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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民国时期中国文学史中的《世说新语》书写

2020-01-08王雪婷陈文新

天中学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世说新语文学史鲁迅

王雪婷,陈文新

论民国时期中国文学史中的《世说新语》书写

王雪婷,陈文新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民国时期数十年的学术争论和文学史书写确立了《世说新语》的文学史地位,推进了《世说新语》一书的经典化。在这一过程中,中西方不同文学观念(包括小说观念)的碰撞和融合,以及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所确立的书写典范,都曾发挥过重要作用。这些历史的合力,在各自的语境中从不同的方面形塑了《世说新语》在文学史中的面貌。

《世说新语》;文学史;文学;小说;鲁迅

从1904年林传甲撰写中国文学史开始到1949年前夕,44年间,国人编纂了百余部文学通史。总体来说,《世说新语》在文学史中经历了一个从无到有,从史书到小说,从简单列举到深入研读的过程,几经沉浮,才确立了其在文学史中的地位。本文拟在梳理民国年间中国文学史中《世说新语》书写概况的基础上,具体考察《世说新语》书写的各种变化和变化原因,以期对其经典化历程做出较有深度的描述和阐释。

一、民国时期中国文学史中的《世说新语》书写概况

“中华民国”成立之前,由国人撰写的《中国文学史》共有六部,分别是林传甲《中国文学史》、黄人《中国文学史》、窦警凡《历朝文学史》、许指严《中国文学史讲义》、张德瀛《中国文学史》和来裕恂《中国文学史》。这六部中国文学史,大体呈现出文字、文学和学术不分的状态,《世说新语》一书未能进入其书写范围。

《世说新语》一书的文学史书写,始于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1918年),不过其身份并非笔记小说或志人小说,而是史书。谢无量将《世说新语》放在“元嘉文学”中“范晔与史学”这一小节中,并做了如下介绍:

是时临川王义庆,招延文学士,集后汉至东晋轶事,为《世说新书》,名曰“新书”者,以刘更生昔有此书,踵之而作,后人易称“新语”。其书文约趣永,文士多好玩之。梁刘孝标至为作注,与之并行。故宋时史学,颇具诸体矣。[1]14–15

综观民国时期的文学史著作可以发现,将《世说新语》划归史学,并非谢无量一家之言,而是不少文学史家的共识。在谭正璧《中国文学进化史》(1929年)、容肇祖《中国文学史大纲》(1939年)、羊达之《中国文学史提要》(1937年)等书中,学者们或者将《世说新语》视为史书,或者着重强调其史料价值,共识度甚高。

《世说新语》以“小说”身份进入文学史书写,始于谭正璧《中国文学史大纲》(1925年):“在小说史上,它是一部较古而具有时代思想的名作”[2]57。谭正璧将刘义庆《世说》、沈约《俗说》和殷芸《小说》(“三说”)并举的做法,也成为后来文学史讲述南北朝小说的常见方式。在1925年前后,胡怀琛的《中国文学史略》(1924年)、胡适的《白话文学史》(1927年)、赵景深《中国文学小史》(1928年)、陈冠同《中国文学史大纲》(1931年)等都将《世说新语》排除在文学史之外。

在文学史中对《世说新语》作较为细致的描述,始于1930年欧阳溥存的《中国文学史纲》(1930年):

临川王义庆,撰《世说新语》三卷,其书节载汉魏两晋嘉言轶事,分为三十八门,叙述名隽,为清言之渊薮,艺苑珍之。刘孝标注,引据赅洽,考证家亦取材不竭。惟中多难晓之语,又往往杂以当时俚言,洎唐人修《晋书》,固多采撷,而恒窜易其词,使就平彻,则又失其风趣矣。义庆性谦虚,寡嗜欲,招聚文儒,供养沙门,撰《徐州先贤传》十卷暨诸论表。幼为高祖所知,常曰“此吾家丰城也”。本长沙景王第二子,为临川王道规嗣。[3]

欧阳溥存从作者生平、作品体例、史料价值、语言风格等方面对《世说新语》做了全面介绍。此后,《世说新语》在文学史中所占的篇幅呈上升趋势,对其评价也稳步提高。如在冯沅君、陆侃如编写的《中国文学史简编》(1932年)中,《世说新语》被视为“古代小说中最著称亦最有文学价值的一个”[4]。同年出版的胡云翼《新著中国文学史》,将两晋南北朝小说视为“中国小说的初幕”[5]106,且将《世说新语》中“石崇每邀客燕集”一则作为这一时期“人事小说”的代表性例证。

除了评述内容的增加,这一时期的文学史也留意到《世说新语》在小说史上的地位和评价问题。刘大白《中国文学史》(1933年)在评价《世说新语》等六朝小说时,强调“这所谓小说,绝不是现代的所谓小说。不过在中国小说底源流上,不能不认它们是大辂椎轮了”[6]。这种强调,既与当时西方小说概念的普及有关,也与学术界对中国传统小说概念和意义的重新审视有关。刘经庵的《中国纯文学史纲》(1935年)除了从作者生平、作品内容等方面介绍《世说新语》,还提到“《世说》一体,影响于后世者颇众,如唐有王方庆的《续世说新书》,宋有王谠的《唐语林》,明有何良俊的《何氏语林》,清有梁维枢的《玉剑尊闻》等,皆《世说》一流的东西”[7]298。其特点是将《世说新语》作为小说史的一个环节加以论述。20世纪二三十年代是中国文学史发展的高峰时期,尤其是1928―1935年间,成果数量占了1949年前中国文学史总量的近一半。正是在这一时期,《世说新语》在中国文学史中的地位获得了显著提升,并确立了其在中国文学史中的书写基调。

1936年之后,中国文学史类著作的写作呈收缩状态,数量减少,多沿袭旧说,少有名家名作。其中较有代表性的是刘大杰所著《中国文学发展史》(1941年)。刘大杰从当时的宗教传播、士大夫的清谈风气、魏晋文学的艺术特色等多方面分析了《世说新语》一书的成因,具体介绍了《世说新语》的作者、注释情况、主要内容、思想意识、语言风格和后世影响等,引用了《世说新语》中的一些具体篇目,其最后的分析和总结,与时下中国文学史中的《世说新语》评价基本一致。

二、文学观念变迁与《世说新语》文学史地位的确立

文学观念的变化、小说概念的厘定以及鲁迅的学术研究是影响民国时期文学史中《世说新语》书写历程的三个重要因素。

清末民初,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文学史”概念开始形成。20世纪20年代初,郑振铎写过一篇短文《我的一个要求》,说他尽其所能也只找到了9部《中国文学史》,即谢无量的《中国大文学史》(中华书局出版)、曾毅的《中国文学史》(泰东图书局出版)、朱希祖的《中国文学史要略》(北京大学印)、日本古城贞吉的《中国五千年文学史》(王灿译,私人出版)、林传甲的《中国文学史》(奎垣学校发行)、王梦曾的《中国文学史》(商务印书馆出版)、张之纯的《中国文学史》(商务印书馆出版)、葛祖兰的《中国文学史》(会文堂出版)、刘申叔的《中古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部出版)。“而就此寥寥可数的几本书中,王梦曾、张之纯及葛祖兰三人所编的是中学师范的用书,浅陋得很,林传甲著的,名目虽是‘中国文学史’,内容却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有人说,他都是抄《四库提要》上的话,其实,他是最奇怪——连文学史是什么体裁,他也不曾懂得呢!王灿的一本是翻译日本人的,朱希祖的一本则太简略,他自己说,这书‘与余今日之主张,已大不相同……且其中疏误漏略,可议必多,则此书直可以废矣’。只有谢无量与曾毅的二书,略为可观。曾毅的较谢无量的还好些。然二书俱不完备,也没有什么自己的主张与发见。刘申叔的一本则是一个朝代的,且也没有什么新的见解。”[8]郑振铎没有提到黄人的《中国文学史》,大概是因为无缘寓目。

谢无量以“大文学史”为书名,与其“大文学史观”有关。他指出:“文学分类,说者多异。吾国晋宋以降,则立文笔之别,或以有韵为文,无韵为笔,然无韵者有时亦谓之文。至于体制之殊,梁任彦升《文章缘起》,仅有八十三题,历世踵增,其流日广。自欧学东来,言文学者,或分知之文、情之文二种,或用创作文学与评论文学对立,或以实用文学与美文学并举。顾文学之工,亦有主知而情深,利用而致美者,其区别至微,难以强定。”[1]6他没有遵循狭义的文学义界和文学分类,而是认同章太炎有句读文、无句读文的分类方法:“大抵无句读文,及有句读文中之无韵文,多主于知与实用;而有句读文中之有韵文,及无韵文中之小说等,多主于情与美,此其辨也。”[1]9正是在这种“大文学史观”的指导下,《世说新语》一书才得以进入文学史的视野。

穆济波看到了传统文学观念无所不包的弊端,也认识到绝对的“白话文学”“纯文学”观念的狭隘,认为实用类文学和纯粹的美文,都是中国文学不可或缺的部分。在他看来,汉魏六朝小说已经较为发达,可分为三类,而《世说新语》是“辑录名隽”类的代表。穆济波《中国文学史》对《世说新语》的作者、注释以及卷数做了简要介绍[9]。与之情形相似的还有欧阳溥存的《中国文学史纲》、徐扬的《中国文学史纲》、胡行之的《中国文学史讲话》、梁乙真的《中国文学史话》、容肇祖的《中国文学史大纲》、羊达之的《中国文学史提要》等。这些文学史著作比较一致地体现了中西方文学观念的融合,具体到《世说新语》,往往采取和穆济波《中国文学史》相似的书写模式,将之作为六朝志人或逸事小说类的代表加以列举,并从作者、注者、风格方面进行简单介绍,不忽视,同时也不作更深入的分析。

谢无量等人的“大文学史”观,在20世纪30年代,受到了广泛非议。1926年由上海梁溪图书馆出版的胡怀琛《中国文学史略》第四版,其序言这样批评谢无量等人的文学史著述:“举凡字学,哲学,史学等,无不纳之文学史中;名曰‘文学史’,实不啻‘中国学术史’。取材富而分界不清,在前辈以文学概括中国一切学术,盖其观念如是,无怪其然。今人治学,多用科学方法,方法不同,观念自异;对于前人之作,辄觉其划界分类之不精审。”[10]1931年8月,胡云翼写《新著中国文学史》自序,主要说了三点“意思”,第一点“意思”是:“文学向有广狭二义,广义的文学即如章炳麟所说‘著于竹帛之谓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即是说一切著作皆文学。这样广泛无际的文学界说,乃是古人对学术文化分类不清时的说法,已不能适用于现代。至狭义的文学乃是专指诉之于情绪而能引起美感的作品,这才是现代的进化的正确的文学观念。本此文学观念为准则,则我们不但说经学、史学、朱子哲学、理学等,压根儿不是文学;即《左传》《史记》《资治通鉴》中的文章,都不能说是文学;甚至于韩、柳、欧、苏、方、姚一派的所谓‘载道’的古文,也不是纯粹的文学。(在本书里之所以有讲到古文的地方,乃是借此以说明各时代文学的思潮及主张。)我们认定只有诗歌、辞赋、词曲、小说及一部美的散文和游记等,才是纯粹的文学。”[5]5“大文学史”观的生存空间,自20世纪30年代起日益缩小,“纯文学观”迅速居于主导地位。

纯文学观导致了文学范围的重新划定,比如刘大白的《中国文学史》,就按照西方文学传统将中国文学划分为诗歌、小说、戏剧三类,并依据“内容律”将一些文学性强的文章归入“诗”的范畴。而更多的文学史则稍微融合中国传统,选择了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的“四分法”,如朱子陵的《中国历朝文学史纲要》,认为文学“专指有深挚的情绪,及丰富的想象,并能引起美感的作品。以诗歌,辞赋,词曲,小说以及一部有美感的散文和游记等类,属此范围。”[11]

作为六朝志人小说代表的《世说新语》一书,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获得了更多重视。比如刘经庵《中国纯文学史纲》对《世说新语》做了较为详细的介绍,并强调其对于后世小说发展的影响。胡云翼的《新著中国文学史》则将《世说新语》视为魏晋南北朝小说中“人事小说”的代表,“两晋南北朝是中国小说的初幕……供给后世文人无量数的作诗词戏曲的材料和典故,其影响也是值得我们珍视的”[5]106。

三、中西“小说”观念的差异与《世说新语》的文体归类

“小说”概念的内涵在清末民初时期经历了复杂的转变历程。这一时期的“小说”概念,既受到自汉代以来传统“小说”理念的影响,也融合了明清时期新发展出来的“白话小说”的因素,同时还吸收了来自西方的小说概念。早期文学史家李振镛的《中国文学史沿革概论》,更倾向于中国传统的小说概念,故在评论唐代小说的时候,没有选择虚构性、故事性更强的唐传奇,而是列举了类似传统笔记小说的《酉阳杂俎》。

现代学者论述小说,更多依据西方小说观念,强调小说的虚构性、故事性和审美性。西方18、19世纪兴起的“novel”成了民国时期很多学者心中小说的标准概念。明清白话小说因而占据了中国文学史中小说论述的绝大部分,而此前的文言小说,除唐传奇外,则常常被视为小说萌芽阶段不成熟的作品一笔带过,一些优秀的子部小说因为缺少西方小说要素而被排除在“小说”这一文体范畴之外。郑振铎在其《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写道:“在唐以前,我们可以说是没有小说。汉以前的所谓‘小说’,大都亡佚,遗文极少,看不出其性质何若。汉以后的所谓‘小说’,却只是宇宙间异物奇事的断片的记载和短篇的浑朴少趣的故事的传录而已。”[12]郑振铎所说,乃是当时很多学者的共识。

《世说新语》是中国传统笔记小说的代表作品,“与传奇小说、话本小说、章回小说相比,笔记小说与现代小说不吻合之处较多”[13]。接受西方现代小说观念的文学史家多倾向于将其视为史书而非小说,或者和其他汉魏六朝小说一样,将其作为小说的不成熟形态来处理。如胡怀琛所说:“现代通行的小说,实在是从外国移植过来的一种新的东西,在中国原来是没有的。只不过因为他略和中国的所谓小说大概相像,所以就借用‘小说’二字的名称罢了。现代讲文学的人,大概都是拿外国的所谓小说做标准,拿来研究或整理中国的所谓小说。”[14]

一些学者注意到了传统小说与现代小说概念之间的巨大差异,因而在为中国小说划分类别时,同时采用两种标准,如许啸天在其1932年出版的《中国文学史解题》中,将中国古代小说分为文言纪传小说和白话章回小说两个类别,其实就是分别按照东方和西方的两个标准来进行中国小说史的书写。其收录内容较为详细周全,对《世说新语》也做了单独介绍。

在中西方小说观念的冲突和融合之中,学者们尝试构建中国小说的发展历史。柳村任认为“中国小说的真正发达的时期,大概仍要归于两晋、南北朝这一个阶段里”[15]175,因而对《世说新语》颇为重视。而特别强调小说价值的张长弓,在其《中国文学史新编》中将中国小说追溯到神话、寓言和喻词,从各类书籍中挖掘中国的小说传统,以荀卿时代为小说史的起点,《世说新语》一书也得到了详细的评述[16]110。

羊达之《中国文学史提要》继承了梁启超、钱穆等的观点,仍将《世说新语》划入史书的范畴,认为“刘宋时史学之体制大备,《后汉书》《三国志注》《史记集解》《世说新语》,并为传世不朽之盛业”[17]。而刘麟生所著《中国文学史》,虽然将《世说新语》一书的文体定位于小说,但也明确指出以《世说新语》为代表的“遗闻轶事派的小说”,是深受史学传统影响的。容肇祖的《中国文学史大纲》,一方面将《世说新语》看作志人小说,另一方面又强调其史料价值:“梁刘孝标之注,取材至富,保存材料至多。迄今与裴松之《三国志注》并称。”[18]

这种矛盾尤为集中地体现在谭正璧的几部著作中。对于《世说新语》一书的定位,谭正璧显得游移不定。其1925年出版的《中国文学史大纲》,将《世说新语》视为小说,“在小说史上,它是一部较古而具有时代思想的名作”[2]57。1929年出版的《中国文学进化史》,则认为《世说新语》“专记后汉至东晋时文人的名言隽行和一切琐屑杂事,实为史料之宝库,前人都将他列入小说,殊属不当”[19]。而1935年出版的《中国小说发达史》,又认为“小说与历史虽同为叙事,然一则不妨全出虚构,尽其笔墨之淋漓;一则全凭事实,不能有一语空造”[20],重新将《世说新语》一书纳入小说史中。《世说新语》在文学史中归类的复杂曲折,于此可见一斑。

四、《中国小说史略》与《世说新语》经典地位的确立

谈到《世说新语》一书在文学史中的经典地位,不能不提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纯文学观、西方小说理念在中国的广泛传播,促进了小说在中国文学史中整体地位的提升,同时带来了传统文言小说地位的失落。而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一书,则为文言小说的正确评价,尤其是《世说新语》一书的经典化做出了突出贡献。

(一)《世说新语》评价范式的确立

鲁迅秉持进化论理念,试图为中国小说梳理出一条不断发展、进化的历史。“六朝志怪和志人著作虽然不是成熟的小说,但它们却是小说进化史中不可缺少的重要一环……在古小说的进化发展中有着承上启下的独特的地位。”[21]《中国小说史略》一书花费很多笔墨对六朝小说进行了细致的分析,而作为六朝志人小说代表作的《世说新语》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

鲁迅是第一个使用“志怪小说”和“志人小说”的概念对汉魏六朝小说进行分类的学者。鲁迅之前,文学史家在谈及魏晋六朝小说时,往往以重点书目列举的形式为主,分类标准、界限都很模糊。鲁迅则明确提出了与传统“志怪小说”相对的“志人小说”概念。后来的文学史家虽未直接承袭鲁迅“志人小说”“志怪小说”的命名,但在对六朝小说进行具体分类时,却开始沿袭鲁迅的二分法,如胡云翼的《新著中国文学史》、刘经庵的《中国纯文学史纲》都将六朝小说分为“志怪小说”和“人事小说”两类;刘大白将六朝小说划分为“志怪类”和“杂录类”两种。

鲁迅还进一步明确了志人小说的特点:“终乃汗漫而为清谈;渡江而后,此风弥甚……世之所尚,因有撰集,或者掇拾旧闻,或者记述近事,虽不过丛残小语,而俱为人间言动,遂脱志怪之牢笼也。”[22]认为《世说新语》等书,标志着中国小说从志怪向志人的转变,是由讲述巫蛊传说转向讲述人间生活的标志。这一观点也被后来的文学史家采纳,成为评述《世说新语》等志人小说的重要角度之一。如张长弓《中国文学史新编》在评价魏晋志人小说时就说:“魏晋以后,文士有一种风气,谈吐间流于玄虚,举止时故为疏放。握笔之士,多采集旧闻新说,撰为丛语。范围是属于人间的,已经脱离了志怪的牢笼。”[16]110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文学史中的小说书写状况。鲁迅对于历代小说的评价,成为后来很多文学史中小说部分的写作样板。欧阳溥存的《中国文学史纲》、张长弓的《中国文学史新编》、杨荫深的《中国文学史大纲》等,显而易见都采用了鲁迅的见解。

(二)对《世说新语》的举例说明

早期的文学史著作以评述为主,文本举例较少,涉及小说文本的节选更少。《中国小说史略》“第一次通过大量小说文本的直接引述,以精选、凝缩的方式,向读者直观地展示了中国古代小说的发展概貌”[23]。鲁迅在对《世说新语》做了整体的论述之后,列举了《世说新语》中的七则作为代表,从具体的引用篇目来看,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列举的七则内容,散见于“德行”“文学”“雅量”“赏誉”“任诞”和“汰奢”六个门类,较为全面地展示了《世说新语》中能够体现魏晋风度的各个方面,涵盖了魏晋名士的品德和风度、魏晋品评人物的特殊风气、魏晋名士的放荡洒脱、魏晋政治的黑暗复杂以及《世说新语》一书独特的描写和语言魅力等多个方面。所举的例子也与鲁迅对《世说新语》“记言则玄远冷隽,记行则高简瑰奇,下至谬惑,亦资一笑”的评价相符,从中可见鲁迅选取例文之用心。

在民国时期的文学史中,举例说明《世说新语》的著作数量很少,笔者所见仅有6部。其所选取的举例内容如下:

胡云翼《新著中国文学史》:同鲁迅所列举第七则。

刘经庵《中国纯文学史纲》:同鲁迅所列举第七则。

柳村任《中国文学史发凡》:共列举四则,包括《言语篇》中“桓公北征”一则,《捷悟篇》中“魏武尝过曹娥碑下”一则,《排调篇》中“孙子荆年少时欲隐”一则,以及《雅量篇》中“谢公与人围棋”一则[15]179–180。

张长弓《中国文学史新编》:同鲁迅所列举第一则、第四则。

杨荫深《中国文学史大纲》:列举《言语篇》“孔文举年十岁”一则[24]。

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共列举四则,包括《识鉴篇》“何晏、邓飏、夏侯玄并求傅嘏交”一则,《任诞篇》“刘伶病酒”一则,《任诞篇》“王子猷居山阴”一则和《贤媛篇》“山公与嵇、阮一面”一则[25]。

在上述6部文学史著作中,有3部所举的例子与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重合。《世说新语》一书共36门类,涉及一千余则故事,在这样大的范围内选取同样的例证,自然不是巧合,而明显是对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承袭。作为民国时期文学史的集大成之作,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所选取的例子,虽然没有直接承袭鲁迅,但其举证方式反而最接近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总的来说,民国时期中国文学史中的《世说新语》书写,有两大特点:在文学史地位上,从不被著录到越来越受到重视;在文体定位上,则从模糊的史传类作品演变为明确的文言小说。《世说新语》在文学史中地位的明确和提升,是中西方文学观、小说观合力作用的产物;而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则构成了《世说新语》经典化历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1] 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M].上海:中华书局,1918:14–15.

[2] 谭正璧.中国文学史大纲[M].上海:光明书局,1933.

[3] 欧阳溥存.中国文学史纲[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3:99–100.

[4] 陆侃如,冯沅君.中国文学史简编[M].上海:开明书店,1938:139.

[5] 胡云翼.新著中国文学史[M].上海:北新书局,1947.

[6] 刘大白.中国文学史[M].上海:开明书店,1934:346.

[7] 刘经庵.中国纯文学史纲[M].北平:著者书店,1935:298.

[8] 郑振铎.中国文学论集[M].上海:开明书店,1934:397.

[9] 穆济波.中国文学史[M].上海:乐群书店,1930:212.

[10] 胡怀琛.中国文学史略[M].上海:梁溪图书馆,1926:1–2.

[11] 朱子陵.中国历朝文学史纲要[M].北平:炳林印书馆,1935:3.

[12] 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M].北平:朴社出版部,1932:300.

[13] 陈文新.“小说”与子、史:论“子部小说”共识的形成及其理论蕴涵[J].文艺研究,2012(6):54–61.

[14] 胡怀琛.中国小说概论[M].上海:世界书局,1944:1.

[15] 柳村任.中国文学史发凡[M].苏州:文怡书局,1935.

[16] 张长弓.中国文学史新编[M].上海:开明书店,1935.

[17] 羊达之.中国文学史提要[M].南京:正中书局,1937:44.

[18] 容肇祖.中国文学史大纲[M].上海:开明书店,1947:153.

[19] 谭正璧.中国文学进化史[M].上海:光明书局,1929:83.

[20] 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M].上海:光明书局,1935:7.

[21] 王齐洲,姚娟.小说观、小说史观与六朝小说史研究:兼论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有关论述[J].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6):62–68.

[22]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鲁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62.

[23] 刘勇强.论小说史书写中的举例[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4):47–58.

[24] 杨荫深.中国文学史大纲[M].上海:商务印书馆,1947:143.

[25] 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M].上海:中华书局,1947:241–242.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WANG Xueting, CHEN Wenxin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China)

The status ofin literature history was established and promoted after decades of academic debate in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In that process, the collision and integration of different literary concepts between China and the west, as well as the writing model established in LU Xun'shave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These historical forces, in their respective contexts and from different aspects have shaped the appearance of this book in the history of literature.

(Shi-Shuo-Xin-Yu); literature history; literature; novel; LU Xun

I206

A

1006–5261(2020)06–0078–07

2019-10-16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17ZDA243)

王雪婷(1998―),女,吉林舒兰人,硕士研究生;陈文新(1957―),男,湖北公安人,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刘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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