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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野山的路途

2020-01-11李新勇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9年10期
关键词:阿萨沙丁鱼驾驶员

李新勇

从小旅馆出来,沙丁鱼晃荡两下双肩包,抬头打望一眼阴沉沉的天空,估计不到吃中午饭,就会有一场劈头盖脸的大雨。

沙丁鱼本名沙町,从幼儿园入学那天开始,大家都叫他沙丁鱼,顺口,响亮,好记。后来,除非在要求与身份证姓名一致的场合,他的江湖大号都叫沙丁鱼。沙丁鱼出生在北方,研究生毕业到南方谋生。这些年,南方给他的经验,每天出门之前抬头看看天空。“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天色说变就变,这是南方给他最真切的经验。

小旅馆位于这个省的最南面,也位于他谋生的城市的最南面,从这里坐车去往女友阿萨支教的山寨,全程山路,隔一天才有一班车,中途只经过两个小镇,在那里可觅食宿,在那两个小镇上能看到几许人烟,其余尽是风光无限的青山绿水。他在地图上打望过,到了女友支教的地方,再往南走几公里,就是国境线。

南方的晨风清甜湿润,带着各种不知名的花的香味,吹走沙丁鱼遍身残留的土烟气味。所谓土烟,当地人叫叶子烟,或者旱烟,乡下人自己种植,自己晾晒,劲大,穿透力强。烟味是前面一个住店旅客留下的,从这烟味推断,这是一家品位不高的旅馆。沙丁鱼昨晚乘车抵达这里,整个小城就三家旅馆,这一家是新近建成的。沙丁鱼不抽烟,本来想换房,半老徐娘心不甘的老板娘扭起活色生香的腰肢告诉他,只有这间客房有独立的抽水马桶。

沙丁鱼这是要去找自己的女友阿萨。能找回来,就带上她一起回来;要是女朋友不愿意离开,那边还能容纳他,他便跟女友一起留下来,反正他也离职了。

女友阿萨是负气离开的。这个责任,全在他沙丁鱼身上,原因是一桩情感事故,这事故说起来令人难以启齿,简而言之,自己一不小心,把阿萨的闺蜜小丽给不折不扣地睡了。这场意外对于小丽来说意味一场优质睡眠的开始,对他来说,则真是意外之上还加意外。

他们三人都在一个公司里,阿萨和小丽在一个宿舍。那一天,他微信里给阿萨发信息:“亲,我想要了。”对方回:“我也想要了,亲。”他们交往快三年,如果攒够首付的钱,他们决定买房结婚。他写:“那就要吧,今晚,我这里方便。”跟他同舍的舍友头天出差去了,一周以后回来。对方回:“防弹背心你准备,不管是本还是斯,都要最薄的。”聊到这会儿,沙丁鱼猛然起了疑心:自己是不是发错对象了?阿萨生理周期从来都像高铁——准时准点,他们要的时候都是阿萨选的日期,从来不麻烦安全工具,沙丁鱼顺着手机屏幕向上看,看到姓名,尖叫出声来,不错,确实错了,对方是小丽。阿萨和小丽的微信号都处在置顶位置,心手不统一,心里想发给阿萨,戳错了一行,竟发给了小丽。这种事情过去听说过,没想到自己今天也时来运转,高中头彩。

沙丁鱼赶紧给小丽发微信:“抱歉了哈哈哈我是要给阿萨说话呢。”他想,小丽也一定知道他是在跟阿萨说话,小丽是在跟他开玩笑,他不是随便的人,在他印象里小丽也不是。小丽出生于一个体面家庭,爸爸妈妈都是上市公司员工,虽无一官半职,却给小丽一副娇美的面孔。想当初高中的时候,一个男生给她写了封情书,她把人家的情书拿到复印社放大两百倍,贴在学校的公告栏,从此她便被大家封为“自己跟自己过日子”的人,再无人追她。她倒也不急,索性把一个人的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在公司干了这些年,也没见她跟谁好过,只是经常夜不归宿,回来之后红光满面,欢畅的情绪可以持续好几天。

“既然发给了我,就说明上天在让你拥有阿萨的同时,还能领略一段不一样的风景!”

话说到这份儿上,沙丁鱼倒是慌了神。他慌神的时候,抬起头来,向四周打望了半圈,确定是在宿舍,没有第二双眼睛,于是他决定,聊天就此打住,不回一个表情,也不回一个字。午休过后,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想入非非,后来溜出宿舍,到药店里买了盒冈本。回来的时候还歪起嘴巴坏坏地笑,冯小刚的老婆徐帆不是说嘛,男人反正不吃亏的,何况我这是守株待兔。

下班之后半个小时,小丽敲门进入沙丁鱼的宿舍。从香味和表现看得出,在进门之前,不仅洗过澡,还是精心打扮过。小丽反手关上门,最初几分钟的慌乱过后,一切就顺理成章了。沙丁鱼还有点犹豫,手摩挲在小丽精致的内裤上面。小丽哧哧浅笑:“你干什么?”沙丁鱼说:“我想要!”小丽呲溜脱下递给沙丁鱼:“给,给你!”说罢笑得越发欢实。“切!”沙丁鱼看清楚,无底开裆,脱不脱一样好使。一瞬间,沙丁鱼就只剩下奋不顾身了。小丽比阿萨疯狂多了,主动得有些野蛮,疯狂和野蛮没有打败沙丁鱼,反倒使他心无旁骛一往无前,他在心头暗叹:“确实是不一样的风景!”谁说的,活在这举目无亲的陌生城市,做爱仅仅是一次短暂的互慰和取暖,一次压力的释放和对迷惘未来的呐喊。不做,不等于不爱;做了,不等于喜欢。微感遗憾的是,有些不及物,像戴上精细棉手套握手。

小丽在穿衣服的时候说:“出了这道门,该干啥干啥,只当什么也没发生。”

沙丁鱼的兴奋还没褪尽:“你图个啥?”

“释放了不是?”小丽从包里取出香水,在耳背和锁骨上轻轻喷了一下,醉人的香奈儿,立即弥漫小小的屋子,“就图今晚能美美大睡一觉!”

沙丁鱼不再言语,任凭小丽收拾停当。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敲门的不是别人,是前来约沙丁鱼看电影的阿萨。

小旅馆通往车站的街道两边,高高矮矮的楼房显然没有经过任何规划,像一堆挤在一起取暖的穷汉子,带着不同的表情,从表情上可估摸出每一幢房子不同的经历、对未来不同的期望。有的房子再狭小逼仄,都要种几株大波斯菊、缅桂花之类;有的门宽楼敞,却到处堆满整麻袋的八角之类的土特产,不见一苗绿色。

南方的绿色植被是奢华旺盛的,枯萎的速度总撵不上生长的速度,从马路牙子到人家门口的石阶,从道旁的空地到屋子之间的空隙,全被绿色植物覆盖、挤满。如果不看日历,一点儿感觉不到这里已经入秋,照这样子,冬天的绿色也不会弱到什么地方去。

小城人们的生活状态,活像二十年前沙丁鱼父母生活的小城。在阴沉的天空下,街道上的人们气定神闲,不急不慢地打发着时光。县城马路边的河滨,还有人在淘米洗菜钓鱼,河水清洌得可以烧茶。

晨风从河面上吹过来,带着淡淡的花香。纠缠他一夜的梦,现在再次纠缠着他。这个梦太真切了,因为这个梦,他决定在上车之前,坚决不下馆子,早餐买来带在身边,上了车再吃,绝不节外生枝。科学家说,人类对世界的认识,全部加在一起,不到世界真相的百分之五。沙丁鱼向来认为,梦境这东西,大概要归到那百分之九十五之列。

沙丁鱼梦见自己在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赶车。上车前他到一个马路边的馆子吃饭,刚要动筷子,一个衣衫褴褛、干瘦蜡黄的老叫花子闯进来,伸出脏兮兮的手到他要的一盆汤里捞肉吃。沙丁鱼很恼火,责怪店主怎么不把这样的人阻挡到店门外。店主上来撵叫花子出门,叫花子左躲右闪,就是不愿意离开,不断发出哀告的声音:“好心人同情同情我嘛,我饿!”沙丁鱼见一盆汤已经被叫花子搞得不成样子,干脆送给了他。叫花子接过汤盆,却从怀里掏出一面镜子送给沙丁鱼。沙丁鱼低头看镜子,镜子上有裂纹,沙丁鱼不想要,叫花子嘴巴里吧唧吧唧大嚼着一块上好的肉,用含混的声音说:“你翻一面照嘛!”沙丁鱼把镜子翻了面,背面完好无损,照出人影子,好像是两个,又好像是一个。沙丁鱼重新把镜子翻回有裂纹那一面,裂纹不见了,似乎是一面能照得见人影的镜子,似乎又不是镜子,是一面冰冷的玻璃……

梦到这儿,手机上预设的起床闹钟响了。拉开窗帘,推开窗户,窗外晨鸟的歌唱,赶得上八支乐队。低头往下看,屋后树下,是淙淙流淌的山泉。世界在发展,人们在享受现代化带来的各种福利的时候,又贴心贴肺地哀叹,为什么美好的环境都在僻远落后于时代几十年的地方。

沙丁鱼出发前给阿萨发了好几条微信,告诉她,他要来找她,跟分别的这几个月发的所有微信一样,沙丁鱼没有收到阿萨的回信,他查看过阿萨的微信空间,几个月来,没有一条更新。沙丁鱼以为,阿萨这是要跟他彻底断了。昨晚到了这里,沙丁鱼发现,自己之前错怪阿萨了,这个地方能打电话,能发短信,但上网信号不好,看来这个地方还没有进入4G时代。

沙丁鱼给阿萨发了个短消息,告诉她,他还有一百多公里就能抵达她支教的山寨,准备接驾。

过了一会儿,阿萨回信:刚才在上课,我不是在做梦吧?

接着就接到阿萨打来的电话,声音甜甜的,充满惊喜和幸福:“别哄我了,那么长时间不给我打电话,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呢!”

沙丁鱼说,我一直给你发微信,从你离开至今,怕有几百条,你一条都没有回,我才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呢。昨天抵达小城,发现这里尚不通微信,错怪你了!稍后到车上,我把我发的微信截了图,用短消息发给你。

“你现在在哪儿?”阿萨问。

“我在去往车站的路上。”为了向阿萨证实自己正走向车站,沙丁鱼向她描述了街道两边的米粉店和睦边酸肉店,还向她描述了早起摊位上摆出来的绿帽子,从大小推断,适合男人头型。“真是好笑,谁会买这东西?哈哈哈!”

阿萨便确信他是在小城里,阿萨告诉他,米粉、姜黄鸡、睦边酸肉是这座小城的特产,绿帽子是卖给边境线南面的人的,绿帽子在他们那边是荣誉的象征,颜色越深,越尊贵。阿萨还告诉沙丁鱼,开往她那个山寨的班车中途停靠两个乡镇,不管在哪一个乡镇停车,只要驾驶员吃饭,他就得吃饭,不单单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也是对驾驶员的尊重,有乘客买饭吃,驾驶员的饭食免单。这条线的驾驶员不容易,从野山出发经过你所在的小城再到右江边的大城,再从大城返回来,一个来回四五天,一辆车就一个驾驶员,替换的都没有,只有驾驶员,没有售票员。从你那边过来,理论上是一天的路,经常第二天才能到达,驾驶员会选在第二个乡镇,也就是一个叫百合的小镇歇一晚,那里有驾驶员的情人,呵呵呵呵!透亮的笑,之后阿萨又说:“这事不仅这条线上的乘客知道,驾驶员的老婆也知道,好玩的是,你猜驾驶员的老婆怎么说,只要他平安活着回家,老娘才不会去管他拱过谁家的地呢!”

沙丁鱼把这些信息记住,车站也到了。

挂电话之前,阿萨说,沿途有许多地方没有手机信号,不要着慌,山大路远,转过弯弯,又会有信号的。

沙丁鱼嘴上答应着,心想,我这一路还得省着用,哪怕带了充电宝也得省,不能提前把手机用没电了,到时候联系不上,那才真叫一个冤枉。

刚一上车,沙丁鱼发现司机脸色不对,气鼓鼓的,像跟谁刚刚吵了架,受了一肚子气。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光秃秃的头顶下面,一张黑苍苍的脸上,肌肉僵硬,横向生长,还胡子拉碴,至少三天没有剃须刀光顾过。运输公司统一发放的服装像从泡菜坛里捞出来的,大概晚上垫在头下做过枕头。

车上的座位坐了一大半,大多带着个做工考究的背篓,里面是新购的货物,有多有少。人坐在座位上,背篓放走道上。这种没有底仓的班车,沙丁鱼的父亲那一代才有机会乘坐。这种班车的货物,一般放在汽车顶上。这边地山野,转过一个弯,迎头可能是一阵倾盆大雨,所以背篓和背篓里的货物,都享受到乘客的待遇,还不用买票。

气鼓鼓的司机望着驾驶台外面的空地发呆,所有的乘客都好像懒得说话,看来彼此陌生,没有同村或者熟识的。

沙丁鱼拣了个驾驶员后面的座位坐下来。

过了一会儿,又上来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女子,飘逸的秀发掩映一张漂亮的脸蛋,修眉,粉脸,红唇,一切都是精心打扮过的;淡淡的香气从她那件从上到下从荷色的红渐变到荷叶的绿的连衣裙上四溢弥漫。

她的香气、着装、脸上和身段上显露出来的美惊动了乘客,乘客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女子身上。这是山里客不熟悉的。女子带着一个航空拉杆箱,一看就知道,她来自遥远的城市。

她坐在沙丁鱼的右手边座椅上,中间隔一条过道。

一个乘客问旁边的乘客:“你该晓得什么时候走?”

“差不多了就走。”回答他的乘客正在啃烤红薯,从颜色和形状上看,大概是两天前从屋里头出来时带在路上的干粮,这条线他往返的次数不少。“差不多”到底差多少?他也说不清楚。

司机就在这时点火启动,生气似的轰了两下油门,把车开出汽车站。这个小城就只有一条主干道,出门朝右拐,就是要去的方向。司机开车出了车站的门,方向朝左转,与要去的方向背道而驰。没有人问为什么,小城唯一的街道上,开出去五六分钟,看不见红绿灯。很明显,司机还想在这小城捡几个乘客。缓缓开去,开到城市楼房逐渐稀少的地方,一个乘客也没增加,司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在驾驶员惯常调头的地方,司机调转车头往回开,经过汽车站大门,还是不见一个乘客。沙丁鱼本来打算压低声音对驾驶员说赶快上路,见驾驶员那副模样,忍住了。再说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开口人家反倒不知道你是外地人,免得受欺负。又转了一遍街道,还是没有增加乘客,司机终于决定上路了。

这时候,车窗外的光亮似比清晨起床时更暗,经验告诉沙丁鱼,雨快要落下来了。汽车懒洋洋地在气鼓鼓的驾驶员的操纵下,晃晃荡荡前行。沙丁鱼再次注意到汽车的发动机声音,没错,柴油车。车上没有售票员,沙丁鱼和其他乘客一样,还没买票。估计这一开出去,到前面加油站或者什么适合停车的地方把车停下来,驾驶员才会客串售票员。

开到一个十字路口,小城唯一的红绿灯前面,见一老一少在路边招手,司机把车停下来。沙丁鱼注意到,小城的文明虽已进步到安装红绿灯,却还暂时没有进步到同时安装监控探头,红绿灯装跟没有装区别不大,甚至比没装红绿灯还要乱,行人、各种车辆包括独轮车和木架子车,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两个人在车外一片混乱中上得车来,年纪大的一个坐到沙丁鱼右手边,干,瘦,面色蜡黄,褐色衣服的布料不错,估计长期没有认真洗澡,酸辣的刺鼻气味,瞬时包围了沙丁鱼。沙丁鱼往左手边靠靠,避开气味的锋芒,再看老者,感觉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小伙子选择沙丁鱼后面一排座位坐定。从面相上看,这一老一少大概是一对父子。

司机原本就不高兴,这时候更不高兴了,他说:“什么地方等车不好?偏站在十字路口!”

“为人民币服务,哪里停不是一样?”那小伙子还了句嘴说,“哪里有乘客就在哪里停。”口音戏谑。说罢把头上一顶草帽摘下来,移到胸前。听得出来,他是在跟驾驶员逗趣。

“为啥子服务?你给老子再说一遍!”司机积攒了一个早上的愤怒,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他把刚刚启动的车停了下来,“你两个给老子下去!别以为你二十几块钱就能把老子眼睛打瞎了!”

盛怒中的驾驶员像一团黑色的火焰,全车人都听出来,这个中年人是真来火了。

坐在沙丁鱼身边的男子大概刚从银行出来,手上还捏着取款的存根。这男子说:“老哥,不就一句玩笑话吗?犯得着发那么大的火?是不是早上吃到炸药了?!”

“老子不喜欢开玩笑!”司机把车停下来,不管车头前面的红绿灯挤眉弄眼红一阵绿一阵。他从驾驶台上起身,站到车厢正中,对着他们两个说:“你两个非给老子下去不可。不下去今天老子这车不开!”

“老哥,你早上真吃炸药了!”老者口气平稳,不紧不慢。这是个见过大场合的人。

后面一个小伙子对前面的老者说:“大表哥,你这是乱开处方。这明显是夫妻生活不协调闹下的后遗症!”

车厢里响起比较含蓄而有所保留的笑声。两个人一张嘴,就知道是有趣的人。这种见面开玩笑的方式,在山区寨子里,从古流传至今,对于他们来说,张嘴就来,不需要用脑子思考。

“你两个少说两句嘛!”车厢后面有个老者看看情势不对,劝两个新上车的人。

“你两个会说!你两个嘴巴硬!你两个拿老子开涮!”司机一双醋钵大的拳头捏紧,随时可能倾泻而下,“等老子把车门打开,有你两个好看!”

说罢,回到驾驶台上,唰一下把车门打开。司机起身,正待撵两个人下车,却见两个交警站在车门口。就在刚才争执的几分钟里,一辆崭新的警车抵到班车的车头前面。

“下来,下来!”交警招呼司机。

“一早上就遇上两个丧门星,一步没走,交警上门!”司机在转身下车前,对那两个人说。口气已经不像先前凶暴,接下来交警可能给他带来的麻烦,让他暂时把愤怒搁到一边。

司机往车外走的时候,风把他耳朵边的头发吹乱了,几绺头发像脑袋上伸出的小手臂,滑稽可笑地伸在空中,不收回来。脚板点地,司机的面部表情松动了一些,他解释说:“我刚刚停下,一分钟不到……”

“罚款。”交警打断他的话,不听他多解释。一个要他出示驾驶证并开罚单,另一个拍照。

“不就停了一分钟吗?多带两个人,为县城交通多做了两份贡献,要不然这两个人要后天才能乘上前往野山的班车!再说了,红绿灯前面,谁不是乱停乱开的?要罚大家罚,不能逮到我就只罚我!”司机显然很不高兴,但也不敢太横,交警开罚单,不可能是无凭无据的。

“看来你是懂交通法规的,就不跟你啰唆了。”交警和颜悦色对他说,甚至用得上“轻言细语”“和蔼可亲”这样的形容词,“你那么大一辆车,招人眼目,得带头遵守交通法规,别人才会跟着你学。再说,十字路口只有这么宽,你一辆大车停在当口位置,增加发生交通事故的可能性。”

交警说得在情在理,司机不好多说什么,他问交警:“不好意思,多少?”

“二百。”交警把一张罚单递给司机说。

司机把扣在腰上的钱包拉开,准备取钱,一听要两百,又合上钱包说:“交通法上说,这种情况,罚款二十到二百。一上来就罚上限!能不能按照交通法先警告我一次嘛,这次警告,下次再犯,罚款!”

交警大概第一次遇上这么难缠的司机,他俩指着十字路口前面的一块牌子说:“你自己看那块牌子。”司机打眼望过去,“请班车驾驶员注意,本十字路口禁止停车,违者罚款二百元。”司机嘟哝着:“竟然还有专门针对班车的罚款!”打开钱包,取出两张红色的钞票递给交警,转身上车,径自唠叨:“一早上,遇上两个丧门星,车钱还没收到手,二百块钱先出门了。”虽已入秋,下雨之前有些闷热,司机嫌热了,把衣服扣子全都解开。

交警听他这话不舒服,在他身后说:“你喊什么冤?要喊冤我们才冤——人家在屋子里凉快,我俩在这里站马路,吃灰尘!”

两个交警的脸黑得像锅底,太阳晒的,不仅脸皮黑,脖子跟耳朵凡是晒得到太阳的地方都黑,衣领朝下,晒不到太阳的地方,皮肤白生生的。为遮盖这种差异,再热他们都不会把风纪扣解开。

司机把罚单夹到遮光板上,坐到驾驶位置,取出钥匙准备打火,又学着刚才小伙子的腔调,对交警说:“应该的嘛,为人民币服务!”

车门还没关上,两个交警在外面听得真切,被他气得锅底似的脸上紫气飞窜,还不好发作,人家毕竟交了罚款。

司机在坐下来的时候没有整理敞开的衣服,衣服的后襟搭在驾驶台的靠背上,敞开的衣服前襟成了两个弧形,像腋下生出两个翅膀。

两个交警为司机那句话多盯了他两眼,突然从他虚出来的后腰上发现了什么,脸色都变了。

“你,下来!”其中一个交警反应特别快,对司机说,“还有话要对你说!”

“该缴的罚款现场缴了,”司机这时候有些不耐烦了,“还有什么话要说?”

“你刚才给的是假钱!”刚才说话的交警斩钉截铁说。

司机火了,刚才诚心诚意缴纳罚款,转眼给人铁板钉钉指责为用假币欺骗人,这哪让人受得了,再说驾驶员钱包里的钞票,少说也跟了他十天半月了,他绝对放心自己钱包里的钱都是真币的。司机说:“你们一双眼睛看不清楚,就用两双眼睛看!我一年到头跑这条山路,要收多少钱?难道假钱我还认不出?”

“你做中国人民银行行长都不算数,假钱就是假钱!”

这话把司机说得很尴尬,一个除了生气还很尴尬的人,脑子清醒不到哪里去,一急,口不择言了:“你凭啥子说老子的钱是假钱?”

“别老子长老子短的,注意用语文明!”交警仍旧不愠不火,“凭你给我们的钱是假钱。”

“你诬陷本人,你诬陷好人!”

“别说啥子诬陷不诬陷,有胆量跟我们上派出所,警察说我们诬陷,我赔你十倍的钱。”

十字路口前面二十米,有个派出所。

两个人在交涉的时候,另一个交警用最快的速度拨打了110。

司机起身才走到车门口,派出所里的四个警察已急匆匆向班车赶过来。车上的人包括司机都蒙了,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

警察赶拢问:“什么情况?”

交警指着司机的后腰说:“这小子非法持有枪支!”

“举起手!抱头!”警察贴身围拢司机。司机听了这话,抱头的时候情绪缓和了一些,他笑起来对警察说:“我有持枪证的!”

“你只管鼓起腮帮乱吹吧!你当你开的是坦克啊?汽车司机有持枪证?”

警察从司机的后裤腰上取下一把五四式手枪。转眼把他按翻在地上。警察厉声叫道:“哪里来的?”

“我的。”司机一张脸贴在地上,歪起嘴巴回答说。

“你一个司机配枪干啥?”

“你扣一下嘛!”司机不敢开玩笑了,立即辩解说,“这是一支仿真枪,里面装的是辣椒水!用来防路上的车匪路霸!”

警察拉枪栓保险,没有,真是一支仿真枪,警察冲着旁边扣了一下,一股辣椒水喷出十多米,警察、交警和司机呛得直咳嗽。警察还把司机按在地上,司机说:“能不能把我放起来?”

警察让他站起来,并没有松手,另一个警察把司机台仔细检查一遍,确信没有任何危险物之后,才把驾驶员放开。一个警察说;“驾驶员配警用辣椒水,以前怎么没听说过呢?”

司机从驾驶台前的遮光板上取下一个证递给警察说:“我真不哄你们,持证上岗!车匪路霸前几年发生过,有备无患。再说,当初是经过你们这个部门同意才配备的。跑这条线的司机,个个都有。”

警察看了看证,又看了看“枪”,说:“谁脑子嵌了豆渣把这东西做得像把手枪?分明是你私自改造的!”警察说着从随身的帆布包里取出纸笔,“你得交点学费!”

“我的天,今天我交了什么狗屎运?”司机说,“我刚才给交警哥哥缴了二百块钱学费,转眼还要缴学费,你们逼我做三好学生不是!”

“前面是因为违停,这次是因为私自改装。”警察说,“一百元。本来要没收的,念你这一路上可能用到,就不没收了。下次出车,不许再用这改装的东西。很危险你晓得不?危急情况下比如遇上我们,你才把这东西摸出来,我们的真家伙早响了,枪一响,你后悔都得等到下辈子了!”

警察说得在理。司机又一次不情愿地打开钱包。交完罚款,司机拍拍钱包,钱包似乎瘪下去了许多,他叹了口气。

车下发生的一切,车上的人都看在眼里,别人倒没什么,刚才被司机斥责的两个乘客,笑得露出两排讨人嫌的牙花肉。幸灾乐祸的表情令旁边的人包括沙丁鱼都看不下去了。

警察和交警像送行的队伍,站在班车旁边,看着班车开出十字路口。驾驶员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把仿真枪别到后裤腰上。开出小城不久,怒火再次堆叠到司机脸上,今天早上的事情他越想越气。开出十多公里,干脆找了个稍微宽敞的地方把车停下来,大家以为他要收车费,都准备掏钱。他却不,单单问最后上车的两个乘客:“你们是要乘车呢还是各自下去?”

外面除了山路,尽是荒山野岭。沙丁鱼正吃着一份瓦罐姜黄土鸡,他喜欢早上吃肉,这东西他以前没见过也没吃过,滋味很好,香气在车厢里飘荡。

年轻的小伙子回答说:“老哥,你莫开玩笑,你要把我们撵下去你在十字路口就该撵,你在这地方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郊野岭,万一遇上大牲口把我两个吃掉了,你就犯下了故意杀人罪!”小伙子所说的“大牲口”指的是豺狼虎豹,这些年封山育林,风水好了,它们在山岭间时有出没。

这一次年轻人不敢再油腔滑调,这会儿司机是老大,司机说什么是什么,他只能认真作答,不敢开玩笑。

司机觉得有理,但想想今天一早就吃了那么一堆尴尬,得从这两个乘客身上找回点面子,接下开车才流畅。他开始收车费。全车其他人都收了,独独把那两个乘客留到最后。

两个乘客各把二十五块钱递给司机,司机视若无睹。他把钱包从腰上解下来,放到驾驶台上,转身对两个人说:“刚才罚款三百,都是为你们两个罚的。我不要你们三百五,你们一共给我三百,五十块是你两个的车费,二百五是你两个应承担的罚款。”

“你这分明打我们的脸,二百五,你是在骂我们二百五!”沙丁鱼旁边的干瘦汉子是个经常出门的人,江湖习气多,胆子大。他把二十五元收回包里,对司机说:“我们还没请你吃讲茶呢?你先回答我:凭什么说我们是丧门星?”

身后那个年轻小伙子受到鼓励,有样学样,底气也足了,说:“不说清楚,我这车钱也懒得付了。”

班车不往前开,一车人干着急。后方一个方脸小嘴的男子沉不住气了:“大家都是出门人,少说两句都不行?”

这人一说话,沙丁鱼觉得接下来应该做点什么。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本来沙丁鱼不想管闲事,不搭腔,什么事情也扯不到自己头上,现在看来,保持沉默恐怕不是最好的选择。他抬眼横扫车厢的时候,偶然跟坐到右侧上的连衣裙女子目光相碰,女子盈盈的目光,像清澈的流水,似洁白的月光,让沙丁鱼的心颤动了一下。女子漂亮,目光多情,在这荒郊野岭,竟有超凡脱俗的惊艳魅力。有那么一会儿,他竟恍惚自己是走在碗子山波月洞的孙行者。

女子感受到他在看她,挤了下右眼,微微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同时也算结成了二人联盟。女子跟沙丁鱼想到一块儿去了,她也决定不再保持沉默。往车厢里扫一眼,很明显,他俩从穿着到气质,都看得出是长期在大城市待过的。

司机又发脾气了,这一次的腔调跟先前略有不同。前面发火,是因为一早晨郁积了不爽利,声调不对,气息急促;而这一次,分明带着冲锋陷阵的仇恨:“不拉上你两个,老子难道会主动去缴三百块钱?不拉你两个,老子会在这儿耽搁一个多小时?遇到什么人,什么人给你什么运气。我一见上你两个,先是交警,后是警察,这都是你两个给我带来的运气,对不对?两个大活男人,男子汉顶天立地,别说自己没有钱,装穷没用,你们在这条线上一年跑几趟我还不知道?也不能说不给,不给就是对老子的不尊重,也是对你自己的不尊重。”

“还运气不运气呢!既然你看上去那么讲道理,那我就来跟你讲讲道理,你一口一个‘老子’——你跟谁称老子,看你那岁数,我估计我跟你母亲年纪差不多——你要给我称老子,那么,你妈自己都还没出生,倒先把你生出来了!推算起来,你妈也该喊你老爹,你说我这推理说得有没有道理?”沙丁鱼旁边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真是个江湖,司机的凶暴一点儿也没吓唬倒他,他的口气咄咄逼人。

司机回到驾驶台,指头在按钮上一揿,“唰”一声把车门打开,指着车门外,对那两个人说:“给老子下去!”口气已经不容置疑,要是老者此时胆敢伸一个指头指责他,他醋钵儿大小的拳头保不定雨点般倾泻而下。

沙丁鱼终于忍不住了,说:“大家都少说两句,出门在外,就图个吉利顺畅。”他说的是“大家”,脸是冲着旁边这个老者说的,老者和身后那个,是两个不知轻重的家伙,出门在外,美言一句三冬暖,当初上车的时候只要说个对不起,打个招呼,司机即使被罚款,也不至于迁怒于他俩,他俩偏偏以为自己只要给了车钱,就是无条件接受服务的上帝。

“现在你们给再多钱,老子都不载你两个了!”司机分别指着这一老一少,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你,给老子下去!”

两人看看情况不对了,终于闭嘴,不说话,也没起身下车的意思,一副漠然、漠视的样子,各自望着车窗外,也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司机被他们的神态刺激到无法容忍的地步,气得脸色大变,猛然从后腰掏出“手枪”来说:“别以为老子这是烧火棍!”

司机发现在有限空间使用辣椒水,会殃及全车乘客,转身把“手枪”放到驾驶台上,弯腰打开工具箱,从里面抽出一根电警棍,火花四溅地戳到老者脸上,车厢里立即飘出一股烤肉味道。

沙丁鱼算是开眼界了,心想,在边地,司机除了辣椒水和电警棍,还会配备些什么?

老者毫无防备,吃了一击,五官错位。司机没等他醒豁过来,又火花四溅地在老者脸上燎了一下。车厢里瞬时烤肉味道更浓了。老者终于知道,司机的愤怒是从骨头里面爆发出来的,赶紧打招呼:“兄弟,不,大哥,有啥子话好说,我们买票我们买!”他忙不迭地说,从口袋里拿出一沓百元的钞票,从那沓钞票抽出三张来递给司机。

司机已经热血冲头,方寸大乱,他目前对钞票不感兴趣,目前的情势跟钞票无关。此时,要让司机戛然而止,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司机一巴掌把那老头的钞票打出去,散了的钞票像纷飞的雪花,飞得满车厢都是。没人敢捡,无人哄抢,各人规规矩矩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司机怒吼道:“老子不要你的钱了,你给老子说清楚,我妈也管我叫老爹怎么解释?狗日的!”

司机的警棍顶在老者的心口上,他随时准备揿下电源开关。

老者吓得筛糠一样乱抖,刚才那两击的效果出来了,恐怖让他说不出话来。

后面一个小伙子声音都变了,对司机说:“大爹,我的亲爹,你大人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饶过我们吧!我们给你赔不是!我们错了!”

车窗外开始飘起了雨,起初雨粒还一颗一颗,尚且分得清楚,很快就像盆子从空中往下泼。时间已快十一点钟,在城市里,应该是吃中午饭的时候。

司机的电警棍戳在老者的心口窝上,从刚才一击就有烤肉气味的情状推断,这电警棍的威力只怕是最大的,戳在心口窝上,里面装的是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弄不好,要出人命。沙丁鱼突然想起,这老者跟昨夜梦中的叫花子多么相像。他抬眼又望一眼右侧,女子的眼光不早不晚,正好跟他的目光交织到一起。

愤怒的司机在电警棍的有力支持下,声音像打雷:“别光说什么错不错了!别扯那些没用的,早点怎么不说呢?我现在只要你给老子解释清楚,什么叫我妈也得管我叫爹!”

老者跪到车厢地板上,给司机磕头,磕了一个又一个,车厢地板发出惊心动魄的声音。老者的额头很快洇出大片血渍:“大爹,我的亲爹,饶了我们!饶了我!”

“现在晓得喊老子饶你了?你以为长了张嘴巴就允许你随便说话啊?听好了,”司机愤怒已经到了极点——如果刚才是因为这两人跟他顶杠的话,这会儿是因为这老者软得一点儿骨头都没有——他说,“老子今天偏不饶你两个!”

司机的食指就在警棍的按钮上,整个人因为激动,在瑟瑟发抖。很明显,司机的情绪已失控。

其他乘客吓得大气不敢出。沙丁鱼再次把头向右转,看见那女子也正在看他,眼光里充满期待和鼓励。沙丁鱼学过心理学,这时候的驾驶员已处于愤怒的绝境,除非有人给他一个台阶下,否则,他自己的愤怒会把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沙丁鱼试探着对司机说:“师傅,这个人真的不对,红绿灯前面上车就已经违规了,上了车还装大,不晓得下矮桩,招呼不打一个,一副欠揍招打的样子。”

女子也开口了,女子的声音真好听:“这两个就是山里面没见过世面的门槛精,不仅不懂礼貌,还没素质,给人说个‘对不起’‘请原谅’,多大的事情啊?偏偏要搞成这个样子。师傅,你是见过大世面的,没必要跟这两个没素质的人计较。”

后面一个小嘴黑脸男人上前给司机递了支香烟,拨了两下打火机点上。司机连吸两口,情绪稳定了些。

沙丁鱼伸手拉住司机的手臂,使电警棍离那老者的心脏远些。司机粗壮的手臂一拽就后缩了一截。有人给他支上几个台阶,他也不想出人命。沙丁鱼对司机说:“你回驾驶台开车,我们这一路要好好教育教育这两个人。你待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他们,人活脸,树活皮,有他们好看!”

女子起身,用一个象征性的扶人的动作,把司机送回驾驶座位上。司机转身之前,在那老者的屁股上象征性地踢了一脚。司机不说话,打开窗户,香烟抽到一半,情绪终于稳定下来。

沙丁鱼开始装模作样地骂起那两人:“你们表兄弟俩不但耽搁了大家的时间,还多嘴多舌。你们有什么好唠叨的?你们不看看驾驶员,他多辛苦?两天前从野山出发,今天不一定能到得了野山,一来一去要四五天时间,吃不好,住不好。为保证一车人的安全,要防山路出现状况,还可能要防车匪路霸。单单说,一车人的性命都交在他手头的方向盘上,就凭这一点,我们大家都该尊敬开车师傅!”

沙丁鱼把头转向大家:“大家说,是不是啊?”

大家谁敢说不是呢,纷纷说:“是。”

女子脸上显出赞许的样子,目光越发像盈盈的月光了。

听了沙丁鱼的话,司机很感动,脸上僵直的肌肉终于松弛了下来。他又使劲儿地吸了两口香烟,把烟屁股戳到烟缸里,再把警棍放进驾驶台储物箱。

沙丁鱼和女子你唱我和,把两个乘客开导一番。

女子起身把老者从地上扶起来。老者说什么也不敢坐回原来的位子,他大概是感觉原先的位子离司机太近,司机随时都能反手给他一掌。那老头抹着眼泪到后面找座位。

沙丁鱼把地上的钞票捡起来,数了两张红色的票子,从自己口袋里抽出一张,把三张票子给司机。司机拿了两张说:“大家都承担点。”沙丁鱼把剩下的一张红色钞票还给俩表兄弟,两人浑身颤抖,对他直说谢谢。

女子回座位时,沙丁鱼轻轻招了招手,她便仙女一般坐到沙丁鱼边上。女子身上柔和的香气,让沙丁鱼神情错乱,心想,一场艳遇说不定就要开始了。

车外的雨一阵紧一阵稀,司机打火,平稳踩着油门,班车钻进蒙蒙山雨里。

女子介绍自己大名,然后说你叫我欢欢好了。欢欢长期往返在野山线上,收购崖柏和各种稀奇古怪的树根,为福建的根雕加工厂供货。两人年纪相仿,自然就有年轻人的话题。长期行走江湖,让欢欢比沙丁鱼更善于提问,说话也很得体。当她知道沙丁鱼要到野山去寻找自己的女朋友后,温婉的目光似乎少了一些什么,不过她不打算放弃,她对沙丁鱼说:“你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男朋友呢?”沙丁鱼不是不想问,而是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轻易不要询问人家的隐私。沙丁鱼笑笑说:“这跟你的银行存款一样,你会说实话吗?”这话让欢欢高兴,她咯咯咯笑起来:“男人像一道菜。”沙丁鱼觉得这女子生猛:“以前只听说过,女人像一道菜。”欢欢又咯咯咯笑:“对我这样一个女人,男人也是一道菜。”

跟欢欢比较起来,沙丁鱼长期生活在城市,不及出入于城市和乡村甚至山野的欢欢那么灵活机智。如果用龙来比喻他俩,沙丁鱼最多算一条泥鳅龙,而欢欢则是一条不折不扣的蛐蟮龙,在盘龙石上,能随石之大小,任意伸缩自己,所以永远不会遭雷劈。

一路上,两人聊得投机。他俩交换了电话,还通过短消息交换了微信号,彼此声言,等有了4G数据,立马把微信加上。

欢欢告诉沙丁鱼,就今天这行进的速度,估计得在离野山二十来公里的百合住一宿。她向他描述那里的农家腊肉、野芹菜和睦边酸肉,说得他包了一嘴巴馋唾。她说,那个小镇只有一家勉强客串的旅社,那家人房子原本就大,因客人需要,临时做起生意,一共四个房间,两个大房间,一个给车上的男客,一个给车上的女客,两个大床房,司机占一个,他在那里有个相好的,另外一个……你不可能去跟车上那些男客挤一窝,我也不可能跟那些女的挤,只好委屈我们俩啦,老板不看身份证,不管是不是夫妻,只要给钱,怎么住都行。

欢欢在描述最后一个房间的时候,眼睛波光粼粼。沙丁鱼再傻,都懂她的意思。过去男人出差找个伴儿,如今女的也不甘落后。要是野山没有阿萨等在那里,要没有跟小丽胡来的教训在前,欢欢应当是那种让人舍不得拒绝的女人,清秀出挑,热情开朗,见过世面,体贴周到。用一句通行世界的话说,当性跟生殖分离之后,更具有娱乐色彩。还有另一句话说,当你拒绝向一个需要你的女人布施温存的时候,她杀你的心都有,因为你不仅拒绝了她的生理需要,还把她从外貌到思想品质,一起打包狠狠抛进了肮脏发臭的垃圾桶。

可阿萨在他跟小丽出事之后对他说,别被那些鬼话蛊惑,男人女人之间,还应该有忠诚,如果心头没有红线,行动没有底线,你在跟别的女人胡搞的时候,谁敢保证你的女人不会跟别的男人胡搞?要真是那样,婚姻还有意义吗?爱情还真实吗?这世界男人女人都别结婚得了,无牵无绊,爱谁就谁,不爱就离开,有本事一天换三个伙伴,本事差点也三天换一次伙伴——当年两河流域的文明,估计就是这么被消灭掉的。别忘了忠诚,这是世界上无法使用监督手段的道德品质。科技越来越进步,文明却一步步走向蛮荒。

阿萨的话在耳畔盘旋,望着窗外无边的山雨,沙丁鱼想起曾经读到一句话:“男女之间,最难的不是情爱的发生,而是将这烈火隐忍成清澈明亮的星光,照耀各自一生的繁华和寂寥的长夜。”多元的现实,早就将这种美好击碎了,否则这句话不可能被写到纸上,令所有读过这句话的人唏嘘不已。

沙丁鱼祈祷,老天爷啊,让班车开快些,今天就抵达野山吧。

在第一个乡镇的路边店吃过中午饭,已是下午两点多,司机继续不紧不慢地开着车。这是个驾驶技术超级过硬的司机。山雨在深涧轰鸣,狂欢的雨水在公路上肆意奔跑,在悬崖边挂起一道道瀑布,山路弯道众多,给人感觉半个车身都在悬崖外面的云海里飞翔。司机把着方向盘,准确无误地行驶在山道上,不时抽空挠一下头发,早上伸出小手臂招摇的头发,早被他的手指收拾得服服帖帖。

路上少有汽车往来。越往南开,两边的植被越发茂密高大。在一段沟涧旁边,沙丁鱼看见好大一片七八十米高的巨大树木,欢欢告诉他,那叫望天树,是地球上平均身高最高的树。山高,树绿,山谷深邃,雨雾更添了大山的雄奇瑰丽,斜卧山腰的云朵,更像一条遗落山间的洁白披肩。

车厢里多数人都在睡觉,山路适当的颠簸,以及班车合适的速度,使车厢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司机终于开口跟沙丁鱼和欢欢说话了。他说:“刚才好得你们两个,要不然,我都不晓得如何收场了,现在想起来都后怕,假如一念之差,就至少毁掉两个家庭。”

司机自责说,要怪就怪他上路之前就没有好心情。

司机在距离沙丁鱼和阿萨曾经工作过的城市一百公里的另一座城市有个任国企老总的亲戚,这家国企下属有个子公司搞根雕加工,经理因病刚刚去世,为壮大家族势力,他那亲戚想到了他,希望他去把盘子接下来。司机只喜欢汽车驾驶工作。那根雕,他原本就不懂,虽然金钱、地位、鲜花、掌声,应有尽有,可作为一个对盘山公路的每个细节都熟悉的驾驶员,他只喜欢开班车,而这条线上往来的乘客,也需要这样一位技术精湛的驾驶员。司机说:“我对金钱没有多大欲望,也不想做多大的官。再说,隔行如隔山,我开了快二十年的车了,去做根雕,不就要从头学起吗?”

在他出这趟车的时候,他那亲戚到运输公司找了他的领导。今天早上刚出门,手还没摸到方向盘,领导又对他好言相劝,被他一顿臭骂,他说:“领导不是把我留下来,反来做我的工作,要我听我那亲戚的!好像我开这二十来年的车开得太差了,他巴不得我快点走人!他越是要我走,我还偏不走了!简直门缝看人!在这条线上开车,发不了财,但逍遥快乐!”

一个有一技之长的人,被逼去干自己不熟悉的事情,尚可勉为其难;要是你直接忽视甚至蔑视他那一技之长,小心他跟你拼命。难怪他一大早就脸色难看,心头窝着一肚子的火。

“你亲戚为啥要这样呢?”沙丁鱼觉得天底下居然有这样的好事,却不掉到正需要一份工作来重振河山的他身上。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多搞几个钱。”司机说,“我那亲戚希望我去,只因我是他的人,会不会经营没关系,参不参与经营更不打紧,关键是让我顶一个名头,他自会找人在下头精耕细作的,到了年底,他就能从根雕厂获得最大限度的利益。”

“人家开厂都花过本钱的呢!”欢欢说,“我就是专门跑这条线,收购各种树根。不过那些厂都在福建。”

“要啥本钱哟,厂房设备都是现成的,”司机说起来像抬灯草一样轻松,“只要招收二三十个工人就行。”

沙丁鱼对这一行不了解,又想插话刷存在感:“要熟练工?”

“熟不熟练没关系,边干边学。”司机说到这儿,感觉欢欢对这桩生意大概有意思,迅速扭头看了一下欢欢。他没有跟欢欢说话,而是问沙丁鱼:“刚才看你口齿伶俐,很是得体。你是做哪行的?”

沙丁鱼告诉他,从前在一家物流公司做企业策划,不过最近准备转行。趁司机说到兴头上,沙丁鱼问:“师傅,今天能不能到达野山?”

“争取吧,哈哈哈哈!”司机说完,专心开起他的车。

欢欢开始给沙丁鱼灌迷魂汤,她说,与其东跑跑西跑跑,不如跟着她跑。她说要是有可能,她去把司机所说的那家根雕厂盘下来。如果本地的工人技术过硬,就在本地把产品生产出来;如果本地工人不凑手,就只做初加工,然后卖给福建那面的大厂家。沙丁鱼说:“你又不是司机亲戚的人,人家凭什么把厂子给你?”

“只要分红足够丰厚,”欢欢十拿九稳说,“不是亲戚,胜似亲戚!”说罢问司机有没有他那亲戚的电话。司机问:“莫非你对那一行感兴趣?”欢欢说:“我就是干这一行的。”

司机舒坦了,隔着后背甚至能听到他浅浅的笑声:“这就好嘛!”司机像冬天脱掉一件挂满冰碴儿的湿棉衣一样轻松,“你们两个都有兴趣的话,我把你们两个一并介绍。”

沙丁鱼这时候才显出恭敬不如从命的样子。欢欢已经进入策划状态,开始叽叽歪歪计划如何招工、如何管理、如何分成。策划停当了,欢欢对沙丁鱼说:“我们各投资二十万,风险共担,利益共享,五五分成。你董事长,我总经理!”

沙丁鱼的银行卡上,正好有二十万,这是这些年攒下的钱,形式多样,有期货,有国债,有股票,这是他全部家当,离买房的首付款,还差至少四十万。他没说自己有钱,没说自己没钱,也没说自己投资,也没说自己不合作、不投资。在崇山峻岭之中,他更能深刻感受到自己与时代的关系,他深深体会到,自己就像茫茫海上的一片树叶,纵使有万千主张,却在波涛之上身不由己。奈何这辈子,几时不像是在去往野山的途中。眼前这女子太活络,太有主张,太有计划,简直像个策划师。沙丁鱼隐隐有种担心:会不会遇上传说中的骗子?

“当然你要是说你一分钱都没有也可以,”欢欢咯咯咯地笑出发情的母马才会有的节奏感,“不出钱有不出钱的合作模式,哈哈哈哈!”

外面的雨还在落,较之以前路途上时缓时急的情况,这段路上的雨下得均匀细密。在细密如筛的山雨中,天空渐渐暗下来。在浓厚的暮霭中,汽车前面的山路边上,分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镇子,墨绿色的树木掩映的楼房中间,是高低错落的灯光,在雨雾中,温暖的灯光毛茸茸的,带着狡黠和玩世不恭的表情,如果再远再稀一点儿,就会像鬼火。欢欢亲昵地抚拍了一下沙丁鱼的背,兴奋而满含激情地说:“看,百合到了!”

欢欢说这话的时候,沙丁鱼又一次想起梦中叫花子给他的那面镜子,当裂纹不见时,那面镜子似乎能照得见人影,待仔细再看,分明是一块冰冷的玻璃。

欢欢提着自己的航空拉杆包,先下了车,回过头来,站在车下,右手杵着拉杆,热情地催促磨磨蹭蹭的沙丁鱼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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