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学经典诗化教育探索
——以《声律启蒙》《笠翁对韵》为例
2020-01-09宋丹,余芳,胡平
宋 丹,余 芳,胡 平
(1.凯里学院,贵州凯里 556011;2.凯里市第十五中学,贵州凯里 556011)
蒙学即启蒙之学,是指对儿童的教育。古今中外,自有文明以来,各国都十分重视蒙学教育。中国作为有5 000 年悠久历史文化传统的文明古国,更是自古以来就非常注重蒙学教育。中华蒙学教育一直以来都是传统教育的首要环节。虽然民国以后,受西方教育的影响,传统蒙学逐渐退出我国社会教学的主导地位。但是近年来,随着国学热的兴起,使蒙学这一独具特色的古代教育方式慢慢被人们再度重视。中华蒙学自周代到民国,历时3 000 多年,可谓源远流长。蒙学读物更是数不胜数,据相关统计,有文献记载的已达1 300 多种,但是作为民间经常传诵的蒙学名著则不到100 种。[1]这些数目繁多的蒙学读物,经过数千载岁月的冲刷和沉淀,可以说留下来的都是经典,如大家耳熟能详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等等。这些蒙学经典是中华传统智慧的结晶,涉及天文地理、历史典故、宗教哲学、礼仪道德、风土人情、花草树木、虫鱼鸟兽、服饰器物等等方面。它们大致可分为三类:识字课本,浅易儒家经典,和以自然、历史、声韵等知识为主的读物。前两类大家比较熟悉,所以本文探讨的主要是第三类。这一类较之前两类,不仅包罗万象、蕴含着丰富的历史故事,而且极富音韵美、对仗美和意境美,有类似于诗歌的艺术特质,而且相当一部分精美语句就源于古典诗词,如《训蒙骈句》《声律启蒙》和《笠翁对韵》等。其中在今天依然流传比较广泛的是《声律启蒙》和《笠翁对韵》,二书先后成书于明末清初,分别是清朝康熙年间进士车万育和戏曲家李渔所著,是清代儿童学习写诗作对的蒙学课本。二书节奏明快、音韵和谐悠婉,对仗句式丰富且呈现出变化,意境优美,即便是成人,经常诵读也可得到音韵、对仗、词汇等方面的训练。
中国是诗之国度。广义来说,传统的诗、词、曲都属于诗歌的范畴,赋是诗歌和散文的结合体,而楹联被称为“二句诗”,甚至连小说、戏曲中也穿插了大量的诗词曲赋和楹联。蒙学经典中如《千字文》《龙文鞭影》《三字经》等也都是韵文,相当于四言诗或三言诗。蒙学经典中还有专门训练吟诗作对的书,典型的如《声律启蒙》《笠翁对韵》。二书本身就是韵文,具有类似于诗歌的艺术特质。而古代私塾中接受过声律训练的小孩,一般两三年就会吟诗作对。反观我们今天的教育,即便读了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本科生或研究生,多半也还不能轻松自如地吟诗作对。这种情况并非意味着古人就比今人聪明,而是今人缺少相关的系统训练而已。传统文化需要传承,尤其是古典诗词作为传统文化的精华更需要传承和保护,这才是我们民族文化的根。诗歌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语言文字的最高艺术形式。曾经一位记者问习近平主席关于语文不能“去中国化”’的问题,习近平主席很有感触地回答道:“古诗文经典已融入中华民族的血脉,成了我们的基因。我们现在一说话就蹦出来的那些东西,都是小时候记下的。语文课应该学古诗文经典,把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不断传承下去。”[2]而我们现在的教育改革并非是对传统的否定,而是要在传统的基础上加以扬弃,做到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要体现对优秀文化传统的传承性。其实我们当下全国中小学生统一使用的部编版语文新教材,就很重视这个传承。古诗文的篇目在中小学各学段的教材中都有所增加,小学语文也开始出现相关的音韵和对仗训练。2017 年开始全国统一使用北京大学温儒敏教授主编的部编版一年级语文新教材中,上下两册都选入了据《声律启蒙》和《笠翁对韵》改编的“对韵歌”。因此本文将传统蒙学和当下语文教学相结合,对传统蒙学经典本身所具有的值得当前教育学习借鉴的艺术特质进行初步探索,希望能够发掘蒙学经典的现代价值。
一、音韵美与吟诵
《声律启蒙》《笠翁对韵》都是按金代王文郁《平水新刊韵略》中的平声三十韵编写的,其中每一个韵部自成一章,分为上下两卷,每卷十五章,共三十章。《笠翁对韵》是清初著名戏曲家李渔模仿《声律启蒙》写的,因李渔号笠翁而得名。二书讲究平仄和押韵,以三言、五言、七言、十一言的句式递增呈现。较其他全篇只是三言或四言等单一句式的蒙学经典,二书更富流动变化、参差错落的音乐美感,从而使儿童读起来不至于感到枯燥。正因为如此,所以在部编版一年级语文教材中,上下两册都选入了据此改编的“对韵歌”:
云对雨,雪对风。花对树,鸟对虫。山青对水秀,柳绿对桃红。[3]13(《对韵歌》,一年级上)
古对今,圆对方。严寒对酷暑,春暖对秋凉。
晨对暮,雪对霜。和风对细雨,朝霞对夕阳。
桃对李,柳对杨。莺歌对燕舞,鸟语对花香。[3]56(《古对今》,一年级下)
这两篇“对韵歌”都符合对仗和押韵。其中第一篇《对韵歌》出自一年级《语文》上册第五课,改编自《声律启蒙》首篇“一东”。课文押的是平水韵中的平声韵部“东”。其中首句“云对雨,雪对风”直接出自《声律启蒙》[1]。而“花对树,鸟对虫”句则分别化用《笠翁对韵》中“山花对海树”[1]、《声律启蒙》中“宿鸟对鸣虫”句。“柳绿对桃红”则化用《声律启蒙》的“夹岸晓烟杨柳绿,满园春色杏花红”句。后面两句的韵脚不变,也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原文的意境,只是简化成小学低年级学生更易于接受的现代汉语而已。所以这篇课文出现在第一单元第五课,也即拼音单元之前,应该是编者想在小学生学习抽象的拼音字母之前,先整体感受汉语的音韵之美吧。第二首《古对今》相对第一首来说自创的成分要多些,但也化用了二书下卷的“七阳”篇,押的是平水韵中的平声韵部“阳”。如化用《声律启蒙》中“夏日对秋霜”“亸柳对垂杨”和《笠翁对韵》中“朝雨对夕阳”句。两首“对韵歌”皆保留了二书的韵脚、对仗和意蕴,只是把其中一些相对小学低年级学生来说,较难理解的词变化成简明的现代汉语而已。而且两首改编的《对韵歌》用的东韵和阳韵都是十分响亮的韵,适合表达愉悦的情感,符合小学生的情感心理。因此小学生读起来朗朗上口、易学易记,也显得朝气蓬勃。
除“对韵歌”外,小学低年级的课文很多是以儿歌、儿童诗和古诗等韵文的形式出现的。2011 版《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第一学段目标就明确指出:“诵读儿歌、儿童诗和浅近的古诗,展开想象,获得初步的情感体验,感受语言的优美。”[4]所以,如果语文教师在教学中能够尝试结合古诗文传统吟诵,让学生更深地体会古诗文的韵律、节奏的音乐美效果则更好。吟诵是吟咏、吟读、诵读的统称,即是把感情渗入作品中,用低缓的声音来读。通过吟诵,可将传统经典的句读、声调、语气和情绪等信息用乐感的形象记下来,从而达到潜移默化的作用。[5]20世纪30年代初,叶圣陶、夏丏尊在他们合写的《文心》中则借王先生的口对中学生说:从前的人读书只知在读上下死功夫,读到后来自然就文字通顺、明白文义了。而近来学生“读”和“念”很少,一般多是“看”。但语言学科须在眼与心外加上口和耳才好。读即是一种心、眼、口、耳并用的学习方法。[6]而吟诵既是古人读书的方法,也是古人学习和创作诗歌的方法。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文心雕龙·神思》篇中早就指出:“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7]320古人创作诗歌时,确实常常是一边进行创作,一边在吟哦推敲作品的音节。因此在古代写诗也称作吟诗,古人就有“吟安一个字,捻断数根须”(卢延让《苦吟》)的说法。
二、对仗美与拓展思维
在大自然中,对称是十分普遍的现象。刘勰《文心雕龙·丽辞》云:“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7]402-403而事物往往在对称的形式下,才能达到平衡和稳定。几千年来,对称美渗透到了中华文明的方方面面,深为中华民族所推崇。作为诗词格律形式之一的对仗,恰是因其两两相对,好像古代公府两排对称的仪仗队而得名。它是由两句字数相等、平仄相反、结构相同或相近的对称句子构成,是我国文学特有的艺术手法。对仗类似于对偶,但对仗和对偶有区别。对偶只是意思上的相对,对仗除了意思上的相对,还有平仄上的相对。因此对仗相对来说难度要大一些,但正因平仄相对,读起来错落有致,更显其音韵美。《声律启蒙》每韵三段,《笠翁对韵》每韵二至四段,全篇皆用对仗。这些对仗的形式从字数上可分为单字对、双字对、三字对、五字对、七字对和十一字对;从意思上大致可分为正对和反对。其中,形式上从简单到丰富,字数上循环渐进,符合儿童的认知规律,可激发他们学习的兴趣。正对和反对相当于现代汉语的近义词和反义词。而无论是正对还是反对,其参差对照,既形成动态美又显得形象鲜明、言简义丰,不但使儿童得到词语的训练,还有利于培养他们的辩证思维和想象力。让儿童在诵读的同时,也了解到天地间有相近的事物,也有相反的事物。不仅能开阔他们的眼界,丰富他们的思维,而且能够使他们以辩证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更进一步拓展他们的想象空间。
如《笠翁对韵》第一部第一段:“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一开始就用几个对仗呈现出一片广袤的天地,以及天地间的自然现象,可谓是大手笔,且对仗的意象都是自然界中鲜明生动的形象。这样广袤的时空和精彩纷呈的大自然不但能开阔心胸,而且还能够启发想象、拓展思维空间,也能引发儿童的兴趣。爱因斯坦说:“想象比知识更重要。”因为知识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着世界上的一切,推动着进步,并且是知识进化的源泉。而二书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如:
茶对酒,赋对诗,燕子对莺儿。……半池红菡萏,一架白荼蘼。几阵秋风能应候,一犁春雨甚知时。智伯恩深,国士吞变形之炭;羊公德大,邑人竖堕泪之碑。……(《声律启蒙》上卷·四支)
……荀对孟,老对庄,亸柳对垂杨。……三月韶光,常忆花明柳媚;一年好景,难忘橘绿橙黄。(《声律启蒙》下卷·七阳)
莲对菊,凤对麟。浊富对清贫。渔庄对佛舍,松盖对花茵。萝月叟,葛天民。国宝对家珍。草迎金埒马,花醉玉楼人。巢燕三春尝唤友,塞鸿八月始来宾。古往今来,谁见泰山曾作砺;天长地久,人传沧海几扬尘。……(《笠翁对韵》上卷·十一真)
从上面引文可看出,二书所举对仗,不仅涉及天文地理,还涉及诸如动植物、文学、历史、艺术、哲学、日常生活等等方面。而且对仗作为中国文学一种特有的艺术表现手法,它不但用正对的形式把相近、相关的事物放在一起,而且以反对的形式把不相关的事物也放在一起。这些正对和反对的组合尤其是反对,不但可以训练儿童思维的敏捷性,而且也是一种辩证思维训练的较好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拓展了儿童的思维空间。
三、意境美与陶冶心灵
意境即意中之境,指主观情感和客观物象交融互渗而形成的艺术境界,是“情”与“景”的艺术结晶。境生于象而超乎象,意境不仅是意象的组合,更是组合之后的升华。如上文提到的《笠翁对韵》一开篇连用几个自然意象的组合就把天地间生生不息的自然现象囊括其中,仿佛一幅美丽流动的巨幅画卷展现在眼前。而《声律启蒙》《笠翁对韵》二书的句子从某种程度上是可以作为诗来看的,尤其是描写自然景色的句子,呈现出非常优美的诗的意境。如:
柳塘风淡淡,花圃月浓浓。(《声律启蒙》上卷·二东)
缕缕轻烟芳草渡,丝丝微雨杏花村(《声律启蒙》上卷·十三元)
驿旅客逢梅子雨,池亭人挹藕花风。茅店村前,皓月坠林鸡唱韵;板桥路上,青霜锁道马行踪。(《笠翁对韵》上卷·一东)
晚霞明似锦,春雨细如丝。柳绊长堤千万树,花横野寺两三枝。(《笠翁对韵》上卷·四支)
河边淑气迎芳草,林下轻风待落梅。(《笠翁对韵》上卷·十灰)
这些句子多是化用前人诗句而来,却自然随意、不着痕迹,使人觉得十分亲切。如“柳塘风淡淡,花圃月浓浓”两句是化用宋代晏殊《寓意》诗:“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两者意象、意境极其相似,不过是把七言浓缩成五言而已。“缕缕轻烟芳草渡,丝丝微雨杏花村”两句则是化用宋代杨徽之的《寒食寄郑起侍郎》:“水隔淡烟修竹寺,路经疏雨落花村”。而“茅店村前,皓月坠林鸡唱韵;板桥路上,青霜锁道马行踪。”两句即是化用唐代温庭筠《商山早行》诗:“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两句的意境而来。如果说温庭筠的两句诗好似惜墨如金的写意小品的话,那李渔的这两句则更像是一幅工笔长卷。除了化用前人诗句外,李渔在《笠翁对韵》中还直接用前人优美诗句,如:“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笠翁对韵》上卷·十灰)就是直接用明代诗人高启《咏梅九首·其一》中的诗句,这两句诗化用了东汉隐士袁安卧雪、隋代书生赵师雄在月夜梅林邂逅梅花所化佳人两个典故。因为这两句诗意境极美,所以不但没有显得意隔,反而意蕴深厚、形象鲜明,给人以深刻印象。另外,二书还善于用叠音词,除了上文引用的几句形容清风的“淡淡”、月色的“浓浓”、轻烟的“缕缕”和微雨的“丝丝”外,还有如:
秋雨潇潇,漫烂黄花都满径;春风袅袅,扶疏绿竹正盈窗。……千山对万水,九泽对三江。山岌岌,水淙淙,鼓振对钟撞。清风生酒舍,白月照书窗。……夏日池塘,出没浴波鸥对对;春风帘幕,往来营垒燕双双。(《声律启蒙》上卷·三江)
燕出帘边春寂寂,莺闻枕上漏珊珊。(《笠翁对韵》上卷·十四寒)
霞映武陵桃淡淡,烟荒隋堤柳绵绵。七碗月团,啜罢清风生腋下;三杯云液,饮余红雨晕腮边。(《笠翁对韵》下卷·一先)
这些叠音词多是状物之貌的形容词,其声律上平仄交替错落,不但能增强音韵之美,而且很具形象性。其丰富的自然和人文意象构成了优雅的意境,可以提升人的审美境界,使人对诗意生活产生真切的向往。美学家宗白华说:“艺术的境界,既使心灵和宇宙净化,又使心灵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脱的胸襟里体味到宇宙的深境。”[8]可以想见,儿童若能经常读此类的书,不但可以培养纯正的审美趣味,而且还能陶冶心灵、提高境界。正如诗意栖居是生命最理想的状态那样,诗化教育也是教育最理想的状态。在诗化教育中,鲜有枯燥乏味,更多的是美与善的和谐。所以现在有相当一部分学者强调诗教,并强调想要养成君子人格就得从诗教开始。
综上,古代的蒙学经典在今天仍然有其现代教育价值。尤其是如《声律启蒙》《笠翁对韵》这样音韵和谐优婉、语言句式丰富、意境优美的蒙学经典,无论是从声律、词汇、修辞等方面的训练,还是从拓展思维、陶冶心灵、提高境界上来说,二书都不失为儿童甚至成人的优秀读物。习近平总书记反复强调:“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突出优势,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需要以中华文化发展繁荣为条件,必须结合新的时代条件传承和弘扬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9]一个国家的民族文化是其国民灵魂的渊源,所以我们的启蒙教育不仅要重视科学知识的学习,更要重视对自己优秀传统文化的继承、发扬和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