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现代:欧洲自然主义戏剧叙事的文化观照
2020-01-09刘澍芃
刘澍芃
(1.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 北京 100048; 2.南京工程学院 外国语学院, 江苏 南京 211167)
自然主义戏剧于19世纪中叶兴起,策源于法国,首倡于左拉,在小剧场运动的推动下,逐渐影响遍及其他欧洲国家,形成了一个有自觉意识和成熟的创作、表演理论体系的流派,给剧坛增添了熠熠光彩。有论者称其为西方传统戏剧的余响和现代主义戏剧的先声,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自然主义戏剧叙事(1)叙事学的出现开阔了人们的眼界,显示出比以往孤立地从各种体裁的视角考察叙事文学的更大的优势,也给研究者提供了新的理论坐标。按照叙事理论,叙事作品和叙事学研究对象“包括诸如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戏剧、史诗、叙事诗、神话、童话、民间故事,以及电影、连环画、舞蹈、雕塑、音乐等”(谭君强《叙事学导论——从经典叙事学到后经典叙事学》,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出版,第12页)。可以根据表现手段、物质载体和收受方式的不同将所有门类归纳为语言文字叙事(散文体的各种篇幅的小说和韵文体的史诗、叙事诗)、图像文字合一叙事(连环画)、形体声响合一叙事(舞蹈)、视觉叙事(雕塑)、听觉叙事(音乐)和综合性叙事(戏剧、电影)六大系列。戏剧是叙事中较特殊的部类,熔文学、表演、美术、音乐、舞蹈、建筑等多种艺术于一炉,由剧本文学和舞台艺术两大块内容组成,剧本是语言文字的艺术,而舞台表演则是“动作”的艺术,故有综合艺术之称。的理论和实践涵纳着极为丰富的内容和价值,在当时浪漫主义式微消歇、现实主义如日中天、唯美主义方兴未艾、现代主义初露端倪的多元化欧洲文坛艺苑上展示出了独特的风采,成为西方文学艺术领域五大亮点之一。“自然主义戏剧运动是一个极端的运动,它想要推动现实主义的摹仿自然理念达到逻辑上可能的极限,将剧作家的任务简化为摄影和录音的记录现实”[1]55。自然主义戏剧对现代主义戏剧序幕的开启也有重要的历史作用,世界现代戏剧之父斯特林堡最初就是以《父亲》《朱丽小姐》等数部自然主义剧作进入戏剧殿堂的,后又以创作《梦的戏剧》而获得现代戏剧之先躯和巨擘之殊荣。自然主义戏剧叙事为文艺史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新基质,有研究、发掘的必要。
一、内涵体貌
自然主义戏剧是自然主义文艺的构成板块之一,其理论体系的思想基础与自然主义小说是一致的,都是19世纪中期哲学领域的实证主义,美学领域的决定论,科学领域的遗传论、进化论和实验生理学(实验医学),尤其是解剖学。实证主义是孔德创始的一个唯心主义哲学派别,认为接受科学方法是获取正确知识、把握真理的唯一有效的途径,重现象轻本质;认为哲学的本质是“实证”,研究对象是客观现象和存在,而造成现象的原因、现象背后的本质、现象之间的联系、因果和规律等不属于实证的范围。泰纳把艺术同科学结合起来,糅合孔德的实证哲学和达尔文的进化论,用自然科学的法则诠释美学问题和文学艺术,提出“决定论”,即种族、环境和时代决定文艺创作和发展;主张根据观察、以科学方法反映社会生活,提出三要素、四阶段的理论,把实证主义运用到文艺创作中去。吕卡思《自然遗传论》宣称遗传规律是揭示所有正常、病态的生理和心理现象的终极根源。贝尔纳《实验医学研究导论》主张将实验方法应用于生理学与医学研究,并强调研究生物体的细胞和内环境(细胞外液)之间以及内环境和外界环境之间的物质交换、代谢、变化的重要性。左拉集上述学说之大成,把科学研究的观察和实验的方法移植于文艺创作,在实验生理学和实验医学“为了支配生命”[2]241的目的和意义的启迪下,以“是实验论的道德学家”自居,把人和社会视为观察和实验的对象,特别注重遗传、环境对人的情感和智力的决定作用,宣称“我们以实验指出,在某种社会环境中,某种激情会经何种方式去表现出来。我们一旦能掌握这种激情的机理,我们就能处置它、约束它,或至少使它尽可能地无害。这就是我们自然主义作品的实用意义和高尚道德”[2]241,从而创立了自然主义文艺理论。他在《我的仇恨》《黛莱丝·拉甘》序言、《实验小说论》《戏剧中的自然主义》《自然主义小说》等论著中表达了自己的自然主义的文艺观。在左拉的奋力倡呼下,以自然主义为美学取向的小说、戏剧逐渐风行于文坛、剧坛,并形成了一种有强大号召力的创作思潮。
自然主义戏剧将实证哲学和生理学、心理学、病理学、遗传学、人类学等自然科学诸多新成果移植、应用于文学艺术,认为“自然主义就是回到自然,就是当学者们一旦发觉应当从研究物体和现象出发,以实验为基础,以分析为手段的时候所创立的做法。文学中的自然主义同样是回到人和自然,是直接的观察、精确的解剖以及对世上所存在的事物的接受和描写”[3]193。具体来说,就是主张文学创作有如科学实验,应将人置于特定的环境中以考察和研究环境对人的影响,从自然属性去观察、实验和表现人的创作思维模式,从自然科学法则出发审视、描写社会生活,注重“按照事物本来的样子去摹仿”;主张从实证的角度、以科学实验的方法对人作生物学、生理学意义上的观照,追求绝对的客观性和单纯刻意地描摹自然,反对文学创作带有政治、道德的评判和倾向;主张以中立、超然的态度对所有生活表象作记录式、细节性的描绘,反对在作品中流露作者本人的感情、旨趣和理想,反对艺术提炼、概括、加工和典型化;以环境、生理、遗传等自然界因素诠释人物性格和社会弊端,用自然科学的理论尤其是生物学探索和解释人类社会的特质和规律。
左拉于1879年发表了《实验小说论》,两年后又发表了《戏剧中的自然主义》,这是两部最重要的自然主义文艺理论文献。人们一般都根据这两部作品结合作者本人以及莫里艾等人的相关著述,抽绎出这一文艺派别的创作思想。当时巴尔扎克极受推崇,小说的流行势头远远盖过戏剧,左拉不满这种现状,迫切希望“小说中所完成的进化(即古典主义、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嬗替)也在戏剧中完成”[3]215。《实验小说论》和《戏剧中的自然主义》二著所阐述的内容是一个互为辅翼的整体,实际上反映了整个自然主义文艺思想的纲领性见解。因此探讨自然主义戏剧的理论内涵时应首尾相顾,从其整个理论体系出发完整地理解、综合地把握其实质。自然主义戏剧理论秉持的理念是科学法则戏剧化、戏剧艺术生活化。左拉在《戏剧中的自然主义》中正式提出了“自然主义戏剧”这一称谓,还把自然主义思想的源头上溯到18世纪法国哲学家、美学家狄德罗和文学家梅西埃。左拉在文中批驳了古典主义戏剧的谬误之后,表示“我希望人们把人重新放回到自然中去,放到他所固有的环境中去,使分析一直伸展到决定他的一切生理和社会原因中去,而不是把他抽象化”[3]220-221。
自然主义戏剧一出世便形成强大的势头,很快势如破竹地从法国蔓延至德国、挪威、瑞典、波兰、荷兰、意大利等国,遍及欧洲南北,产生了强烈的反响。左拉完成于1873年的话剧《黛莱丝·拉甘》被认为是自然主义戏剧的奠基之作,它是作者根据自己的同名小说改编的。该剧通过女主人公和情人一起谋杀丈夫以及新婚之夜两人一同自杀的故事说明肉欲混乱失调乃是人类犯罪之原因。另一位积极鼓吹自然主义的作家贝格创作的《乌鸦》(1882)、《巴黎女人》(1885)也是两部影响较大的剧作,前者反映一群女人被恶棍所骗,后者描写一妇女援助丈夫夤缘攀附而引诱别人的故事。
19世纪80年代中叶,自然主义文艺开始在德国萌发,慕尼黑和柏林先后成为两大活动基地。阿尔诺·霍尔茨和约翰内斯·史拉夫首创“彻底的自然主义”之口号,要求文艺把现实生活的所有一切都巨细无遗地和盘托出,开启了德国自然主义文艺之帷幕。二人合撰的短篇小说集《哈姆雷特爸爸》,以自然主义手法表现社会问题。1885年,宣扬自然主义的杂志《社会》在慕尼黑发刊。1887年,柏林又出现了一个名为“突破”的诗人协会,鼓吹自然主义是新时代的新艺术。如果说法国自然主义叙事的成就主要反映在小说,那么德国自然主义叙事的成就则集中体现在戏剧。德国自然主义戏剧家认为,戏剧更适于实践自然主义文艺纲领。霍尔茨说戏剧“对环境的回忆和复述从根本上变得容易了,而且有了更大的作用。通过对白,动作和表情的表演也更有效果”[4]219。1889年,德国最有声望的自然主义戏剧导演布拉姆兴建的“自由舞台”在柏林落成,并逐渐成为自然主义戏剧活动的中心。它是继法国著名戏剧艺术家、改革家安图昂为实验、推广自然主义戏剧而发起创办的“自由剧院”之后又一座影响显著的小剧院,开张伊始就上演了剧作家豪普特曼的《日出之前》。这是一部典型的自然主义的作品,描写由肉欲和遗传酿成的家庭悲剧,深得观众青睐,演出非常成功。嗣后德国自然主义戏剧进入了鼎盛时期,次年豪普特曼又创作了反映遗传问题的《和平节》。此外,霍尔茨和史拉夫合撰的《泽利克一家》(1890)、苏德尔曼的《荣誉》(1889)和《故乡》(1893,又名《玛格达》)也都是很受欢迎的以自然主义艺术手法创作的剧本。
自然主义戏剧叙事在中欧、北欧也达到了相当高的发展水平。比利时作家保罗·斯帕克创作的《孩子》(1894)、《你的父母》(1897)等剧作细密精确地刻画、揭露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在金钱的诱惑腐蚀下家庭的堕落崩溃。此外,还有《关系》(1911)写遗传规律对婚姻的影响,都明显带有自然主义的特点。瑞典作家斯特林堡曾一度接受自然主义创作方法,其创作的《父亲》(1887)和《朱丽小姐》(1888)是著名的自然主义代表剧作。《父亲》写的是骑兵上尉夫妇之间围绕如何培养女儿的问题产生的分歧和冲突,上尉终于在工于心计的妻子的百般迫害下死去。它通过特定环境中人物的活动反映了作者悲观的人生态度,即家庭内部也存在着尔虞我诈,男女双方在生理、心理方面都有差异和对立,矛盾、抗争、冲突是不可避免的,所谓和谐只不过是一方向另一方妥协、屈服而已。《朱丽小姐》被作者“骄傲地称为第一个自然主义戏剧”[5]294,写伯爵女儿在圣灵降临节被男仆诱奸,并表示愿随其私奔,男仆既骗取了爱情,并欲借此夤缘攀附进入上流社会,但又因畏惧威严的伯爵,最终酿成伯爵女儿自尽的结局。挪威作家易卜生的《群鬼》也流露出受环境、遗传等理论浸渍的痕迹,带有突出的自然主义倾向。
左拉的理论、他本人以及这第一阵营中诸多戏剧家的创作,固然是推动自然主义戏剧叙事发展成熟的一个重要因素,但我们还须注意到,当时欧洲小剧场运动也是自然主义戏剧成长的一个强大助力。小剧场运动是一场以自然主义为旗帜的戏剧革新运动。1887年,法国著名导演、戏剧改革家安图昂和一些戏剧界人士在巴黎兴建以实验自然主义戏剧为目的的自由剧院,他们摒弃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传统,专门上演反映当代生活、具有“先锋”意义的剧目。其特点是小型化(场地逼仄、舞台狭小和观众席位少)、业余性(由热心于戏剧事业的各领域人士创办、经营和演出)、实验性(探索各种表演模式和舞台技术的新路径)、创新性(追求与传统截然不同的新戏剧形态)、严肃性(致力于真实反映当代生活和提高戏剧的艺术质量)、非商业性(不以赢利为目的,坚守艺术的本性)。承担演出任务的是有热诚、奉献精神但不是专业、职业的演员,他们由于演技尚欠火候,所以就使用日常生活中那种自然、真实的口气和动作表演。舞台布景也特别注重真实、精确。这批赤诚投身于实验戏剧的剧作家、演员和剧院管理人士终于在有意无意之间摸索出了一条适合于自然主义戏剧的表演路子。步踵其后,欧洲其他国家陆续出现了很多类似安图昂自由剧院的规模和性质的戏剧活动场所,自然主义戏剧有了很多实验场地,“小剧场运动”便顺风顺水地在欧洲全面铺展开来了。这些都对自然主义戏剧叙事的发展壮大产生了决定性的作用。
二、叙事特征
戏剧是综合艺术,其叙事特点也有着自身的特殊性。根据左拉等人的阐述,自然主义戏剧的艺术和美学要旨可被归纳为以下三点,其叙事特征也集中体现在这些方面:
(一)以科学实验的态度和方法描写社会和人
自然主义戏剧叙事理论认为,科学时代的戏剧应采用实验的法则和手段,以生理解剖、病理解剖式的方法解释社会,从生理、病理的角度暴露所谓人性的恶,戏剧应成为人生的“实验室”,戏剧家应成为“实验主义的道德家”,如同科学家那样使用实验的方法认识和反映物质生活,对自然、社会和人进行“直接的观察、精确的剖解”,“必须如实地接受自然”;将人视同于其他生物,认为是生物学规律决定人的性格、心理、情欲和行为,人的社会行为受其生物本能支配,应根据决定论、遗传论、进化论的定理揭示人物生理上的奥秘;“让真实的人物在真实的环境里活动,给读者一个人类生活的片断”,“只须取材于生活中一个人或一群人的故事,忠实地记载他的行为”,将性格置于各种环境中以试验其情感在自然法则决定下的活动情况和特点。左拉说文艺创作就是“掌握人的现象的机理,指出生理学将给我们解释在遗传和周围环境的影响下的智慧与情欲表现的部件,然后指出生活在他自己所产生的社会环境中的人,怎样每天改变着社会环境,又怎样自己反过来在环境中经受着不断的改变”[2]239。
左拉根据自己的小说《黛莱丝·拉甘》改编的同名剧本就是建立在这种实证哲学、实验生理学和实验医学基础上的经典之作。作品根据现实复制了一个真实的社会环境,将人物置身于其中以观察、检验其在这一特定环境中的生理反应和行为向度,“在很大程度上,左拉笔下的黛莱丝和洛朗,与其说是有思想、感情和意志的人,倒不如说更像只是由血肉、神经、欲望组成的生物体。在这里,没有诗情画意的爱情,没有英武豪迈的举动,只有本能。本能使他们不顾一切地结合在一起,又使他们在黑黝黝的罪恶感中分道扬镳并一同走向毁灭”[6]。
(二)客观、细微地观察和刻画现实生活
自然主义戏剧叙事理论认为,作家应该是“科学家”而非政治家或哲学家,不能将自己的情感、倾向和见解融渗到剧作中去,而应以无动于衷的态度冷静地观察、实验,忠实、客观地记录现实生活表象的某一片段以摹写人物和事件并示范真理,既不作道德判断和评价,也不涉及事物的内在联系。左拉强调,作家应“同时是观察者也是实验者。作为观察者来说,他提供他所观察到的事实,定下出发点,构筑坚实的场地,让人物可以在这场地上活动,现象可以在这里展开。然后,实验者出现了,他制定实验,我要说的是,他使人物在特定的故事中相继出现的种种事实将符合所研究的现象决定论的要求”[2]230-231,“像化学家和物理学家对无生命体所做的那样,或者像生理学家对有生命物体所做的那样,对性格、情感、人类以及社会的事实进行分析……并以观察和实验的小说来代替纯想象的文学”。[2]237
左拉表述的自然主义戏剧叙事的这些规则,到了德国就表现得更加突出了。德国“彻底的自然主义”理论尤其强调精确、细致、如实、毫无遗漏地再现生活中所有林林总总的细微琐屑的事物,哪怕是一个最轻的声响、最小的暗影,场面和人物应与现实一模一样,任何细节和行为都不能疏漏,无论在听觉或视觉还是触觉上都要使观众产生绝对真实的感受,故事片段也得像人间真事那样不能有终结,发展到极端,甚至出现了“每秒体”的说法,要求“分秒不漏地描写”。[3]219豪普特曼的《日出之前》堪称这方面的典型范例,他准确地裁取生活的横截面,对环境和人物细致入微地描刻,特定环境中剧中人在生物、生理本能的驱使下行动,叙述性、描写性的舞台提示也与人物的身份、个性十分贴近,对白、动作和表情等都真实而自然并臻于高度统一的境界,确实给人以精确、细致、客观的现实生活的复制品的感觉。
(三)舞台艺术讲求高度逼真和日常生活化
在舞台美术方面,由于自然主义戏剧强调环境是性格和行动的决定性因素,特别注重逼真,要求布景必须真实精确到细枝末节,以“尽可能确实的画面”“真实得惊人的布景”[3]221展示现实环境。安图昂的《屠夫》在他本人筹划创立的巴黎自由剧院演出时,舞台上肉店的案台甚至悬挂着真牛尸,其他一切道具、背景也都特别讲求跟现实中的一模一样,没有丝毫的差别,以求得在舞台上真实、自然地展示生活,使剧中人的性格、行为与环境互为印证。
在舞台表演方面,要求剧中人的行动取向由环境所规定,有血有肉,不允许带有一丁点儿矜持或夸张的意味,演员不应该以表演的态度登台,而是与现实一样在观众眼前生活着,要抛弃诗化语言和独白等有悖于自然的因素,台词要“更为灵活,更为自然”,与日常用语一致,要摆脱“装腔作势的朗诵、夸大的语言和过火的感情”,要“能最好地概括日常谈话,把准确的字眼放在它应在的位置上,显示它应有的价值”[3]223。
自然主义当时与现实主义双峰并峙,构成了一道十分壮观的风景线。论及自然主义的叙事特征,不应忽略它与现实主义的联系和异同。在当时现实主义以主流的姿态风靡席卷文坛、剧坛的格局中,自然主义给人以另辟蹊径、别为一家的感觉。它和现实主义都以西方源远流长、根深蒂固的反映、摹仿、真实学说为理论根基和出发点,也都强调实践是发现和认识真理的唯一途径,深刻体察社会生活和掌握丰富的素材,力求客观、精确地反映自然、再现生活,严格摹写现实,注意细节真实。自然主义文学叙事勃兴伊始,其中不少人就以巴尔扎克为代表的现实主义文学继承者自命,而且在不少重大问题如强调细节真实等方面与现实主义有明显的契合之处。有时两大流派的创作理念也给人以似合非合、似离非离之感,所以往往有人将二者混为一谈,甚至认为自然主义是现实主义的分蘖或支流。与现实主义一样,自然主义文艺在暴露社会病态方面也体现出相当明显的意义。尽管它以生理学、遗传学原理和规律去解释这些弊端的做法带有不少局限和谬误,对社会的揭露有时缺乏深入腠理的本质性的掘进和探究,叙事观念和方法也与现实主义时见游离或偏差,以“标本说”取代“典型论”更是本质性的谬误,但它记录了错综复杂、形形色色的社会现象和人生悲欢,真实地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下层劳动者的日常生活,翔实而细致地描摹了人间百态、市井琐事,把现实中的邪恶、丑陋、黑暗、变态和反常赤裸裸地和盘托出。从这个意义上讲,自然主义戏剧叙事有一定的进步性,将之比作与现实主义异轨同奔、并肩作战的偏师,恐怕也不无道理。
三、历史意义
自然主义戏剧思潮和流派在欧洲戏剧史上是一场具有“突围”性质和价值的运动,昭示着欧洲戏剧告别传统向现代转折的曙光。它虽然不像现实主义那样饱受文艺史家青睐,但在促使西方戏剧叙事的现代转型方面厥功甚著。它为戏剧叙事的发展和积累提供了不少艺术元素,一直到西方现代主义戏剧余响犹存。时至今日,西方现代戏剧叙事(包括现代主义和非现代主义)仍涵纳着不少自然主义的溶质。自然主义戏剧叙事的划时代意义反映在颠覆传统戏剧观念、引发现代戏剧破土萌芽两个方面。
(一)对传统戏剧观念的撼动和颠覆
自然主义戏剧一问世就开始撬动颠覆古典主义的杠杆。古典主义戏剧奉亚理斯多德以降的情节结构整一性原则和由此生发出来的所有技巧为圭臬。左拉推举“把戏剧弄成对生活的研究与描绘”的“自然主义公式”,不赞成古典主义 “只把戏剧作为纯粹是一种精神的娱乐消遣,一种机智的空谈诡辩,一种遵守某种法则的平衡与对称的艺术”[3]224的传统叙事公式,认为它只不过是煞费苦心地遵循紧凑和整一的原则“安排一系列戏剧效果(即在安排人物行动和场面衔接上带有人为印痕的冲突、悬念、激变、发现等——引者注)”。他从“戏剧是生活的一角”的观点出发,极力抨击古典主义戏剧的主题片面强调理性、责任、义务和政治倾向性以及正面主人公性格的英雄化、完人化、理想化、抽象化、概念化弊害,主张在观察活生生的现实生活基础上对人物、事件作记录式的客观描绘,以记录真实的生活细节和解剖社会为旨归,提倡摹写普通、平庸的小人物和平凡、细碎、偶然的事件和细节。自然主义戏剧从生物学、生理学的棱面强调人的自然属性和特点,向古典主义戏剧重共性轻个性、重理性轻人性的美学理念发起了挑战。
左拉还借端发难,把矛头指向“执迷于史诗”、追求离奇、脱离现实生活的浪漫主义,批驳其诸多偏颇之处,即采用历史故事和神话传说为创作题材,过分使用想象,片面强调天才和热情,以及正面主人公塑造上的巨人化、超人化色彩。他视浪漫主义为“古典主义戏剧的反衬”,说“它拿激情代替义务,拿情节代替叙述,拿色彩代替心理分析,拿中世纪代替古代”,它虽“结束了垂死的古典主义戏剧的生命”,“完成了它的革命业绩”,但仍从另一个方面保留着古典主义戏剧人物形象过于理想化、表达形式过于夸张的特征,随心所欲而与“科学性”背道而驰,它沿袭了古典主义的很多东西,与古典主义貌异而质同,“在戏剧中只不过增加了一套比较漂亮的修辞而已”[3]205。反对人物性格伟人化、超人化、理想化和坚持写生活中平凡、普通的小人物是自然主义戏剧坚定不移的主张。
自然主义戏剧家对19世纪欧洲流行的佳构剧也发起猛攻,廓清了它的不良影响。佳构剧(well-made play,又称“巧凑剧”)是一种深受观众喜爱的通俗剧,是浪漫主义戏剧的分蘖和变种,起初形成于法国,后逐渐流播到西方其他各国。其主要特点是用形式的精巧、结构的严谨掩饰思想内容的贫瘠空虚,以巧合取悦观众,最终演变成了“浅薄的情节游戏”,充满“人工雕凿”[7] 73,颇遭訾议。其代表作家斯克里布一生写了400多部剧作却在戏剧史上无一席之地,这一事实足以说明它的价值之低下。然而,其结构方式有很大的市场,甚至剧坛翘楚易卜生亦受其影响。左拉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佳构剧反古典主义戏剧的功绩,但批评斯克里布虽“在我们的戏剧文学中标志着一个历史时期”,却“夸大了剧情这个新的原则,把剧情搞成了唯一的东西,炫耀其非同凡响的制造家才能,创造了一整套规则和秘诀的法典”,并挖苦另一位佳构剧高手萨尔都“继承斯克里布并革新了旧的创作手法,把舞台布景艺术一直推进到变戏法的地步……人们一经以剧情代替了叙述,一经让惊险经历在人物身上取得重要地位,他们就滑向错综复杂的情节,滑向以一线来牵动的木偶戏,滑向一系列连续的突变以及出人意料的结局花招上去了”[3]206。
(二)推动西方戏剧的现代转型
自然主义戏剧思潮到19世纪末便被风起云涌、如火如荼的现代主义戏剧淹没。它在欧洲虽然只热闹红火了数十年的光景,但其叙事理论和实践在不少方面为现代主义戏剧作了卓有成效的蓄积和铺垫。左拉从进化的角度指出戏剧由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和佳构剧发展到自然主义戏剧是历史的必然,并大声疾呼在新的科学时代应该有一种新的戏剧出世,此举的目的虽然在于力挺自然主义戏剧,但同时也为催生现代主义戏剧酿足了气势,这不能不说是左拉的过人之处。劳逊独具慧眼地指出,“左拉的戏剧理论是走在当时的戏剧理论的前面的”[7]72。与自然主义戏剧一样,现代主义戏剧也处在科学日新月异、突飞猛进的时代,所不同的是唯意志哲学取代了实证哲学,唯意志哲学的无序和非理性观念必然也要反映在戏剧领域。尽管如此,现代主义戏剧也并非空穴来风,从艺术资源的借鉴与通变的角度看,不能截然割断这一历史链条,更不能忽略左拉等人在戏剧叙事转型期摇旗呐喊、奋力拼搏的功业。
现代主义戏剧从自然主义戏剧那里继承、借鉴了不少叙事艺术养分,与之有着丝丝缕缕的亲缘血肉联系。处于近代到现代的过渡和转折关头的、有“现代戏剧之父”誉称的易卜生,也曾得自然主义戏剧沾丐。象征主义戏剧巨匠梅特林克心仪左拉描摹生活细节表象的功力,并在此基础上又尝试赋予表现对象以象征色彩。现代主义戏剧的主将之一斯特林堡的自然主义戏剧杰作《父亲》《朱丽小姐》的历史地位尤为世人瞩目。心理现实主义戏剧大师契诃夫追求“很少行动”的戏剧性、取材于小人物的平凡日常生活、结构松散平淡的叙事特点也折射出自然主义戏剧对其影响的印记。自然主义戏剧叙事思潮还远涉重洋,流播于大西洋彼岸的美国,美国现代戏剧的开山祖师奥尼尔采用过不少自然主义戏剧的手法。自然主义戏剧对现代主义戏剧叙事的影响主要体现在追求“内在戏剧性”、人物性格“凡人化”和“意象”取代“主题”三个方面。
现代主义作家的视角从社会学角度的 “人”(性格)转向心理学角度的“心”(心灵)。心理分析的端倪早在自然主义戏剧叙事中俯首可得。现代主义戏剧追求“内在戏剧性”的美学范式的形成与自然主义戏剧有一定的关系。自然主义戏剧风生水起之时,生理学理论已有了长足的进展和充裕的积累,但心理学则刚刚起步,羽翼未丰,思想底蕴十分薄弱,以至于左拉也曾对其出言不恭,贬抑之意溢于言表。尽管如此,左拉毕竟是心理刻画的大师,其作品中精彩绝妙的人物心理分析使读者叹为观止。左拉和所有自然主义戏剧家在记录生活、解读社会的同时,其实也用了很大的气力去剖析人的心灵世界、分析人的心理活动。当时德国的自然主义戏剧尤以心理刻绘著称于世,令人赞不绝口。斯特林堡的自然主义代表剧作《父亲》更是以开掘钻探剧中人的内心深处见长,对男女主人公的心理变化过程描画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由此获得了“心理自然主义”之盛誉,“已被公认为探索人的思想的反常状态,以隐喻方式谴责人类心灵上的某些根本的邪念比谴责社会偶然出现的腐败现象更加严厉的杰作”[8]135。今人曾颇有见地地指出此剧的写法“侧重主观的而不是客观的、个人的而不是群体的、心理学的而不是生理学的方面”[9]。到现代主义戏剧时期,心理学已经发展成熟,在各种心理学理论的影响下,戏剧叙事更自觉地诉求于内在心灵,已然成为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事了。自然主义戏剧叙事的思维定式给现代主义戏剧从心理学的深度深入解释人的本质提供了范本和借鉴,就此而言,功不可没。
现代主义戏剧人物形象的“反英雄”“反巨人”倾向也与自然主义戏剧叙事理念的浸渍有关。自然主义戏剧从遗传、环境、人的本能等生理因素出发,否定建立在社会文化学理论基石之上的“典型论”,将目光自传统的“典型性格”挪移到生物学、生理学意义上的“气质性格”。左拉在《黛莱丝·拉甘》序中说道:“我所要研究的是人的气质,而不是人的性格。”“气质”当然是就其自然属性而言的,具体来讲就是建立在生理和遗传基础上的个体的生理和心理的机能。自然主义戏剧理论家认为,无论处于任何社会阶层的人,在本质上都与所有生物没有差别,皆受同一自然规律支配驱遣,他们中间也绝无超凡入圣、高出于普通人的“英雄”“巨人”。因此,自然主义戏剧作家的笔端涌现出众多猥琐卑微的凡人群像,而“超人”却隐没消退了。与秉持“典型说”的传统文艺作品迥异,自然主义剧作家笔下的主人公都不是“英雄”“巨人”类型的,这种意识的基因也遗传到了现代主义戏剧的血液中。现代主义戏剧叙事的重要特点之一,就是剧中主人公几乎都是无法把握支配自己的命运、被动地生活在畸形空间中的畸形形象。这种情形的端倪早在自然主义戏剧中就已显露。
西方传统戏剧叙事因为强调文艺的社会功能,所以在反映现实生活时流露出明显的功利倾向、审美判断和说教的习尚。而自然主义戏剧叙事是以“文艺科学化”为前提的,提倡以冷静的旁观者的身份,以绝对客观、超然的态度观察和书写现实,解剖、揭露社会和人生,只以“真实”为鹄的,而反对羼杂任何主观成分,反对作者直接干预生活。左拉就说:“对于我,最重要的是做一个纯粹的自然主义者,纯粹的生理学家。……我不要做政治家、道德家、哲学家,我只要做一个学者就满意了。我将要表现现实,而且寻找现实内部隐藏的基础,而结论我是没有的。”[10]292自然主义戏剧理论家认为,“脱离了真实就不会有道德可言”[2]203,“真实”和“道德”的天平明显向前者倾斜。同时,讲求自然而然、不是做戏而是生活、行为和情节如生活一样没有终点和结局等叙事观念,也使自然主义戏剧日益趋于“意象”凸显而主题弱化。于是,在自然主义戏剧中,叙事意图和主题思想也就日趋模糊、隐蔽、淡化和边缘化,而“意象”越来越跻身于叙事中心位置并最终取而代之,因为它是检验“真实”的依据。与传统文艺的“主题”不同,“意象”是隐晦、混沌、具有象征意味和多元解读取向的,而“主题”则是清晰、明显、体现具体叙事旨意和具有单一指向性的道德观念和审美判断。现代主义文艺家处在“上帝死了”的时代,他们的精神世界中,是非、善恶、美丑等命题已经消弭殆尽,政治、道德和宗教的功利观也随之土崩瓦解,充满了迷茫、焦虑、困惑、彷徨和危机感,对传统叙事的美学旨趣和艺术理念由怀疑而走向否定和摒弃。在这一特定语境下,自然主义戏剧叙事的艺术基质便顺理成章地遗传到现代主义戏剧中,“艺术家只是创造意象,但对他创造的意象,他则谈不上相信或不相信”[11] 217。
以上从内涵体貌、叙事特征和历史意义三个方面对19世纪自然主义戏剧叙事作了探讨。柳鸣九说:“真实是自然主义的基本出发点与前提。在这一根本点上,自然主义与传统的现实主义是一脉相承的、完全一致的。”[12]3与现实主义戏剧一样,自然主义戏剧也强调揭示社会问题和再现客观真实,但在剧场效应方面有所差别,现实主义戏剧借助于幻觉再现客观真实,主张舞台上的一切逼肖生活,而自然主义戏剧则意在直接地、赤裸裸地截取和展现生活的某一片段,前者的出发点在“似”而后者的着眼点在“是”。两者之间所不同的是,现实主义戏剧具有理性批判(有别于传统的道德教育)的追求和底蕴,而自然主义戏剧的价值观则集中体现在崇尚实证和科学真实、科学分析以及放弃道德批判方面。自然主义戏剧的创作理念是绝对客观地观察人生和展示生活画面,不带有一丝一毫的主观因素,既与新古典主义迥异,反对情节化和典型化,又反浪漫主义之道而行之,彻底扬弃理想色彩和想象手法。从创作成就上来看,与戏剧杰作丰富、表现内容深广的经典现实主义戏剧相比,自然主义戏剧当然明显呈弱势状态,影响力也难以与之比肩。自然主义戏剧尽管存在着相当多的缺陷和不足,但仍与现实主义戏剧并辔齐驾,优势互补,体现了共同的思想渊源和理论基础(摹仿论、反映论)以及彼此相通或接近的理论内核、批判精神,从一定的角度解决了一些文艺创作问题,西方理论家常常将它混同于现实主义,认为“自然主义虽然不同于现实主义,但并不独立于现实主义”[13]10。“从戏剧理论史的角度来看,从现实主义到自然主义戏剧理论,是同一思想传统的发展。首先,现实主义与自然主义戏剧理论具有同一思想渊源,两者都是对浪漫主义戏剧和佳构剧的反叛;而且,二者的理论核心基本一致,从客观真实到科学真实;最后,二者都具有激进的社会批判精神”[1]55。罗兰·斯特龙伯格就断言“自然主义是一种更严酷的现实主义”[14]358。作为一种文艺思潮和创作方法,自然主义叙事在当时实证哲学和进化论、生物学、生理学、遗传学、解剖医学等科学领域一系列新成果的启迪下创造了一种崭新的艺术观念,并围绕这面大纛聚集了一批天才的文学家、艺术家,推出了不少彪炳史册的不朽之作,开辟了一片新的天地。作为这一思潮和流派的主要阵营之一,自然主义戏剧也以引人瞩目的姿态活跃在历史舞台,对现代主义戏剧叙事的发展发挥了十分突出的作用。它破除成见试图打通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壁垒,其“实验性”和“探索性”的功绩显而易见。尽管对其是是非非的评说众口不一,然而其历史意义无论如何不可抹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