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小雅·采薇》“雨雪霏霏“之“雨”及其训释研究

2020-01-09程润峰

太原城市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采薇雨雪词组

■程润峰

(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海南 海口 570228;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9)

一、“雨雪霏霏”之“雨”的训释差异

《采薇》是《诗经》中的名篇,位于《出车》之前,《天保》之后,是《小雅》中的第七首。全诗共六章,每章八句。根据现有的研究,《采薇》多被认为是反映周宣王时期征伐猃狁战争的诗作[1],抒发了普通士卒劳还哀思的复杂情感。

《采薇》作为《诗经》中脍炙人口的篇目,文辞浅近隽永,情思真挚动人,又兼有赋比兴三种手法的体现,因此常为诗学家们所称道,也为各版教材所选用。尤其是末章的前四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更是千古名句,方玉润评道“此诗之佳,全在末章:真情实景,感时伤事,别有深情,非可言喻”[2]。但对于该句中“雨雪”尤其是“雨”的训读和解释,历来颇受争议。

《毛诗正义》将“雨”注为“于付反”[3],朱熹《诗集传》继承此说,也注为“于付反”[4]。反切是用两个汉字来标注出另一个汉字读音的注音方法,其基本原理是上字取声,下字取韵及调[5]。依《广韵》,“付”为去声。《毛诗正义》和《诗集传》认为“雨”应读去声。程俊英《诗经注析》将其注为“雨雪,下雪。雨,作动词用”[6]。基于上述注本、译本在《诗经》训诂方面的权威性,各版教材兼取各本对“雨”音、义的注释,例如2007年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就注为:“雨(yù)雪:下雪。雨,这里作动词”[7],又如 2010 年北师大版高中语文教材亦注为:“雨(yù)雪霏霏:大雪纷飞,田野茫茫一片。雨雪,下雪。雨,这里作动词”[8]。

但是也有不少的译本并未明确标注“雨”的读音及意义。比如: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和方玉润《诗经原始》。《毛诗传笺通释》注此句:“依依亦当训盛,与韩诗同。依、殷古同声,依依犹殷殷,殷亦盛也”[9]。马将“依依”理解为“茂盛”,是形容柳之貌。这与那些将“雨”训作去声的注本就不一样,例如程俊英《诗经注析》将其注为“依依,柳枝茂盛而随风飘拂貌”[6],是描述柳之态。“依依”究竟是修饰柳貌的形容词,还是修饰柳态的副词,同样会影响到对于“霏霏”的理解。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将“霏霏”注为“雪大貌”[10],郭锡良《古代汉语》则将其注为“雪下得很大的样子”[11],与“依依”的差异类似,一个是形容雪之貌,一个是描述雪之态。而朱东润和马、方二人一样,同样对“雨”没有任何标注,而郭锡良也恰恰与朱熹、程俊英等人一样,都是将“雨”注为去声,认为其作动词。这从一个侧面可以反映出注“雨”者与不注者对该词的理解是完全不一样的。

而从方的评语来看,“往时之风光,杨柳方盛;此日之景象,雨雪霏微”[2],对仗工整,语义亦有对应之处。在方看来,“雨雪”和“杨柳”同为名词,“雨”亦应作名词,读上声。又比如高亨《诗经今注》虽未注“雨”,却将“霏霏”注为“形容雨雪之密”[12],其潜在观点也应是将“雨雪”之“雨”视作一种天气现象,而非一种降落的动作。实际上,由于“雨”在汉语中的常用性,古书中不注此字的现象比比皆是。而往往是那些存在词类活用,需要“雨”以名词活用作动词的地方,才特地加以注解。“雨”在《辞源》(2015年第三版)中有35个例词,其中30个取“雨”的上声,“雨”作名词表示一种天气,余下5个取“雨”的去声,“雨”作动词表示降雨或降落。由此观之,在古代汉语中“雨”通常读上声,作名词,而作为动词的“降落”义则是“雨”的非常用义,去声也是“雨”的非常用音。而这恰恰就体现出古代汉语以音记义的两种模式:一为破读,也称读破,指改变字词的通常读音以区别意义或词性;二为如字,指用多音字中合乎当时语言习惯最常用的读音(习用音)来记录相应的意义(习用义)。通常以“×如字”的形式出现在注释中或者直接不注,表明该字读习用音,记习用义。至此,与其说各译本对《诗经》中“雨雪霏霏”之“雨”的差异是注与不注的书写差异,毋宁说是注者将此处视为破读还是如字的理解差异。

二、“雨雪霏霏”之“雨”的音义辨析

而之所以会引起如此大的理解偏差,窃以为,固然与注者所处的时代各异以及由此带来的音韵上的客观变化有很大关系,但究其根源,则是《采薇》末章自身的矛盾性所致。从意义上来看,“依依”既可以形容杨柳茂盛,也可以描述其(或其絮)随风飘荡的动态,“霏霏”既可以形容雨雪盛大,也可以描述其纷纷而下的动态,而读罢“昔我往矣”“今我来思”两句,不禁慨叹今非昔比,悲戚之情跃然纸上。自然就很容易联想到离开时和归来时的景象,似乎草木气象也能触通人情一般,杨柳和雨雪都在用自己的动作来回应征夫的来去。因此,历代读者更倾向于将“依依”“霏霏”理解为对某种动态的描述,以此渲染出哀婉孤寂的氛围,而这不免有阐发者为增添美感而强行移情之嫌。再看形式,一、三句完美对应:“昔”对“今”,皆为名词;“我”对“我”,皆为代词;“往”对“来”,皆为动词;“矣”对“思”,皆为语词。实际上,如果忽略掉意义,二、四句同样也是完美的对应:“雨雪”对“杨柳”,“依依”对“霏霏”。“依依”和“霏霏”同为叠音词,无论是理解为形容词还是副词,其对应性自然无需置疑。而对于有争议的“雨雪”,与其对应的“杨柳”为体词性成分这个也毫无疑问,只是“杨柳”究竟是一个双音节名词还是两个单音节名词组成的并列词组,亦多有争议。程俊英《诗经注析》将其注为:“杨柳,蒲柳。古人言杨柳者,谓名杨之柳。共通称为杨柳者,乃后世辞章家之言耳”[6]。根据已有的语料及训诂文献,先秦确实不存有以“杨柳”通称今日生物学所谓之柳属植物的用法。但是,需要注意的是,“杨”本身就可指柳树的一种,即蒲柳。《汉语大字典》(2010 年第二版)将其解释为:《尔雅·释木》:“杨,蒲柳”。《说文通训定声·壮部》:“杨与柳别。杨,枝劲脆而短,叶圆阔而尖;柳,叶长而狭,枝软而韧。”《广韵·阳韵》:“杨,赤茎柳。”由此观之,“杨”在古代常被视作柳属植物的一种,而杨、柳并称,亦不无可能。《诗经》中也不乏“杨”字单用的情况,例如《秦风·车邻》:“阪有桑,隰有杨”;《陈风·东门之杨》:“东门之杨,其叶”;《小雅·南山有台》:“南山有桑,北山有杨”等。朱熹《诗集传》将“东门之杨”注为:“杨,柳之扬起者也”[4],这与《汉语大字典》对古代汉语之“杨”的看法一致。邱洪瑞(2005)通过对《左传》等先秦文献的考察,发现此时“杨”所指称的对象大多包含于“柳”的外延之中,包括西汉时期的“杨”同样作为柳树的一种,如司马相如《子虚赋》:“桂椒木兰,檗离朱杨。”李善注:郭璞曰:“朱杨,赤茎柳也。”而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杨”的语义范围扩大,开始代指作为树类的“柳”,如《文选·潘岳〈闲居赋〉》:“长杨映沼”,刘良注:“杨,柳树也。”《文选·王巾〈答颜延年〉》:“杨园流好音”,吕向注:“杨,柳也。”甚至于在唐宋诗文中,以“杨花”代柳絮、以“垂杨”代垂柳的诗句已是俯拾皆是[13],例如苏轼《再次韵曾仲锡荔支》:“杨花著水万浮萍”。东坡自注曰:“柳至易成,飞絮落水中,经宿即为浮萍”。又如冯延巳《鹊踏枝》中的“心若垂杨千万缕”和张敬忠《边词》中的“二月垂杨未挂丝”都将“垂杨”比作千丝万缕,而只有柳树狭长的形态特征能够与之契合。而从语言演变的历时角度来看,“杨”的语义嬗变恰恰符合汉语史的分期特点[14]:先秦西汉为上古汉语,此时的“杨”仅仅只是“柳”之一种;魏晋南北朝为中古汉语,此时的“杨”语义开始扩大,“杨”“柳”之间多混用、互称;唐代至清初为近代汉语,以“杨”代“柳”的现象屡见不鲜。由此,笔者可以基本判定,《诗经》之“杨”皆为上古汉语的意义和用法,“杨”作为“柳”之一种,是有实义的名词,并非后世所谓之偏义复词中用以陪衬音节的语素,“杨柳”是两个单音节名词组成的并列词组,既不仅是“杨”,也不仅是“柳”,而是“杨”和“柳”,程俊英虽然认识到“杨”在上古汉语中的意义,但却错将整个词组理解为对“蒲柳”的指称,误以为是偏正结构“杨之柳”。那么,与之对应的“雨雪”怎样都不应该是一个谓词性成分 (后世所理解为述宾词组的说法自然也就难以成立了),而应是一个体词性成分,一个由“雨”和“雪”组成的并列词组。“雨”应读习用音上声(yǔ),作名词,表示一种天气。

至此,笔者对于《采薇》中“雨”的训释差异大致有了较为清晰的认识。简而言之,《采薇》末章首四句在语义上的模糊性(“依依”和“霏霏”作为修饰静貌之形容词和描述动态之副词似乎皆可成立,而后世读者又倾向于取其动态之说)和在形式上高度的精准性(虽在词性、句法层面完美地对应,但由于后世对于“杨柳”理解不一,连带引起对于“雨雪”的疑惑)引发了后世训读的矛盾性(或以之为破读,或以之为如字),又由于时代隔阂的长远和佐证文献的稀缺,对于“雨”读音和意义的理解直至今日都存在较大的分歧。

猜你喜欢

采薇雨雪词组
悲伤的事就不说了
道岔外锁闭装置防雨雪冰冻技术研究
采薇采薇 下
采薇采薇 中
采薇采薇 上
新闺怨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functional fabrics and fashion trends
妖藤
副词和副词词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