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雕塑的丰碑——《祖国—母亲》与《自由女神像》比较

梁 刚，程徐典

（台州学院 艺术与设计学院，浙江 台州 318000）

在世界现代建筑与雕塑史上，作为苏联和美国的标志性形象和地标性雕塑的《祖国—母亲》与《自由女神像》，分别是作为曾经存在的和现在依旧存在的超级大国综合国力的政治文化表现的标志雕塑，两者虽然在艺术风格上都为现实主义，且规模相似，但其各自的用途、建成背景、象征意义却截然不同，其背后反应的是两者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巨大差异。

一、《祖国—母亲》雕塑与《自由女神像》雕塑的概况

苏联的《祖国—母亲》雕塑1967年建成于伏尔加格勒市①伏尔加格勒(Волгоград)原名斯大林格勒(Сталинград)，1961年改现名。历史上以被誉为“二战转折点”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而闻名世界。郊外伏尔加河畔的玛玛耶夫高地上。作者为著名的苏联雕塑家叶甫盖尼·维克多罗维奇·符切季奇（Vuchetich，1908—1974）。雕塑本身作为斯大林格勒纪念碑综合体的主雕而建，通体用水泥浇筑而成，整体呈灰白色。主雕底座下有一个圆形纪念厅，大厅四周的墙面上镌刻着十多万烈士的真实姓名。［1］

美国的《自由女神像》建于1886年，位于纽约市哈德逊河口附近。作者为法国雕塑家奥古斯特·巴托尔迪（Bartholdi，1834—1904），是美国建国100周年时法国为纪念美国独立战争期间美法联盟赠给美国的礼物。雕塑外层由铜皮包裹，呈现铜锈的灰绿色。《自由女神像》主体雕塑下的底座是一个美国移民史的博物馆，整体所依托的自由岛背后是纽约曼哈顿壮丽的天际线。

二、《祖国—母亲》与《自由女神像》比较

（一）雕塑本体比较。《祖国—母亲》在雕塑形象上运用的是现实主义风格的雕塑语言。在作者符切季奇动手创作这件作品原稿的那段时间，苏联的美术呈现较明显的政治化，无论雕塑还是绘画，人物都要“高大全”，大多采用较为夸张的造型手法。因此，这件雕塑作品在当时的大背景下显得比较突出，从女性人物的形象上可以看出，符切季奇在造型刻画上的雕塑语言运用得非常娴熟。整体造型虽不能脱离现实主义的大框架，但母亲的优美形象以及带着激情挥舞宝剑的动作，突显出雕塑家浪漫主义的人文情怀。

《祖国—母亲》的整体雕塑形象舒展，虽然是由数万吨水泥浇筑而成的，但看上去却显得异常轻盈、灵动，显然这主要归功于雕塑家对女性形象动作姿态的精心设计以及衣纹褶皱的成功塑造。从正面来看，女性形象整体垂直于地面，比较稳重，但两只手（其中右手舞剑，左手指向柏林）的动作幅度比较大，显得静中有动，动中有静；从背侧面来看却是截然不同的造型：女性形象整体不像正面看上去那样重心稳定，而是整体前倾，充满激情地发出咆哮，两只手的幅度也更大一些，整体雕塑呈现出强大的动感和气势。雕塑家在衣纹塑造上，衬托了女性形象的动作，坚持设计了一部分凌空的衣纹造型来加强女性形象的动势。因为这件雕塑的工程规模是非常庞大的，凌空衣纹的造型对于雕塑来说大大增加了制作难度，雕塑家敢于这样处理衣纹的造型无疑是需要巨大勇气的，而最终这个衣纹的效果在雕塑成稿中也很好地体现出来。这件作品另一个重要特点是剑的运用，这也是作者符切季奇雕塑艺术的一个特色，这位雕塑家的另外两件重要作品《铸剑为犁》和《苏军解放柏林纪念碑》主体雕塑也都与剑有紧密的结合。在这件作品中，剑是这位雕塑家心目中代表正义的武器，象征着祖国母亲保卫这个伟大国家的人民和土地不受侵犯，因此这件雕像中的剑，就有了更加崇高的意义。

相对于《祖国—母亲》雕塑本体造型语言上娴熟的运用，《自由女神像》略显得平庸。女神形象以巴黎卢森堡公园的自由女神像做蓝本，并非巴托尔迪独创。与《祖国—母亲》矫健灵动的女性形象对比，《自由女神像》的女性形象手持火炬的动作显得较为僵硬。由于右手持火炬而整体动作幅度不大，仔细看会让人有重心不稳的感觉。女神的脸部塑造也不够精彩，造型上略显概念，也没有太强调女性的特征。与《祖国—母亲》造型可以多角度观赏的特点相比较，《自由女神像》适合观赏的角度也较局限。如果把雕塑放回其创作的时代背景下，也只能说是一件中等水平的法国学院派传统雕塑作品。因此从各方面来看，《自由女神像》在雕塑造型本体上和视觉效果上与《祖国—母亲》相比要稍显羸弱。

（二）规模、用途与建成背景比较。《祖国—母亲》与《自由女神像》规模整体高度差异不大，前者连底座高101米；后者连底座高93米。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上，两者都属于规模空前庞大，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的建筑雕塑综合体，是一个国家强劲政治文化实力的体现。《祖国—母亲》是为纪念苏联卫国战争中被誉为二战转折点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中阵亡的苏军战士而建成的，但现在来看，《祖国—母亲》的象征意义已远远超过其本身为纪念苏联在反法西斯战争中阵亡的战士这一初衷。

《祖国—母亲》设计之前的时段，是苏联国内的雕塑尤其是城市雕塑发展极快的一个时期。十月革命胜利后，列宁提出了建立纪念碑的宣传计划，把雕塑作为鼓动群众、宣传真理的革命事业的一部分，于是几年之内在苏联国内积极而又谨慎地建立起了数量惊人的革命领袖和历史名人的纪念碑［2］。在这段时间里，穆希娜的《工人与集体农庄女庄园》横空出世，在国际博览会上大放异彩，在苏联雕塑界公认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同时期，苏联城市雕塑由国家牵头规划，在各大城市如火如荼地建设起来，如雨后春笋一般。《祖国—母亲》以及其所依托的斯大林格勒纪念碑综合体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符切季奇和其他一些雕塑家一起参与投标，而最终被选中的是符切季奇的方案。符切季奇的《祖国—母亲》方案被选中，是经过严格选拔的，也确保了这件作品的艺术质量。同时期苏联还有大量这类规模的巨型城市雕塑在莫斯科、圣彼得堡、基辅等主要城市建成，但只有符切季奇的这件《祖国—母亲》，随着时间的沉淀，仍屹立在众多的作品之上，可谓是杰作中的杰作。与《祖国—母亲》是在公开招标的背景下最终被选中建造不同，《自由女神像》始于一个提议，是巴托尔迪在他人的提议下决定建造并由法国人民捐款集资，作为法国政府送给美国政府庆祝美国独立100周年的礼物。换句话说，美国并没有参与创作雕塑这一过程，而是作为法国的国礼由法国政府出面赠送给美国，美国于情于理都得接受。至于美国政府恰好对其满意这一点则是与之相比较为次要的原因。这之前的所有过程都没有涉及到艺术层面，没有艺术方面的修改、争议、批判与讨论等等，而是因为只有巴托尔迪出面向法国政府建议而被法国政府批准才做了这样一件雕塑作品。这与《祖国—母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建造背景的极大不同，也是造成《祖国—母亲》比《自由女神像》在雕塑本体语言运用上更加成熟，审美价值更高的原因之一。

（三）象征意义比较。《祖国—母亲》为纪念斯大林格勒保卫战而建，雕塑表现为一个象征着苏联几亿人民共同的祖国母亲的女性形象，持剑呼唤和号召民众联合起来和敌人英勇斗争，为祖国为正义而斗争；从其背后所反映的国家意志层面上来看，苏联建此《祖国—母亲》主体雕塑所依托的斯大林格勒纪念碑综合体是为了纪念那些在举世闻名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中牺牲的战士，乃至在整个反法西斯战争中牺牲的2000万苏联人民。这件作品从筹备、规划、建成到最终展现在苏联民众面前，展现在世界民众面前，无不体现了苏联政权强大的精神气息。被誉为“战斗民族”的每一个苏联人都为此而感到自豪。

《自由女神像》中的女神右手高举象征自由的火炬，左手捧刻有1776年7月4日的《独立宣言》，头戴光芒四射冠冕，脚下是打碎的手铐、脚镣和锁链，象征着挣脱暴政的约束。但随着时间的沉淀，美国政府和人民无数次重新解读其原本的象征意义并赋予其新的意义，《自由女神像》所象征的已远不止此。现在其象征意义大体可表述为：世界各个角落有着不同民族文化背景的人们都怀着共同对美好生活的追求，由共同遵循的社会理念凝聚成一体，追求自由并遵守秩序［3］79。

与苏联的《祖国—母亲》一样，美国《自由女神像》的象征意义也是国家赋予的，自由、民主、斗争、理想、秩序、平等，是国家根据自身意识形态的需要而赋予其象征意义。事实上，《自由女神像》背后所蕴含的象征意义，已是一个相当复杂的视觉传播学与社会学问题，可以说是在作品本身平庸的前提下，由空前强大的宣传力量来引导国家核心价值观的输出，并使其成为国家标志性雕塑形象在世界范围内的一个特例。这也是研究美国文化霸权主义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对于同作为已被公认为国家标志性雕塑形象的《祖国—母亲》和《自由女神像》来说，其所蕴含的象征意义最终可以等同于这个国家所认同的核心价值观。所以，与其说这是这两件雕塑作品象征意义的比较，不如直接说是苏联和美国的国家核心价值观的比较。这一点上更好的例子是早已成为法国标志性建筑的埃菲尔铁塔——本身也只是一个象征工业革命时代到来的城市公共艺术作品，跟法兰西人自由浪漫没有联系，因此建立之初也饱受争议。那些投票反对它的人们很难相信，随着时间的沉淀，它逐渐被巴黎人民接收并被世人公认为巴黎乃至法国的标志。总之，《祖国—母亲》与《自由女神像》象征意义背后的内涵和价值远远超过了艺术的范畴，应该放在人文社会科学的大背景下综合分析。

三、城市雕塑的公共性与纪念碑性

与《祖国—母亲》和《自由女神像》背后蕴含复杂的社会学意义一样，大型城市雕塑和建筑景观是密不可分的。早在十多年前，就有学者阐述了这样的观点：“建议成立一个大的景观学，涵盖雕塑学，建筑学，园林学等，这不仅能使景观设计更加协调，更加完美，也是对雕塑、建筑模糊定义的一个包含，也是它们的一个合理的发展方向。”［4］对于《祖国—母亲》与《自由女神像》来说，作为雕塑的本体已经处于一个非常次要的位置。实际上巨型城市雕塑从一开始就有公共性这一属性，绝非传统意义上的架上雕塑与陈列性雕塑，因而可以称其为公共艺术。因为雕塑进入“公共空间”是现代雕塑的另一特征，这与现代城市的兴起有直接关系。［5］对公共艺术的价值判断，主要从两个方面看，一是其艺术价值，二是其社会价值。那些影响深远的作品，往往社会价值大于艺术价值，因为文化和时代的语境决定了公共艺术的选择和塑造，是集体意志的反映，艺术家本来赋予作品的意义，甚至会被完全掩盖。［3］80

也有学者更愿意把像《祖国—母亲》与《自由女神像》这样的巨型城市雕塑视作纪念碑建筑，并从国外引进了“纪念碑性”这一概念。“纪念碑性”（monumentality）在《新威伯斯特国际词典》中定义为“纪念的状态和内涵”,它不仅有巨大的、持久的、艺术中的超常尺寸的含义,也指在历史中那些显著的、重要的、持续的价值。建筑通过发挥其超越日常实用功能的精神性功能,成为精神的家园和灵魂的圣殿。纪念性建筑的文化脉络与超常尺度,成为历史维度与现实空间维度作用于人的心灵的前提。［6］显然，按照这个定义，《祖国—母亲》与《自由女神像》就有极其优越的“纪念碑性”，甚至本身就可以作为范例来解释“纪念碑性”这个词语。因此，也可以说《祖国—母亲》与《自由女神像》早已分别成为苏联和美国的国家标志性纪念碑雕塑，是苏联与美国两国人民精神力量的象征。

四、两座雕塑背后的意识形态差异及知名度差别

《祖国—母亲》完成时正值冷战高峰期，基于冷战思维，人们自然而然会做出这个大胆的判断：苏联从其建成之时就是拿这件雕塑作品和《自由女神像》作对比的。这个判断正确与否似乎并不重要，因为之后的事实是《祖国—母亲》成了这个国家的标志性形象之一，正与美国《自由女神像》一样，不过现在来看，显然《自由女神像》在世界范围内的知名度更高。

美苏争霸除了全面热战未爆发，其余方面的竞争都是全方位的，包括意识形态渗透下的文化输出。正如冷战大背景下，英国学者、艺术史家贡布里希所著的入门级艺术史通俗读本《The Story of Art》①国内通译“艺术发展史”或“艺术的故事”。通篇未提及俄国或苏联，未提及俄罗斯民族的文艺成就，显示出强势文化的傲慢与偏见以及对苏联的孤立一样，在各方面的竞争下，苏联也会以西方艺术文化是“堕落的腐朽的资产阶级糟粕”作为回应。在这段时期，艺术成为两大阵营的宣传工具，意识形态输出的急先锋，双方都在不遗余力地贬低对方的艺术成就，并排斥对方所推崇的艺术形式在本方国家阵营出现。这种政治干涉艺术本质上来说是把艺术降低为政治的附庸，是历史唯心主义的观点［7］，是对艺术的否定。总之，苏联是被西方孤立的，在“铁幕的那边”。从以上贡布里希的例子可以看出，是西方在艺术文化传播方面，更加具有话语权（直至今天仍然如此，西方中心论的又一体现）。即使今日苏联已解体不复存在，冷战格局早已结束，西方主流的艺术史观点对苏联上世纪70年的美术发展，大多依旧是持中立偏否定态度的，至少不会大加赞扬。在西方的艺术史书籍里，《祖国—母亲》通常和穆希娜的《工人与集体农庄女庄员》一起作为整个苏联雕塑发展的里程碑而作相当简短的介绍，包含在笼统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②社会主义现实主义（socialist realism），苏联文学与文学批评的基本方法，西方通常这个词概括苏联现实主义文学艺术作品的整体风格。美术”作品之中。总而言之，西方掌握强大的艺术话语权，在有意忽视和弱化苏联时期的艺术成就。

《祖国—母亲》建成晚于《自由女神像》80余年。在《祖国—母亲》尚未出现的80年间，出现了大量有关《自由女神像》的文学影视美术作品，关于纽约的电影、小说、绘画、音乐、作品，等等。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它早已被世人视作纽约乃至整个美国的标志——或与时代广场、帝国大厦并列，或名列在这两者之前。而《祖国—母亲》完成距今才半个世纪，况且当时如日中天的苏联已经解体——这些都使《祖国—母亲》的影响力难以超过《自由女神像》。另外，纽约是在全世界都有着广泛的影响力、一举一动都会影响整个世界的国际顶级大都市，是世界图书收藏与出版中心、媒体与报刊中心（与伦敦并列）、艺术中心（二战之后取代巴黎）。像纽约这样拥有的得天独厚的条件都是《祖国—母亲》所依托的伏尔加格勒不具备的。

以上几点之间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区分，意识形态的竞争结果也能从这二者的知名度高低粗略地反映出来，所以这几点相互融合，互为因果。但究其《自由女神像》比《祖国—母亲》更具知名度的直接原因，最主要的恐怕是美国以及其背后的整个西方比苏联在世界文化艺术上更加具有话语权，拥有更具影响力的媒体与出版机构（包括英语比俄语更加普及的因素），使其对世界艺术的影响力高于苏联。而这背后的根本原因，恰恰是综合国力对比的一个侧面体现。长远来看，也许《祖国—母亲》在世界范围内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不会超过《自由女神像》，这与这两件作品作为雕塑的本体在雕塑史上的地位相反。不得不说这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因为这显得雕塑本体似乎不那么重要。

五、结语

《祖国—母亲》与《自由女神像》，作为苏联与美国两个超级大国的标志性雕塑作品，其背后代表的是国家的意志，不能单从雕塑或者公共艺术的角度去评判。两者各方面差异背后体现的是苏联与美国在意识形态方面的巨大差异。总之，这两件伟大的作品都是城市雕塑的丰碑，在各自国家的人民心目中都有着无可取代的位置。它们都已载入人类文明的史册，是人类文明宝贵的精神财富和绚烂的文化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