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江毅论治内分泌疾病经验
2020-01-11余江毅
赵 云,余江毅
(1.南京中医药大学,江苏 南京210023;2.南京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江苏 南京210029)
临床中内分泌疾病多以糖尿病、甲状腺疾病为主,这两类疾病的临床经验不胜枚举,中西医结合治疗效果显著。然而部分疑难杂病的治疗手段有限,导致疾病缠绵难愈。余江毅教授是江苏省中医院内分泌科主任,南京中医药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内分泌及代谢疾病30余载,西医功底深厚,中医见解独到,余有幸侍诊其侧,现将所得思辨经验与同道共飨。
1 从“肝肾气机”分析内分泌疾病机制
1.1 气机与内分泌系统存在同质性
(1)《黄帝内经》认为气是物质概念,气“若雾露之溉”,是在体内不断运动、活性很强的精微物质。气也是功能概念:“万物之始终散布,本同一气,及其生化成熟,乃各有厚薄少多之异也。”说明人体在气-化-形-精的过程中完成生-长-壮-老-已的生命周期。现代医学认为激素是一种量微、高能、具有远端调控作用的精微物质,内分泌系统是激素通过内分泌、旁分泌、自分泌发挥其生物活性,调节人体的物质代谢、生长生殖、内环境稳定的功能系统。
(2)“升降出入,无器不有。故器者生化之宇,器散则分之,生化息矣。故无不出入,无不升降。”可见升降出入是气机调节的基本形式。就五脏而言,心肺在上,在上者宜降;肝肾在下,在下者宜升;脾胃居中,通连上下,为升降之枢纽。激素的正负反馈机制如下丘脑-垂体-肾上腺轴,以及内分泌、免疫和神经三大系统之间通过一套通用的信息分子形成的调节环路,则构成内分泌系统调节的基本形式[1]。
(3)气的盈亏具有昼夜及四时节律性。《素问·脏气法时论》曰:“肝病者,平旦慧,下晡甚,夜半静……心病者,日中慧,夜半甚,平旦静……肾病者,夜半慧,四季甚,下晡静。”《素问·诊要经终论》言:“正月二月,天气始方,地气始发,人气在肝……九月十月,阴气始冰,地气始闭,人气在心;十一月十二月,冰复,地气合,人气在肾。”可见五脏之气在对应的时辰和时令会表现为功能旺盛。激素同样具有昼夜及季节节律性,如促肾上腺皮质激素(ACTH)及血浆皮质醇具有昼夜节律变化,清晨最高,午夜最低,呈脉冲式分泌,甲状腺激素分泌水平冬高夏低等。
运用取象比类的思维模式分析,气与内分泌系统的整体框架存在同质性,这一观点已经有许多研究从解剖、生理、病理、分子生物等角度验证。
1.2 内分泌疾病机制 张景岳云:“所以病之生也,不离乎气;而医之治病也,亦不离乎气。但所贵者,在知气之虚实及气所从生耳。”余师认为内分泌疾病是气之生成、运行失常,从而出现的一系列临床症候群。补气易,调气难,调气应重于补气。如临床中许多甲状腺功能指标异常的患者,应用西药,甲状腺功能迅速恢复正常,但临床症状却无明显缓解,这类患者在停药后多易反复。究其根本在于,通过外来的补充或抑制,气之源恢复,但气机尚未调畅。从五脏而言,肝位于东方,主生气,气有余便是火,肝内寄相火,主升主动,“肝火燔灼,游行于三焦,一身上下内外皆能为病,难枚举”。肾者,主蛰,封藏之本,精之处也。肝为肾之子,最喜疏泄母气,若肝火妄动,精即外溢。肾为天癸之源,主生殖,男子排精、女子排卵行经是肝气疏泄和肾气闭藏相互协调的结果。肝肾同源,若肝气郁结或肝郁日久化火,耗损肾气,女子可见月经后期、闭经、乳泣、不孕等,男子可见性欲低下、阳痿、精瘀等。
因此,内分泌疾病的病机多属肝肾气机失调,选方用药多用“气药”,使肾之气源得充,肝之气机得畅,同时注意顾护脾胃之枢,防止痰、饮、水、湿、瘀等病理产物的产生和蓄积。
2 典型病例
2.1 案例1 患者,男,74岁,2018年4月4日初诊。糖尿病病史4年,2018年于内分泌科住院调理血糖,其间查垂体及肾上腺MR提示左侧肾上腺腺瘤(2.1cm×1.6cm)、垂体 Rathke囊肿(10mm×5mm),ACTH(8-16-24):72.77↑-18.17-4.33pg/mL,血浆皮质醇(8-16-24):19.1-11.0↑-1.74μg/dL;24h尿儿茶酚胺测定:游离去甲肾上腺素93.90μg/24h↑,24h尿游离皮质醇未见异常。刻下症:患者血压波动大,可高至180/100mmHg(1mmHg=0.133kPa),诉夜间阳强易举,头晕耳鸣,心慌时作,手足心热,寐浅易醒,四肢瘙痒伴皮疹频发,目内眦红赤瘙痒,便干,舌偏红,苔薄黄,脉弦数,患者长期为诸症所苦,精神焦虑。西医诊断:左侧肾上腺腺瘤;垂体Rathke囊肿;2型糖尿病。中医中并无肾上腺增生病名及相关记载,属临床少见之疑难杂病。故从病机论治,调和三焦相火,方以加味三才封髓丹加减。组成:黄柏、炙甘草、天冬、生地黄、党参片、夏枯草各10g,砂仁20g(后下),龙胆草9g,栀子6g,柴胡3g,麸炒白术10g,牡丹皮10g,丹参10g,泽泻10g,石斛15g,牛膝10g,绞股蓝15g。7剂,水煎早晚分服,每日1剂。其后患者长期于门诊治疗,用药不离方意,随症加减。2019年11月复查垂体及肾上腺MR显示左侧肾上腺腺瘤(类圆形,直径1.2cm)、垂体Rathke囊肿(7mm×6mm)均较前缩小,相关内分泌激素水平均在正常范围内,诸症已消。
按语:患者年逾古稀,素体阳盛,肝肾相火妄动,扰及君火,故在上见头晕耳鸣、心慌、寐浅易醒,在下见手足心热、阳强易举;病久肝胆湿热,则目内眦红赤瘙痒,四肢瘙痒伴皮疹频发;便干,舌偏红,苔薄黄,脉弦数,均是肝肾相火偏旺,肝胆热盛夹湿,气阴两虚之象。治宜调和水火,清泄肝胆湿热,兼益气养阴。封髓丹乃纳气归肾之固精要药,只黄柏、砂仁、炙甘草三味,自成调和水火、运气周流、阴阳和合之小天地,配以天冬补肺生水,地黄补肾益精,党参补脾化生水谷之精,使上中下之气源并补,成三才之义。肝火偏亢,克于脾土,日久脾失运化,生痰生湿,湿热相搏,又变生肝胆湿热,龙胆草功专清泄肝胆湿热,夏枯草禀水木之气,能调动肾水化生肝血,清肝火、散郁结而降血压,对肾上腺皮质增生郁于阴分的热、滞、结均有良效,二药常与栀子配伍。柴胡一味,疏解表里气机郁热。相火偏亢,易耗伤气阴,且湿既盛,阴必亏,应少佐养阴药,治疗过程中随症投以太子参、南沙参、北沙参、石斛、玄参、女贞子、墨旱莲、当归、白芍,防苦寒之药戕伐太过。本案中麸炒白术和炙甘草又含补土伏火之意;泽泻使湿(邪)有出路;牡丹皮凉血活血,防热灼津血;丹参养心血、清心火,使神魂得安;石斛、绞股蓝滋肺胃之液,清肾之虚热,且可降血压;痼疾日久肾气必伤,加牛膝补精气、利腰膝。
2.2 案例2 患者,男,28岁,2018年8月20日初诊。2016年查MR提示垂体微腺瘤,诊断为高泌乳素血症、垂体微腺瘤,先后服用溴隐亭片、卡麦角林。复查催乳素(PRL)、雌二醇(E2)仍较高,睾酮正常,MR显示空泡蝶鞍。查体:左侧精索静脉曲张Ⅱ度。刻下症:患者性欲低下,勃起功能下降,情绪低落,舌淡红,舌边尖红,苔薄白脉细。中医诊断:阳痿;治以消补兼施。方药如下:炒白芍20g,醋香附10g,麸炒枳壳6g,柴胡6g,炒麦芽60g,炒蒺藜30g,淫羊藿20g,仙茅10g,牛膝15g,川芎6g,红花6g,巴戟天10g,黄芪20g,当归10g,茯苓10g,泽泻10g,炙甘草6g。28剂,水煎服,每日1剂。嘱其服中药期间停服西药。1个月后复诊:能勃起,硬度可,复查PRL、E2在正常范围内,性欲仍欠佳。后期投以化痰导滞药,如石菖蒲、化橘红、僵蚕、胆南星、姜竹茹、大黄、槟榔,一是取“怪病多痰”之意,二是药理学研究和临床观察表明,可通过泻下法抑制小肠血管活性多肽物(VIP)从而减少PRL的分泌[2]。2019年7月门诊随访:现能行房事,无特殊不适,嘱其增强信心,坚持治疗。
按语:肾气充,天癸盛,肝气条达,则男子生殖功能正常。患者先天肾精不足,肾气不充,天癸渐衰,宗筋失荣,不能作强,加之正值青春,即得此病,情志郁怒,所欲不遂,肝肾相互为病,故见性欲低下、勃起功能障碍;病久生痰生瘀,故见精索静脉曲张;肝郁日久化火耗气伤阴,故见舌淡红,舌边尖红,苔薄白,脉细。病机总属肝郁肾虚、气虚血瘀,治宜透达解郁、降泌温肾、行气活血。全方合当归芍药散、芍药甘草汤、柴胡疏肝散、二仙汤之意。白芍总苷能通过调控下丘脑-垂体-肾上腺轴,抑制泌乳素分泌[3];芍药甘草汤为多巴胺受体兴奋剂,能明显降低PRL[4]。方中重用麦芽,其虽属脾、胃经,实善疏肝气,可增强疏肝解郁之功,麦芽含麦角类化合物,有抑制PRL分泌素的作用[5]。柴胡疏肝散透达解郁,疏肝理气药可作用于下丘脑-垂体-性腺轴,调节性激素的释放并维持正常平衡[6]。川芎、牛膝活血通络、引血下行,川芎具有磷酸二酯酶抑制作用,可增加海绵体窦充血量,增强勃起硬度[7]。二仙汤温肾益精,具有调节内分泌的作用,无论男女,如见肾亏虚证、阴阳失调,均可加减使用。全方用药,有补有通,使天癸气源得充、肝之气机得疏、血脉得畅而振痿。
3 小结
临床中内分泌疾病如肾上腺增生、高泌乳素血症、女性更年期综合征、桥本甲状腺炎等“数字病”,多数患者无明显不适症状,常可耐受,忽视治疗。但部分患者会表现出与数值水平不匹配的复杂症状。西药治疗此类疾病,在改善症状方面优势不显著。余师通过抽丝剥茧,以“气化思想”为宗,以“肝肾气机”为突破口,谨守病机,根据脏腑传变灵活用药,对于“过亢”者,用药剂量宜“王道”,意在“轻骑直捣巢穴”,纠正脏腑气机顺逆;对于“过衰”者,用药剂量宜“霸道”,意在“虎将力挽狂澜”,振奋脏腑气机升发。同时内分泌疾病患者多有情志问题,治疗时要联合心理疏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