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伤寒论》中通法的应用
2020-01-10李奕诗李赛美
李奕诗 李赛美
通,《说文解字》云“通,达也”“达,行不相遇也”[1],亦即畅调无阻之义。又《周易·系辞》言“往来不穷谓之通”“推而行之谓之通”[2],以阐释天地变通、通行之道,中医学引入“通”的概念,较早可追溯至春秋战国时期的《黄帝内经》,无论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体正常生理功能及生长发育,或是机体功能失调时的病理变化,“通”的思想均有所体现。至汉代,“通”的思想在《伤寒杂病论》中开始得到充分体现和运用,针对人体脏腑经络、气血津液之“不通”,张仲景“通”以治之。今笔者经过认真研究及梳理,试总结《伤寒论》中“通”的思想及运用。
1 平人贵通,以通为治
1.1 人以“通”为安
人作为有机整体,脏腑、形体、官窍以经络相沟通,气血津液循环周身,畅通无阻,方可维持人体正常生理功能,一如《灵枢·本藏》言“血和则经脉流行,营复阴阳……经脉通利,肢节得安矣,此人之常平矣”[3]96-97。否则,即如《素问·调经论篇》云:“五脏之道,皆出于经隧,以行气血,血气不和,百病乃变化而生”[4]119。故《素问·上古天真论篇》强调“气脉常通”[4]2,《灵枢·经脉》亦云“经脉者,所以能决死生,处百病,调虚实,不可不通”[3]31。可见“通”是维持人体正常生理功能的基础,而“不通”则为滞、为郁、为壅、为停,易百病丛生。张仲景在《金匮要略》中提出“若五脏元真通畅,人即安和”,强调了人以“通”为常、为贵,以“不通”为病的思想观念[5]。吴谦等人在《医宗金鉴·卷十八·订正仲景全书金匮要略注篇》中将《藏府经络先后病脉证第一》篇誉为“此篇乃一书之纲领,前人误编为次篇,先后失序,今冠于首,以统大意”[6],无论是伤寒或是杂病,从三阴三阳辨或是从脏腑辨,众多疾病发生的关键病机多可归结为“不通”,由此强调了张仲景对“五脏元真通畅”的重视。《伤寒论》中虽无明文提及“通”,然笔者以为,“阴阳顺接”“阴阳自和”便是“通”,亦即“五脏元真通畅”所言。
1.2 治有“通”之法
《素问·热论篇》所云:“三阴三阳,五藏六府皆受病,荣卫不行,五脏不通,则死矣……治之各通其脏脉”[4]62-63。即针对“不通”为病,通以治之,此在《黄帝内经》已有诸多论述。如《素问·至真要大论篇》所言之“逆而从之,从而逆之,疏气令调”[4]185-189,又如《素问·气穴论篇》“以溢奇邪,以通荣卫”[4]108,《素问·三部九候论篇》“索其结络脉,刺出其血,以见通之”[4]44,再如《素问·六元正纪大论篇》所言“木郁达之,火郁发之,土郁奇之,金郁泄之,水郁折之”[4]174等,上述种种,无论从气血、经络或是脏腑的角度出发,针对“不通”,都强调了通以治之,而《伤寒杂病论》更是将“通”之理法通过方药体现得淋漓尽致。
如《伤寒论》第337条:“凡厥者,阴阳气不相顺接,便为厥。厥者,手足逆冷者是也”[7]59。《伤寒论讲义》将其作为厥阴病厥证之总病机[8]239,若放之于三阴三阳,或可作深入理解。不相顺接者,可为郁为结,为痞为硬,为痹为厥等;或寒或热,或气或血,或痰或水,或蛔或食等,实则是为不通也。无论治之或以舒畅透达,或辛开苦降,或通痹,或回厥,均“通”以治之。再如《伤寒论》第58条:“凡病,若发汗,若吐,若下,若亡血,亡津液,阴阳自和者,必自愈”[7]25。《伤寒论讲义》将其归为太阳病欲愈候,指出经汗、吐、下祛邪之法治疗后邪实已去,虽致体内津血亡失,但人体通过自我调节,可自愈,强调阴阳自和是各种疾病自愈的基础[8]119-120。依笔者所见,该条文实则暗含“通”之理法与目的,王飞等[9]也认为第58条可作为《伤寒论》阐明“通法”基本原理的纲领性条文。因太阳之表郁闭不通,故汗而发之;因阳明之里壅滞不通,或因而越之,或引而竭之,或泻之于内。祛邪之品不乏辛散温燥,耗气损津伤血,但其目的均为了疏达肌表内里、畅通脏腑经络、通调气血脉道,以求阴阳自和。
因此,“通法”作为治疗大法,区别于北齐医家徐之才药物分类法中的“通”,后者为狭义的“通法”,是以“通可去滞”阐明“通”之功用。而广义的“通法”,是指通过疏调脏腑经络、气血津液的滞郁壅停以排除邪气,达到邪去正安,阴阳归于调和的各种方法[10],故张继烈等[11]总结认为《黄帝内经》所提及的诸如引涎、漉涎、嚏气、追涙、洗、熨、熏、蒸、涌吐、发汗、通下等方法都可算作广义的“通法”。清代程钟龄《医学心悟》所提出的“汗、吐、下、和、消、清、温、补”中虽无“通法”之说,但王飞等[9]认为八法之汗、吐、下可概括为通法,温、清、补为平法,和、消为通平并用,其中消法兼治水分和血分。又如杨仁旭认为只要能达到《素问·至真要大论篇》所载“疏其血气,令其条达,而致和平”[4]188的目的,皆可视为通法[12]。
笔者认为“通法”虽不在八法之列,亦不在八法之外,实则有所贯穿。张仲景虽未在《伤寒论》明文指出“通法”的运用,但文中诸多理、法、方、药均涉及到“通”的理念,俞根初在《三订通俗伤寒论》有言:“凡伤寒病,均以开郁为先,如表郁而汗,里郁而下,寒湿而温,火燥而清,皆所以通其气之郁也。病变不同,一气之通色耳。塞则病,通则安,无所谓补益也”[13]。从此角度出发,若是能使人体趋于甚至达到“阴阳顺接”“阴阳自和”的目的,未尝不可视为广义的“通法”,而这在《伤寒论》中是有所体现的。现从汗通表闭、通下里邪、涌吐通滞、通和气机、用阳通阳、以通为补六方面对《伤寒论》“通以治之”进行概述。
2 《伤寒论》“通以治之”诸法
2.1 汗通表闭
汗法的理论来源于《黄帝内经》,书中详尽地记载了出汗的生理、病理及汗法的临床应用,正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所言“其在皮者,汗而发之”[4]13,又如《素问·至真要大论篇》谓“开发腠理,致津液,通气也”[4]185-189,从此角度言,汗以开表、汗以通之,是达到表里“阴阳顺接”“阴阳自和”的可行方法。
《伤寒论》中汗法相关的条文多达140多条,相关方剂更是有45首[14],汗法当属张仲景“通法”之首。若以速、缓、大、中、微、小论发汗[15],根据表闭、津气失和的类型和程度不同,可选择不同的发汗法。如速汗大汗解表实,麻黄汤之类;表解而里热清,大青龙之功。缓汗解肌表之虚,桂枝汤之类;表和而阳气温,桂枝加附子之功。中汗如麻黄连轺赤小豆汤,发汗利水退身黄;又如小柴胡汤,和调少阳战汗解[14]。微汗而通里壅热郁,有麻黄杏仁甘草石膏汤;微汗而扶里阳虚微,有麻黄细辛附子汤之类。小发其汗而治身痒,更有桂枝麻黄各半汤等桂麻合方可参。
《伤寒论·伤寒例》言“太阳受病也……少阳受病也……阳明受病也……此三经皆受病,未入于腑者,可汗而已”[7]13,根据由里至表汗出的道路[16],若依照表里顺逆发汗,则不唯独三阳病可汗通表闭,三阴病若“未入于腑者”,亦可汗以治之,此即郭雍《伤寒补亡论》所言“阴阳之中,又当各详其可汗可下而施行之”[17]。因此,“汗以通之”的思想不仅在《伤寒论》三阳病篇可见,三阴病篇亦可寻。实际上不唯独感受外邪、肌表营卫津气失调之六经病,杂病若见表里气血津液郁闭不通,腠理水道失和,只要正气尚足,均可考虑汗以治之。由此可知,汗法的目的不在于发汗,而在于通调表里,调和津液、气血、营卫,最终达到表里“阴阳顺接”、体表“阴阳自和”的目的。
2.2 通下里邪
《素问·五藏别论篇》言:“所谓五藏者,藏精气而不泻也,故满而不能实。六腑者,传化物而不藏,故实而不能满也”[4]22-23,故知六腑以通为用,以降为顺。又如《素问·通评虚实论篇》所述“五藏不平,六府闭塞之所生也”[4]59,故知腑气不通则脏气难安,欲安中和五脏,常得通里降六腑,而腑气不通多因实邪阻滞,邪气内阻又常加重腑气壅满,对此张仲景治以通下逐邪,因势利导,引邪气从前后二阴而出,此即《黄帝内经》“其下者,引而竭之”“中满者,泻之于内”“留者攻之”通里思想的应用。
《伤寒论》中“有形实邪”包括水邪、痰湿、湿邪、瘀血和肠间糟粕5种[18],糟粕壅滞胃肠最为常见,治法可参三承气汤寒下以攻热结、麻子仁丸润下以泻燥结、三物白散温下以通寒实。若为水热互结胸膈之大结胸证,治以大陷胸方逐水泄热畅胸膈;饮停胸胁之心下痞硬满,十枣汤攻邪逐饮利胸胁;水热互结下焦之烦、呕、利、渴,与利水清热之猪苓汤;湿热互结中焦肠腑,或致发黄,或为下利,治或以茵陈蒿导湿热从二便出,或以白头翁利湿泻热而止利。再有瘀热互结下焦,或腹痛,或神狂,桃核承气汤、抵当汤通瘀泻热破积均可参。
上述种种,无论是泻下肠间糟粕,或是通利水湿停饮,或是逐散互结瘀热,无非畅通里气,以致和调脏腑,安神定志,人即安和。即便是虚人,通下里邪亦是重要的安正方法,如279条太阴病而见大实痛,予桂枝加大黄汤;再如280条“设当行大黄芍药者,宜减之,以其人胃气弱,易动故也”所言,若内里受邪所阻,亦当视邪实轻重予以通下。
2.3 涌吐通滞
《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曰:“其高者,因而越之”[4]13,点明吐法适应症及就近祛邪、因势利导的治疗思想。《伤寒论》在学习前人的基础上,通过瓜蒂散将理论与临床结合。条文第166条言“病如桂枝证,头不痛,项不强,寸脉微浮,胸中痞硬,气上冲咽喉不得息者,此为胸有寒也,当吐之,宜瓜蒂散”[7]41,此“胸有寒”应为“胸有邪”之义,即病在上焦胸部,水湿痰饮实邪阻滞,在正气尚有祛邪外出之势的情况下,因势利导,通过瓜蒂散涌吐之功自上给邪气以出路,开通郁结,使气血归于和顺通畅、“阴阳自和”。
除此之外,第221条栀子豉汤方后注所言“得快吐者,止后服”[7]28,对此郭强中[19]认为当出现阳散太过致阳隔于上,“水药不得入口”的栀子豉汤证时,可通过涌吐损阴之法来重新平衡阴阳,使阳降阴升,“阴阳自和”。据此,《伤寒论》中栀子豉汤的加减方,均可视“得吐者,止后服”为用药尺度,致吐以升阴降阳,此为“吐因吐用”之法,亦是《伤寒论》涌吐通滞的体现。
2.4 通和气机
不少学者将“阴阳自和”作为病愈的标准,采取调和上下升降、调和表里出入、调和营卫气血、调和阴阳寒热、调和脏腑气机等方式,以和解之法治疗外感及内伤诸多病症[20],并逐渐形成了“和法”理论与实践基础,在“和”剂的方药配伍中常见辛开苦降法这一配伍原则,该法首见《素问·至真要大论篇》,篇中风、湿、火、燥、寒淫于内,均见辛苦相配。
张仲景遵辛开苦降法,创制了代表方——三泻心汤,针对中焦气机痞塞不通,以半夏、干姜辛温开散解郁通塞,黄连、黄芩苦寒清热降泄通降除痞,寒温并用,恢复中焦气机升降。再如小柴胡汤,柴胡之辛,黄芩之苦,复肝之疏泄,通表里气之壅滞。又如四逆散,以柴胡之辛散、枳实之苦降,通阳郁而回厥;此外,尚有附子泻心汤、干姜芩连人参汤、黄连汤、乌梅丸等方,从大辛大苦至微辛微苦,无不蕴含辛开苦降、通和气机之意。若“和”以致“阴阳自和”,实际亦当是“通”的体现。
2.5 用阳通阳
通阳二字首见于《中藏经》“灸,起阳通阳”[21],灸以通阳是最初的通阳手段。《伤寒论》中虽未言明通阳之法,却也多有通阳之实。如北宋韩祗和《伤寒微旨论》所言“伤寒乃郁阳为患”[22],阳气内郁不通是伤寒发病的重要病机,其实不唯伤寒病,郁阳不化水,水不利可发为水气病;郁阳不温经,风寒湿凝经脉可致痹痛;郁阳不暖血,血寒不行可致瘀等,《伤寒论》的治疗从温通着手,用阳药以通阳气。
如第71条膀胱气化不利,津不得上承致消渴,水结下焦致小便不利,五苓散治之,方中不用行气药而独用一味桂枝,恰恰体现了通阳气以利小水之法,以达水津四布之效,因此更有医家称其为“通阳第一方”。此外,又如第357条热毒蕴结咽喉,阳郁不通之咽喉肿痛,方用麻黄升麻汤,其中大队清热育阴药中配伍麻黄辛温宣肺散邪,桂枝温通达郁阳而启奏。再如第67条中焦水饮为患而见心下逆满、气上冲胸者,茯苓桂枝白术甘草汤温脾通阳,利水降冲。第301条少阴里阳不足,寒邪郁表,麻黄细辛附子汤通阳散寒。或遇阴阳格拒之白通汤证、通脉四逆汤证,在阳越欲亡之际,藉一味葱白交阳入阴,以致阴阳两和。《伤寒论》通阳之法,常用温热之药,然非主以大温大热大燥之品,亦非纯用阳药,寒温配伍得当,一二味亦可通达郁阳,以求“阴阳顺接”,此为张仲景通阳之妙。
2.6 以通为补
《黄帝内经》归纳了五脏六腑的生理作用及特点,清林佩琴在《类证治裁·内景综要》中承前思想,指出“五脏藏精不泻,满而不能实,故以守为补焉;六腑传化而不藏,实而不能满,故以通为补焉。”其意指顺应六腑“通”的生理特点,采用“通”下的方法,使六腑邪实去而“阴阳自和”,从而维持正常生理功能[23]。
《伤寒论》中“以通为补”的典型思想代表当属“泻热存阴”。清代陈修园在《医学三字经》中总结《伤寒论》“存津液,是真诠(存津液是全书宗旨,善读书者,读于无字处)”[24]。无论是第252、253、254条条文所言之阳明病三急下证,或是第320、321、322条条文所论少阴病三急下证,均旨在峻下热结,畅通腑气,从而保存津液,是通以和腑,通以存津,以通为补。此外,根据阳明、少阴三急下证,还可对“以通为补”的运用指征加以归纳,一为致虚的“邪”, 二为邪致的“虚”或失衡,二者当同时具备。
3 思考与展望
《伤寒论》强调“通”的重要性,但同时亦强调可“通”、不可“通”的时机。如“血少”“亡血”“亡津液”或“亡阳”“血弱气尽”等,津液、气血受伤或阴阳大伤,精气不充,正气已虚者,不可汗以通表,强发汗,轻者再伤津气,重者亡阴、亡阳。又如“太阳与阳明合病,喘而胸满者”“太阳病,外证未解”的表证未解,或“不能食”“脉迟”“腹满而吐,食不下,自利益甚,时腹自痛”“少阴病,脉微”等正气亏虚以及“腹微满,初头鞕,后必溏”“其热不潮”的腑实未成,均不可通下。再有涌吐伤津耗气,逐邪峻猛,凡阴阳俱虚、亡血虚家、脾肾阳虚、膈上寒饮等均不可吐以通滞。总结而言,即第23条“脉微而恶寒者,此阴阳俱虚,不可更发汗、更下、更吐也”[7]20。邪气盛而正气充,可通,正气虚时则应“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由此,把握“通”的宜忌与时机同样是《伤寒论》通法研究的重要部分。
综上所述,“通”是张仲景学术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治法组方及众多条文方证中得以体现,通法可贯穿“八法”,“八法”可寓“通”之意,治疾以通,以求“阴阳顺接”“阴阳自和”。当今社会,众多疾病的产生与“不通”密切相关,继续深入研究《伤寒论》之“通”也必将对临床实践产生积极的指导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