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灯
——悼徐勇
2020-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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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没有资格写徐勇的。我只不过写一写自己的过往。
我本来答应了自己和朋友,不再熬夜,但明早的追悼会,我若是不曾为你写下一篇文,又有何面目见你。
我想,明天的八宝山殡仪馆东礼堂,纵使是黑白的,也必放着金光。因为,我以为的徐勇,是哪怕死了也仍然热血沸腾的人。
你要传递的,必不是哀伤,而是新闻人的精神光芒,是阔别已久的激情、搏命、梦想与荣光。
我曾说,从20日傍晚在宣武医院急诊楼,到太平间,再到今天,我作别的是徐勇吗,我作别的是自己整个青年时代。从20岁第一天进新华社,到现在35岁,整整15年。
我这辈子遇到的第一个领导是你,是幸也不幸。我那时候才20岁,白纸一张,第一天怯生生上班,你说不要叫老师,要直呼名字叫徐勇。
我2004年入社进专特稿。那一年,很特殊,刚取消发放稿费。一下子,再没有其他处室的人给专特稿写稿。专特稿迫不得已勒紧裤腰带,过最苦最难的日子。
我反正没见过有稿费的日子什么样,也没见过其他轻松的工作什么样,来了没几个礼拜就开始上大夜,从晚上10点通宵达旦写稿。一个大夜班3个人,6条千字稿、10条消息,上厕所都跑着去,写得慢要上午九十点才能下班。
你在给时任《潇湘晨报》国际版编辑的邮件里说:“其实我们是在死亡线上挣扎。如果不是因为有一份忠诚,对纯粹新闻的忠诚,我们无以支撑。我们内部的变化,你可能没有办法从近期稿件质量角度判断。这是我的成功。”
大家靠你精神力量的感召支撑。很难抱怨,因为你在以玩命的姿态工作,比我们更辛苦。你仿佛住在社里,从早到晚不着家。看着你,没人好意思抱怨。
你给我们煮粥,给我们刻CD盘,给我们拖地。你煮好银耳莲子羹,一碗碗端到我们电脑前;你拖地拖到我面前,我唯一要做的是抬脚。
上通宵大夜,偶尔忙得过来的时候,会有同事出去填肚子,回来给我带一碗面。我熬夜胃口不好,稿子又写不完,吃几口不吃了,你就把我剩的半碗面吃了。居然有这样的领导吗?
你隔三差五请吃饭,自掏腰包,票当面撕掉,决不报销。下了班,你经常开车挨个儿把我们送回家。
你不但给我们送各种玩意儿,还给每个人爸妈送。谁家里几口人你全记得。一会儿给我爸妈送个电炖盅,一会儿又给谁家娃送个安全座椅。是领导,还是圣诞老人?
稿子有错是要被骂的。谁都怕你,绝大多数被你骂哭过,包括我在内。虽然我15年只被骂过一次。
通宵夜班上完都上午九、十点了,我两眼发直,出新华社南门时看见有车来都不躲。走到马路对面,接到电话,被暴骂一顿,当场哭了。
“的”字能不用就不用,要用短句,少用形容词,多用直接引语和白描,不能有一句废话,这些耳提面命已深入骨髓。
你是严父,是慈母,是恩师,但这些形容你都不准确,你更像一只老母鸡,每天“咯咯咯”叨个没完,把我们都护在你翅膀底下。
我在前方的时候,你是后方亢奋的明灯,果断告诉我怎么做,打来一剂又一剂强力鸡血针。澎湃的激情和热血会感召,会传染。
你曾重批一名前方记者。你特生气:“他居然说‘我也要睡觉啊’!睡什么觉!这个时候还睡觉!”我记忆犹新,是因为我当时太惊讶。原来遇到重大突发事件,连睡觉都是可耻的。
湖南省新邵县“5·31”特大山洪,100多人死亡。我在灾情最重的太芝庙乡马家岭村,7小时徒步30公里山路采访,手脚并用地爬。你就是我手里的红色三星翻盖手机,前后几百条短信,告诉我怎么做。你一直都在。
我3000字的大特稿,全是直接引语和白描。只有详实的采访和扎实的稿子,才对得起你。
抗战胜利60周年,你派下专特稿数队人马,在各省采访八九十岁的抗日老兵,在最后关头,抢救性留下大量珍贵史实。因为,绝大多数老兵都活不到抗战胜利70周年。
血战孤城的机枪手李超、调查日军细菌战罪行的陈玉芳、南京大屠杀中满门被害的夏淑琴……全是珍贵的口述历史,篇篇精品。
那是我记忆中你最意气方遒的时候,坐帐军中,指挥若定。我们做的是多么有意义的事情,那些是在历史长河中不会褪色的新闻。
写常德会战那一篇,我开篇一句:“南门外,常德城,62年前。”我特别不放心地给你发短信,要你千万别改成“62年前,常德城,南门外。”你回:“放心。我有品位。”
你常说做新闻要有品位。你对文字、对稿件近乎刻薄的要求,都是因为你要做的,是最有品质的新闻。
海地地震,20多万人死亡,8位中国维和英烈牺牲。殉职的第八支中国驻海地维和警察防暴队政委李钦,多么像你。
防暴队汽车修理员兼驾驶员王铋说李钦:“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做什么都想着别人。每位队员家里有什么亲戚,家里有什么事情,他全都清清楚楚,对每一位队员都爱护有加。”
是不是像你?
防暴队一分队指导员李治全说李钦:“政委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常说‘事不过夜’,每天睡不到4个小时。”
是不是像你?
李治全说李钦:“为了这块营地,政委付出了无数心血……能感觉到他对营地有着无限的牵挂、无限的留恋。”
是不是像你对专特稿?
十年前,我发回中国驻海地维和警察防暴队员追忆政委李钦的大特稿,你亲手改。末了,你还把专特稿每个人叫到17层来看这条稿子。
当时防暴队员王润泽跟我说李钦:“你知道吧?他是我们的老大。我们没有老大了。”
十年后,行了,我们也没有老大了。
11月20日下午,在心梗胸痛症状明显的情况下,你还在改稿子。14时34分46秒,你提交了用生命改的最后一条稿子。半小时后,15时05分,你发微信说:“1702,需要急救。”
最快速度送到医院。医生痛惜不已!
20日晚,多少人自发赶来宣武医院送你。急诊楼3层楼道里站满了人,个个在哭。我没在哭,我在数人,数啊数,怎么也数不清楚。
人潮浩浩荡荡地从急诊楼送你去太平间。那夜寒风如刀,太平间外露天站着的人却轰都轰不走。
21时左右,光站着不动的,我就数到了59人,再加上来往奔忙帮助操持后事,以及络绎不绝赶来的人,我估摸总数在100人左右。
医院的人没见过这种架势,都在打听,是什么样的人,能让这么多人大晚上、冒着严寒,赶去医院看他最后一眼。
人心是最好的墓碑。我为你骄傲。
好了,天蒙蒙亮了。我也不用睡了,直接去八宝山向你交稿吧。
你走了以后,我好好反省了自己。
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现在才来追悔,就没有好好关心过你。我反省自己,一日日颓靡,以前对新闻的激情哪里去了?
逝者已矣。我还是做好两件事:一是在身体里重燃你留下的信念之芒,像你一样振奋拼搏;二是按照你的期望,尽可能纯粹,尽量不世故。
这几天看你的稿子,还是喜欢你写张纯如逝世十周年那一篇。你自己用作结尾的那首诗,想必是你现在想对我们说的话:
“请别伫立在我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也没有长眠不醒
请别伫立在我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也从来没有离开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