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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本融合与文本研究
——从薛龙《中国平民的日常生活(1850-1950)》说开去

2020-01-09

图书馆论坛 2020年4期
关键词:抄本阶层文书

刘 勇

美国学者薛龙(Ronald Suleski)的《中国平民的日常生活(1850-1950):理解抄本文化》是从社会文化史、书籍史角度探究民间抄本的最新成果。薛龙所说的民间抄本区别于精英阶层的抄本,包括杂字书、对联集、家谱、地契、账本等。从档案学角度看,以契约、账本、家谱、状书、分家文书等为代表的私文书有刊刻、抄写等存在形态,民间抄本针对的是私文书中的抄写形态,而杂字书、宗教类等抄本并不属于私文书的范畴。由此看来,民间抄本与私文书之间既有重合又有区别,私文书侧重原始的历史记录,如契约、状书,不属于书籍范畴,其存在形态可以是印本或抄本;民间抄本侧重的是抄写的形态,囊括底层书籍和私文书的抄本。学术界已经对底层书籍展开了研究①,薛龙在书中也对底层书籍的抄本进行了探究,但私文书与底层书籍抄本的研究仍然是分割的。而文本研究所要探讨的正是上述两类文献的存在形态或生成方式,将作者、抄写者、读者等各类人群看作是文化上有意义的组合。在底层书籍抄本与私文书之间搭建桥梁,统一到文本(研究)的范畴从而探究其社会文化史意义,成为推动民间抄本研究的重要课题。

尽管民间抄本的类型较复杂,但有着极强的实用性,与民众日常生活息息相关。葛兆光指出,这些貌似边缘的、不起眼的材料所反映出来的一般知识、思想和信仰正是社会思想史的背景所在[1]。要将看似毫不相关的抄本联系起来,就必须将其作为一个整体来考察。民间抄本的抄写者和接受者处于相同的文化生态圈里,Robert Darnton提出的“循环交流”模型对抄本的研究同样适用。本文试从民间抄本的生产、传播、阅读与使用等角度出发,将其作为一个整体,探究不同抄本的共性及其社会文化内涵。

1 日常生活的书写与民间抄本的产生

根据材料来源,民间抄本可以分为记录型、复制型和编纂型3类。记录型抄本包括账本、契约等,这些带有档案性质的私文书是出于日常生活的需要而书写的。比如,经营者需要用账本记录收支以掌握经营情况。梁启超说:“在寻常百姓家故纸堆中往往可以得极珍贵之史料。”他认为借助于同仁堂的账簿可以还原这家店铺的经营历史[2]。又如,房屋、田产等买卖要用书面性的契约来形成法律的约束力。华学澜在《辛丑日记》里记载:“四弟代实甫购地顷余,冉鬟经手,均已立契,地主群来索银。”[3]8可见契约是各阶层进行经济往来的重要凭证。记录型抄本被各个阶层所广泛使用,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市井平民,都需要借助这类片段式的材料来记录生活。生活记录与历史记载之间也可以相互参证,史学家洪业在“历史方法”课上就十分重视从市场买来的日历、药方、符咒等[4]。

薛龙在研究宗教抄本时,认为它们缺乏标准的版本作为参照[5]357。复制型抄本(研究)最重要的是来源问题,事实上宗教书籍的手抄本或印本在民间广泛流传,如《文昌帝君劝孝歌》《高上玉皇本行集经》《太上三元宥罪法忏》等都有版本传世,仍有对照的操作性。抄写工作一般由抄工完成。抄本一般从刻本抄录,但也有仅以抄本形式传播的。《秘殿珠林》收录了明人抄写的《高上玉皇本行集经》,书前有万历的敕谕,证明这部书最开始是藏在名山宫观,后来以抄本的形式在民间流传[6]。薛龙指出,复制型抄本一般是出于更为职业化的需要,如塾师需要抄录选本来教学,阴阳师需要抄录数术类书籍来学习与谋生[5]11-65。

薛龙通过分析杂字书、对联集等,推断出它们一般出于下层知识分子之手,供自我参考或向平民传递知识[5]226-273。《聊斋志异》记载:“村塾中有训蒙要书,名《庄农杂字》。”[7]它们所反映的正是普通民众所急需的知识。尽管薛龙研究的民间抄本在内容上很难找到来源,但仍然有探索的可能,如他引用《文昌帝君劝孝歌》里的“看君晨入市”来自于乾隆年间刊刻的《训俗遗规》,相传是唐代人写的。根据《退庵随笔》的记载,《王中书劝孝歌》在清末十分流行[8]。再如,薛龙收藏的一部白氏抄写的对联集里,“门前车马非为富,家有贤子不为贫”在木鱼书中也出现过;而像“处世无如为善好”“天地间诗书最贵”“雪里送炭君子少”等在很多地域的楹联或山陕地区的民歌里都出现过,说明这类抄本除了源于自我创作外,还源自对民间流传材料的汇编[5]240。

民间抄本的产生源于民众对经济、教育、宗教等最基本的需求,因此民间抄本的生产与当时的社会文化密切相关。研究者可以在抄本的生产者与历史情境之间建构文本,从而探究其背后的社会文化意义。民间抄本的作者可以被理解成一个群体,包括农民、手工业者、商人、秀才、官吏等。抄工在印刷出版和抄本制作中都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们是一个流动的群体,自由地选择占卜、教学等职业。薛龙的研究揭示,他们不仅为下层民众制作抄本,也承担上层社会的抄写工作。与其说是下层民众的需求催生了民间抄本,倒不如说是抄写者根据民众的需求选择性地进行抄本的编辑工作。从3类抄本的生产机制上来看,记录型抄本是各阶层对日常生活最为忠实的记录;复制型抄本是对社会上流传材料的抄写与选编;而编纂型抄本则是知识阶层为自我参考或为平民服务而编纂的。从记录、复制到编纂,这三个环节并存于同一社会环境中,可以相互转化。记录型抄本经过汇编可以成为编纂型抄本,编纂型抄本经过复制也可以成为复制型抄本。也就是说,不能称之为书籍的私文书也可以经过编纂而被书籍的形式所容纳。

2 民间抄本的时空、阶层传播

民间抄本的私密性决定了其流传范围并不广泛,一般掌握在特定的人群手中。因此,从藏书史的角度来看,这些抄本很难进入精英阶层的视野。但是,这些民间抄本在各个阶层之间的传播并没有绝对的界限,如契约、日历、家训、族规、劝善书、童蒙课本、宗教书籍等都可为精英阶层和下层民众所共同分享的。齐学裘《见闻随笔》记载了蒋超伯之父作为商贾通过账簿记录与各类人员的往来,其中就包括故事中的和尚[9]。华学澜《辛丑日记》里也记载:“胡衢农世叔送来丸药方一纸。”[3]8无论是账本还是药方,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可见民间抄本是各阶层进行社会交往的重要媒介。

薛龙充分利用书写在正文边缘上的各类材料来构建副文本,从而探究抄本的传播问题。但这些材料不只依附于抄本,还依附于刻本,或者夹藏在书籍中。比如,《徐氏三种》在晚清民国是一部十分流行的书籍,较早的印本刊刻于同治六年,包括《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薛龙收藏的抄本里附加了中药方和谜语,它们依附于抄本而存在,与正文之间并没有关系[5]157-161②。可见,边缘材料与正文之间并不一定是解释与被解释的关系,民间抄本更多是随意性的书写,具有多种流通方式。学者李调元“集古说部书中药方摘录”而编成《万卷楼方》,目的是“以便翻阅”,从而解决养生的问题[10]。梅曾亮在《汤府君墓表》里记载了江西人汤勋“医药方书,求者辄应,不以为利”的事迹[11]。两者都是在制作或者传播实用性书籍,但李氏抄写药方带有很强的私密性,仅仅是供自己检阅的材料,而汤氏则是将自己收藏的实用性材料分享给更多的民众。

私文书中的契约、状书等具有很强的时效性,只在特定时间和特定人群中有效。一旦超过了年限,这些文书就成为过去生活的记录材料,好比明代的地契到了晚清民国便成了一纸空文,没有任何的法律效力。《大明律例》《大清律例》从法律上规定了契约等文书的法律效力,为各个阶层所普遍接受,成为人们解决经济纠纷的重要依据。徐柯在《上张侍郎书》里记载了他与侍郎张天植的房产纠纷,两者将要通过契约来完成交易,但在过期之后,徐柯说:“阁下处议单,既已愆期,便属故纸。”[12]文书的生产是一个持续书写的过程,民间的抄写传统延续了数千年。即使在印刷术发明之后,从官府的户籍册到平民的田契,这些文书还是要依赖抄写来完成,甚至一些药方也是长期在民众中抄传。相面、风水、劝善书等书籍也长期在晚清民国的社会中流传,比如《太上感应篇》自宋代产生之后,一直到茅盾《子夜》里的吴老太爷还在阅读[13]。江西巡抚韩雍曾经说:“我辈幼时读了《百家姓》,便读《千字文》。”[14]直到清末民国时期,这些书籍还是启蒙教育的必读书目。那些在民众中流行的书籍在各个历史时期都有不同的抄本传世,足以证明这类抄本的时间跨度之大、生命力之强。

薛龙还特别重视民间抄本的地域归属的探究。正是得益于书写传统的持续性,民间抄本得以在不同地区传播。民国年间上海广益书局出版的《捷径杂字》传播到了全国各地,由此产生了众多的抄本,薛龙的藏本正是这样产生的[5]83;流传更广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成为家喻户晓的蒙学经典。比如,光绪年间《靖边县志稿》的《谕四乡各学塾师》里说:“即取《千字文》《百家姓》坊刻杂字应酬各本,日日认字若干,旋认旋写。”[15]证明了这些书籍得到了各地区读者的普遍认同。但也有仅在一定区域内流传的书籍。比如,薛龙收藏的《五言杂字》又称《庄农日用杂字》(清代临朐马益编写),由于鲜明的地方特色,仅在潍坊地区流传。江阴诸生陈春台在生病后“叩之巫者,说有东平王为祟,家中人竞请祈祷,春台素不信,亦无力也。有邻媪代为张罗,借得五千钱,一祷而愈。后春台知其事,大怒,乃写一纸告诸东岳”[16]。故事反映了清代江阴地区的民间宗教信仰,民众相信可以通过书写文字来与鬼神沟通。这类祈祷文在民间长期流传,与宗教书籍的抄本共同记录了民众的宗教生活。民间抄本的重要意义正是在于记录了各地区民众的日常生活。

如果将薛龙研究的所有抄本放在同一时间的同一区域进行考察,就会发现特定地域内抄本的集聚及生产模式呈现出民间抄本与经典书籍混杂的状态。以徽州地区为例,当时的社会不仅盛行着各种民间抄本,作为刻书业发达的地区,那里也同时生产着大量的经典书籍。从现存的徽州民间抄本来看,3种类型的抄本同时并存。具有很强私密性的抄本依然保存在区域内的个体或机构手中,而那些能够取得普遍认同、收藏者较多的抄本则能够脱颖而出,突破区域的限制而广泛流传。在抄本传播中起到重要作用的就是书商,他们的销售模式应该不会对各类抄本进行明显的区分,在他们看来,民间抄本与经典书籍都有其市场,因此他们不会只卖某一类型的书籍。当时的购买者既可以从他们那里买到经典的书籍,也能够买到手札、药方、符咒等民间抄本。纪昀《阅微草堂笔记》里就记载了一位名叫白以忠的同乡“偶买得役鬼符咒一册”[17]。因此,部分民间抄本在当时的社会中是流通的,可以通过购买获得。

民间抄本的横向与纵向传播,使得某些私密性抄本逐渐走向流通,通过在不同时代和地域的传播,与特定的读者、书籍等要素生成文本意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民间抄本传播的过程,也是民众通过自己的选择塑造“民间经典”的过程。那些在不同时代反复抄写、在不同区域广泛传播的书籍在民众中取得了普遍的心理认同。

3 集体记忆下的阅读与使用

精英阶层与平民之间在某些时候分享着同样的抄本,这些民间抄本将不同的社会阶层联系起来。生活在特定区域的个体并不能脱离由不同抄本所编织成的历史语境,民间抄本对个体的日常生活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薛龙注意到,民间抄本所代表的社会活动参与者涵盖了秀才、星士、旅行商人等不同的社会阶层[5]65-110。但实际的参与者已经超出了社会的底层,不论是宗教仪式还是算命、看风水、启蒙教育等活动,精英阶层和普通民众都依赖于同样的抄本和思想背景。例如,在启蒙教育阶段,各个群体所要学习的内容大同小异。由此可见,民间抄本的背后存在着一个广泛的阅读和使用群体。这一群体又是不断变化的,涵盖了不同的人生阶段。随着人生轨迹的改变,他们或者去选择更高形式的抄本,或者在底层抄本的范畴内流动。可以说,他们在人生中是随着命运的升降而选择不同的抄本的。

薛龙在研究中主要利用自己收藏的抄本,研究的范围集中在民间书籍的抄本上。但值得注意的是,精英阶层的日记、文集等对民间抄本也有同样的记载。陈宏绪在《守望社题词》里记载了他“将抱六经,荷诸史、任辇、树艺、医卜之书与诸良氓共读于耕桑矢石之暇”[18]。陈宏绪与平民分享知识是出于日常生活的需要,从而产生药方、占卜等不能称之为书籍的材料。学者的阅读兴趣普遍比较广泛,比如清代学者胡炳文除了“笃志朱氏之学”,“凡诸子百氏、阴阳医卜、星历术数靡不推究”[19]。阴阳医卜、星历术数等正是精英阶层与下层民众所共享的一般知识。从藏书家的目录里至少还能看到这些共同点,如钱谦益《绛云楼书目》收录的“地理类”“星命类”“卜筮类”“相法类”等书籍在民间同样流行[20]。这些书籍往往以抄本的形式流传,可见士农工商等各个阶层在抄本的使用上是互通的,存在着文本上的互动。民间抄本并不完全产生于底层社会,而是由各种身份的个体所共同书写。

更重要的是,依靠抄写来生产、传播知识和记录生活已成为历史上约定俗成的方式。民间抄本构成各个阶层的集体记忆,他们写作不同的文书进行社会经济往来,如借助抄写宗教经典来参与宗教生活。可见,人们需要通过抄写来更深入地进行社会生活实践。在地契等文书的使用方式上,各个阶层并没有明显的区别,然而在其他知识的应用上,却有所不同。同样是家谱,名门望族与平民百姓的家谱编纂就完全不同,前者的家谱融入了序跋、制诰等学术性内容,而后者的家谱则往往是世系的简单记录。薛龙收藏的《唐氏家谱》仅仅为薄薄的数页,记载了简单的世系[5]203。民国年间出版的《毗陵唐氏家谱》却有二十六卷之多,包括了序跋、志传、诰敕等多种文体。但是,《唐氏家谱》还是会在一些人名后标注其头衔,可见两者在书写时都有着相似的心理,即对荣誉的向往。

薛龙将民间抄本“看作是来自过去的影像,平民创造的反映他们日常生活观念的文化对象”[5]198,他的研究重构了晚清民国时期平民的生活场景,对社会底层的各类职业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描绘。精英阶层和普通民众都立足于一般的知识、思想和信仰背景,这些共同点正是通过民间抄本建立起来的。抄本在各阶层的日常生活中都是不可缺席的。包筠雅通过对四堡刻书业的长期研究,提出“大众文本文化”的概念,其观点不仅建立在印本研究的基础上,更包含那些民间抄本。然而,周绍明提出的“知识共同体”所关注的是士人的收藏与阅读,没有包含下层民众。薛龙认为:“文化并不是固定的,是由人民所创造的,是一个植根于日常生活的自下而上的过程。”[5]21日常生活中所产生的民间抄本,正是推动这一进程的重要力量。

综上所述,如果将民间抄本作为一个整体来考察其生产、传播以及阅读、使用的过程,就会发现尽管民间抄本的类型各不相同,但它们都是由日常生活的需要而产生,并借助抄写来完成的。民间抄本中不论是书籍还是文书,都可以与特定的时间、空间、人物等要素交互编织,从而产生文本内涵。民间抄本所承载的历史上各类人群的日常生活信息,不应因为抄本类型的差异而产生隔阂。如何从社会文化史的角度去解读各类抄本,将是下一步研究的课题。

注释

①近年西方学者对底层书籍密切关注,Cynthia Joanne Brokaw的《功过格》《文化贸易》是从书籍史角度来研究底层文本的典范。中国学者也开始关注这些底层书籍,如张仲民的《阅读、表达与集体心态》研究了清末的卫生书籍。

②薛龙收藏的抄本很可能是残本,中药方和谜语是后来添加,不在3种之内,但这并不影响作者对于晚清民国乡村教师故事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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