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中 “芳” 参构词语义的修辞符号分析
2020-01-09刘晨
刘 晨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0)
语言作为一种符号系统,具有极强的生成能力。由于参构词结合语境产生的不同义位,使文学作品在有限的词汇数量下产生了无限的表达效果。分析《全宋词》的词句,可以发现 “芳” 参构词的义位变体,将其划分为两大修辞符号:性别符号和情感符号。本文将利用 “广义修辞学”[1]理论,在具体语境中对《全宋词》“芳” 的参构词语义进行修辞阐释,并分析其文学意蕴产生的原因。
一、性别符号
日耳曼神话认为,人起源于植物,天神欧丁在海边散步时,看到沙洲上长了两棵树,一棵姿态雄伟,另一棵姿态绰约,于是下令把两棵树砍下,分别造成男人和女人,此后这两人便成为日耳曼的祖先。可见,各种族虽对人类的起源众说纷纭,却并未忽略人与植物之间的共性。下文将立足这一角度,分析《全宋词》中 “芳” 参构词语义的性别修辞符号。
(一)男性符号
(1)簷蔔同芳,素馨为伴,百和清芬热。(赵师侠《念奴娇》)[2]3552
(2)有棠棣联芳,庭萱不老,砌兰擢秀,蟾桂传秋。(程正同《沁园春》)[2]5340
(3)聊占棣蒂芳连。(魏了翁《浣溪沙》)[2]3743
例(1)中,簷蔔树和素馨皆树形高大,花香浓郁。看到漂亮的花朵人们会想到女子,而看到高大的植物,便会想到男子的形象,最为经典的应该是舒婷的《致橡树》,将橡树作为男性的修辞符号。随着语言的发展,簷蔔和相依为伴的素馨便成为兄弟二人的象征,用 “簷蔔同芳” 来说明兄弟二人各具功名。
例(2)中,高大的棠棣树鲜花盛开的时节,花萼和花蒂灿烂鲜明。古人常用“棠棣”来比喻兄弟,普天之下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不如兄弟间那样相爱相亲。因此,“棠棣” 表示兄弟的这一义位便流传下来,“棠棣联芳” 就用来指两人俱获功名。
例(3)中,“棣” 音同 “弟”,常用来代指男子兄弟二人,如棣友,指手足情深,兄友弟恭,彼此友爱。棣萼指棠棣的花和萼,比喻兄弟友爱,而词中的棣蒂芳连是说兄弟二人之间的关系不仅深厚,而且两人都功名远扬。
(二)女性符号
(4)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柳永《集贤宾》)[2]249
(5)意中有个人,芳颜二八。(柳永《小镇西》)[2]295
(6)为谁憔悴损芳姿?(李清照《临江仙》)[2]2420
例(4)是柳永为青楼虫娘所作,用以表白对虫娘的真挚情意。柳永钟情于虫娘,不仅仅是因她的“芳容”,更重要的是虫娘的 “雅态”。唐宋以来的一些歌妓,除有高超才艺外,还有很高的文化修养,能吟诗作对,虫娘的 “芳容” 加上 “雅态”,使得词人柳永难以忘却。
例(5)是柳永描写意中人,正值16 岁芳龄。女子长相自然美好,并且天资聪颖,16 岁的碧玉年华“是笑时、媚靥深深,百态千娇,再三偎着,再三香滑”[2]295,微笑时她露出美丽的酒窝,娇媚动人,相依偎中能够感受到她肌肤的芳香柔滑。柳永用 “芳颜”“天然俏”“媚靥”“香滑” 等词语将意中人刻画得细腻性感。
例(6)中,李清照用设问句把闺中人寂寞的离思形象地表现了出来,指出使闺中人芳姿悴损的原因,正是对远人的思念和爱情的折磨,表现出思妇的凄黯心绪。词人玉颜憔悴、芳姿瘦损,但是这番惦念、这番折磨又有谁知道呢?“芳姿” 一词形象地刻画出词人曼妙的身影。
二、情感符号
情感表达的重点不在于形式是否张扬华丽,关键在于能否让他人感受到自己的真心。古人写诗作词时,往往选用一些较为平常的事物来表示情感,如象征离别不舍之情的 “芳草”“杨柳”,诸如此类的意象数不胜数。下文将列举分析《全宋词》“芳” 参构词语义的情感修辞。
(一)喜悦符号
(7)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钱惟演《玉楼春》)[2]2364
(8)一霎暖风回芳草,荣光浮动,掩皱银塘水。(苏轼《哨遍》)[2]1009
(9)芳宴祝良辰。(晏殊《少年游》)[2]465
例(7)中,词人回想起当年多病恐惧饮酒带来的不适,而如今却唯恐酒杯未满。借酒消愁是古人常用的一个主题,但这里作者描绘了自己对“芳尊” 态度的前后改变,一惧一爱形成鲜明对比,衬托出词人对 “人生易老” 的感伤情绪,表现出对青春年华的追忆喜爱。
例(8)描写了春日暖风吹,芳草又生的祥和景象。“回芳草” 即芳草又生,成为绿色。东坡先生以摄影师蒙太奇的手法,将春日景象进行剪辑组合,形成一幅明媚的春光图,为下片写郊游娱乐作铺垫,描绘了一段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
例(9)是词人在宴会上写的祝寿词。早在魏晋南北朝之前,还未有生日的记载,人们也没有生日这种意识。魏晋以后,才陆续有了过生日的说法,寿星在这一天大吃一顿,后来流行以宴席来庆生,用“芳宴” 答谢亲朋好友的到访。
(二)忧愁符号
(10)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范仲淹《苏幕遮》)[2]177
(11)老去风情应不到,凭君剩把芳尊倒。(欧阳修《蝶恋花》)[2]544
(12)一卮芳醑细深倾,听尽阳关须醉倒。(刘一止《木兰花》)[2]2353
例(10)抒写了作者的羁旅思乡之情。落日余辉、澎湃江水、无际芳草,凄凉的秋景与词人悲凉的忧思相照应,芳草的无边与忧思的无穷相对应。词人仰观天,俯视地,近看山,远望江,为思乡之情层层铺垫,再由 “芳草无情” 将这种情感推向高潮。芳草寄离愁,是历代文人司空见惯的一种象征手法,但词人用内心对家乡真挚的情感,将 “无情芳草” 化作 “有情芳草”。
例(11)中,词人感慨年老的风情不及年少,只能任人斟酒,以谋一醉。“芳尊”是作者的自我解脱,渴望一醉方休,能够让时间倒回,但无论怎样尽情畅饮,都不如少年风情,不再有少年时的浪漫豪放情怀。词人在这里将迟暮之人的复杂忧愁心情表现得细致入微,但借酒消愁愁更愁,唯有趁着剩下的光阴及时行乐。
例(12)是词人饯别朋友时的场景,“芳醑” 承载着词人对友人的不舍与祝福。酒在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中是一种象征,临别饯行时友人们既共叙美好回忆,又对未来充满憧憬,绵绵的离愁,真诚的祝福,都留在饯行的酒席上。古代交通不便,相隔两地的人见面十分困难,因此,每次离别更显悲凉和哀愁,词人把对友人的所有情感全都倾注在浓浓的美酒中。
三、性别差异及原因分析
统计发现,《全宋词》中语义指向男性符号的“芳” 参构词数量少于女性,且男性符号语义侧重人物内在的才华或品德,即 “才”;而女性符号语义指向大都侧重于女性的外表或身体部位,即 “貌”。这两种性别符号产生以上差异的原因主要是中华传统文化在其中发挥的作用。
(一)男性符号少于女性
《全宋词》“芳” 参构词语义指向男性的数量仅不足十个,而语义指向女性的数量则有百余条,二者之间数量悬殊很大。
纵观各类文学作品,不难发现文字中对女子的比喻出现频率高于男子,比喻男子的意象有山、松、竹等,比喻女子的意象有花、草、水等。“芳”是香气,花卉显然比绿草植被更具有 “芳” 的代表性。自古以来,以花草描述男性集中于对屈原的描写,屈原借香草来譬喻高洁情操。中国民间的12 个花神无一例外都是女性,但并非古代没有美男子,历史上的 “美男子”,大多是在春秋战国时期或魏晋南北朝,而这些时期都是礼法松弛的乱世,或许在当时的社会更能容忍人们公然赞美男性的外貌之美,倘若放在理学兴起的宋代,大概就很难出现这样的形容。因此,《全宋词》“芳” 参构词语义指向男性的数量少于女性。
中华文化之所以在传统上不把花与美男联系起来,也许是因为我们的文化更重视男子的内在涵养,而非视觉享受。相对于美貌的外表,中国传统文化更重视精神层面,体现在植物的象征和隐喻上,便是兰花般高洁的君子、菊花般的隐士及竹子般的谦逊文人。这就造成了《全宋词》“芳” 参构词语义对男女评价的侧重不同。
(二)对男女评价侧重不同
《全宋词》语义指向男性的 “芳” 参构词集中描写男子的才华或品质,语义指向女性的 “芳” 参构词集中描写女子的长相或身体部位。
文学作品中对男子形象的塑造总是高大且高洁的,女子形象则娇美阴柔,且多数词语语义体现的是对男子形象的大致勾勒,如风度翩翩、玉树临风,而对女子则是较为细致的刻画,甚至描摹其局部,如手、足、腰等,体现在《全宋词》中便有了 “芳鬓”“芳跗”“芳瞳”等,这表明了男性对女性“貌”的欣赏。《全宋词》“芳” 参构词对男性才华品质的刻画与对女性外表或其身体部位的刻画,延续了 “郎才女貌” 这个成语的内涵,男子靠 “才” 实现功名,女子用“貌” 满足男性的欣赏需求,这样看来,“郎才女貌” 隐藏的是性别歧视和性别压迫。对男性的 “才” 需社会认可,对女性的 “貌” 则主要由男性认可,这种不平等的价值认同,源于古代男尊女卑的社会体系,致使男性为了实现自我价值不断追求 “才”,女性为了迎合男性的审美标准不断追求“貌”。因此,《全宋词》“芳” 参构词继承了男尊女卑的社会传统,使参构词出体现 “郎才女貌” 的语义特点。
四、情感矛盾及原因分析
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全宋词》中部分参构词既可以作为喜悦符号,也可以作为忧愁符号。较为典型的参构词有植物代表的“芳草”,“芳草” 引起情感矛盾主要源于人们的审美取向及“芳草”文化。
(一)审美取向对情感的影响
首先,“芳草” 作为春天的象征,当代表喜悦符号时,主要抒发春日的愉悦之情。人们看到芳草嫩芽,便把它作为春天到来的标志,小草试探春情,人们结伴踏春赏春,将对春日的喜爱寄寓“芳草”与“群芳” 之中。但代表忧愁符号时,便用 “芳草” 来感慨春日稍纵即逝的无奈之情,即伤春词。随着时间的流逝,芳草开始枯萎,春日惜别,人们把这份伤感与无奈托付于萋萋芳草。
其次,“芳草” 翠绿的颜色带给人们不同的感受,触发不同的情感。“绿色”象征着希望、生命,也带给人们平静与舒适。年迈之人看到芳草随春风又生,不禁感慨生命的渺小与短暂,加剧内心的悲伤与忧愁;但寒冬之后放眼一片绿色,带给人们的又是欣喜与愉悦。可见,“芳草” 在色泽上也影响着人们的情感。
再次,“芳草” 细小柔弱,但年年可见、处处可见的特点,加剧了人们的情感矛盾。卑微渺小的芳草常常被人们忽视,仿佛步入官场,却未被重用,又如未遇到伯乐的千里马,所以 “芳草” 寄寓着人们怀才不遇与入仕坎坷的忧愁心理。但芳草娇小却不懦弱,凭借自身的顽强,逢春遇暖才吐露新芽,激发了人们内心的坚强以及对生命的敬畏之情。
(二)文化对情感的影响
远古人类出生率、成活率较低,与生命力顽强且茂盛的芳草形成了鲜明对比,因此,人们便对 “芳草” 产生了崇拜之情。自屈原以来,“芳草” 崇拜进一步加剧,芳草不仅能够作为治病的药材而存在,更被上层阶级作为贤士的代表,并逐渐凝结成为固定内涵。随着文学的不断发展,到了宋代,“芳草” 已经有了很多较为稳定的象征意义,词人看到满目芳草,或感叹春日、或思念家乡、或怀念远人、或感慨家国,“芳草” 已经成为承载感情的媒介,且相比而言,其寄托的忧愁色彩要多于喜悦色彩。
“承认词典释义的理性概括,而又不受制于释义的隐形权威,是注重修辞认知的接受策略,也是接受者走向心灵自由的重要途径。”[3]通过以上分析可知,“芳” 的意象内涵从词典中 “草的香气” 被不断扩大,宋人也喜爱借助语素 “芳” 来表达自己的审美感受和生命感悟,经过语言的漫长发展演变,很多情感修辞意蕴已经逐渐稳定下来,成为一种文化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