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臣 循吏 乡绅:马其昶《桐城耆旧传》乡贤形象述论
2020-01-09陈二祥
陈二祥
(安庆师范大学,安徽 安庆246133)
马其昶《桐城耆旧传》(以下称《耆旧传》)是桐城派学人中为数不多的重要史学著作之一,全书12卷,记叙明清桐城地方历史人物九百余人,构建了一幅忠孝廉政、乐善好施、崇文守礼的乡贤群体形象,为今人了解明清桐城乡土文化,特别是明晰从“大传统”向“小传统”转换的过程,提供了具体而生动的文本,具有很高的社会文化史价值。
一、忠君爱国、刚正不阿的忠臣
事君不二、宁死不屈是被视为士大夫最令人敬仰的操守气节,正史中的“贰臣传”之评判人物,多超越现实政治,鞭挞投机变节之徒,从另一面肯定守节不二之臣。《耆旧传》即以忠君守节、刚正不阿为标准,将桐城忠烈之士尽书其中。
方法,字伯通,明建文时累官至四川都司断事。燕王朱棣以“清君侧”之名废建文帝,夺取帝位,是为明成祖。面对朱棣违背皇位继承成规、武力篡位的既成事实,方法却“不识时务”,宁死不肯附和顺从,投江自杀,以保臣节。《耆旧传》记载较《明史》、《桐城县志》翔实:
成祖即位,为永乐元年,诸藩表贺登极。公当署名,不肯署,投笔出。俄诏逮诸藩不附者,公与逮,登舟,饬家人曰:“至安庆告我!”行次望江,人曰:“此安庆境也。”公瞻望再拜,慨然赋诗二章,曰:“得望吾先人乡可矣!”遂沉江死,罟尸不获[1]。
马其昶高度评价方法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浩然正气:“公以小臣,不肯署表,死。大节不夺,殆无愧哉!”[1]10
在桐城耆老中不乏为官清正廉明、刚正不阿者。方克为官,“在台持风采,不避权势。……出巡庐、凤仓粮,墨吏望风去”[1]67。
万历、天启年间,东林党人讽议朝政、评论官吏,要求廉正奉公、振兴吏治、开放言路、革除朝野积弊,反对权贵贪纵枉法。这些针砭时政的主张得到当时社会的广泛同情与支持,同时也遭到宦官及其依附势力的激烈反对。正所谓“天下君子以清议归于东林,而庙堂亦有所畏忌”[2]。作为东林党领袖,左光斗官至御史,严惩贪官污吏。天启年间,不畏权贵,与阉党魏忠贤极力抗争,最终迫害致死。马其昶《耆旧传》不仅记述了左光斗与阉党斗争的过程,而且补记了左光斗狱中宁死不屈的英勇事迹,马其昶作如是评价:
天启初,(左光斗)与给事中杨公涟,俱以清直敢言负重望。两人公忠一体,有所举劾,必咨而后行,权贵人皆凛凛畏之。海内贤士皆从之游,而小人之趋利、贪权势者,皆弗便也[1]158。
马孟祯,万历二十六年进士,任广西道监察御史时,上疏力主罢免贪官佞臣,不屈服于当权者的打压,恪尽职守,慨然誓言:“秉道触邪,臣之职分,虽刀锯在前,鼎镬在后,能挫臣,不能钳臣口。”[1]97
张秉文则显现了一位抗清阵亡、以身殉国的英雄形象。明万历三十八年进士,授浙江归安知县,不久,调徽州教授,后迁户部郎中,出守抚州,累官湖广荆襄道、福建建宁兵巡道、广东按察使、广东右布政使、山东左布政使。《耆旧传》记载:
(崇祯)十一年冬,……大清兵下畿辅四十八城,遂自德州围济南。公率吏卒、募士城守,而连章告急于朝。督师中官高起潜拥重兵临清不救,大将祖宽等亦观望。于是公等分门拒守十昼夜,外围急,援兵竟不至。公遗书家中曰:“身为大臣,当死封疆,老母八旬,诸弟善事之矣!”明年正月城破,公擐甲巷战,被箭死[1]189。
左光斗、张秉文的忠烈气节为乡人后辈敬仰。姚鼐在其祠碑中赞颂先贤高风亮节的品德,造就桐城一地“风节之美”,赞曰:“吾乡当明万历中,公(张秉文)及左忠毅公(左光斗),以丁未庚戌两科,相继成进士,而皆死于忠荩,故世言吾乡人物风节之美也。”[3]
二、为官清廉、勤政亲民的循吏
为官清廉、勤政亲民则是《耆旧传》中另一乡贤群体形象。他们是一群为时人称道、为后人传颂的循吏。《耆旧传》所记循吏很多。余珊,正德三年进士,官至御史,“律己清严,居官有威惠”[4]。马其昶不惜笔墨,广征史籍,充实了余珊为政清廉的具体事迹,如安于陋室,婉谢邻人“以所居让”的俭朴生活;不治家产,两袖清风,以至于“卒于官,不能具敛。旧庐数椽蔽风雨,不足再传”[1]38。何如申为官时“不以一襦寄妻子”,“后任者闻其贫,检前赎锾,遣使送致。时公病剧弗能语,犹摇手戒勿受”[1]94。萧世贤“迁湖广副使,道卒,囊无余金,以故服敛”[1]6。他们真正做到了为官清廉、两袖清风,其高风亮节为世人景仰。
作为“亲民”之官的知县、知府要面对百姓,处理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问题,诸如宣风化、听狱讼、均赋役、恤贫孤等皆须躬亲厥职。在桐城乡贤中,恪尽职守、勤政亲民的地方官员是一个重要群体,他们不仅体现了明清官员的基本素质,也反映了桐城作为“文都”向全国输出优秀人才的教育兴盛。其代表人物有:
姚旭以重教为要务,“成化初,用大臣荐,除安南知府,以教化为先。郡学有宋理宗题‘道源书院’额,构石亭覆之,益新其廊庑。选诸生,廩饩之,使就学。山水暴涨,城顷圮,出公帑余金甃其城,水患永绝。明年夏枯旱,祷请立应,澍雨沾足,是岁有秋。野产嘉禾一稃二米,士大夫竞歌咏焉”[1]24。
方佑任攸县知县时在整治社会秩序、教化乡民上颇有政绩。“攸俗嚣犷,召父老讲律令,宣朝廷德意。设奇擒剧盗石长子,斩之。乃编民为甲伍,居相纠察,寇至相援救,群盗解散。攸税重,吏缘为奸,因罢吏,期民自输。数年逋税,旬月遂登。暇乃新学宫,讲诗书大谊”[1]24。方佑的举措是“导德齐礼”的典型,代表了循吏治理地方的理想理念。
在桐城乡贤中,此类循吏尚有很多。方向,知琼州府时威恩并用,“礼耆旧,兴文学。酋苻南越兄弟讦奏累年,望风请谒,因贷其罪,和解之而去”[1]26。方印,成化十三年授天台令,“公不矫激取誉,务在富教之,劝农耕,崇学校,抑豪奸,化流于民”[1]30。何思鼇,嘉靖间授山东栖霞知县,“慈惠为政,劝农,予耕具,免其口赋。……岁时巡行劝课,辄召试其子弟,以稽勤惰而奖戒之。”[1]93张泽,嘉靖二十六年,以选贡授沅江令,“初任沅江,邑多旷土,招民开垦,资牛种,省阡陌,沅江大治。”;且居官所至以循良称,有刻“天下廉吏张泽”于石壁而誉之[1]84。钱旆,康熙二十七年进士,授四川苍梧令,“到官,首革课税,招流移开垦,劝民种桑,……教民用溉”。在重视民生的同时,又“大起孔子庙,置义学数椽,集才彦士亲为讲说”[1]246。姚棻,乾隆年间知甘肃靖远,“兴义学,立集场,造水车,教民溉田。开金石岘,利行旅,民咸便之”[1]347。
从中国吏治史看,循吏在维护政治和谐秩序、推行社会教化美俗、发展经济改善民生上发挥了积极作用。上述桐城循吏多任职于边远地区,他们身兼“吏”与“师”的双重身份,如《孔传》所言“天佑下民,为立君以政之,为立师以教之”,[5]既要发展民生、管理地方,又要化民成俗,将大传统的核心价值通过兴学、宣讲播散到蛮荒之地,《耆旧传》以具体而生动的历史细节构建了循吏清廉、亲民、勤政的形象。
三、乐善好施、笃学守礼的乡绅
中国古代政府管理止于县,乡村社会的治理是在乡绅的主导下自治完成的。乡绅起到了“官”与“民”之间的纽带作用,地方公事,官不能离绅士而有为。张仲礼在论及绅士的社会职责时指出:“绅士作为一个居于领袖地位和享有各种特权的社会集团,也承担了若干社会职责。他们视自己家乡的福利增进和利益保护为己任。在政府官员面前,他们代表了本地的利益。他们承担了诸如公益活动、排解纠纷、兴修公共工程,有时还有组织团练和征税等许多事务。他们在文化上的领袖作用包括弘扬儒学社会所有的价值观念以及这些观念的物质表现,诸如维护寺院、学校和贡院等。”[6]从社会生活史角度看,《耆旧传》中最有价值的莫过于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幅桐城乡绅的生活图景,所记乡绅可分为两类:一是致仕,二是塾师。
在中国古代社会,致仕者怀着浓浓的乡愁,落叶归根,定居故乡。他们或乐善好施、赈济贫困,或立礼定规、强化宗族,或设塾讲学、教化后生,多能以其才德与名望推重于乡里。其典型人物有:
谢佑官至山西布政使,致仕归,“岁饥,发家谷以振(赈),计口授食”。方苞“以衰疾求解书局,赐侍讲衔归里。建宗祠,定祭礼,作《祠规》、《祠禁》;设祭天,以其余周子姓艰窭婚丧不能举者”[1]307。方明善以舌耕为业,十分关心宗族兴盛,《耆旧传》说:“先生性淡泊,喜善规恶,出以至诚。捐金创祠堂,纂家乘,寘田供祀,作《祠规》、《饮酢歌诗》,一准古礼,立宗法。时宗子贫,为庸保,导之习礼,月给租膳之,为娶妻生子,大宗因以不绝。”[1]101马教思虽致仕告归,“园居杜迹,益殚心著述”,但权威不减,维护乡里利益,“邑中徭赋赢缩及大利害,辄昌言于县令。与巡抚薛公雅故,或以急狱奉兼金求解,峻辞拒之”[1]280。士大夫在朝为官,居乡为绅,虽去职卸任,但熟谙官场,人脉尚在,余威忧存。《耆旧传》中乡贤者,利用其资源为乡里谋福祉,凭借其权势抗衡胥吏为非作歹,是和谐乡村社会的不可忽视的力量。
在中国传统社会的价值中,士为“四民之首”,民间神龛中的“天地君亲师”牌位十分形象地体现了中国上层文化和民间文化中的尊师传统[7]。“中国几千年的文化繁衍,私塾要算是中国文化的播种者”[8]。在普通百姓眼中,塾师更是学识、道德和正义的化身,受人尊重。桐城诸儒,多以教书为业,上者讲学于书院,下着执教于私塾。“塾师”就成为桐城乡贤中的主要群体,人物繁多、形象各异,本文撮其要者略为论述。
从整体上看,桐城塾师大多属于理学正统派,讲学、著文以奉程朱之说为正宗,不屑乾嘉朴学。周大璋讲学、治经“一以朱子为宗”,“以为朱子文与道兼至”[1]259。左正谊,廪生,“自少喜读宋贤书,以倡绝学为事,一时问业者比肩门下”[1]258。马翮飞,乾隆元年诏举孝廉方正,少时读《四书集注》深为折服,以为“道在是矣,舍是皆旁溪不足托”。马氏讲学于浙江,对吴中崇尚考证、喜谈佛学不以为然,告诫门生:“君子下学上达。鄙下学之功,高谈尽性,此明季儒者之失;禁上达之事不道,毕世用力训诂、考订,此近代儒学之失。”方学渐以布衣主坛席二十余年,开设桐川会馆,“日与同志讲习性善之旨,掊击空幻,……远近慕风,竞为社会”[1]101。姚鼐晚年辞官告归,以教授为生,历主钟山、梅花、紫阳、敬敷书院数十年,治学则存门户之见,讥讽乾嘉朴学“专求古人名物、制度、训诂、书数,以博为重,以窥隙攻难为功,其甚者,欲尽舍程朱而宗汉之士,猎枝去根,嵬细遗钜,宁非蔽与?[1]363”至于方东树《汉学商兑》更是力诋汉学:“乾嘉诸儒一变而崇尚汉学,其流弊所极至掇拾丛残,讳言义理,已失圣贤明体达用之旨。”[9]可以说,桐城诸儒在清代学术史上扮演的“卫道士”角色,不仅为汉学所诘难,亦为近世新学所抨击,是其丧失学术阵地而衰落的内在因素。
儒学至明清开始突破“内圣外王”的局限而朝着日常生活化的方向发展,也就是从讲究微言大义到躬身笃行。“塾师”则成为实现这一转换的力行者与垂范者。桐城塾师中此类践行者甚多,兹仅举二例。何唐,正德十六年进士,遭诬告,称疾辞官归乡里,安贫乐道,“买田数亩,仅以供祭。布衣蔬食,一老仆,祶仅蔽膝。”对辞谢不得之馈赠,则分文不留而周济贫寒,自信“君子之治生也以学,小人之治生以生赀”,真正做到了孔子所说的“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的君子标准。作为塾师,其“论学日精,徒众甚盛,遂为乡里大师。”有延请外出讲学,“先生辄反复为论居官爱民之道”[1]53。萧敬孚虽生于清末风习革新之际、居于上海开放之地,但其言谈举止、为人处世一本旧礼,“遇名流宿学必敬礼,……笃于故旧,送别必远出,伫望久之乃去。接后生,必勖以经史大义”[1]445。虽近乎迂腐,但其谦谦君子之风令人肃然起敬。
《耆旧传》所记乡贤不只是名宦、硕儒,普通孝子亦载录其中,赞誉其孝亲、悌友的善行,即使对那些割股、庐墓的愚孝,也是本着“表前烈,发后来”的用心而褒扬。
四、余论
孝是古代中国最重要的道德观念与行为标准,被社会各阶层普遍视为“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10]28。于是,孝不只是作为思想文化层面的观念、学说为主流意识形态所大力提倡,而且还是一种安身立命的处世根本,也是读书人评判忠奸、分辨善恶的标准,成为人生不可背离须臾的信条,所谓“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10]1。马其昶编撰《耆旧传》之旨趣就是要匡正风俗,垂训后辈,建设和睦友善的乡村社会,维护以程朱理学为言行准则的桐城文化。《耆旧传》所记载乡贤当是乡村社会的精英,他们不仅以其德望、学识而非权势、财富为乡民所敬仰,而且在兴学宣教、赈济孤苦、建祠修路等公益事业上也是身体力行,尤其是在维护政治秩序、推行教化、和谐乡里上发挥了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
桐城自古文风昌盛、民风淳朴,为人处世、婚丧嫁娶本乎旧礼,如此古朴淳质之习俗,当与历代乡贤对儒学的大力提倡与躬身践行密不可分。《耆旧传》为今人展现了一幅守礼、崇文的和谐乡村图景:“吾乡俗乾嘉前至纯美矣:凡世族多列居县城中,荐绅告归皆徒行,无乘舆者;通衢曲巷,夜半诵书声不绝;士人出行(于)市皆冠服,客至亦然;遭长者于途必侧立,待长者过乃行;子弟群出必究其所往,不问其姓名谁何也;或非义,辄面呵之,即异姓子皆奉教惟谨。”[1]400然而清末以降,世道大变,其中最剧者莫过于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究其原因主要是,知识分子日益与乡村社会疏离而导致乡村社会的教化大为减弱,乡绅日趋劣质化致使乡村管理非法权而不能治理,完全失去了村民自治的文化资源和人才凭藉。
乡贤之盛衰,事关天下之兴亡,如马其昶所言:“一代人才之兴,其大者乃与世运为隆替,观于乡邑,可知天下。”[1]1诚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