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意图的说话者意义*
——兼论非自然意义理论与会话蕴含理论的关系
2020-01-11荣立武
荣 立 武
一、问题的引出:意图对于解释说话者意义是否必要
Grice在1957年“Meaning”中给出了非自然意义的定义,在1975年“Logic and Conversation”中给出了会话蕴含的定义,其中前者被视为是理解后者的理论铺垫(1)参见Huang Yan:《Pragmatics》,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年,第ⅸ页。。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用统一的语境来展现这两个定义。当你向我询问去哪个饭店就餐时,我拍了拍肚皮。在该语境下,说话者(我)向听话者(你)言说U“我拍了拍肚皮”非自然地意味着现在我不想去任何饭店就餐,当且仅当,对你而言,通过言说U,我意图:(ⅰ)你产生一个特定的信念——现在我不想去任何饭店就餐;(ⅱ)你知道或者承认我有让你做出上述信念的意图;(ⅲ)事实上,你是因为识别出我的意图而产生出(ⅰ)中的信念,即事实上你是通过(ⅱ)产生出(ⅰ)(2)参见Grice, Paul, Studies in the Way of Words, Massachusetts &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9,p.92。。与此对应地,Grice在1975年讨论了会话蕴含的定义。你向我询问去哪个饭店就餐,我回答说“我现在还不饿”。言说U“我现在还不饿”会话蕴含着现在我不想去饭店就餐,当且仅当,(ⅰ’)假定我遵守会话准则,或者至少遵守合作原则:在你向我进行询问的时候,我的回答应当实际地回应你关心的问题,即到哪里吃饭;(ⅱ’)为了让我的言说遵守合作原则,我认识到我不想去任何饭店就餐这一假设是被要求的;(ⅲ’)我认为(并且也期待你认为我认为)你有能力计算出或者能够直觉地把握到(ⅱ’)中所做的假设——我不想去任何饭店就餐——是被要求的(3)参见Grice, Paul, Studies in the Way of Words, Massachusetts &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9,pp.30-31。。
这两个定义的差别是非常明显的。由于非自然意义的产生诉诸说话者意图的表达、听话者对该意图的识别以及意图在交际过程中为双方相互识别,故而非自然意义理论不需要预设言说在语言学上的常规意义,因为意图的表达不一定要以言说的常规意义为中介。例如,上例中拍肚子也可以传达意图。另一方面,由于会话蕴含的产生诉诸具体语境下交际双方通过遵守合作原则而进行的语用学推导,故而会话蕴含的推导必须以言说的常规意义为中介。听者只有先理解了“我现在还不饿”这句话的常规意义是什么,才能根据语境做进一步的推导。无论如何,两个理论的主要差别体现在:(1)说话者意图的表达被替换成假定说话者遵守合作原则时所产生的要求;(2)听话者对说话者意图的识别被替换成特定语境下听话者从言说U的常规意义到会话蕴含的逻辑推导(假定说话者遵守合作原则);(3)交际双方对说话者意图的相互识别被替换成交际双方相互知道对方有能力进行会话蕴含的逻辑推导。尽管如此,言说的非自然意义和会话蕴含这两者仍然有着密切的联系,这一点不仅可以从定义结构的相似性看出来,也可以从二者在交际中所承担的作用表现出来——它们都是为了刻画说话者意义。
下面,我们仅以Searle对非自然意义理论的批评以及Grice的回应来说明这两种理论在刻画说话者意义时各自起到的作用。在二战期间,一个被意大利士兵逮捕的美国军官吟诵了他在高中时期学习的德语诗句“KennstdudasLand,wodieZitronenblühen”,其常规意义是:“你知道柠檬树开花的地方吗?”他自己和抓他的士兵都不懂德文,美国军官意图让意大利士兵把这句德语发音的问句理解为“你不知道我是德国军官吗?”,意大利士兵猜测到了他的意图,并且也因此相信他是德国军官。在这种情形下,美国军官通过吟咏德文诗句表达了一个说话者意义,而且它也符合非自然意义的定义,但是我们是否可以由此得出结论说这句德语诗的意义就是“我是德国军官”呢?任何一个常规的意义理论都不愿意承认这个结果。毕竟,这个美国军官可以通过言说任何一个德语发音的疑问句来实现这一交际效应。通过这个例子,Searle批评非自然意义理论:“意义不仅仅是关乎意图的问题,它也是一个关乎惯例的问题。”(5)Searle, John, “What is a Speech Act?”, In Philosophy in America. London: Allen and Unwin,1965,p.230.Grice概括Searle的反驳如下:“[对说话者U和听话者A而言] U通过x意味着某事,指的是(1)U意图通过使A意识到U想要以产生某种效果的方式而使得A产生了这种效果,即U意图使A识别出他的意图使得A产生某种效果,并且(2)(如果言说x是言说一个句子)U意图通过使A意识到这个言说的句子通常或按照惯例都用于产生这一效果,并最终以这种通常或惯例的方式来让A识别出U的意图或让A产生出这种效果。”(6)Grice, Paul, Studies in the Way of Words, Massachusetts &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9,p.100.
Grice已经意识到(1)与(2)之间的可能背离:通过言说一个语句,站在听者的角度该语句依据语言学的惯例或常规而让听者持有的信念,与说话者意图让听者持有的信念,两者可能是一致的,也可能是不一致的。非自然意义理论主要是听者向说话者的“适应”,如果听者没有如说话者所意图地产生信念,则交际意图未获得传递,因而也没有什么非自然意义产生。会话蕴含更多是体现了说话者向听者的“适应”,此时听者所代表的是语言共同体中有能力的说话者,代表的是语言使用的惯例或常规。不论说话者所意图表达的是什么,听者都可以根据语境信息基于言说的常规意义推导出言说的会话蕴含。假若此会话蕴含不是说话者所意图表达的,那么说话者也会承认他的意图没能实现。
在会话蕴含理论中,Grice划分言说所说的和所蕴含的,其目的在于强调脱离语境时语言使用的常规性和具体语境中语言使用的灵活性。对此Saul指出:“对Grice而言,说话者所说的和它所蕴含的并不简单就是说话者所意图的。在会话蕴含的每一种情形中,始终存在有一些限制使得他们不能随便地说出或蕴含任意的东西……说话者使用语句S来说出P,对于这种情形而言,仅仅依靠说话者意味着P是不够的,另外的条件是S是一个句子并且它通常用来意味着P。我们将论证类似的限制也适用于会话蕴含:在此理解下,如果说话者会话蕴含着某些东西,她必须让这个蕴含对听者来说是可理解的。说话者并不总是能够做到这一点,无论他的意图究竟是什么。”(7)Saul, J. M., “Speaker Meaning, What is Said, and What is Implicated”, Nos, 36(2),2002,p.229.不难看出,尽管会话蕴含可以让说话者表达超出言说的常规意义之外的意义,但是这种灵活性比起非自然意义来说还是会有更多的限制,会话蕴含必须在具体语境中对听者是可理解、可计算、可逻辑推导的。
总而言之,为了刻画说话者意义,Grice构造了两种不同的理论:前者诉诸意图的传递,而后者则更多地强调了语言学的惯例在灵活表达言外之意时的作用。Levinson曾经指出:“非自然意义划出了一个交际理论应该解释的交际效应的外界。”(8)Levinson, S. C., Presumptive Meanings: The Theory of Generalized 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 Cambridge, MA: MIT Press,2000,p.13.会话蕴含理论和非自然意义理论都是一种交际理论。我们讨论的核心问题是,相对于广泛被接受的会话蕴含理论,非自然意义理论到底具有什么价值?它只是一个辅助性的理论,用来容纳所有会话蕴含理论所解释不了的说话者意义吗?通过文本分析,我们将展示:对于意义问题而言,Grice不仅认为非自然意义理论具有独立价值,而且具有更基础的价值。
Grice承认语言的惯例在解释意义时的重要作用,但是同时坚持意义也可以不依照惯例而产生:“当意义的载体是一个句子(或言说)时,通常情况下说话者的意图得到承认是由于[交际双方]知道这个句子的常规用法(的确我对非常规性蕴含的解释依赖于这一观念)。但是,正如我之前指出的,我倾向于(如果可能的话)把通过言说一个句子来意味某事,当作通过言说(广义上的言说)来意味某事的一个特例。与此同时,把句子与特有反应间的常规联系[即按照语言的惯例来产生信念]当作言说与各种反应之间产生联系的可能方式之一。”(9)Grice, Paul, Studies in the Way of Words, Massachusetts &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9,p.101.在这里广义上的言说,既包括言说一个句子,也包括其他方式的言说,例如拍拍肚子、画一幅画等等。Grice认为,会话蕴含理论只是非自然意义理论的一种特殊情况:(1)非自然意义理论解释的是广义上的言说与意义之间的关系,会话蕴含理论解释的是言说语句时语句的常规意义与可计算的会话蕴含二者之间的关系,后者是前者的一种特殊情况;(2)非自然意义理论不预设语句与特有反应之间的常规联系,即交际双方不一定要通过句子的常规意义来产生出说话者意义,这一点可以通过Searle的反例明显看出来。最终,Grice认为Searle的例子不构成非自然意义理论的反例,因为是美国军官说出德文诗句时的声调、语气和手势等这一广义的言说行为非自然地意味着“我是一名德国军官”。这一非自然意义不是德文诗句的常规意义,也不是根据其常规意义在语境中推导出的言外之意。
Grice把言说的非自然意义称为“说话者的场合意义”,而把言说的常规意义称为“言说类型的无时间意义”或“言说类型的应用无时间意义”,他认为“无时间意义和应用无时间意义最终可以通过说话者场合意义这一概念(再加上一些其他概念)加以解释和澄清,最终通过意图这一概念加以说明”(10)②③④ Grice, Paul, Studies in the Way of Words, Massachusetts &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9,p.91,298,303,44.。换言之,言说的语句所具有的常规意义不是被初始假定的。Grice自己并没有着手去探讨上述的还原是如何可能的。Grice对这些工作并不感兴趣,他指出:“因为我不认为意义在本质上与常规有关联。”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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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ice在1976年“Meaning Revisited”一文的最后说明了这两种理论的相互关系,“在某种程度上,拒绝无穷倒退的意图或某些鬼祟的意图这种做法所起到的作用是……为我们在之前论文中所实施的方案[即会话蕴含理论]提供一个理由,以至于我们可以在摒弃意图概念的情况下完整地给出说话者意义。这可能是正确的,但是这一方案的缺陷在于没有说明为什么它在解释说话者意义时总是恰到好处。我认为,如果大家接受我所描述的框架[用非自然意义理论和会话蕴含理论共同解释说话者意义],我们的建议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任意性或特设性就会被移除,或者至少得到缓解”③。Grice在这里表明了三个意思:第一,不借助于意图来刻画说话者意义可能是正确的,即会话蕴含理论也可以正确地描述某些说话者意义的生成;第二,说话者意义本质上是与意图的表达和识别相关的,否则Grice不会认为利用会话蕴含理论来刻画说话者意义这一方案是有缺陷的;第三,只有结合非自然意义理论和会话蕴含理论才能对说话者意义进行充分的刻画。
我们坚持Grice的这一立场,下文将从会话蕴含的测试标准入手,考察会话蕴含理论对于澄清说话者意义的局限性,并以此辩护意图在刻画说话者意义中的核心地位。
二、测试会话蕴含的可废止原则与挑战
Grice认为,测试会话蕴含的一个重要标准是明显废止原则EC和语境废止原则CC:“你要记住,一个潜在的会话蕴含p被明显地废止了,如果一定语言形式的言说假定地蕴含了p,可是但不是p或我并没有意思去蕴含p这样的表达是被允许附加的;蕴含p被语境废止,如果能够发现一些情境,在这些情境下言说一定形式的语词将直接不会带来那个蕴含。”④Blome-Tillmann指出:“Grice认为,由于这两个原则中的每一个都是会话蕴含出现的必要条件,故而它们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有用的测试以确定会话蕴含在何时不出现:Grice指出,如果这两个原则中间至少有一个不被满足,那么我们就能确定自己不是在处理会话蕴含。”(11)Blome-Tillmann, “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 and the Cancellability Test”, Analysis, 68, 2008,p.157.
现在,我们主要来考察测试会话蕴含的EC原则。如前所述,在你询问我的就餐意见时,我回答说“我现在还不饿”将会蕴含着“我现在不想去任何饭店就餐”,因为假定说话者“我”遵守合作原则,那么在听者“你”看来——如果我回答了你关切的问题则该蕴含是被要求的。事实上,按照Broome的分析,会话蕴含的推导不是被要求的而是被允许的:听者从相信说话者现在还不饿,推出相信说话者现在还不想去饭店就餐,这是被允许的(12)Broome, John, Rationality Through Reasoning, Oxford: WILEY Blackwell,2013,pp.189-191.。无论如何,站在听者的角度,会话蕴含是一个被允许进行的计算和推导。与此相对应的一个事实是,说话者可以通过附加说明来直接撤销或明显废止这个推导过程。Walczak指出:“一个人可以通过添加一个注销条款以废止蕴含,这时明显的废止就做出了。然而,注销条款的添加必须是被‘允许的’,并且也不能导致‘逻辑上的荒谬’或‘语言学上的冒失’。换言之,注销条款不能导致真值论上的矛盾关系。这就是为什么[以注销条款的方式来]废止常规性蕴含(13)Huang Yan指出:“常规性的蕴含是一种非真值条件的推理,它不是根据言说所说的、以某种一般而又自然的方式所做的演绎推理,而是根据附着于特定语词或语言形式的约定性特征而产生的推理。” (Huang Yan:《Pragmatics》,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年,第54页)例如,从言说“约翰很穷但是他很诚实”可以推理得到“约翰很穷并且他很诚实”,这是基于该言说的真值条件而进行的衍推;但是从该言说推导得出“约翰的贫穷和他的诚实是对比鲜明的”或者推导出“贫穷的人一般都不诚实”就是根据特定语词“但是”的常规性意义而进行的衍推。是不恰当的,而以此废止会话蕴含则是恰当的。”(14)Walczak,G.,“On Explicatures, Cancellability, and Cancellation”, SpringerPlus, 5:1115,2016, pp.1-2.
无论如何,EC和CC原则,一直被认为是识别和测试会话蕴含的基石,是最好的测试(15)参见Portner, P.H., What is Meaning: Fundamentals of Formal Semantic, Oxford: Blackwell, 2005, p.205。。但是,Weiner在2006年对测试会话蕴含的EC提出了挑战。Alice和Sarah正在乘坐一辆拥挤的列车,Alice看上去体格强壮却横躺着占了两个位置,Sarah站在旁边。这时,Sarah对Alice说,[P]“我十分好奇这一点,你让个位置给其他人来坐这一点在物理上是否可能”。此时,该言说的会话蕴含当然是[Q]“Alice应当让出一个位置”。假定现在Sarah加上一句话说,[but not Q]“但是,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应当让出一个位置,我只是好奇你让出一个位置在物理上是否可能”。Weiner指出:“这个例子完全符合会话蕴含被明显废止的形式。但是,这时会话蕴含并没有被明显废止。附加说明后,人们通常认为Sarah一直在强调、甚至是以更加粗鲁的方式强调Alice应该让座。”(16)Weiner, M., “Are All 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s Cancellable?”, Analysis, 66, 2006, p.128.在这个反例中,Sarah所附加的说明更应该被恰当地理解为反讽,因而是加强了蕴含q(即Alice应当让出一个位置),而不是将其废止。该反例对会话蕴含的测试标准所带来的巨大挑战在于,无论如何细致地描述附加说明——例如“我的意思真的是如此”,“我绝对没有讽刺你的意思”如此等等,在此语境中所有的附加说明始终会表达反讽从而加强蕴含,而不是按照该说明的常规意义废止蕴含。
在听到言说P的时候,Alice面临一个抉择:到底说话者意义是按照该言说P的常规意义去理解,还是她要表达某种言外之意呢?毋庸讳言,Alice知道自己是以一种健康的状态呈现在Sarah面前,Sarah也明白Alice了解这一点。因此,Alice在此语境下会做出类似这样的推导:Sarah不会关心我的健康状态——挪个位置出来在物理上是否可能,考虑到当下的情况,她一定是建议我应当让座。这是一个典型的会话蕴含推导的过程。为了测试该语境下会话蕴含是否出现,根据Grice的建议,我们可以引入一个注销条款来直接废止该蕴含:如果该测试通过,那么此时此地我们可以确定会话蕴含出现了,否则这就不是一个关于会话蕴含的推导。然而,当Sarah附加说明[but not Q]时,我们会发现被期待的会话蕴含明显被废止并没有出现。Alice不会从常规意义去理解Sarah的附加说明,相反她会认为Sarah的附加说明是一种反讽,其本质是另一个会话蕴含。
Alice的推导可能是以下面的方式进行的:Sarah明明可以看出我身体健康,因而她就是要我让出位置,但是她却故意说出一个与自己真实想法相违背的说明——“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应当让出一个位置”,这显然是表达一个反讽(17)参见Grice, Paul, Studies in the Way of Words, Massachusetts &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34。。Sarah意图通过附加说明想要表达何种意义呢?也许Sarah就是想表达一个反讽,也许Sarah是觉得之前的言说P过于唐突因而想废止原言说P的蕴含q。但是,会话蕴含是面向听者的语用推导,Alice没有义务去识别Sarah的真实意图,在当下语境中Alice没有理由不认为Sarah的附加说明不是在表达反讽。无论如何,在Alice看来,该附加说明都是在加强原有的蕴含而不是废止它。
一个让会话蕴含理论尴尬的处境出现了:当我们在测试一个会话蕴含的时候(即言说P是否会话蕴含着q),我们又不得不面对另一个会话蕴含(即附加说明[but not Q]是否以反讽的方式加强了蕴含q)。如果我们想让第一个会话蕴含通过明显废止原则EC的测试,我们就必须表明后面的附加说明不是一个会话蕴含。换言之,附加说明依据其常规意义废止了原言说P的蕴含。不幸的是,如果不借助于Sarah和Alice对意图的相互识别,我们没有任何方式来判定Sarah的附加说明不是一个表达反讽的会话蕴含。根据会话蕴含的测试理论,想要判定Sarah的附加说明到底是不是一个会话蕴含,我们只能继续使用明显废止原则EC,然而即便Sarah又一次地附加说明也终究于事无补,因为那只会让我们再把上述的论证过程重复一次。于是,在火车乘坐反例中,为了测试一个会话蕴含是否出现,我们就会陷入对其他会话蕴含进行测试的无穷倒退之中,这才是火车乘坐反例对会话蕴含理论及其测试原则给出的巨大挑战。
如前所述,一个言说的非自然意义与该言说的会话蕴含可能是相互背离的,甚至有可能是相互矛盾的。一方面,根据非自然意义理论,Alice可能识别出Sarah的意图——通过言说[but not Q]废止之前言说P的会话蕴含q,进而会话双方达成了一个成功的交际效应。另一方面,根据会话蕴含理论,Alice没有义务去识别出Sarah的真实意图,因而她会继续将Sarah的附加说明理解为反讽,进而加强了原来的蕴含q。
Grice的会话蕴含理论及其测试原则在此处所面对的困难主要有两个:第一,我们不得不承认言说的非自然意义与它的会话蕴含之间存在着间隙,这使得会话蕴含理论只能处理部分类型的说话者意义。假若Sarah的附加说明确实想要撤回之前的蕴含,那么会话蕴含理论将会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认为Sarah的附加说明不是在表达反讽呢?我们不能认为这些反例是不恰当的,而会认为会话蕴含理论自身是不完善的。无论如何,我们现在更能理解Grice为什么坚持用非自然意义理论和会话蕴含理论共同来解释说话者意义了,“这一方案[会话蕴含理论]的缺陷在于没有说明为什么它在解释说话者意义时总是恰到好处”(18)Grice, Paul, Studies in the Way of Words, Massachusetts &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303.。第二,仅仅限定在会话蕴含理论中,言说P会话蕴含q,这一点是无法通过明显废止原则EC来进行测试的。我们不能蒙着自己的眼睛说,火车乘坐案例中的会话蕴含测试是一个失败的例子,尽管看上去它符合会话蕴含推导的一切条件。由于它通不过EC测试,所以它就不是一个会话蕴含。挽救这一局面的一种可能方案是,借助于Sarah言说[but not Q]时她的意图以及Alice对该意图的识别,Alice终结了她原本进行的推导(即认为附加说明是在表达反讽),进而废止了言说P的会话蕴含q。于是,测试会话蕴含的明显废止原则EC还是被妥善地保留下来了。我们通过意图的相互识别把Alice从会话蕴含测试的无穷倒退中拽了出来。
也许我们的这个结论来得太轻松了,有人会认为火车乘坐反例只是表明听者在理解附加说明的时候违背了说话者的本来意图,这并不表示在做出附加说明之前听者不能按照会话蕴含理论所描述的那样来进行蕴含的推导。只要听者能够根据相关的语境给出蕴含的推导,而且我们能够设想出该蕴含被废止的情形,这就足够了。测试会话蕴含的明显废止原则只需要蕴含的废止是原则上可行的,我们并不需要强调蕴含的废止一定是现实的。
三、对EC原则的挽救
Tillmann认为,火车乘坐反例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有力,它不会从原则上动摇Grice的会话蕴含测试原则EC和CC。Tillmann指出,火车乘坐反例中,言说P所带来的会话蕴含q既可以被语境废止,也可以被明显废止。很明显,存在有一些语境使得Sarah说出P的目的就是想知道Alice挪一下位置这一点在物理上是否可能,而不是意味着Alice应该让座,例如当Sarah作为一个大夫在给Alice看病时。当然,也存在有一些语境使得Sarah说出P会话蕴含着q,但是q是可以通过注销条款而被明显废止的,例如Sarah在观察到Alice受伤的腰后再说出[but not Q]并且Alice也确认Sarah之前没有观察到这一点。火车乘坐案例真正挑战的只是:在类似于火车乘坐的特定语境中,言说P的确会话蕴含着q,并且通过附加说明直接废止q似乎是不可能的。对此,Tillmann建议是将Grice的明显废止原则(EC)弱化为EC*以容纳上述反例(19)Blome-Tillmann, “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 and the Cancellability Test”, Analysis, 68, 2008, pp.159-160.:
EC:在一个语境C中,如果言说P会话蕴含q,那么言说[P且非Q]或是[P但我并不意味着Q]在语境C中是被允许的,并且说话者对q的承诺将据此被废止。
EC*:在一个语境C中,如果言说P会话蕴含q,那么存在有语句Q和一个语境C’使得:
[1]在语境C’中,言说P能够传达q;
[2]在语境C’中,言说[not Q]能够传达(q;
[3]在语境C’中,言说[I don’t mean to imply thatQ]能够传达说话者不在语境C’中蕴含q;
[4]言说[not Q]或[I don’t mean to imply thatQ]在语境C’中是被允许的,并且说话者不再承诺q。
Tillmann认为,尽管在语境C中注销条款[not Q]并不能废止言说P的蕴含q,但是只要存在有语境C’使得该注销条款可以废止会话蕴含q,那么我们仍然可以认为语境C中的会话蕴含满足弱化版的明显废止原则EC*,即使它不满足Grice的原初版本EC。Tillmann认为Grice的明显废止标准依然可以作为会话蕴含的测试标准,只不过它是以一种弱化的形式出现的。Tillmann的建议初看下去是特设性的假定(ad hoc),但是它确实能够容纳EC失效的例子。一个会话蕴含被推导,只要它原则上是可被废止的。至于特殊语境中,它在事实上被废止与否并不重要。
Tillmann的方案似乎是可信的:按照会话蕴含的一般惯例(convention),言说P的会话蕴含q是可以通过EC被测试的,尽管不排除例外情况。具体到火车乘坐反例中,依据惯例我们通常会认为言说P会话蕴含着q,因为该会话蕴含在原则上是可以被废止的,尽管在此语境中Sarah的附加说明并不能事实上废止它。于是我们的讨论似乎又回到了原点。请回忆Saul的观点——不仅言说S的常规意义是一种惯例或常规,而且言说S的会话蕴含也应当依据惯例或常规,即以听者可理解、可计算、可推导的方式得出。不过,这种观点太模糊了,我们有必要对此展开进一步的讨论。
谈及惯例,Lewis指出:“一个群体P使用一种语言L的惯例是指一个L中关于诚实(truthfulness)与信任(trust)的惯例。在L中是诚实的就是以如下的方式来行动:绝不试图使用在L中不为真的任何语句。除非人们相信某个语句在L中为真,否则就要避免使用它。L中的信任就是以如下的方式形成信念:把L中的诚实赋予其他人,当其他人说出L中的某个语句时,这个人就逐渐相信被说出的语句在L中为真并以这个态度对他人的言说行为进行响应。”(20)Lewis, David, “Languages and Language”, In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3, pp.540-511.Lewis刻画了按照惯例来使用语言L的六个特征:(1)在使用L时,有一个关于诚实和信任的规则广泛流传于P中:说话者一般只说那些他相信在L中为真的语句——这是诚实地使用L;通过分享说话者的信念并据此调整自己的其他信念,听话者(或读者)对说话者及其言说进行响应——这是信任地使用L。(2)群体中的成员都相信以上规则普遍流行于这个群体之中。(3)成员普遍遵从这一规则并对此有所期待,正是这种期待通常给每个成员他自身也应该如此遵从的可靠理由。(4)P中的成员都遵从L中有关诚实与信任的规则,这是一种普遍的偏好和选择。(5)L中有关诚实与信任的规则R是有替代选项的。这一特征主要用来描述惯例的任意性和可变更性,因为完全可能有另一种关于诚实和信任的规则R’使得上述(3)和(4)两个条件都成立。此时,规则R’就构成了规则R的替代选择。(6)所有这些规则R是全体成员的共同知识,即没有人相信另有人怀疑它们,也没有人相信另有人相信另有人怀疑它们。
Lewis把惯例视为群体P为了维持彼此交流的旨趣而达到的博弈均衡,从而语句就可以依据其常规意义来表达并传递有能力说话者的真实信念。一个诱人的想法是,把这种语句依据惯例而具有意义的想法扩展到会话蕴含的讨论中来。说语言L中的会话蕴含是依据惯例而被推导的,当且仅当,群体P中盛行着一个关于L中会话蕴含被推导的诚实和信任的惯例:只有当说话者确实意图用言说P来蕴含q时,说话者才会言说P,否则他就会避免这么做;听话者把会话蕴含的这种诚实使用赋予说话者,并且相信当说话者言说P时他确实会话蕴含着q;以上依据惯例而进行的蕴含推导是群体P的共同知识。
然而,这样的说法显然是经不起推敲的。言说P的常规意义是语言共同体内所有成员唯一的、现实的选择,与此不同的是言说P的会话蕴含却是多种多样的,这一点可以从双关、隐喻等语言现象中轻易地发现。在火车乘坐反例中,Sarah既可以按照附加说明的常规意义来取消蕴含,也可以按照反讽的方式来加强蕴含,相关的语境信息并不足以让听者判断哪一种方式真实地反映了说话者的意图。因而,检测说话者是否按照言说的常规意义来表达信念是可行的,因为我们可以通过一些语用学上的事实去判断他是否真实地持有这一信念,但是仅仅通过语用学事实来确定说话者真实想要表达的意义却是很难实现的,毕竟说话者有太多的方式通过同一个言说来表达各种不同的意义,甚至是彼此对立的意义。修改后的明显废止原则EC*只是表明言说P的会话蕴含q原则上可被废止,即存在有废止该会话蕴含的语境,但是它并没有解释在火车乘坐反例中会话蕴含是如何事实上被废止了。火车乘坐反例不是用以挑战会话蕴含理论的一个坏例子,我们必须在不借助交际意图这一概念的前提下,把Alice从会话蕴含测试的无穷倒退中挽救出来。仅仅依靠会话蕴含理论显然做不到这一点。
结 论
言说的会话蕴含和它的常规意义在规范性程度上是不一样的。在Lewis那里,群体P在使用语言L时所遵从的惯例是唯一的、现实的选择,即语句的常规意义是唯一确定的。正因为如此,Grice才认为,言说的常规意义加上一些语境的信息(以明确指示词、索引词的指称)可以唯一地决定言说的真值条件。会话蕴含是说话者的言外之意,它是不进入言说的真值条件的,因此言说的会话蕴含是可以被废止的,并且会话蕴含的废止并不会和言说的真值条件构成矛盾。由于Grice坚持区分言说的蕴含和言说所说出的内容,因此是否可被废止就成为辨别二者的一个重要标准。言说所说的内容是不能撤销的,因为不能做出前后不一致的言说;常规性蕴含是依据特定语词和语言形式的特征被带入的蕴含,它的撤销会违背语言的常规用法,从而导致语言学上的“冒失”;会话蕴含无疑是可撤销的,只要我们恰当地给出一个语境条件(语境废止)或直接表明说话者并无此意(明显废止)。总而言之,在Grice看来,会话蕴含的可被撤销是揭示会话蕴含本质的一个最重要的标准,也是测试会话蕴含的基石。
如同一开始时所谈及的,言说的非自然意义主要是听者向说话者的“适应”——听者知道说话者有让他产生特定信念的意图,并且他也据此产生了相关信念;另一方面,言说的会话蕴含则主要是说话者向听者的“适应”——说话者知道为了表明其遵守合作原则,通过言说P意味q是被要求的,并且说话者也知道听者明白这一点。正因为适应方向的不同,总是存在有说话者所意图表达的和实际上该言说所蕴含的这两者之间的间隙。在火车乘坐反例中,我们能够想象Sarah想要通过言说[but not Q]以撤回蕴含q时的无可奈何:她被假定是遵守合作原则的;她知道只要她被假定遵守合作原则,言说[but not Q]就会被Alice理解为反讽,因而加强了q而不是废止它;Sarah知道(并且她也没理由反对Alice认为她知道)Alice肯定会将[but not Q]理解为反讽。但是,她除了说出“我并无意叫你让座”之外,她还能通过什么方式来撤销原本的蕴含呢?她唯一的期待可能是:Alice,丢开会话蕴含吧,请看看我真诚的双眼,领会我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