回答后,他穿上外套,默默走出家门,到办公室去了。晚饭没有回来吃,楚晓风把晚饭给他留在锅里,和孩子先吃了。
新入住的装修完好的房子,被惨白灯光照着,她昨天还想着,这么好的房子,都给他吧,家里的一切,都归他吧,她只要个自由之身,她只想跟另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她只想到省城去,找寻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带着金色光芒的幸福生活。幸福只在远处,幸福只在高处,人往高处走,诗与远方,那里才是她想要的生活。墙纸上温情的花朵都是他崩裂的肉身与鲜血,屋内所有陈设都是对她的控诉和嘲讽。她无法起床面对新的一天,头疼欲裂,赖在床上,任灾难像刀子一样切割着心脏,一点一点滴血。可容不得她在床上躺着,何焕新家的女眷闯入,将她拉起,按跪在灵前。何焕新在照片上,温柔地看着她。
何家人不许火化,定要讨个说法。派出几个人,到省城的商业进修学校,拍开了校长和程主任的办公室门,将愤怒的火焰燃烧到这里。
程主任哪里肯应,这件与他并无直接关系的事,想要扯到他身上,真是滑稽。我跟楚晓风,是纯洁无比、相安无事的师生关系,她听说我离婚后,产生了想要嫁给我的想法,是的,她曾找我谈过这件事,我劝过她理智一些,妥善处理,谁知会闹出这样的事情来。头痛的是校长,紧急叫来同事们开会商议。议来议去,实在是找不出程主任的直接过失,人家离婚证在手,自由之身,也没有和楚晓风有什么不正当男女关系。或许只是楚晓风一厢情愿,一心想要嫁给程主任,达到进入省城的目的。但不处理人,对方也是绝不答应的,商量来去,暂停楚晓风的学籍,留校察看一年。另外,本着人道主义精神,赔偿何家五千元钱。一定要注意,是另外,前面是句号,校长对秘书说。
楚晓风其实也无法到校学习了,骨折肉破,内外有伤,无法上下楼,需要时间休养。女儿被何家带走,不能见到。程主任再无消息。她自觉身上有了秽气凶气,也不与他联系,其实心里憋着一股气:你真的就不再联系我了吗?
楚晓风躺在床上痴痴发呆,翻身挣扎,在一个个漫长的白天和夜晚,在一次次热泪奔流、内心呐喊的时候,都没有来自省城的消息,那个号码,那个名字,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手机上。她一个人躺着,慢慢悟出了许多道理。人生原是需要巧劲,需要借力,需要迂回的,有时候需要小小计谋,需要言不由衷,需要逢场作戏,不是说想去陔河看戏,就非得真的去看,不是说想要离婚,就非得立马跑回来当下要离,而她竟然不懂这些,她总是用力太猛,总是太热爱生活,夫妻俩都是一根筋,非要一头撞死,为什么不能观察一阵,不能绕行一下,不能冷处理一回。人生只在世上磨,磨别人,磨自己,直磨得你我都麻木迟钝,油盐不进。在梦里,她仍然与何焕新一起过日子,在这个新装修好的家里,他的身影到处呈现。
春节过后,收到短信:晓风,你好,我已经调离学校。你有时间来校处理一下你的学籍问题,我与校方沟通好了,你还可以继续学习,后年顺利拿到文凭。祝福你,多保重。这个理性的男人,确认自己完好脱离了一个麻烦,理清了一个事故,出于礼节和人道主义关怀,给她发来一个短信。没有说自己去向哪里,为什么要调走?一切都很清楚,躲开她。这是给她最后的告别吗?甚至他会有些生她的气,他是多么无辜,差点卷入一个人命官司里,这个傻女人,你把事情搞砸了,人生在世,搞一搞风流是可以的,但搞出麻烦就是你的不对了,他要摆脱这个不祥的女人。她走到卫生间,从镜子里,看自己的脸,方方圆圆,颧骨高高,这微微突起的两颊,曾经被山中的太阳和幸福的生活晕染成健康的红色,是桃尖上的一抹红。现在,那些桃红褪去,整个脸是沉沉的暗黄。她曾听人们说,女人颧骨高,杀人不用刀。起初不懂其意。后来知道,不是真的杀人,是说这种女人欲望强烈,直要男人的命。那时她与他躺在床上,说着此类戏言,彼此交流所有不上台面的暗道传说,他用手和嘴说,你的身体,如此年轻有活力,根本不像70后,倒像个80后,尤其双腿,多么有力量。她说:“我从小走山路,腿有劲。”他说:“真是厉害,有时候我都撑不住了,每次和你相会之后,都要大睡一场,不过累死也高兴。”人在情真时候,什么话都讲得出来,死都可以的,但是出了这个隐秘的欢乐之门,现实生活中,你动他一点奶酪试试,他要么跟你拼命,要么转身离去。
她删除了之前所有的记录。
能自己行动的时候,她走向县城边上一道山坡,上到山顶,将一把钥匙用力扔了出去。她注视着小小县城,那些卧在山谷的众生与故事,无言地提示她,一切皆要行走在生活的规约之中,出离这个轨道,就被永远甩脱出去,她对着被阳光照亮的白色世界,轻轻唱了几句,嗓子已经生锈了。缓缓往家里走。县城里到处都是熟人,那些原本不认识的,也在别人的指引下认识了她,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审视的目光,到处都是突然闭上了的嘴巴,熟人走上来问候她,让她保重身体,对生活中出现过的巨大垭口,对那里蜂拥而至的狂风暴雨闭口不谈。
水文站的姑娘,如今是县文化局的副局长,提着水果蛋糕前来看望,送了一本自己的散文集。
这水文站的姑娘,当年没有告诉她,风,还会带来凶险,酿成祸端,会刮断树木砸倒房屋打翻船只,造成难以挽回的事故和损失。
文化局副局长安静地坐在床边,疼惜地注视着楚晓风,也没有更多的话,两人都想起十多年前的陔河岁月,那个来自省城的青年画家,在两个姑娘心中荡起波纹。副局长坐了会儿走了。楚晓风打开那本书,“有时候,我就这样安静地坐着,看时间无声地从眼前流过,听着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内心惊慌而无奈。一个又一个静夜里,我时常问自己,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小城恬静、稳固、纯朴,人情味浓重,但也封闭、保守、禁锢,让人喘不过气来。”每个看似平常的人,都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不轻易向人展示。如果是水文站姑娘去了省城上学,遇到这样的事,会怎么处理,她有没有楚晓风这样将事情闹大的胆量,她敢不敢直接回家跟丈夫离婚,她会不会一次次在静夜里挣扎、纠结,幸福或者痛苦地落泪。生活就是如此,大家都在苟且偷安,都在不同程度地屈服,都在暗地里和生活一寸寸讨价还价,为什么只有你非要逞强?
春天来临,楚晓风坐班车来到接云岭看望母亲,她一个人走在上坡的路上,想起当年那个要去陔河看戏的小姑娘,穿着破鞋头子,抱着一件绒衣,走在土路上,心里满怀着激动。
天地一派枯黄,大风吹刷着干燥的衰草与树木。
她坐在父亲的坟边,听到风的呼哨响过耳畔。这些风,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携带着什么密语?
何老三给她打电话,发短信,成为她半年内的精神支撑。何老三说,本应该写信的,可他不知道,信寄到哪里她才能收到。何老三当年立功提干,留在部队,后来转业到了新疆一个县里工作。前些年春节时还回来探亲,后来,他父亲去世,他把母亲接到新疆,不再回来了。何老三说,到新疆来吧,来散散心,我爱人,还有我妈,都欢迎你来。她怎么能去呢?有时候两个人说着话,就沉默了,彼此感到对方的思忖。最后何老三说,保重身体。
她去学校门口接放学的女儿,领回家中。第二天,女儿的姑姑出现在校门口,抢先一步,将孩子拉走。一场争夺孩子的战争开始了,从春天持续到夏天,暑假里,何家把孩子藏了起来,跑了几个地方,竟是找寻不到,要么何家人干脆不开门,不许她进去。
大中午,晒得脸通红,在街上奔走,不由得就握紧了拳头,仰头看天,太阳挂在正中。那些路人,冷漠地瞅她,好像每一个人都会走到她身边对着耳朵说,你这个贱女人,害死自己老汉,鸡飞蛋打。有本事你们大声喊呀叫呀,唾沫星子淹死我呀,推倒我,踩扁我,叫我躺地上爬不起来呀!哼,你们敢吗?你们能吗?我的孩子,我一定找到,一定夺回。
总算是到了开学时候,楚晓风跑到省城,进到那个程主任已经不在、之前情爱早已无踪的校园,与进修学校商谈,向校长恳求,最后恢复了她的学籍。
高速公路已经修通,学校没课的时候,她回小城,课间到学校里见女儿,用眼泪和女儿谈心。未成年的孩子被何家人灌输了铜墙铁壁的理念,你妈是个坏女人!但毕竟与她连着血与筋,孩子需要妈妈的怀抱,几番话后,女儿表示愿意跟她。她再次制造路遇,与何家人谈判,彼此说得嘴唇发灰,全身颤抖,声音劈了叉,楚晓风这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女人,让对方无计可施,最后何家人咬牙切齿,将孩子推送给她。但她与何家并不可能完全割裂,因为有个孩子连着,她也并不记恨将她打伤的姑姐姑妹。何家人渐渐拿她没有办法,背地里仍然叫她不要脸的女人,表面见了,相对平缓一些。
小城里,风言风语渐渐平息,人们说累了说厌了,所有人都知道了,没有一个新听众来说,也就不再嚼舌头了,人们目光里的含义也渐渐淡了下去。
楚晓风的一个同学,在省城按揭买了一套房子,楚晓风去看了后,也想买一套,她回到县上凑钱,连首付款都难以凑齐,可她就是想买,跑去问哥姐借钱,大家实在想不通,你又不去住,也没那个经济能力,干吗在省城买房?她就是要买,给妈说好话,左缠右缠,妈拿出了自己全部的积蓄,是这些年孩子们孝敬她的。楚晓风怀揣八万元钱,坐在开往省城的班车上,她将与省城发生一个稳固的关系,人靠不住,房子总是可靠的。
两室一厅的毛坯房,她想象着装修好的样子,想象房间的布局,又想起从前时光,市中心那个两室一厅里发生的故事,远得像是前世一般。一阵大风,从空窗洞里涌进来。这风啊,你可曾携带记忆?生命中的激情,随风摔打,碎片飘向何处?
学习归来的楚晓风,文凭在手,第二年提拔为副科级干部。
又攒了点钱,房子简单装修,买了几样便宜家具,没有人帮她,她一个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奔波于县城和省城,她在与省城发生着确凿的关系,一种热恋状态,一种生死相依,不必偷偷摸摸,不需离婚结婚。是的,她身强力壮,她欲望强盛,她来往穿梭于省城,她像一个大钉子,强力揳入省城,这里的万家灯火,有她的几盏灯光。欢爱的色彩再次光临她的脸庞,她的声音又开始湿淋淋动人起来。在网上贴出招租启事,立即有人约了来看房。将几位看房者约到同一天,她坐着班车从县上过来。
人来人往,看来谈去,两个年轻姑娘合伙租下了房子,是附近公司的职员。每个月的租金再添一点钱,楚晓风用来还房贷。
一个丧偶的县上中层干部,经人介绍,意欲和楚晓风组成新的家庭。楚晓风知道,双方都没有更多的挑拣,她不可能再遇上一个可心的省城男人,便答应了婚事。生活教会了她,你拗不过强大的命运,你的努力只是在有限的范围。
五
县上将陔河列为重点打造项目,开发古镇旅游。楚晓风负责门店规划,文化局副局长负责文化建设,两人成为蹲点干部,再次回到陔河,来到后街——现在人们将这里叫作老街。水泥路撬掉,铺上青石板,建好门面房,出售各种土特产,假装已经这样贸易了几百年,等待游客的到来。二十多年过去,老街上的人大多不认识了。文化局副局长要照顾孩子,每天开车回家,而楚晓风的女儿高中住校不需照管,她也不愿每天跑来跑去,便住在镇政府一间办公室,吃了早饭就到后街来,招呼一些人家搬东西,腾地方。然后闲坐,看着各家房屋院墙的改造进程。
楚晓风推开文叔叔的家门,将二斤肉、一点蔬菜水果放在桌上。家里没有人,却不锁门。文阿姨中午时候,常常留楚晓风在家吃饭。楚晓风站在对面那家的门前台阶上晒太阳,太阳刚好照上台阶一细溜,在那里能避开寒冷。楚晓风靠着那户人家的木头门柱,向街两边瞭望。除了偶有几位建筑工人路过,老街上再没有人。陔河镇在大举修缮中,到处可见沙子水泥,时时听闻电锯电钻轰鸣,她记忆中的陔河,将要旧貌换新颜。
从路南一扇门里走出一个女人,矮矮的个儿,圆鼓鼓的身材,穿大红花的棉衣,黑裤子,脚上一双棉拖鞋。她站在门口,向楚晓风这里看,正像楚晓风看她一样。
隔着十来米的距离,楚晓风与她相互望着,用女人的方式目测对方,她确信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二十多年前,也没见过。她有着一张圆圆的脸,红扑扑的,头发像个孩子那样歪着扎在脑后,垂吊下细细的发辫,双手插在裤兜里。街上再无他人,二人的目光都无处可避,只是这样对望。若谁先离开就显得失礼,但一直望着,也是尴尬,只好绕来绕去,看一下对方,再看会儿街景。那女人的脸上有一股孩子般的天真与蒙昧,但分明年纪不小了,三十,四十,五十,似乎都有点像。那女子好似认输,拧身回家去了,门无声关上。
楚晓风已经搬了小椅子坐在太阳下,那溜阳光粗壮了点,够她坐下来了。古街南北走向,上午太阳照在路西的门前,楚晓风坐在门口看书,有人走过说话,楚晓风就停下阅读打开耳朵来听。阳光轻轻走下台阶,楚晓风将凳子向台阶下挪。
楚晓风起身去文叔叔家的后院上厕所,书扣放在小椅子上。走进临街三间大屋,走过四水归堂的天井,进到后面三间屋内,再跨过一道门槛,穿过最后的厨房,拉开油腻腻黑乎乎的厨房门闩,扑面而来一片阳光,楚晓风一脚踏了上去。回到街里,见几人围在楚晓风的小椅子周围,弯腰读书上的文字。
圆脸女子还是那样双手插裤兜里,一会儿看众人,一会儿看楚晓风,目光相遇的时候,楚晓风冲她笑,她恋恋不舍地躲开目光。太阳完全跨下台阶,正照街心,众人各自回家做饭。没有人掩护圆脸女子了,她感到不安,走开一点,站在一根电线杆下,本是要往自己家里走了,却又停下,回头再看楚晓风。楚晓风收拾起书本,回镇政府吃饭。
下午来时,太阳已经照在路东文叔叔家的屋里,门前台阶麻将桌上已无阳光,这意味着他们快要收摊了。
中年的楚晓风坐在街边,身后是当年的供销社,一座即将扩建改造的老房子,建本镇文史资料馆。从前的大木门已经卸去,工人进出,改造里面的布局。
再和那圆脸女人用目光进行了几个回合的打量,楚晓风在门外时,她在自家门口或街对面电线杆下,远远地看,楚晓风坐在文叔叔屋里时,她从门口缓缓走过,扭着头看,过几分钟再走过一回,为了看她一眼。她并不像是家庭主妇,也不像有家务在身,她没有一点劳碌相,时间对她来说,宽裕得很。有一种混沌未开的蒙昧,停在她的脸上,某种作为女人来说都要经历的东西,都要普及的常识,在她身上似乎一片空白,从无痕迹。但她分明不再年轻,腰身已经开始粗壮,整个人呈梨形,显示出中年的苗头,还呈现着常年没有参与社会生活的一种迟缓和愚钝。她从门口走过,脸向右,扭着看楚晓风,消失了;不一会儿又走回来,脸向左,看楚晓风。这样绕来绕去捉迷藏也不是个事,必须得有个人主动出击,楚晓风突然跳出门外,站在她面前。
“嗨!”楚晓风叫她。她站下来,脸上有了小小胜利,对方先理她了。楚晓风在台阶之上她在台阶之下,她仰起一张圆圆的脸向着楚晓风,眼珠黑亮,期待的兴奋。
“你叫啥名字?”楚晓风问。就像童年时孩子之间,既然踅来踅去想玩到一起,那么总得有个人先开口。
“你猜。”她甜甜地笑了,圆脸蛋上现出些许纹路,就像放久了的红苹果。
“这怎么猜呀,”楚晓风说,“世上那么多名字。”
“她叫彩霞。”文叔叔窗下大石头上坐着吃饭的一个阿姨说。
“你多大?”楚晓风再问。
“你猜。”她笑得更开心。
“四十多了。”石头上的阿姨说,停下吃饭,思忖的表情,似乎在算多出多少。
“四十几呀?”楚晓风纯粹没话找话。
“你猜。”
“哟,你就会说这两个字吧?我不猜了。”楚晓风假装生气。
“我属龙。”她终于会说别的话了。
“那,比我小三岁呢。看着真年轻,像个小孩。”楚晓风说。
“她,就是个小孩。”石头上的阿姨说。她已经吃过饭,拿着空碗,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彩霞,轻声说。
交流这才算开始。“那边是你家吗?”楚晓风指过去,问,“去你家参观好不?”
“走吧。”她前面带路,脚底下拖拉,拖拉,很缓地走着,双手还是那样插在裤兜里,笨重的棉拖鞋踏上石头台阶,推开朱红色木门板。如楚晓风猜想,四水归堂的一半,厢房正在翻修,用大塑料布蒙着。穿过走廊,来到二进屋里,家具上也都盖着塑料布,再往后走,是一个简陋的厨房,厨具上落着灰土,好像很久不做饭的样子。这个家显得冷清而暗潮。楚晓风已经知道,这阴冷不是因为天气,而是因为人气。出了厨房,就是小院子,有文叔叔家院子的一半大,种着一半白菜,一半蒜苗。
静得没有一丝声音,两人并肩站着,抬头看天,白云缓缓聚集,好像有一个什么命题,召唤她们前来。不能总这么站着,似乎该再问点什么,但楚晓风有些心惊,已知道有些问题不能轻易碰触,可不说话总是尴尬,只好开口:“你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不是呀,”她为这个问题似乎感到羞恼,语气里有了反驳,“过年过节都回来,十几口人呢。”
“都有谁呀?”
“我爸,我姐我妹我弟,还有,他们的小孩。”她用一种捍卫般的语气说。
天上那朵云越来越大,大到一定规模,周围的小云朵更加甘心归顺,纷纷聚了过去,使它像吹得大大的气球,快要承受不住。
楚晓风无法战胜内心某种抓挠般的残忍,以一种窥视的、罪恶的心态问她:“你,几个小孩?”做好了她拒绝回答的准备。
“你猜。”她突然焕发出一种光彩,脸上闪现一抹羞红,脸更加明亮,眼睛闪闪放光,死死盯住楚晓风。
“又让猜,猜不出来。”楚晓风假装赌气说,头扭到一边,决心换个话题。
“哎呀姐你猜嘛……”她撒娇地扭着身子,向楚晓风挪近一步,脸上的皱纹完全消失,变成一个树上刚摘下的,水分充盈的苹果,身子扭得像一朵绽放的花,甩着的手差点打到楚晓风身上,用甜蜜、灼热的眼神看着楚晓风,好像这世上只有她二人,一切都可推倒重来,一个新的她就要从两人的问答里诞生。
楚晓风已经感到某种破碎和残酷,不忍看她的眼睛,仰头看着天上那朵白云,它们快速地移动,风云变幻的节奏,盯得紧了,楚晓风头有点晕,闭了闭眼睛,平静一下自己。“我猜嘛,你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对不对?”
她兴奋地使劲点头,开心得快要笑出声儿来了,仰起面庞,逼近楚晓风问:“你猜,他们多大?”
“嗯,让我想想,大的是女儿,十六了,上高中,小的是儿子,十岁,小学快毕业了。”楚晓风完全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却激动地望着楚晓风,眼里闪着恋爱的激情。楚晓风的心嗵嗵直跳,觉得自己有罪。那朵大大的云承受不了更多的累积,艰难地翻滚,沉重地蠕动。楚晓风和彩霞在小院里站着,各自望天,对着那片散了的云,都住了声。
楚晓风有义务把话题引开,轻声说:“你看那云,多好看。”
彩霞从那朵云里坠到地面,从一种激情中回来,很疲倦似的嗯一声,沉默了。小镇如此安静,二人能彼此听到对方心跳,怦怦怦,很紧急。楚晓风再次没话找话,指着地上的菜说:“天凉了,这些菜,会不会冻坏?”
“不等它冻坏,就吃完了。”彩霞说。
“你一个人吃吗?”楚晓风只想求得谅解,用柔软的语气说。
“不是呀,大家回来一起吃。”她恢复平常,语气里含着某种冷酷和抵抗。刚才那个激荡的彩霞,又不见了。
“参观完了,你家挺好的。”楚晓风转身向外走,彩霞跟在后面相送。走到半个天井那里,楚晓风伸手挑起盖着的大塑料布,也没看到什么,再走了几步,楚晓风问她:“咦,你住在哪儿呢?咋没见你的房间?”
“就是你刚才掀开塑料布看的那间。”她的语气里有了凛然的严厉,因为那个房间里,有张小小的单人床。楚晓风羞愧地出门。门在她身后关上了,彩霞好像很疲倦,不愿意送出门外。下了台阶,仰头再望天上,那些炸开的云朵的碎片也不见了,只有一片丝丝缕缕的轻纱,让人无法想象它们刚才的力量。
第二天,在文叔叔的家里,就着火盆,楚晓风问文阿姨:“那个彩霞,从小就是这镇上的人?还是谁家的媳妇?”
“从小就在这儿,一直没嫁。”
“为什么?挺好的姑娘呀。”
“没得用处,长一身毒疮。”文阿姨撮了撮嘴,吃进一瓣楚晓风昨天买的橘子,摇了摇头,叹口气,“没得用处。”
“那,她家人呢?”
“妈死了,爸在县上工作,退休后又找了事干,一星期回来一次,弟弟姐姐都在县里。”
“那,她,就一个人住?就没有人给她介绍个对象?”
“没得用处嘛,年轻时长一身毒疮,都没人要,现在年龄大了,谁还要?”
两个房客中的一个姑娘结婚走了,另一个单独租不起,撑到半年之后,也走人了。她继续寻找房客,中介公司不停地给她打电话,有四五个人要看房。这里古镇旅游刚刚展开,从前安静的老街,突然打开各式门面房,卖吃的喝的卖各种特产。她等不到周末,瞅空请假一天,坐班车奔赴省城。
一个乘客晕车,打开了窗户,初夏的风猛地灌进车厢,扑打在她脸上,呼呼有声。这一次去,不可能完全解决问题,想要租房的人,一般不会当天决定,他们要说,回去想想,其实是想多看几家,来回比较。
风将她的头发吹起,她眯起眼睛。汽车进入隧道,被圈住了的风无处可去,叫声更大,窗外黑乎乎的,汽车摸索般前行。有了高速,坐上班车,不到两小时就到,可是,出门、去车站、购票、等车,到省城客运站下车再倒公交车到小区,前后加起来,得三四个小时。开车到省城那个有着自己房子的小区,一个半小时就到,她曾经搭过别人的车。县市的人,南部的,多在省城南郊买房,北部的,爱在北郊置业,这样不必穿过拥堵的城市。对,要有一辆自己的车,要考驾照,要买车,要自己开车到省城来,处理关于出租房子的事宜。
车出隧道,哗的天光大白,更加清爽、浩大的风扑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