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伍尔夫《幕间》中的空间叙事
2020-01-09马彦婷
马彦婷
(福建工程学院 人文学院,福州 350118)
19世纪以来,以历史决定论为代表的时间观念在西方学界占据了主导地位,致使叙事学研究也相应地偏重时间而轻视空间,“人们总把空间看作是一个物化的、静止的结构,而不是一个开放性的、斗争的、矛盾的过程”[1]。与此同时,传统的小说叙事也大都遵循时间的线性规律,相对而言,其空间维度是隐性的,让人难以把握,但不能就此忽视文本中呈现的某种空间特性。康德曾将时间和空间作为一种“先验的感性形式”,在此基础上,龙迪勇指出,“时间和空间只有预设对方的存在并以之为基准才能得以考察和测定,也就是说,时间和空间总是相伴而行、不可分割的”[2]4。尤其是进入20世纪以后,现代、后现代小说叙事都弱化了线性时间的单一呈现,在形式上“总是通过‘并置’(Juxtaposition)这种手段来打破叙事的时间顺序,从而使文学作品取得空间艺术的效果”[2]8,因此需要读者关注文本的空间叙事特征。
在诸多现代主义小说家当中,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意识流”小说可谓独树一帜。正如戴维·米切尔森在《叙述中的空间结构类型》中所说,“十九世纪的小说就像一面一路上带着的镜子,在一个连续的循序渐进的线性结构内,反映了那种环境的物质细节。但是随着普鲁斯特、卡夫卡和伍尔夫的出现,这面镜子停止了前进,并向内转动……它紧密地集中在一个单一的个体或者社会的一个方面。”[3]168此说暗示了伍尔夫小说中明显的空间特征。实际上,伍尔夫总是不断地革新小说形式,到了她的最后一部小说《幕间》,她采用一种“综合化的模式”[4]63,将传统小说的情节结构与意识流技巧结合起来,在时间之流中建构了各式各样的空间。迄今为止,国内外学界对《幕间》的研究鲜有涉及空间叙事,因此本研究旨在弥补这方面的不足,并强调伍尔夫在混乱的社会现实中为寻求艺术真谛、净化人类心灵所做出的最后努力。
一、物质空间:作为塑造人物形象的空间建构
上文提到,小说《幕间》具有传统小说的线性结构,它讲述了二战前夕英格兰乡下波因茨宅奥列弗一家人一天的生活。然而,与传统叙事不同的是,《幕间》的故事性并不明显,即不强调人物的功能和行动,而是强调人物的内心活动和性格特征。伍尔夫自己曾提出:“所有小说……都是关于小说人物,小说的艺术在于展现人物——而不是道德说教”[5]。那么,该怎样准确把握《幕间》中的人物性格,使我们对人物形象有更深的理解呢?龙迪勇在《空间叙事学》中提出了“空间表征法”,即“让读者把某一人物的性格特征与一种特定的‘空间意象’结合起来,从而对之产生一种具象的、实体般的、风雨不蚀的记忆”[2]261。
同伍尔夫以往的“意识流”小说不同,《幕间》中有较多对客观真实的详细描写,主要体现在建筑上。其中,古老的波因茨宅是重点的描述对象之一,因其是小说主要人物的活动场所。“奥列弗家族在那里才住了一百二十多年……在一个玻璃橱柜里陈列着一块手表,它曾在滑铁卢战场抵挡过一颗子弹”[6]4。此外,窗帘是“褪了色的白印花布”[6]4;当冬天来临时,“潮气洒满窗玻璃,落叶堵塞排水沟”[6]5。以上均显示出房屋老旧和衰败的气象。
这个房屋的主人老巴特曾是政府印度事务所的官员,现已退休。可以说,老巴特就是这座古老宅子的人格化身。他在谈论村庄的新变化时喜欢回顾历史:“他们选定挖污水池的地点就在当年古罗马人筑的大路上”[6]1,他的性格特征更是受到波因茨宅典型“氛围”的影响。老宅的餐厅墙壁挂有两幅肖像画,画的分别是一位高个子贵妇和一位手拉缰绳牵着马的男人:“那个男人是一位祖先。他很有声望……是个健谈的人。但那位贵妇人则美丽如画”[6]28。“健谈”的祖先与“美丽”而沉默的贵妇人形成了一种对比,暗示老宅中承载的男权传统。老巴特正是这样一个人:他怀念过去带枪在印度的岁月;他责怪伊莎的儿子是“胆小鬼”[6]13,没有男子气概;他贬低妹妹露西,经常打断和嘲笑她说的话。总之,“他就是旧制度下男性权威的代表”[7]102。巴特的儿子贾尔斯是一个股票经纪人,但他更想当一个农场主,只是为了履行男性赚钱养家的职责,他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梦想,成为“习俗的奴隶”[7]103。贾尔斯过得并不快乐:在战争的压力下,他看不惯露西姑妈和其他老人们的悠闲作派,将他们视作“老顽固”,但他很爱父亲,“因此不去批评他”[6]42;同时,他与妻子伊莎之间有隔阂,漠视妻子细腻的情感,正如巴特不理解露西的信仰。可见,贾尔斯虽然想挣脱传统的束缚,但还是活成了“现代版的父亲”[7]102,这与波因茨宅赋予他特定的“气质”不无关联。因此,“空间确实是人物性格生成的具体场所及其人物形象的最佳表征”[2]262。
相反,波因茨宅中的两位女性与老宅的关系大有不同。露西总是回忆起在老宅里被母亲训斥、被哥哥嘲笑的场景。对于她来说,她更倾向于去教堂和谷仓。谷仓是露西为露天历史剧钉布告牌的地方,“它与教堂一样年代久远……为了防鼠和防潮它的底部四角都砌有圆锥形的玄武石,那些去过希腊的人总说这座谷仓让他们想起庙宇”[6]20。教堂是虔诚的人们祈祷的地方,说明露西是一个有信仰的人,她也常带着“耶稣蒙难十字架”[6]17;而像希腊神庙的谷仓揭示了露西性格中神秘的一面。露西的确对神秘的“一体性(one-making)”[8]108深信不疑,很少人能理解她的思想。年轻人称她为“老薄脆(Old Flimsy)”[8]16,意即“浮夸之人”;甚至她的哥哥巴特也疑惑“露西的脑袋里为什么存在一个祈祷对象”[6]19?但与此同时,谷仓又是“接地气”的,“里面是空旷的大厅,可以透进阳光,总体呈棕色,散发着玉米的气味”[6]20,暗示了露西务实的一面——她热衷于历史剧的后勤工作,还会在后厨帮助桑兹太太做饭。
如果说教堂和谷仓成为露西的“避难所”,从而塑造了她的形象,那么伊莎的性格特征可说是通过她与老宅的矛盾而突显的。伊莎对老宅是有感情的,因为这里住着她爱的丈夫贾尔斯,她称他为“我孩子的爸爸”[6]9;她每天用那把“满是浮雕花纹的银质梳发刷”[6]9梳头,这是丈夫送给她的结婚礼物;她为家人预订午餐用的鱼[6]10-11,将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然而,更多的时候,她与老宅格格不入。她重复着别人说的话——“书房向来都是宅子里最好的房间”,却认为自己不喜欢书,因为“这些书没有一本能治她的‘牙疼’”[6]14;传说有一位贵妇人在老宅花园的睡莲池投水自尽[6]34,她受此影响,常幻想自己“被水覆盖”[6]83,就此结束生命;她甚至透过自己房间的门看到了士兵对一位姑娘施暴[6]15,暗指她对巴特和贾尔斯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男权不满[7]106。“家宅本应是一个让人免受风雨伤害的港湾,但若其本身已经腐朽衰败,或充满不幸的往事时,它就成了腐蚀心灵的‘枷锁’”[2]268。老宅在伊莎眼里既是“港湾”又是“枷锁”,折射出她纠结敏感的内心世界:她“讨厌家务事,讨厌母亲的职责”[6]13,因此她常常作诗,逃避到自己的世界当中;她深知丈夫不理解自己的诗,且痛恨他出轨曼瑞萨太太,但仍然对丈夫有“爱意”[6]37,对他抱有爱恨交织的情感。
综上所述,通过与波因茨宅“空间特质”的比照,老宅中四人的性格特征得以突显,也揭示了四个家庭成员之间趋于疏离的状态。如果不是曼瑞萨太太的到来,波因茨宅这个传统的大家庭还将日复一日过着同样的生活[9]82。曼瑞萨家族是新来的,代表着新兴工业资本家的力量,曼瑞萨太太称自己是“大自然的野孩子”[6]32,使“大自然”这一空间成为她充满活力的性格的表征。这个“野孩子”的闯入搅动了波因茨宅一家人旧式贵族的生活方式,暗示现代工业社会同农业社会的一种“空间冲突”,这实则是“人物性格冲突的空间化象征”[2]282。这个不速之客先是让这家人感到“震惊”[6]29,之后她让老巴特“感到年轻”[6]33,让贾尔斯有“好感”[6]38;而她因挑逗巴特和贾尔斯让伊莎感到不适,觉得她很“粗俗”[6]32,但又很“真实”[6]33。总之,曼瑞萨太太让贾尔斯一家“既痛苦又快乐”[9]82,他们之间的互动体现了新兴与传统力量的较量与磨合。由此,围绕波因茨宅的一系列物质空间的建构,即“空间特质”和“空间冲突”的呈现,塑造和强化了蕴含不同价值和文化观念的人物形象。
二、精神空间:作为揭示内在真实的空间建构
如果说物质空间对人物性格的表征还不足以勾勒出人物的全貌,那么人物的精神空间将更详细、更真实地展现人物复杂的思想和内心世界。伍尔夫在《到灯塔去》《达罗卫夫人》《海浪》等著作中均实践了她的艺术观,即小说应注重描述人物对客观事物的反应,揭示人物的“内在真实”。那么这种“内在的真实”到底是什么呢?杰罗姆·科林柯维支指出,“这种‘真实’不依靠对‘现实’的精确描写,自身就能创造出我们称之为‘现实’的东西;它重新调整了我们的感觉,并且维持了与世界的极其重要的联系”[3]63。伍尔夫曾形象地描述过这种“真实”:“心灵接受无数的印象……它们来自四面八方,像无数原子不断地洒落”[10]166,换句话说,“真实”其实就是现实生活在人的大脑中留下的种种印象,“一件表面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以在意识深处留下一个印迹并扩展为连接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一个时空”[11]197。
由此,伍尔夫引入“心灵时间”的概念:“人们感觉世界里的一小时与钟表时间相比可能被拉长五十、一百倍”[11]196。在《幕间》中有一处就展示了这种“心灵时间”和“时钟时间”的不对等关系。当仆人格蕾斯走进来时,露西正在读《历史纲要》:
她实际上用了五秒钟(但心里觉得时间要长得多)就把用托盘端着蓝瓷器的格蕾斯本人与原始森林水汽蒸腾的绿色灌木丛中低声吼叫的厚皮怪物区分开了;房门打开时,那怪物正要毁掉一整棵大树。她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格蕾斯喊她“巴蒂”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目光分成了两半,一半看着沼泽里的野兽,另一半看着穿印花衣裙、戴白围裙的女佣人[6]5-6。
上文真实呈现了原本沉浸在书中的露西被仆人打断思路时的瞬间反应,让人感同身受。正如约瑟夫·弗兰克在分析普鲁斯特的小说时提到:“为了体验时间的流逝,超越时间并且在他(普鲁斯特)称之为‘纯粹时间’的瞬间掌握过去和现在,这是很有必要的。但是,‘纯粹时间’根本就不是时间——它是瞬间的感觉,也就是说,它是空间”[3]15。因此可以说,“意识流”小说中所充斥的人物心理世界的“印象”或“瞬间”,其实就是时间流当中汇集而成的一种转瞬即逝的“空间”,这在某种程度上破坏了读者阅读的连续性,使读者“面临着各种各样的‘在视觉瞬间静止’的人物快照,而只有在并置这些意象,让它们在一个瞬间内相互反应参照时”[3]14-15,读者才能找到一个时间上连贯的叙事样式。
伍尔夫在《幕间》这部小说中,发展了她的意识流技巧,“将人物的意识流镶嵌到传统的全知叙述中去,把这两种方法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4]195。但读者在阅读小说时,如要做到“天衣无缝”,则必须将散落在书中各处的人物意识加以并置和相互参照,才能从整体上把握人物思想特征,拼凑出人物的“精神空间”,从而理解小说的内涵。
在《幕间》中,全知视角不时借用内视角透视人物的内心活动,使读者能够站在不同人物的角度看待同一件事情。例如,在幕间休息时,贾尔斯看到一只蛇无法咽下一只癞蛤蟆,而癞蛤蟆也死不了,于是他就上前将这团东西踩烂了;“这是他采取的行动,行动使他感到解脱”[6]79。为何贾尔斯需要行动?如果我们联系前文,看到贾尔斯的“愤懑”[6]42,即对包括露西姑妈在内的“老顽固”的愤怒就能明白,贾尔斯实际上是对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愤怒。战争在即,现有的一切即将被毁灭,贾尔斯只能通过这种踩踏行为来满足内心渴望的一种改变,现实中他却如懦夫般什么也做不了[12]28-29。当看到贾尔斯鞋子上的血迹时,伊莎感叹道,“傻小子,他的靴子上全是血”[6]89,而曼瑞萨太太则认为“我就是女王,他就是我愠怒的英雄”[6]86。读者们只要将伊莎和曼瑞萨太太相关的意识活动前后关联起来进行参照,就能理解为何二者有如此截然不同的反应。伊莎与丈夫有隔阂,他们不同的性格和交流的匮乏使二人像活在两个世界里,因此伊莎意识不到丈夫内心的挣扎[12]29;曼瑞萨太太也不见得真正理解贾尔斯,她认为贾尔斯所做的事是“为了证明他的勇敢,想得到她的赞赏”[6]86,印证了她虚荣和“粗俗”的一面。
整部小说最为核心的部分莫过于村民们观看拉特鲁布女士导演的历史剧演出。拉特鲁布女士本想借此将一盘散沙般的村民团结起来[6]156,让他们在观剧的同时交流和思考。但直到散场,许多人仍不解其意,每个人对此有不同的解读。拿波因茨宅的四位成员来说,露西和伊莎某种程度上领会了历史剧的一部分意图,从以下对话中可见一斑:
“你是不是感受到了他(斯特里特菲尔德牧师大人)刚才说的:我们虽然扮演不同的角色,但实际上都一样?”“是,”伊莎回答。“不是,”她补充道[6]174。
露西的问话同她信仰的“一体性”相契合:看历史剧时,她想象“绵羊、奶牛、野草、树木、我们自己——都融合成了一体”[6]141;她陶醉于《历史纲要》中的描述——“那个时候整个欧洲大陆还连成一片,上面共存着许多不同的动物”[6]5。从她的只言片语、意识片段的前后参照中,我们发现,“她是《幕间》中除了拉特鲁布女士外唯一明白团结重要性的人”[9]80。因此,在幕间休息时,露西找到拉特鲁布女士,表达了她想演埃及女王克莉奥佩特拉的意愿,因为对她来说,不同身份外衣下的人是“一样”的。而伊莎对露西问题的回答就不太确定了,这本身也是人物性格的敏感性和思想的复杂性决定的。上文提到,伊莎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她的意识流片段在全书占据了很大的篇幅。她总是徘徊在现实与幻想之间:想要逃离到诗歌的世界,却又无法放弃上流社会优越的生活;她对丈夫贾尔斯有怨恨,却又离不开他。因此,她从历史剧中只看到了情感:“情节重要吗?有情节不过是为了孕育情感。只有两种情感:爱与恨”[6]73。其实,伊莎对历史剧的理解本质上同露西是接近的,因为人类具有共通和“一体”的情感。麦霍特在引述其他学者的观点时认为,“《幕间》的历史剧超越了时间限制,激发出一种共有的价值观,创造出一个反映人类普遍情感的世界,这种情感是隐藏在‘戏服和名字’外衣下的人们所共享的”[13]800。
总之,通过对《幕间》中人物意识快照在瞬间的并置和相互参照,读者便可据此拼接出人物的精神空间,并借助人物之间的关系,“在想象内——而不是在历史的记录上,依赖于时间和顺序、原因和结果发展成一个故事”[3]52。值得注意的是,这样的故事是通过建构人物的精神空间之后重新阐释出来的,因此更能呈现人物内在真实的完整图景。
三、社会空间:作为呈现小说题旨的空间建构
传统哲学将空间看作绝对静止的物理空间,或是人类幻想出来的纯粹精神空间。列斐伏尔增加了“社会空间”的维度,提出“空间生产”的概念,认为其是社会关系和生产力不断互动的结果,而只有把“物质、精神、社会联结起来,才能得出空间生产的科学认识”[14]108。他扬弃宏大的历史叙事,用微观的日常生活视角考察社会空间的生产过程,认为社会空间应是“生产实践活动的场域空间”[14]114。
《幕间》向读者展示了二战前夕英格兰乡下村民们的生活场景,叙述的重点被放在波因茨宅及其成员身上,就连历史剧的演出都放在宅前台地上进行。虽然波因茨宅历史悠久,但这并不能消除它“普通”[6]4的本质。然而,就是在这个宅子里,拉特鲁布女士将整个英格兰的历史搬进来,似乎将微不足道的日常生活同宏大的历史叙事联系在一起。历史剧共分为五幕,几乎涵盖了英格兰历史上的各个重要时期。然而,若仔细推敲这几幕剧的情节,不外乎是关于一些爱恨情仇的琐事,且“不到十五分钟里跳过二百年”[6]127,基本省略了历史上的重大事件,甚至还有人质疑“为什么把英国军队给漏掉了?没有军队怎么成其为历史呢”[6]127?再加上历史剧角色都是由村民们扮演,使得历史剧自身消解了原本应有的宏大叙事,成为拉特鲁布女士借助“历史”外壳的自我创作。那么,这样的历史剧意义何在呢?
如果说历史剧的前四幕大致都按照时间顺序进行,那么到了最后一幕《现代》,情形就有了变化:
他们一跃而出,晃动身子,蹦蹦跳跳。镜子的光闪动着,舞蹈着,跳跃着,亮得刺眼。现在是老巴特……他被镜子照到了。现在是曼瑞萨。这边照到一个鼻子……那边照到一条裙子……然后只照到几个人的裤子……现在大概照到了一张脸……这是我们自己吗?可是这样做未免太残酷了。
大钟上的指针停在当前的时刻。这就是现在。我们自己[6]149-150。
此时拉特鲁布女士让演员们拿出一面面镜子照向观众,让观众充当《现代》这幕剧的演员。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只剩人脸和衣裙的“残片”在镜中呈现,活脱脱一幅现代人的众生相,由此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呈现了村民们日常生活的社会空间。原来,历史剧的全部意义正是指向了当下,成为拉特鲁布女士借古讽今的重要载体。在《维多利亚时代》一幕的开头,警察挥舞大棒对老百姓指手画脚,似乎“所有的个体都会对国家造成威胁”[15]233,暗示工业社会的机械和冷酷。有趣的是,维多利亚时代正是观众们父辈生活的年代,这样的讽刺可谓绝妙。可以说,在所有村民当中,面对战争危机,拉特鲁布女士是唯一真正采取了“行动”的人:她将原本疏离的村民聚集于波因茨宅这个物质空间,让村民们通过观剧,尤其是通过体验最后一幕《现代》使其精神空间产生震颤,进而促使他们反思自身在当下社会空间所处的位置,呼吁他们团结起来改变现状,共同抵御战争的摧毁。以上便是借助历史剧形成的小说中社会空间的“生产”过程,也是伍尔夫寄托于《幕间》的深刻寓意和内在题旨。
因此,拉特鲁布女士某种程度上就是伍尔夫本人,伍尔夫创作《幕间》的同时也面临着和小说人物同样的困境。她在日记中写道:“我要写下去——可我做得到吗?战争带来的压力迅速将伦敦整个儿毁了……”[16]。其实早在战争危机之前,工业文明带来的冲击和负面影响早就让这个敏感的现代主义作家察觉到了。她在《普通读者》提到,“乡村是道德高尚的圣堂,而城市是藏污纳垢之地”[10]13;她怀念远古的希腊[10]46,赞赏伊丽莎白时代戏剧的活色生香[10]61。因此,她让拉特鲁布女士创作历史剧,实则是传达她自己的一种社会批判,即“从历史中寻找现代社会碎片化和疏离感的根源”[15]232;而波因茨宅这个承载了人物思想和情感的空间,可说是跨越古今,见证了英国社会的巨变,也暂时在历史剧演出中充当了团结村民的“共同体”,用以“对抗1939年对整个英格兰造成威胁的那些‘疏离’和‘毁灭’”[17]295。由此可见,作者伍尔夫将自己身处的社会空间融入《幕间》的社会空间建构当中,或者可以说,伍尔夫将《幕间》的文本空间扩展到了小说之外,与现实的社会空间形成了一种互文。关于这一点,还有以下几个证据:其一,拉特鲁布女士关注观众对其历史剧的反馈,隐喻了伍尔夫本人关注读者对其作品的反馈;其二,拉特鲁布女士借助历史剧团结村民,促其反思现状并做出改变,正是现实中的伍尔夫借助艺术创作,唤醒人们社会责任感的真实写照;其三,拉特鲁布女士的新剧只开了个头,伍尔夫在《幕间》的结尾也只提到“他们(贾尔斯夫妇)说话了”[6]177就戛然而止。面对旧时代不可避免的消亡和新时代显露的危机重重,作者选择了沉默,并邀请读者按照自身的设想续写各种可能性。这是一种大胆的艺术尝试,是让读者们将自身的社会空间纳入作者所处特定时期的社会空间,并产生碰撞和融合,从而让读者透彻理解小说的主题和作者的创作意图。更进一步说,这种“开放式”结局本身就是《幕间》空间叙事特征的典型体现,因为“空间形式传达的是生活领域中的一种意义,而不是它的广度或它的‘长度’”[3]166。
四、结 语
巴赫金认为,“在文学中,时空体的主导因素是时间”[18]。然而,许多现代、后现代主义小说挑战了这个论断,打破了线性叙事的主导格局,呈现明显的空间叙事特征。伍尔夫的“意识流”小说便是其中的典型范例。《幕间》是伍尔夫又一次实验性的尝试,尽管其整体框架呈线性结构,但是“简短的意识流仍穿插在客观叙述中”[4]196,需要读者去挖掘小说时间之流中的各种空间建构。其中,物质空间的建构塑造出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精神空间的建构完整呈现人物的内在真实,而社会空间的建构联结物质和精神空间,加强文本内外的联系,促成作者与读者的“互动”,深刻揭示小说的主题和作者的创作意图。可以说,对小说空间叙事的分析能让人全面把握小说的结构,是对先前以时间维度为主导分析《幕间》叙事的一种补充,从而强调伍尔夫不断革新小说形式的勇气和寻求艺术真谛的决心。面对战争危机,作为一名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伍尔夫借助《幕间》这一独特的艺术品为净化人类心灵做出了最后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