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奥康纳《海洋之星》中的饥荒叙事与跨大西洋流散书写
2020-01-09■周烨
■周 烨
(江苏商贸职业学院,江苏 南通 226100)
奥康纳所著《海洋之星》一经问世便迅速受到海内外众多读者的追捧,但目前有关奥康纳《海洋之星》的文学评论及相关研究相对较少,且仅有的研究也大多集中在历史书写或是性别政治等视角上,有关《海洋之星》饥饿叙事以及跨大西洋流散书写的研究寥寥无几。因此,本研究旨在丰富该领域理论研究,同时为人们深入解读《海洋之星》提供相关参考依据。
一、奥康纳及《海洋之星》的简要概述
约瑟夫·奥康纳是当代爱尔兰知名小说家,生于1963年,所著文学作品形式多样,涉及小说、随笔等。其在2004年推出的长篇小说《海洋之星》,更是使其名扬海内外,并荣获多项文学大奖。该部作品以发生在19世纪40年代的爱尔兰大饥荒为主要背景,当时大量爱尔兰青壮年为求生存被迫背井离乡远赴欧洲各国,许多爱尔兰底层贫困群体因大饥荒而流离失所甚至丧命。虽然当时在文学领域,有包括卡莱顿、叶芝等作家以爱尔兰大饥荒为背景,创作了如《黑先知》《凯瑟琳女伯爵》等小说、戏剧及其他形式的文学作品。但其大多只从隐喻层面出发,或是只用只言片语对爱尔兰民族史上曾经发生过的大规模饥荒及由此引发的移民现象进行简单描述。直至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奥康纳为代表的部分作家才开始正视爱尔兰大饥荒这段历史。
在奥康纳创作的小说《海洋之星》中,由船长洛克伍德指挥驾驶的“海洋之星”号,载着众多因爱尔兰大饥荒而产生的流民、移民以及其他达官贵人等乘客驶向大西洋彼岸的欧洲国家及美国。在“海洋之星”号上,先后发生多起饥饿、死亡和恐怖事件。船上的人物,其国籍、社会地位、性格等均不尽相同,作品从海洋之星号驶离港口之日开始,采用包括船长日志、会议记录、书信等众多叙事手法以及文本形式,围绕一个荡气回肠的谋杀故事,并将情节设计成悬疑小说式,向人们娓娓道出船上发生的一切。“海洋之星”号实际上也是作者创造出的大饥荒下当时英国殖民下的爱尔兰社会的缩影[1]。作品虽采用爱尔兰实验文学的结构,但充斥着浓郁的英国现实主义风格,各种细节相互穿插,根据叙述者与读者的视角转变,呈现出多种多样的色彩及意义。著名文学批评家伊格尔顿将该部作品称之为“史诗级的优秀作品”。凯伯德则将奥康纳所著的《海洋之星》赞誉为和狄更斯以及特罗洛普所著的作品一样优秀,且具有较高广度与深度的作品。
二、奥康纳《海洋之星》中的饥荒叙事分析
(一)采用多文体展现饥荒场景
根据上文可知,在奥康纳《海洋之星》当中,作者巧妙地使用了包括日记、书信、新闻实录等在内的众多语文体,其产生时间和饥荒发生时间基本保持一致。根据作品中的各种文体,读者可以对船上饥荒移民的苦难之旅形成深入认知的同时,也能够从多角度、全方位地感受大饥荒所带来的各种惨景。在作品当中,奥康纳从船长的视角出发,在船长航海记录中采用了日记体,从而使得航海记录充满时效性。不仅如此,作者借助书信并将其和证词进行相互交融,进而真实展现“海洋之星”号上悲惨的饥饿与死亡场景。例如在小说中,作者借助莫维哥哥尼古拉斯的口吻,在其遗书中写道自己为向地主布莱克求情,希望其不要驱逐自己,而徒步行走整整三日,但在见到布莱克后仍然遭到其无情驱逐。在遗书中尼古拉斯写道其亲眼所见年幼的孩子因饥荒受到折磨而发出痛苦呻吟,在其行走的路上始终有因饥饿死亡的爱尔兰人,尸横遍野的惨状令其目不忍视[2]。而同为爱尔兰人的地主阶级面对受难同胞时表露出的自私、冷漠更是令其倍感心痛。不仅如此,奥康纳在《海洋之星》中还使用报刊文章的文体,利用《时代报》在1847年3月中的一篇关于济贫院内已经聚集10万余人,远远超出其接纳负荷,但爱尔兰仍然有上百万饥荒灾民等待救助的新闻报道,通过快速切换过去和现在叙述场景,进一步拓展时空,在对爱尔兰当时残酷严苛、腐朽落后的政治体制与经济结构进行客观反映的同时,生动描绘出大饥荒席卷下的爱尔兰惨状。
(二)结合历史事件及话语援引
在奥康纳《海洋之星》的饥饿叙事中,作者同样主动结合真实历史事件并通过大量使用援引的方式,力求还原真实的饥荒与死亡场景。例如其在作品中通过对乔治·斯坦纳《语言与沉默》当中提出的词语人性化的理想正在逐渐弱化,见证者如果不努力将自己的话语成为代表,对普遍客观存在的危机进行真实表现,则只能选择沉默。因此在作品中,奥康纳借由新闻记者迪克森之口,叙述济贫院中时时刻刻都有爱尔兰穷人因饥饿而死亡的惨状,但反观其他上流社会中的达官贵人如梅奥雷斯夫人等,则正在市政大厅内宴请宾朋、欢歌畅饮,各种精美的餐食茶点被轮流摆上桌。爱尔兰饥民为摆脱饥饿,除了死亡外仅剩移民之路,当时大量爱尔兰人通过变卖家产换取前往欧洲各国的船票,这也是“海洋之星”号上有大量受地主驱逐且饱受饥荒灾害影响的农民、流民的原因。有相关数据显示,在1847年一年内便有20余万爱尔兰人背井离乡远赴欧洲各国成为移民。受大饥荒的影响,爱尔兰当时的人口减少了近1/4,甚至原本人口密集的村庄与居住点一夜消失。奥康纳在《海洋之星》中结合该历史背景,同时将爱尔兰在1916年爆发的“复活节起义”活动融入其中,将临死前迪克森的自白设定在该起义活动发生前夕,借由迪克森的视角与口吻,对爱尔兰穷人和广大饥荒受害者,在民族主义者的驱使与利用下“合法”挑动军事暴动的经过进行描述,使得《海洋之星》从反映爱尔兰大饥荒升华至探究近代与现代爱尔兰关联性的高度上,重新对大饥荒下的爱尔兰民族斗争史进行反思。因此,使得作品主题不再仅仅局限于大饥荒本身,而是能够上升至爱尔兰民族情感与道义以及爱尔兰的民族特性上。
(三)公正客观关注各社会阶级
在评析和解读大饥荒的过程中,爱尔兰民族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两种学派,分别为修正主义历史学派与民族主义学派,前者往往自居专业历史学家,提出需要结合爱尔兰当时的社会与经济结构等多方面,公平客观地剖析爱尔兰出现大饥荒的原因及其所产生的影响。而后者则认为前者故意淡化民族创伤,提出长期殖民爱尔兰的英国统治者以及英国与爱尔兰地主是导致大饥荒爆发的罪魁祸首。在奥康纳《海洋之星》中,作者在饥饿叙述中并未偏袒其中任何一派,而是真正站在中间者的角度,从多个方面解读爱尔兰饥荒的历史。在作品中,无论是船上的上流人士还是困苦的底层饥民,作者均将其塑造成饥荒下的受害者以及该段特殊历史事件的见证者。普通佃农以及富裕地主最后均死于非命,而身体上的死亡更代表着大饥荒下社会各阶级人民在身份上的破碎,以及在命名和意义上的黑洞。迪克森和船长全程作为旁观者,从最初感到不解、惊愕直至最后彻底失语。例如在小说一开始描写了年老多病、身体有残疾的父亲因感染瘟疫无法登船,只能被迫留在码头等待生命终结,气若游丝的母亲最终病死于“海洋之星”的甲板上,孩子们苦苦哀求船长留下母亲的尸身将其带至美国。虽然船长一开始同意了孩子们的请求,但在开船后仍然抛弃了亡母的尸身。而在小说当中,身为地主阶级,即便在爱尔兰大饥荒最为严重的时期,也日日畅饮达旦、觥筹交错的梅瑞狄斯同样不得善终。船长日记如同一本死亡笔记一般,奥康纳借船长之口,真实地展现出大饥荒下无人幸免的残酷事实,而看似光鲜亮丽的“海洋之星”号,实则就是漂流在大西洋上的一艘“棺材船”,是海上的一座奥斯维辛集中营。
三、奥康纳《海洋之星》跨大西洋流散书写
奥康纳在《海洋之星》当中,采用“海洋之星”游轮作为重要载体,用以链接跨大西洋流散历史。原本“海洋之星”便是一艘历史悠久的专门用于贩卖奴隶的船只。在作品中,“海洋之星”载着众多受饥荒灾害影响的爱尔兰贫民向欧洲各国输送新移民,但事实上逃离本国在欧洲各国谋生的爱尔兰饥民仍然处于社会底层,其为了解决温饱问题往往只能卖身成为雇佣兵或是劳工、娼妓等,其仍然是新时期下的“奴隶”。在以往各种与殖民体系相关的奴隶叙事当中,海上黑奴贸易路线当中,贩卖和运输奴隶的船只始终是其一项重要隐喻。根植在种族屠杀历史土壤当中所形成的海上奴隶贸易路线,制造出非洲流散。而“海洋之星”上的“新奴隶”即爱尔兰饥民,同样也承载着因饥荒被迫跨大西洋的惨痛经历,带着沉重的爱尔兰民族创伤。在《海洋之星》中,作者在描写过程中利用刊登在《伦敦新闻画报》当中的一幅宗教祈祷词,引入天主教中玛利亚一词的希伯来语与英语“海洋之星”相对应,且天主教将圣母玛利亚视作保护往来商船与渔民安全的神明。移民船以“海洋之星”命名,实际上是以圣母玛利亚之名命名,从而为其赋予重要象征意义。奥康纳在小说中将“海洋之星”号的形状比作女性的子宫,而女性子宫是孕育生命的重要载体,这也表明原本“海洋之星”号寄托了大饥荒下爱尔兰移民的梦想与希望,移民们将“海洋之星”号作为自己的庇护所。但实际上船上屡屡发生死亡事件,移民之旅则是恐怖之源。作者也正是用“海洋之星”命名移民船,暗示此次跨洋之旅的凶险异常,宗教祈祷词就是船上行至末路、无计可施的乘客们最后的呐喊。
在任何一个故事当中,空间无法作为一个静态化的行动地点或是被主题化后,成为人物行走的一大关键要素。在大西洋上漂流的“海洋之星”除了作为爱尔兰大饥荒故事背景下静态的行动地点,同时也是船上各种人物行走的重要要素。在移民船这一有限的空间中,作者同时杂糅了因大饥荒而导致的爱尔兰移民,以及美洲黑奴贸易历史,船只看似缓慢地行驶在大西洋上,实质上也象征着被移民看作是庇护所、梦想与希望的船只,就是一个浮动、无处依靠的空间场所。奥康纳利用船这一载体将爱尔兰大饥荒下的移民与美洲黑奴相互结合,使得大西洋历史从“绿色”到“黑色”的流散。而船上屡屡发生各种死亡事件,也在暗示着漂泊在大西洋上,无依无靠的爱尔兰移民注定一生漂泊、孤苦坎坷的命运。作者以利用死亡之船即“海洋之星”号将爱尔兰历史与世界民族史相互联系,使得作品空间被进一步扩大。根据相关数据显示,在19世纪末有超过300万爱尔兰移民生活在美国,其总人数在爱尔兰大饥荒幸存者总数中的占比接近四成。时至今日,美国仍然有数千万美籍爱尔兰后裔,其祖先基本均为爱尔兰饥荒下流散至美国的移民。由此可见,奥康纳在《海洋之星》中使用船作为载体,也将爱尔兰人、爱尔兰民族与世界进行有效联系,为爱尔兰移民赋予了世界性的身份。
四、身份的流动
“海洋之星”号在大西洋中的漂流行驶,也象征着饥荒下爱尔兰民族的历史与文化、人民身份等方方面面的流动变化,装载着流散集体记忆。根据上文可知,船上载着的爱尔兰移民从某种程度上与海上贩卖和运输的黑奴有着一定相似之处,二者在大西洋离散上关系紧密。爱尔兰移民因受到饥荒灾害被迫融入于欧洲各国所象征着的现代世界中。在船上乘客所遭受的暴风雨、饥饿、死亡等各种恐怖事件,实际上是其即将进入“新世界”时面临的试炼[3]。但不同于犹太人离散,跨大西洋的爱尔兰移民,其社会阶级各不相同,但均受到饥荒的影响而汇聚在同一艘船上。尤其是在下等舱内,人数最多但仅有两个已经损坏的盥洗室,蚊虫、因饥饿或疾病死去的人的尸体、老鼠以及各种腐烂的食物等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剧烈恶臭。而即便历经种种非人磨难,最后船上的幸存者在最终达到大西洋彼岸时,其仍然无法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移民身份。这主要是由于爱尔兰长期以来一直作为英国的殖民地,受到根深蒂固的殖民主义思想影响,当时的英国达官贵族普遍对爱尔兰民族态度傲慢并存在偏见。
在《海洋之星》的题词中,作者奥康纳引用了当时英国爱尔兰事务大臣评价爱尔兰人的原话,在其看来爱尔兰民族人民生性好逸恶劳、习惯不劳而获,其之所以遭受饥荒等苦难,正是上帝对懒惰、傲慢的爱尔兰民族的惩罚和审判。包括麦卡洛克等在内的众多英国经济学家也认为爱尔兰人愚昧无知、安于现状,并将其认为的爱尔兰人特性视作一种传染病,会对英国工业文明造成威胁。在其看来,饥荒是一种稀松平常的用于平衡粮食供应以及人口恢复之间的一种手段。事实上,在19世纪的英国通俗漫画、书面语当中,一直将爱尔兰人的形象等同于“白人猩猩”或“类人猿”。奥康纳在作品扉页当中通过引用英国官员、经济学家等对于爱尔兰人的评价的话语,意在表明饥荒下的爱尔兰移民即便成功到达大西洋对岸的欧洲各国以及美国,其仍然会处于社会最底层,是介于黑人和白人间的一种特殊的、野蛮的种族群体。在小说中,只有船长与乔治·韦尔斯利是英国人,后者在写信给记者迪克森时,便使用“杂种”“半人马”的蔑称称呼爱尔兰佃户莫维,认为下等舱中的爱尔兰民族甚至比黑钉子还要肮脏。而在19世纪末期,军队中常用“黑钉子”调侃新兵,奥康纳在创作《海洋之星》时故意错误使用该俚语,旨在将当代社会中,受到殖民主义排斥、贬低的爱尔兰移民与维多利亚社会进行相互联系,从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角度,表明爱尔兰移民尴尬的身份。通过展现爱尔兰移民被盘剥、压迫的身份与命运,在哀悼饥荒下不幸罹难的爱尔兰人的同时,也提醒人们不忘历史、重塑爱尔兰民族特性。
五、结语
奥康纳《海洋之星》在使用各种文体下,通过跨大西洋流散书写的方式,将爱尔兰大饥荒下饥民流离失所甚至因饥饿相继丧命的悲惨场景,集中体现在“海洋之星”号游船上。通过主动与真实历史事件相互结合,并借助船长与迪克森的旁观者视角,在客观开展饥饿叙事,直指大饥荒对爱尔兰各社会阶层造成的巨大影响下,通过死于饥荒的难民的不完整尸身,象征其身份的破碎以及命名、意义层面上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