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六一诗话》窥探欧阳修对梅尧臣的书写态度
2020-01-10田海霞
田海霞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六一诗话》多是以文人之间闲谈论调为基本,然后取其谈笑事例随记而成。文章中出现频率较高的一位谈笑者就是梅尧臣(字圣俞)。在《六一诗话》中,具体写到梅尧臣的共有8 则,所涉及的内容有关于梅尧臣诗歌的艺术特色,有将梅尧臣与其他诗人的诗歌创作风格对比的,有对梅尧臣人生的同情与悲鸣的描写,有与梅尧臣直接探讨诗歌的创作主张以及影响诗歌评价的因素分析。但总体而言可分为三类:一是对梅尧臣诗歌创作特点的评价,二是对梅尧臣人生境况的描写,三是两人对于诗歌创作宗旨及诗歌评价因素的探讨。
一、以“史家态度”书写梅尧臣的诗歌特点
“前人诗话之弊,不过失是非好恶之公。”[1]560是非好恶的判断评价是诗话总体的一个特点,公允性的问题也是不可避免的。同样,《六一诗话》中也不乏对各类诗人诗风特点的展现,尤其对于梅尧臣的叙写更具特殊性。欧阳修多次称其诗歌为“绝唱”,而且在具体评析时也是充满赞赏和推崇的态度。但是,整体而言,欧阳修还是秉持了史家“不偏不倚”的公正态度,只是这种“公正”并没有从正面表现,而是通过侧面对照的描写呈现,即在积极评价的基础之上保留优劣之意,既达到了较高评价梅尧臣诗歌创作的目的,又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史家不偏不倚”的态度。如第14 则:“圣俞、子美,齐名一时,而二家诗体特异。子美笔力豪隽,以超迈横绝为奇;圣俞覃思精微,以深远闲淡为意:各极其长,虽善论者不能优劣也。”[2]47欧阳修将梅尧臣与苏舜钦的创作风格进行对比,认为两人各有其特点,且两人亦有比肩之称,南宋刘克庄称梅尧臣为宋诗的“开山祖师”,清人叶燮也认为“开宋诗一代之面目者,始于梅尧臣、苏舜钦二人”[3]67。欧公虽言及“不能论优劣”,但是基于作者主观审美意识的存在,在余下诗话内容的描写中,欧公更倾向于苏舜钦“气尤雄,万窍号一噫。有时肆颠狂,醉墨洒滂霈”的创作特色。
第5 则:“梅圣俞尝于范希文席上赋《河豚鱼诗》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2]11欧阳修给予的肯定评价为:“作于樽俎之间,笔力雄赡,顷刻而成,遂为绝唱。”有此评价,是因为梅尧臣展现了笔力雄赡的文辞特点,“只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且一反固有“构思极艰”的创作特点,使至“顷刻而成”。但同时欧阳修也指出“圣俞平生苦于吟咏,以闲远古淡为意”,诗歌韵味会有所减少;以“顷刻而成”代替“构思极艰”,少了“诗穷至死”的磨炼。因此,面对梅尧臣“顷刻而成”的创作特点,欧阳修更看重梅尧臣“构思极艰”后营造出来的“闲远古淡”。
二、以悲叹同情的态度书写梅尧臣的诗性人生
欧阳修在《梅圣俞诗集序》中对梅尧臣人生境况进行了详述:“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予友梅圣俞,少以荫补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余年。年今五十,犹从辟书,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4]1162梅尧臣一生困顿,仕途坎坷,欧阳修在这篇序文中以极尽深情的态度对其进行描写。这在《六一诗话》中仍有体现,如第8 则:“一日会饮余家,刘原父戏之曰:‘圣俞官必止于此。’”后又曰:“昔有郑都官,今有梅都官也。”[2]21欧阳修虽以一则幽默的笔调记录,但是其中不乏世事多变后的悲凉与人生无奈之感。“圣俞颇不乐……而今人但谓之‘梅都官诗’。一言之谑,后遂果然,斯可叹也!”欧阳修对其人生戏剧性的预言,充满悲叹之情。此处将“梅都官”与梅尧臣相比,对比的不仅是诗歌特色,更是相似的人生经历。及至后来,郑都官的诗歌多已不行于世。后人将梅尧臣称为“梅都官”,欧阳修不仅叹座客对梅尧臣人生遭遇的一语成谶,而且对梅尧臣的失意人生充满悲怜之情,其中也有更多的思虑:梅尧臣的人生遭遇是否也如同郑都官一般,只留片段诗名在世?后世能否正确认识梅尧臣的诗歌价值?
三、以积极肯定的态度书写梅尧臣的诗论主张
前两节皆是以欧阳修的角度论及梅尧臣,梅尧臣只是作为一个客观条件被放入诗话中;也有章节是将梅尧臣作为一个主体,与欧阳修共同讨论诗歌的创作主张,从不同的角度来揭示个人对诗论的看法。欧阳修与梅尧臣直接参与对话的内容有3 则,所涉重点各有所偏,详论如下:
(一)意语新工的创作论
欧阳修和梅尧臣第一次对话出现在第13 则:
圣俞尝语余曰:“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贾岛云‘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姚合云‘马随山鹿放,鸡逐野禽栖’等是山邑荒僻,官况萧条,不如‘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为工也。”余曰:“语之工者固如是。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何诗为然?”圣俞曰:“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殆难指陈以言也。”[2]43
这则是欧阳修和诗人梅尧臣就诗歌创作主张展开的讨论,可概括为一语一问一答。一语:梅尧臣将诗歌理论主张展现出来,即意语新工才能出新意;用贾岛的“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和姚合的“马随山鹿放,鸡逐野禽栖”与“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相比,前者言语浅显易懂,并没有很多的精工雕琢;后者以符合诗歌创作的意语新工而被赞扬。欧阳修一问,即“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何诗为然?”梅尧臣一答,即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方能为极致之诗。何为极致?梅尧臣从作者和读者的两个方面来回答这个问题:对于作者而言,应从自己内心情感出发去创作;对读者而言,读者能会其意,与作者的情感达到共鸣,便为知其然。通过这种特殊的问答形式,欧阳修一方面展示了梅尧臣的诗歌创作主张,另一方面突出个人对其观点的认同。
(二)感同身受的品评鉴赏接受论
欧阳修和梅尧臣第二次对话出现在第21 则:
圣俞平生所作诗多矣,然公独爱其两联,云:“寒鱼犹着底,白鹭已飞前。”又:“絮暖鮆鱼繁,露添莼菜紫。”余尝于圣俞家见公自书手简,再三称赏此两联。余疑而问之,圣俞曰:“此非我之极致,岂公偶自得意于其间乎?”乃知自古文士不独知己难得,而知人亦难也。[2]69
此段论述,欧阳修旨在说明读者本身的接受心境与作品之间产生的联系,读者的审美心理机制所构成的阅读期待视野与阅读动机对作品的理解之间也有很大的关系。读者与创作者有类似的经历,方能知其中奥妙。梅圣俞所言的“此非我之极致,岂公偶自得意于期间乎?”便是这样的道理,并不说是他写得有多出色,而是此两联正合了晏公的心境,突出了在鉴赏过程中读者自身的体验也会影响对于作品的评价。
(三)音韵驰张有度的风格论
欧阳修和梅尧臣第三次对话出现在第28 则:
而余独爱其工于用韵也。盖其得韵宽,则波澜横溢,泛入傍韵,乍还乍离,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类是也。得韵窄则不复傍出,而因难见巧,愈险愈奇,如《病中赠张十八》之类是也。余尝与圣俞论此,以谓譬如善驭良马者,通衢广陌,纵横驰逐,惟意所之;至于水曲蚁封,疾徐中节,而不少蹉跌,乃天下至工也。圣俞戏曰:“前史言退之为人木强,若宽韵可自足而辄傍出,窄韵难独用而反不出,岂非其拗强而然与?”坐客皆为之笑也。[2]90
这则讨论梅欧一改常态性的直白交流,转而以主题论的方式,即以韩愈诗韵特点为例进行探讨。其具体的浅谈步骤为:先由欧阳修提出“宽韵”与“窄韵”的论点,并阐明个人观点,即“余独爱其工于用韵也”;接着指明了“余尝与圣俞论此”。“此”即是指诗韵。欧阳修谓其“宽韵”,如“善驭良马者,通衢广陌”,即擅于驰骋纵横;谓其“窄韵”,如“水曲蚁封,疾徐中节,而不少蹉跌,乃天下至工也”,即能适应蚁曲小道,而不至于被颠覆,此是诗韵转换之极致。梅尧臣加入了更为诙谐的论调,谓其“宽韵可自足而辄傍出”,即随意自然化;以幽默式的反问笔调谓其“窄韵难独用而反不出,岂非其拗强而然与?”即肯定韩愈诗歌的用韵特点,不会因为使用“窄韵”造成诗文“拗强”的特点。论点看似是对韩愈诗韵特点的分析,实则是在欧阳修提出诗论观点的基础上对欧阳修观点进行了认同性附议。可见,这则对话并不是直接展示梅尧臣的诗韵主张,而是通过欧阳修的评析,从侧面凸显梅尧臣的诗韵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