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掉”非“料想”考辨

秦 越

语言学研究

“料掉”非“料想”考辨

秦 越

（黔南民族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 都匀 558000）

禅门习语“料掉没交涉”是禅师告诫学人言行背离禅法甚远的责备语。有学者却从字面出发，认为“料掉”是“料想”义。其实“料掉”乃“辽窎”之借音，意为“远远”“辽远”。“料掉没交涉”犹言“远远不合禅法”。

“料掉”；“料想”；“辽窎”

禅籍文献中习见“料掉没交涉”用例，其上下文语境比较单一，多出现在禅师告诫学人背离禅法的语段中。从字面上看，“交涉”谓交互关涉。《华严七字经题法界观三十门颂》卷下：“交谓交互，涉谓关涉。”“没交涉”则谓无关涉，不相关。《续传灯录》卷第二十四：“平常活计不用踌躇，拟议之间即没交涉。”《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学人若眼定动，即没交涉。拟心即差，动念即乖。”由以上语境可以看出，“没交涉”即不合禅法。日本无著道忠《葛藤语笺》言：“勿交涉，又作没交涉。俗语与某事不相涉，不相及也。”[1,p226]袁宾、康健《禅宗大词典》“没交涉”条：“指与禅法毫无联系，根本不合禅法。”[2]“没交涉”一词前面常常有程度副词加以修饰表示强调意义，构成“毫没交涉”“了无交涉”“尽是没交涉”“总没交涉”“全然没交涉”“都没交涉”等用例。因此可以猜测，“料掉”当为副词。现将语段过录如下：

上堂，举僧问投子：“‘大藏教中还有奇特事也无？’投子云：‘演出大藏教。’”师云：“投子被人一问，直得料掉没交涉。若是五祖即不然，或有人问：‘大藏教中还有奇特事也无？’老僧即向伊道：‘作礼而去，信受奉行。’”（《古尊宿语录》卷二十二《黄梅东山法演和尚语录》）

师云：“蓦口便道，不要商量。”僧云：“若谓当时曾有语，可怜辜负赵州心。”师云：“尔莫是待与觉铁嘴出气么？”僧云：“只如今又欠少个甚么？”师云：“料掉勿交涉。”（《宏智禅师广录》卷第四《明州天童山觉和尚上堂语录》）

关于“料掉”一词，学者大多只是根据上下文意进行猜测，并没有给出满意的训释。顾宏义《景德传灯录译注》释为“料到”；陈家春《〈景德传灯录〉文献语言研究》释为“料想”。以上两种结论皆望文生训。赵铮艳《〈古尊宿语录〉校勘与疑难词语考释》存疑录“料掉”置疑为：“意为话语长，说话绕弯子，和主题不相干之类。”此论尚属猜测，有待进一步考证。董志翘提出“料掉”乃“尥踔”的假借。本义为“以胫踶踢”，引申之，则为“抵触”。“料掉没交涉”即“抵触无关联”[3]。董先生通过“破假借”的方法进行考证，考释方法正确，但是考察结果似嫌牵强。黄灵庚比勘“了无交涉”与“料掉没交涉”等异文，认为“料掉”亦犹终也、绝也[4]。黄先生之“料掉没交涉”犹说终不相干的结论亦未能切中文意，不能揆之文本而协。刘波先生认为“料掉”一词，意为“没有关联，差距很大”。并指出“料掉”“了鸟”与“杳窱”等词是一组同源词，其核心义素是“距离大”[5]。雷汉卿、王长林提出：“禅籍‘料掉’就是‘远’的意思。”[6]我们从音、形、义三个方面进行考辨。

从语音上看，“料”和“掉”皆为效摄开口四等字，“料掉”乃叠韵联绵词，与“了鸟”同源。元李冶撰《敬斋古今黈》卷四：“衣冠了鸟，了鸟当并音，去声。今世俗人谓腰膂四支不相收拾者谓之了鸟，即此语也，音料掉。”清方以智撰《通雅》卷四十九：“《方言》佻、抗，悬也。郭注曰：‘了佻，悬物。丁小反。’胡身之注《鉴》曰：‘船长曰䑠鸼，衣长曰䘨。’谓其形窎窱也。”据此可知，与“料掉”读音相近的叠韵联绵词“了鸟”“䆗窱”“窅眇”“杳窱”“窈窕”“窈窈”“窱窱”“窎窅”“迢迢”“竅窱”“䑠鸼”等皆有“深、远、长”义，乃是一组同源词。

从词形上看，“料掉”盖为“辽窎”之借音。禅籍词汇中，尤其是双声或叠韵联绵词，往往会有不同的词形。“料”与“辽”中古音同为“落萧切，平声，来母，萧韵”。“掉”与“窎”同为端组幽部字。

从词义上看，“辽”有“远”义。《广韵·霄韵》：“辽，远也。”“窎”亦有“远”义。《说文解字·穴部》：“窎，窎窅，深也。”宋佚名《新增词林要韵》：“窎，远也。”宋杨泽民《倒犯·蓝桥》：“琴剑度关，望玉京人，迢迢天样窎。”宋宋敏求纂《（熙宁）长安县志》：“窎远浊水入渠，必至淤淀，宜将此闸移于渠口近下一二十步安置。”明李实《蜀语》：“远曰窎。”明兰廷秀《韵略易通》下：“窎，深远。”现代汉语方言可以提供佐证。鲁方言至今犹说“远”为“窎”。用“窎远”指遥远、偏远。朱正义也说：“关中方言称长度为‘窎长’，路远说成‘路窎’。”

“辽窎”同义连文，文献中多有用例。清孙岳颁《佩文斋书画谱》卷十：“攧竹者，不可太速，太速则忙，忙而势弱。不可太慢，太慢则迟，迟而骨痩。又不可肥，肥而体浊。亦不可痩，瘦而形枯。亦不可长，长而辽窎。亦不可短，短而寒躁，叶要轻重相间，枝宜髙下相得。”《字通》：“至于岱岳，作镇齐鲁，距此辽窎，其祠乃相望而立，遥远也。”清宋长白撰《柳亭诗话》卷一：“唯有仙桥高料掉，幽禽惆恨对空山。”日本无著道忠《葛藤语笺》：“《传灯》钞一山曰料掉，极隔远也。勿交涉，无相干……古德解释掉，迢迢义，太远在也。”[1,p198]此说信而不诬。现结合禅籍异文作如下分析：

（1）上堂：“心不是佛，智不是道。抛却深村，又入荒草。只如以一重去一重，不知转交涉转料掉，毕竟如何？心不是佛，智不是道。”（《环溪和尚语录》卷上）

（2）“更莫追念更不寻求，转踈转亲，转近转远。”（《真歇和尚拈古》）

禅宗主张“心即是佛”“智即是道”“平常心是道”。一味向外驰求寻佛觅道，起心动念求解悟道则离道越来越远。正如马祖道一禅师所言：“自性本来具足，但于善恶事中不滞，唤作修道人。取善舍恶，观空入定，即属造作。更若向外驰求，转疏转远。若欲会得，但知无心，忽悟即得。若用心拟学取，即转远法。”赵州真际禅师云：“人即转近，道即转远也。”《云门匡真禅师广录》卷上云：“都缘是汝自家无量劫来妄想浓厚，一期闻人说着，便生疑心。问佛问法，问向上问向下。求觅解会，转没交涉。拟心即差，况复有言莫是不拟心是么？”

句（1）中“抛却深村，又入荒草”指一味向外驰求，“以一重去一重”暗指那些拟心求解会，纠缠在迷情俗念的参禅者。“转交涉转料掉”与（2）句中的“转疏转亲，转近转远”义同。“交涉”谓人与佛法交互相近，“料掉”说的是心与道偏离疏远。可见“交涉”与“料掉”反义对举，“料掉”之“远”义甚明。又如：

无背面有孔窍。转相亲转料掉。（《石溪报恩录》）

“相亲”义为相近，“料掉”义为相远，两词反义对举。

大地雪漫漫，春来特地寒。灵峰与少室，料掉不相干。（《五灯会元》卷十四《随州大洪山报恩禅师》）

此处“料掉不相干”可理解为：“灵峰禅师与少室，远远不相干。”

师云：“险，径山这两险，有一险如天普盖，似地普擎。有一险料掉没交涉。”（《大慧普觉禅师住径山能仁禅院语录》卷四）

此乃大慧普觉禅师评价径山禅师的机锋，一个机锋峻烈如天普盖，似地普擎；另一个却是远远不合禅法。

知时识节却堪持论，自余立机立境行棒行喝，全锋敌胜同死同生，正按傍提横来竪去，和泥合水截铁斩钉。七十三八十四等是鬼家活计，于诸人分上料掉没交涉。（《列祖提纲录》卷十二《愚庵及禅师》）

“于诸人分上料掉没交涉”犹言以上所述如此之多种接机手段，却于你们诸人远远不相干、丝毫不相涉。

师问小塘长老：“昨日许多喧閙，向甚么处去也？”小塘提起衲衣角，师曰：“料掉勿交涉。”（《五灯会元》卷七《福州玄沙师备宗一禅师》）

本语段句意为：师问“昨日许多喧閙，向甚么处去也？”小塘长老用提起衲衣角的动作语来回答，表明自己昨日在坐禅修佛。殊不知这种修禅方式违背了禅宗旨意，因为禅不在坐、不在修，而在日常普请中顿悟成佛。所以禅师便用“料掉没交涉”来责备小塘长老背离禅法甚远。

“料掉”亦有重叠形式“料料掉掉”“料掉料掉”，强调与禅法相差极远。试比较：

眼目定动，料料掉掉。为报先生，莫打之遶。（《清远佛眼和尚语录》）

诸佛法门，祖师要妙，夜来四檐雨说得盛水不漏。汝等诸人若向这里承当、这里保任。以手摇拽云：“料掉料掉”。（《无文道灿禅师语录》）

禅宗主张顿悟，一切拟心动念、开口动舌皆不合禅法。以上两例中的“眼目定动”即“犹豫思虑”，“向这里承当、这里保任”，即是向这里求解佛法，此两种禅悟方式皆与禅宗主旨相差千里万里。“若是眼孔定动，即千里万里，何故如此？如隔窻看马骑相似，拟议即没交涉。”（《省念和尚语录》）

禅录中“料掉”有时可用“千里万里”来替代，如：

一切现成，便请直下承当，不用费力。尔拟动一毫毛地，便是千里万里没交涉也。（《大慧普觉禅师普说》）

但学语之流依他作解，便千里万里没交涉。（《三峰藏和尚语录》）

“料掉没交涉”“千里万里没交涉”与“毫没交涉”“了无交涉”“尽是没交涉”“总没交涉”“全然没交涉”“都没交涉”等句法结构相同，“料掉”和“丝毫”“了”“尽”“全然”等皆是程度副词，修饰和强调“没交涉”，可见，“料掉没交涉”释为“远远没交涉”言通意顺，验之他卷而通。

[1] 无著道忠.葛藤语笺[M].东京:日本禅文化研究所,1992.

[2] 袁宾,康健.禅宗大词典[Z].武汉:崇文书局,2010:284.

[3] 董志翘.训诂类稿[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9:195- 197.

[4] 黄灵庚.《五灯会元》语词补释(八则)[J].古汉语研究, 1992(1):64.

[5] 刘波.释“料掉”“了鸟”[M]//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励耘学刊:语言卷.北京:学苑出版社,2007:63-74.

[6] 雷汉卿,王长林.禅宗文献语言论考[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8:253-257.

[7] 朱正义.关中方言古词论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4:221.

Research on the Meanings of “Liao Diao”(料掉) and “Liao Xiang”(料想)

QIN Yue

(Institute of Literature and Media, Qiannan Normal College for Nationalities, Duyun 558000, China)

“Liao diao Mei Jiao She”(料掉没交涉) is an idiom of reproach language. It is used to warn a learner whose words and actions deviate from Buddhist doctrine. Some scholars believe that “Liao Diao” (料掉) means “Liao Xiang”(料想). But the former is actually two words whose pronunciations were borrowed from “Liao Diao(辽窎)” , which means far away. Therefore, “Liao diao Mei Jiao She”(料掉没交涉) is synonymous with “远远不合禅法” (far away from Buddhist doctrine).

Liao Diao (料掉); Liao Xiang(料想); Liao Diao(辽窎)

H14

A

1009-9115(2020)05-0009-03

10.3969/j.issn.1009-9115.2020.05.003

黔南民族师范学院高层次人才项目（qnsyrc201717）

2019-11-12

2020-06-10

秦越（1974-），女，山东临沂人，博士，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近代汉语词汇研究、地方文献。

（责任编辑、校对：郭万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