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流史学的追随者李光璧的学术经历及其治史取向
2020-01-09武晓兵
武晓兵
(华东师范大学 历史学系, 上海 200241)
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学术界,实乃胡适、顾颉刚、傅斯年及其追随者所造就的“新汉学”一派独占鳌头的时代,他们掌握着主要的学术体制力量,已然形成一股强势的主流学术话语。虽然在经过20世纪20年代末中国社会性质及社会史论战之后,运用唯物史观解释历史的风气开始弥漫学术界,但马克思主义史学形态依然处于学术体制的“边缘”状态,无法与时居主流地位的“新汉学”学派全面抗衡。1945年,由顾颉刚主编、方诗铭与童书业执笔的《当代中国史学》一书,对近百年中国史学的总结所表达的见解,基本上可视为当时主流学术观念的再现。青年李光璧正是在此种时代学术氛围之中考入北京大学国文系,接受大学教育,不久即成为此主流史学形态的追随者之一,撰成处女作《<封神演义>考证》长文。稍后,他开始在整理明清档案资料的基础上,完成多篇明史考证文章,至此奠定了其后的学术道路。1949年,随着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革命的胜利,马克思主义理论一跃而为各个领域的指导思想。在时代转变之际,作为职业史家的李光璧迅速调整学术心态,改变角色,主动前往华北大学政治研究所学习唯物史观,并与一众好友、同仁创办天津《历史教学》杂志,传播唯物史观指导下的历史教学经验,为此刊贡献了后半生的学术生命。与此同时,在具体的学术研究上,他转而追随马克思主义解释历史的新主流史学,治史取向为之改变,从专于考证的倾向转移到在史料基础上运用唯物史观阐释历史的新取向。学术取向的转变,是此一时代变革下的群体性特征。
一、生平与经历
李光璧(1914—1976),出生于河北省安国县,别名昭平,中华人民共和国早期明史专家之一。(1)美国著名汉学家魏斐德(Frederic Evans Wakeman Jr.)在叙述中华人民共和国时期的明清史研究时,将李光璧与吴晗视为共和国最早的明史专家。他说:“中国史学家对明断代史和制度史的兴趣较低,其中一个可能的原因是,有两位现代最早的明史专家吴晗与李光璧,都死于‘文化大革命’的动乱年代。”参见魏斐德著、孙卫国译《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明清史研究》,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年出版,第71页。1926年,李光璧始进入河北保定私立志存读中学,次年,著名学者杨联陞(1914—1990)也进入此校补习班读学半年,在作文上常与李光璧争第一。[1]3-4其间,缪钺(1904—1995)正在该中学兼任国文课教员,虽然不教李光璧、杨联陞二人所在的班级,但彼此私下应常有交流。1930年,李光璧前往北京第四中学读高中,于1933年6月毕业,随即考取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2)与李光璧同时考取清华大学的还有其好友杨联陞、丁则良等人。参见《国立清华大学录取新生揭晓》,《申报》1933年8月25日,第5页。两所高等学府,最后选择了北京大学国文系就读。大学期间,他受教于北京大学诸多先生,如选修胡适“中国文学史”课程,“侍适之先生讲席”[2]29。在一次课上,胡适提及《封神演义》的作者问题,李光璧因之撰成《<封神演义>考证》一文,为处女作。(3)李光璧一生的学术研究虽然集中在历史领域,但他毕竟从国文系毕业,后来也曾开设小说课程,早期的求学经历影响了他对文学研究的兴趣。笔者在搜集其著作时,找到两篇与文学相关的文章,一是《整理孟浩然传记之中心问题》(《新思潮》1946年第1卷第1期),一是《漫谈新诗》(《广播周刊》1947年第253期)。此外,在他的藏书中也可看出一二。“已故河北大学历史系李光璧教授生前曾收藏书目一册,现归天津师范学院。这本书目共四十七页,每页二面,是用解放前每家南纸店都出售的毛边二十行红格纸抄写的。书目无序跋题记、藏章署名、著录年月等,封面也是空白的。因缺名,所收又多为戏曲小说,姑称之为《缺名戏曲小说书目》。李先生何时由何处得到的这一书目,已无可查考。”参见张守谦《<缺名戏曲小说书目>及其著录的小说罕见本》,载于《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1期,第76页。这篇考证长文晚至1941年发表,标志着他正式走上治史的学术道路。不过,真正奠定其一生明史研究的学术定位,则得益于整理北京大学在南迁之后所留存的明清档案。
1937年夏,李光璧从北京大学毕业,正逢日军开始全面侵华,京津地区的各大高校准备纷纷南迁或西迁,其中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三校南迁长沙,未久又迁昆明,组成著名的西南联大。在此时局之中,他并未随之南迁而是选择返回家乡安国县,据地方志相关资料称他参加了地方的革命工作,先后在该县第一区动员会和冀中区行政公署担任文书的职务。1940年2月,他似乎不甘留在乡间荒废学术,遂重回北京并任职于北京大学文学院文史研究所,直至1945年抗战完全胜利。此北京大学文学院,乃是在日伪支持下于1939年由周作人作为负责人所恢复的。文史研究所设置整理处,最主要的任务便是整理原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南迁以后残留的明清档案。整理处又下设考古、史料、语音、编辑四组,李光璧即是成员之一。[3]340-341其间,他在整理遗存的明清档案过程中,陆续发表了多篇与明史有关的考证文章。抗战胜利后,因时局动荡及经济萧条,他辗转多所高校谋生,先后任保定河北省立师范专科学校副教授、北京中国大学国文系副教授、长白师范学院教授,兼任北京四中国文教员等等。
著名历史学家郑天挺先生的哲嗣郑克晟教授,此时就在北京四中读书,国文课的老师正是李光璧。南开大学孙卫国教授曾访谈郑克晟先生(4)《郑克晟先生对李光璧的回忆》(未刊稿),由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孙卫国教授提供,谨致谢忱。为行文方便,以下引用郑先生此一访谈,不再出注。,问及有何印象深刻的老师,他有如下的回答:
初中的时候没有,但是我对高一时候的国文老师李光璧(印象很深刻——引者补),他是1914年出生,1976年去世,活了62岁,他也是北京四中毕业的,我高中也是北京四中。他1937年北大中文系毕业,咱们平时经常能看到的那个有胡适、郑天挺的毕业照片,在罗常培和郑奠的后头,有一个挺矮的,穿白衣服的,那就是李光璧,他带一个红花,当时是毕业生嘛。1937年之后,他就留在北平教书,他留在北平我觉得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兼任中国大学国文系的副教授,再一个是对北平有感情,此外经济原因也是一个,那个时候多找几份教职,才有好的待遇。解放后,中国大学也撤销了,他也离开了北京四中,到了华北大学三院,当时好像来新夏也在那,他在那学习了几年,分配到了当时的北京历史博物馆,就是现在的中国国家博物馆的前身,当时待遇比较低。他待的时间很短,后来就去了天津的河北师范学院,这个学校五八年搬到了北京,叫河北北京师范学院,后来又把这个学校搬到了宣化,改名河北师范学院,再后来搬到了石家庄,当时石家庄有个河北师范大学,两个学校就合不来,后来就给他们合并了,就是今天的河北师范大学。他并没有一直在这里,学校在天津的时候,他一开始是历史组的组长,后来就是历史系的系主任,后来在五四年左右,他就调到了天津师范学院,这个天津师范学院后来成为保定的河北大学,与今天的天津师范大学不是一回事,天津师大的原名叫天津教师学院。
郑克晟先生大致描述了李光璧的具体人物形象以及后来的教职经历,并指出他长期待在北京担任多份教职的原因:一是对北京这座城市的感情,二是动荡时局中的经济拮据。不过,郑先生对李光璧的回忆也有误记的地方,譬如,李光璧并非在1937年毕业即留在北平,而是先返乡后又在1940年重回北平。另外,他在华北大学三院也即政治研究所大约待了半年有余,而非“学习了几年”。但这些记忆的误差不会影响我们对李光璧的基本认识。郑先生对中学老师的深刻印象或许更多在于其授课的生动,那种魅力即使置于现今依然令人向往,这些回忆资料大大有助于弥补李光璧目前不足的生平资料,笔者征引如下:
他在教中学的时候给我的两个印象特别深,一个是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实际上这是司马相如替当时汉武帝的陈皇后写的,陈皇后小名阿娇,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在一起玩,后来成了皇后了。但是他不太喜欢陈皇后,喜欢卫青的姐姐卫子夫,陈皇后因为皇帝不到她这来,就很苦恼,用百金请司马相如替她写了《长门赋》。李先生讲得非常生动,课后留给我们一个作文题,题目是“拟《汉武帝致陈皇后书》”,特别有趣,有一个姓赵的同学就开玩笑,说:“我恨不得坐吉普车去看你去!”也算是当时情况的一种反映吧。我也写了一篇作文,开始就写“阿娇大鉴:汝文日益精进……”,老师给我一行眉批:“假作不知,亦妙。”最后我就在文后写了一个“约法三章”,第一,立卫子夫为后。第二,我每个月初一、十五去你那去,你不得嫉妒。第三,我现在让你再作一赋,如作不出,斩首示众。李先生在这又批:“约法三章,别开生面,且执法如山,作赋不得,斩首示众,安得再请相如代笔?亦谑亦谐也!”老师对我的夸奖,也许使我后来对文科就有点兴趣了。
我又想起李老师有一次给我们讲《长恨歌》,我印象特别深,他给我讲三十年代的时候,俞平伯怎么给他讲《长恨歌》。他说,俞平伯有一个看法,就是杨贵妃根本没死,说到了日本去,做了妓女了。“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既然天上没有,地下也没有,那说明没死啊,“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海上的仙山就是日本,仙子就是妓女,这个太真就是杨贵妃。他就是这么讲的,讲得那是一个生动啊,我现在都记得很清楚,许多同学不知道俞平伯是何许人也,也就听得云里雾里,而我听得津津有味。可是后来,大概十年前,我问南开中文系一个教授,我说:“你帮我查查,俞平伯有没有写这个《长恨歌》的文章?”后来他说有,但是我一看那文章,没有这一段啊。
1949年5月,李光璧主动进入华北大学政治研究所,学习新理论、新史观、新知识,研读马列主义与唯物史观相关经典著作,并在1950年2月毕业,随即被推荐至北京历史博物馆(今国家博物馆)工作,担任设计员。在短期工作之后,他于1950年9月被调到天津河北师范学院(今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授。同年夏季,他与杨生茂、傅尚文、张政烺、孙作云、丁则良、关德栋等好友、同仁开始商议,准备创办一份传播新式历史教学的杂志——《历史教学》。此刊在1951年1月1日正式出刊。为了刊物的正常运营,他笔耕不辍,在1949年之后撰写的文章大多发表在此刊上,几乎覆盖初创时期的每一期。正因如此,他的文章常署笔名,诸如楚白、唐棣、雪沧、黎武、紫翔等等。(5)据钱君晔回忆,李光璧曾用过“楚白、唐棣、雪沧、陆刚、黎武、紫翔”等笔名。参见钱君晔《忆<历史教学>创刊人之一——李光璧教授》,载于《历史教学》1986年第1期。此处“陆刚”一名应是误记。查《历史教学》(1951—1966)上所发文章署名“陆刚”者,仅《一六四五年江阴人民的抗清斗争》一文,此文后收入李光璧编《明清史论丛》,署名为赖家度。笔名“陆刚”应是赖家度而非李光璧。1954年,李光璧再次调至天津师范学院(今河北大学)历史系任教授兼中国古代中世纪史教研室主任,长期从事明史的历史教学与科研工作,直至“文革”。1976年8月30日,李光璧不幸在唐山病逝。
二、发起创办《历史教学》杂志
1949年10月,伴随着一场政治、社会革命的全面胜利,经受多年战争破坏而千疮百孔的中国进入一个新时代。马克思主义指导的学术形态在新的政治思想力量的支持下占居学术界的主流地位。新中国最初几年,因内部事务的繁杂及外部之抗美援朝的影响,中国共产党还未有足够的时间重新设计适应新体制的完善的文教政策,直到经过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三反运动、全国高校院系调整等完成之后,文教领域的基本政策才逐步走上正轨。就在此过渡时期,京津地区以李光璧为首的七位学者,自发组织、主动创办了《历史教学》杂志,这是“1949年后最早创办的历史学专业刊物”[4]15。
现今观察李光璧一生的志业与学术,创办《历史教学》可谓是他学术生涯中“最大的一件事”,诚如郑克晟先生在访谈中所言:
我觉得李先生一生中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办《历史教学》,他联合他最好的朋友张政烺,还有南开的杨生茂等人,后来还有来新夏,一起办的。一开始完全是私人刊物,1951年有三种历史学刊物,一是《新史学通讯》,就是今天的《史学月刊》,河南大学主管,二是《文史哲》,山东大学主管,只有《历史教学》,不归哪个学校管,天津的学者都喜欢往这里投。那个时候《历史教学》的社论、专论,主要是他来负责。
不似《新史学通讯》《文史哲》两份新中国的文史刊物,都有相应的挂靠单位,《历史教学》初创时“完全是私人刊物”,所以在申请办刊时经过了一系列的政治审查,尤其是对发起人李光璧的审查最多也最严。笔者在查阅有关资料时,发现天津档案馆馆藏一份与《历史教学》相关的档案,其名称为《历史教学月刊情况了解报告》(档号X0057—Y—000039—004),此报告是当时天津新闻出版处针对此刊申请办理的审查报告,其中对李光璧的调查依次如下:
对该刊负责人李光璧的了解:他从文物局调到天津来不久,对其过去历史不了解,因为他的调动,文物局不(似“愿”字——引者注)同意,所以有关他的材料还没有介绍过来。现仅知他对明清历史有研究,判批过去历史还正确,学生对他的反映是很卖力气。在一般历史教授中是比较进步的,大概不致有什么问题。……李光璧在解放前,就表现得很积极,解放后北大曾聘为副教授,但他自己却要求去华大学习改造。
不难发现,新闻出版处审查的内容虽在意学者的学术,但根本则在申请者于政治上是否正确、是否“进步”。无论对过去的历史情况调查还是对其具体从事的学术研究的调查,所有的考量都在确保其政治上的不误。所以,这份报告中才有“判批过去历史还正确”“在一般历史教授中是比较进步的,大概不致有什么问题”等字句。当被问及创刊的缘由时,李光璧谈到:
以前曾想办一个关于教学历史的刊物,藉着这个刊物,研究、教授历史的同志们可以交流经验,并为一般教员、学生解决一些教学历史上的问题。因为没有适当出版家,未成。现由于知识书店可以在印刷发行上给一些协助,所以又重新组成资金由编委出,赔了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最多(一本不卖)每人也只能赔出三四十美元,编委现仍继续邀聘各文教机关的工作同志参加,在天津已约定教育者杨思慎和王德培二人。
上面的文字,说明了李光璧提出创办《历史教学》的缘由:一是因为此前就有想法创办一份历史教学方面的刊物,只是没有合适的出版单位,故而“未成”;二是希望可以借助一份学术刊物的平台,“为一般教员、学生解决一些教学历史上的问题”。其实,如果从当时的时代语境考虑,实与新中国的教育生态有很大关系。如何将唯物史观内含的新知识、新理念普及于教育、思想界,是新中国文教领域最为重要的问题,所以大中小学的教学问题至关重要。诚如作为创刊人之一的傅尚文、杨生茂在后来回忆时所说:“1949年全国解放后,大多数史学工作者,包括大中学历史教师、科研人员、大学历史系的学生,莫不积极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愿以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为指导,提高教学和科研的水平。为了传播各地史学工作者在教学和科研上所取得的经验和成果,借以达到互相促进和共同提高的目的,我们几个人在1950年夏商议在天津出版《历史教学》这个刊物。”[5]关于《历史教学》创刊的详细缘由,拙文《唯物史观与<历史教学>》(《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18年下卷)已有详细说明,此处不赘。
最后,此份档案的末部附录李光璧个人的详细资料,具体内容除了叙述其求学、学术经历外,主要关注他的出身、政治倾向、有无党派、思想是否进步、社会关系等等。笔者全部录于下:
李光璧,男,三十七岁,河北安国人。出身是城市小资产阶级,1937年7月,北京大学国文系毕业。1937年至1940年的历史不详。彼在今服务的师院调查表上未填,不知彼北大毕业后干过什么事,须待查。1937年北大毕业情况亦不明。1940年至1944年,任北大文学院研究所研究员及该校文学院副教授。1945年至1947年,保定河北省立师范专科副教授。1947年至1949年,任北京中国大学教授,国立长白师范学院兼任教授。1949年5月至1950年2月,入华北大学政治研究所学习,毕业后派至北京国立历史博物馆任干,于1950年9月调任天津河北省立师范学院文史系教授。他在师院所填调查表云未曾参加任何党派、宗教及团体活动。现在师院史地组担任上古史、中国通史等,担任小说课程。著作有《姚启圣平台史迹钩沉》、《<封神演义>考证》、《谷氏<明史纪事本末>探原》,在《中和月刊》上发表,内容价值如何,尚须调查。据师院史地组学生反映,彼上课很卖力气,思想还算前进。据同事邓绶林说:李胆很小,做事能力差。友人有张政烺,北大史学教授。张文波,北大植物系职员。杨仲耆,天津南开大学物理系讲师。其他人查华北大学政治研究所所作自传。
这份接受审查的简短自传材料,包含诸多重要的信息。譬如,审查报告中称李光璧“1937年至1940年的历史不详”,“彼在今服务的师院调查表上未填,不知彼北大毕业后干过什么事”。此段时间,他在家乡安国县参加地方革命工作,前已述及。那么,他在当时为何隐瞒这段经历呢?又为何在1940年又返回北平任职北大呢?因相关资料的缺失,其中的原因已无法知晓。不过,值得肯定的是,他在新中国成立后积极表现的“进步”,应与返回北大任教的经历有关。
总结以上所有的档案材料,无论是从“负责人”的表述还是详细的资料审查,都说明李光璧是《历史教学》创刊的最早发起人,而且在1949年前就已有创办一份刊物的想法,只是因为在出版方面没有得到支持,所以无法实践。新中国成立之后,天津知识书店正好在出版、发行方面可提供适当的帮助,他再次提及创办刊物的愿望,并得到好友、同仁的支持,创办杂志顺理成章。除了出版方面的支持,更为重要的原因在于新生政权初期的政治思想与文化学术背景。曾经在学术圈被视为“边缘”的马克思主义凭借自身的号召力和意识形态的力量,成为新时代各个领域的指导思想。不久,响应中央的号召,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场学习新理论、新思想的热潮,各界人士积极投身其中,知识界的文史专家也不例外。在这种新的时代潮流及风气之下,无论是学术研究还是历史教育,都须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为基本导向,在教学、学术上宣传唯物史观逐渐成为大多数“进步”史家的集体追求,《历史教学》的创办就是在这一背景下进行的。
《历史教学》正式出刊后,李光璧担任主编,其他几人为编委。该刊在创刊的初期,因为没有挂靠的单位,所以面临很多困难,诸如经费、稿源、编辑等等。李光璧作为刊物的核心人物,在《历史教学》上投入时间、精力无数,可以说奉献了其学术生涯的后半生。与他“交谊甚深”的钱君晔说,他“在统筹刊物工作以及组稿、编辑等方面负担较多的任务”,“从事教学科研之余,把很大精力花在《历史教学》的工作上,对刊物多所贡献”。[6]1952年7月,由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的深入,李光璧与傅尚文二人经过商议,自觉应该改变《历史教学》的属性,将其转归成立不久的天津史学会主办,由原来完全的私营性质刊物转变为兼具学术与官方性质的刊物。[7]归属发生改变后,编委会也进一步扩大调整,南开大学吴廷璆(天津史学会负责人)改任《历史教学》主编,李光璧任副主编。
李光璧对《历史教学》的贡献还表现在其1949年以后的文章基本都登载在此刊上,为新生的刊物提供了大量的稿源。当然,《历史教学》作为学术成果的载体也为他的思想表达提供了平台。据1951年至1966年间的目录索引,李光璧共发表文章三十余篇,在所有创刊人中“撰文最多”。[7]不过,就内容和发表的时间分布而言,他所发表的文章多是明史领域且集中在1956年之前,之后仅发表零星几篇。这样的不均衡分布不仅与《历史教学》创刊初期稿源的缺乏有关,或许也与1956年后的政治形势逐渐收紧相关。
三、时代转换之际的治史转向
总览李光璧一生之学术著述,或可依纵横两个维度考虑。他在1949年前发表的所有文章,其风格基本倾向于考证性的专深研究,侧重于“考史”一端,治史取向与“新汉学”一派相近。此种研究取向的形塑,不仅因为在北京大学求学间接受其文史学风的熏陶,也缘于民国时期注重史料考证的主流史学的影响。1949年后,在经受政治生态的外在压力以及自身学术思想发生改变的催使下,他开始尝试运用唯物史观解释历史,转向“著史”一端,追随时为主流史学的马克思主义史学的治学风格。李光璧的治学取向无疑随着主流史学形态的变化而转移,说明历史学家个体极易受时代主流风气的影响。另外,他的研究领域虽然仍主要集中在明史,但所关注的研究对象、研究课题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当然,并不能因此而忽视其学术脉络的延续性。纵横不同维度的转向,并非仅是李光璧个人学术心态、治史取向的改变,也是那个时代学人的群体性特征。
胡适1936年在北京大学开设“中国文学史”课程,李光璧选修此课,常侍其讲席。在某次课上,胡适主讲章回体小说问及《封神演义》的作者问题。张政烺因忙碌未选此课,稍后与李光璧闲谈,得知此事,遂以《<封神演义>的作者》致信胡适,与其交流个人想法。他说:“本年以史学系功课甚忙,未获修先生(胡适——引者注)文学史课程,时以为憾。昨晚与同学李光璧君闲谈,得悉先生近讲晚世章回小说,对于《封神演义》作者究属何人,曾询同学如有意见可率尔一对。”[8]李光璧不忘此问题,后来完成《<封神演义>考证》一篇长文,1941年发表。就笔者目力所及,此文应是他的最早著述,处女作即以考证文行世,基本奠定了他在1949年前的治史取向。该文在脱稿前,李光璧曾将文内大意函知正在哈佛大学游学的杨联陞,征求意见。[2]1943年,杨联陞又将李文初稿示于胡适,胡适颇为重视,并摘录重要内容。胡适在《<封神演义>的作者——陆西星》一文中说:“哈佛大学的杨联陞(清华)前天把李光璧君的一篇《<封神演义考证>初稿》给我看,原文甚长,今摘其中要点,以备遗忘。”[9]82正是这份师生之间的交往,使李光璧在20世纪50年代全国批判胡适思想之时也不得不参与其中,发表《批判胡适反动实验主义的历史考据学》(《历史教学》1955年第9期)一文。(6)顾颉刚曾注意李光璧批评胡适文。他在1955年9月4日日记中写道:“看李光璧评胡适文字”。见《顾颉刚日记(1951—1955)》第七卷,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7年出版,第734页。在胡适的诸多思想、学术中选择“历史考据学”作为批判的对象,也从侧面说明了他曾受到此研究取向的深刻影响。
民国时期,李光璧发表的文章数量很少,且多与明史相关。其《谷氏<明史纪事本末>探原》一文,详细地梳理了清代以来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窃书”张岱《石匮书》的陈说,通过史料的详加比较与分析,指出谷氏《明史纪事本末》取材高岱《皇明鸿猷录》、范景文《昭代武功编》等,“因袭明人纪事本末史籍成书”,而非“谷氏窃石匮书之说”。(7)详见李光璧《谷氏<明史纪事本末>探原》,载于《中和月刊》1942年第三卷第十二期。纪果庵在论及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一书为“窃书”时,观点大多采自李光璧。他说:“谷书果非出于抄袭乎?据李光璧先生《谷氏<明史纪事本末>探原》所考,则什之八九出于《皇明鸿猷录》及《永陵传信录》、《昭代武功篇》等书,而略加增损。《皇明鸿猷录》十六卷,明高岱撰,岱嘉靖时人。起高祖开国,迄世宗中兴,所录凡六十事,前叙后论,每事以四字标题,嘉靖以前,谷书皆以此为蓝本,李氏举多处原文参互比较,最为详明,可称定论(见《中和月刊》第三卷第十二期)。《永陵传信录》六卷,明戴笠撰,专纪嘉靖一朝之事,凡高录所未备者,谷即取之是书,李氏有章目比较表,颇简确。《昭代武功篇》,明范景文撰,起洪武,迄万历。李氏云,其嘉靖以前,多袭《鸿猷录》,唯万历朝事为谷氏所取资,李氏亦有回目比较表。至于论赞,除丽京所作外,据李氏所考,尚有袭《东林始末》(谢氏已言之)及《幸存录》诸书者,总之,谷氏此书,绝不出于创制,则可断言也。”参见纪果庵《谈清人窃书》,载于《古今半月刊》第四十九期,1944年6月出版。此文在谷氏《明史纪事本末》的史源方面“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10]452,至今仍为相关领域的研究者不可越过的参考之作。(8)乔治忠、朱洪斌编著的《增订中国史学史资料编年》清代卷“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按语部分,参考李光璧《谷氏<明史纪事本末>探原》一文,并总结了近现代学者关于该书史源及作者问题的主要观点,认为学界于此“虽有分歧,但大致确认,兹书由谷应泰挂名主编,具体编者有徐焯、张坛、张岱等人,论赞‘谷应泰曰’的文字,则大体取自蒋棻的《明史纪事》,所据基本史料除《鸿猷录》、《石匮书》《石匮书后集》、《国榷》外,亦博采明代官私文献。”参见乔治忠、朱洪斌编著《增订中国史学史资料编年》(清代卷),商务印书馆2013年出版,第37页。再如他的《明武宗生母记疑》一文,很明显受到傅斯年、朱希祖等对明成祖生母问题论争的影响,而且在为文题名及考证上受傅斯年的影响甚大。李光璧在文前追述明成祖生母问题时如是说:
成祖生母问题,明人即多异说,清人记述,更较精详细。晚近傅斯年先生撰《明成祖生母记疑》一文,据明清人记述,曾亲见南京太常寺及南京奉先殿乡序者,并参以民间敌国之传说,定成祖生于碽妃,养于高后,以碽妃为贱妾,故名不彰,揆情度理,颇足解众惑而定一是。朱希祖撰《明成祖生母记疑辩》,独持驳议,然除过信官书近于强辩外,殊鲜坚强之论据。嗣复有吴晗撰《明成祖生母考》,李晋华撰《明成祖生母问题汇证》,俱皆详征博引,考证综覆,终以成祖为碽妃所出,成祖为庶出之说,盖已无可致疑,前修时贤,论之可谓详且审矣。[11]
由此可知,李文《明武宗生母记疑》题名显然在模仿傅斯年《明成祖生母记疑》之名。在观点上,他认为傅斯年的见解“颇足解众惑而定一是”,吴晗、李晋华之文也都“详征博引,考证综覆”,而朱希祖的观点却“近于强辩”,如此褒傅贬朱,行文又皆称傅斯年为“先生”,对朱希祖则直呼其名,无论是从学术论点还是称谓细节来看,都似乎有“站队”的嫌疑。傅斯年作为“新汉学”的代表人物之一,李光璧的“站队”嫌疑根本在于对这一学术取向的认同。
此外,诸如考证明代经济制度的《明代西茶易马考》(《中央亚细亚》1943年第2卷第2期)、考订《明史》底稿材料的《明史列传残稿五种》(9)此文的来龙去脉,如李光璧说:“予于整理北京大学所藏内阁大库档案时,即发见有明史列传稿本数种。传目分合,文字损益,与明史出入颇多。当时即选其尤佳者五种,入于陈列品中。后全部档案,迁置太庙,而此数种传稿,犹留存图书馆史料室中。日夕摩挱,展玩相对,始而喜其文字之异同,继而考求其时代之先后,终乃知为明史最后成书前之稿本,为明史纂修史上重要之材料。”详见李光璧《明史列传残稿五种》,载于《中国留日同学会季刊》1944年第6期。以及综合旧文的《明史三考》(《辽海引年集》,北京和记印书馆1947年出版)等等,其共同的特征就是整理、考证史料。1931年9月12日,胡适在给吴晗的一封信中说:“请你记得,治明史不是要你做一部新明史,只是要你训练自己作一个能整理明代史料的学者。”[12]76李光璧在1949年前的治史取向与胡适此种理念可谓如出一辙。但在时代转换之后,李光璧随即改变原来的学术心态,所关注的研究对象转向农民起义、历史人物评价、对外关系、资本主义萌芽等马克思主义史学视域下的热点问题,与原来注意的对象甚为不同。其治史取向从原先考订史料的倾向转为在史料基础上运用唯物史观释史的路径,即从“整理明代史料的学者”转向“做一部新明史”,并据此实践撰成了在严格意义上算是新中国第一部明史断代史的《明朝史略》。
新中国“十七年”时期的中国史研究,在延续民国时期“眼光向下”思想观念的基础上,又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思想指导下,开始强调阶级观点的分析工具和人民群众在历史上的决定性作用,农民战争史的研究依此而兴盛,成为中国史中的一个热烈讨论的研究对象。李光璧对农民起义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明中叶、明末两个阶段,偏重疏通、述史一端,而其论述的根本出发点则源于毛主席对此问题的论点。譬如他认为:“明代前期,土地兼并剧烈,赋役等封建剥削加重,专制主义特务统治的加强,贵族官僚豪绅到处欺压人民,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社会矛盾已经发展到了引出社会革命的尖锐程度。广大农民,一次又一次地爆发了波澜壮阔的起义,反抗封建统治,向封建制度展开了英勇顽强的斗争。”[13]此一论述的理论来源便是毛主席在《矛盾论》中的说法:“当马克思、恩格斯把这事物矛盾的法则应用到社会历史过程的研究的时候,他们看出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看出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之间的矛盾以及由于这些矛盾所产生的经济基础和政治及思想等上层建筑之间的矛盾,而这些矛盾如何不可避免地会在各种不同的阶级社会中,引出各种不同的社会革命。”[14]317-318再如,他在论述农民起义的进步意义时,认为农民起义打击了封建统治,对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具有推动作用,此类观点则完全出自于毛主席对中国封建社会农民战争的历史作用的分析:“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只有这种农民的阶级斗争、农民的起义和农民的战争,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因为每一次较大的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的结果,都打击了当时的封建统治,因而也就推动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15]625此外,根据河北大学历史学院王岸茂先生的回忆,李光璧在20世纪50年代参与所在单位的中国农民战争史的集体编纂,负责其中的明末农民战争史的撰写工作。遗憾的是,他虽完成了明末农民战争史的初稿,却因不幸去世而未及修改出版。[16]47
自古至今的史书中,历史人物的评价都是历史书写的重要内容之一。1949年后的历史人物评价,也一直是史学界引人关注、争论较多的问题之一。广大史学工作者开始运用新史观重新评价历史人物,甚者开始作“翻案”的研究,譬如历史人物岳飞、史可法、曹操等等。李光璧分析了不同时代的历史人物,并对历史人物评价的理论问题作了相关的探讨。他认为,评判历史人物需有无产阶级的立场、唯物的观点和辩证的方法。无产阶级是“历史上最进步的阶级”,能够正确地“认识历史”,使之成为“真正的科学”。唯物的观点和辩证的方法,即“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就历史研究而言,即是“不凭主观想象,‘详细占有材料’,从这些事实中材料中引出正确的结论”,这便是“科学的结论”。他又进一步提出评价历史人物的几条原则:首先,揭发史书的伪装和曲解,根据当时的历史条件而非今日之尺度衡量历史人物,还历史本来的面目;其次,从具体的史实中,以推动或阻碍社会发展的角度,分析历史人物在所处时代的地位与作用;最后,全面地进行分析,切勿以偏概全。评价历史人物,要求“站在无产阶级的和人民大众的立场”,“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给以批判的总结”。[17]在上述理论、方法的指引下,李光璧对于谦、戚继光等民族英雄的事迹作了具体的分析与论证。(10)详参李光璧、赖家度《明中叶卫国战争中伟大爱国者于谦》,载于《历史教学》1953年第10期;李光璧、赖家度《明代民族英雄于谦》,载于《历史教学》1962年第1期;赖家度、李光璧编著《于谦和北京》,北京出版社1961年出版;李光璧《明代御倭战争中的戚继光和戚家军》,载于《历史教学》1955年第10期。
李光璧对明代对外关系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明代御倭战争》一书。他从经济层面分析明代倭寇之乱的兴起时说:“明英宗正统时期以来,中国商品经济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同时,国内土地高度集中,一些与商业资本相结合的封建地主以及文武官吏、大商人,要求更加扩大其商业资本的活动范围,东南沿海一带,私人海上贸易日益繁盛。而日本足利氏统治下的封建藩侯的地方经济也逐渐发展,勘合贸易已不能满足藩侯、诗社的要求,尤其是有些藩侯,得不到勘合,就组织本境内的浪人和商人,利用他们向中国大陆沿海一面进行走私活动,一面劫掠中国人民。沿海一带的倭寇之祸,渐趋严重。”[18]87李光璧将御倭战争的胜利,归之于人民群众在有识之士的引领下的胜利。“戚继光和俞大猷,有多年的爱国实践活动,有强烈的爱国意识,有比一般人高远的识见,从而他们就善于把自己的活动与先进的社会力量和人民群众的斗争联系起来。这就是说,他们认识到人民群众力量的伟大,也善于反映人民群众的利益,所以他们能够勇敢地、坚定地组织新军,因而得以依靠人民群众的力量在抗击倭寇的战斗中歼灭倭寇,获得伟大的胜利。”[18]90
由“两位小人物”引起的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讨论,在当时的学界主要有“唐代说”“宋代说”“元代说”“明清说”等论点。其中,“明清说”为多数学者认可,如吴晗、许大龄、黎澍、侯外庐、翦伯赞、邓拓等人皆从此说。李光璧也持“明清出现说”。他在《明代手工业的发展》一文中,阐述了明代资本主义萌芽的产生。他通过分析明代的纺织、矿冶、陶瓷、造纸、印刷等重要手工业的具体情况,指出纺织业在江南“已由家庭生产进而为商品生产,由家庭两性分工发展为社会劳动分工”,“雏形的手工业工场”在明代开始出现。最后,他综合以上不同经济部门的发展情况,认为明代“在某些方面,自然经济已开始被商品经济所逐渐破坏”,且种种迹象表明,“资本主义因素的萌芽在滋长着”。同时,作者进一步指出,已经出现的资本主义因素并未顺利地发展,而是被“封建强制性地压榨”而发展缓慢,之后满族的入侵,更是严重破坏社会经济的现状,打断了资本主义萌芽的发展。[19]
前述不同研究主题的内容,后来被李光璧整合为《明朝史略》一书,1957年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1954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他调任至天津师范学院(今河北大学)历史系任教授及中国古代史教研室主任。在此期间,他开设“明清史”课程,并撰有相应的讲稿,经过多次删订与增改,并结合平时发表的成果,最后结集成《明朝史略》一书。学界一般认为,明清史专家李洵在东北师大讲授“明清史”课程的讲义《明清史》(人民出版社1956年出版)一书,为新中国时期最早的明史断代史专著,不过,若从较为严格的意义上来说,《明朝史略》应为新中国最早的明史断代史著作,同时也是新中国唯物史观视域下的第一部比较完整的明史专著。全书概略地阐述了明代的社会经济、阶级关系、政治文化等,时限始于朱元璋反元起义和明帝国的建立,结束于清军入关后东南沿海人民、西南明末农民军余部领导的抗清斗争,并附录一幅15世纪初期明帝国形势图及配合本书内容而选印的插图26幅,如黄册、鱼鳞图册(11)鱼鳞图册的照片为梁方仲教授私人提供。李光璧、梁方仲之间的交往起于何时已不可知,实属遗憾。根据目前的资料,仅知二人常有书信往来,互相约稿并交流讨论学术问题。据梁方仲之子梁承邺回忆:“1955年初应天津师范学院李光璧之约,先父撰写《明代粮长制度述要》一文,辑入李氏主编的《明清史论丛》(湖北人民出版社1956年出版)中,后在此基础上对明代粮长制度继续研究,1957年初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题名《明代粮长制度》的专著。”梁方仲在《历史教学》杂志上发文,约稿或也出于李光璧之邀。1965年11月,梁方仲到天津参加学术活动,之后“原想去天津师院看专攻明清史的李光璧,因事先未联系好,到津后始发觉李氏去了外地公差,失之交臂,未克晤面,父亲颇以为憾,因为李氏与我父之前常有书信来往,但素未谋面。”参见梁承邺《无悔是书生:父亲梁方仲实录》,中华书局2016年出版,第237页、336页。等图片,都颇为珍贵,可以给读者以直观的认识。《明朝史略》一书,虽是唯物史观指导下的历史解释,充满着时代的痕迹,但在20世纪的明史研究上仍具有一定的学术史意义。(12)详参南炳文《二十世纪的中国明史研究》,载于《历史研究》1999年第2期;《辉煌、曲折与启示:20世纪中国明史研究回顾》,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年出版。日本著名中国史家山根幸夫评价此书“从一个新的角度全面考察了有明一代历史,颇得要领”,“将重点放在社会经济史方面,并广泛涉及了阶级关系问题,是一本有益的概述性论著”。[20]672笔者2019年上半年在台湾东吴大学访学,偶然在校图书馆看到此书的翻印本,内容与大陆版完全一致,但无出版单位及年份,不过从书页均已泛黄的程度看,应是时间较早的版本。这或也可说明台湾明史学界对该书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