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帝国主义论对古典帝国主义理论的批判与超越
2020-01-08寇清杰
寇清杰,杭 州
一、引 言
近几十年来,国内学界对列宁帝国主义论开展了广泛深入的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仍然存在一些不足,结合本文来说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研究文本的局限。列宁帝国主义论所涉文本范围极广,除《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通俗的论述)》(以下简称《最高阶段》)一书外,还有1915年至1916年列宁摘录批注的约50个印张的笔记,这些笔记以及一些相关的研究札记后被整理收录进《关于帝国主义的笔记》(以下简称《笔记》)一书中,另外还有诸如《社会主义与战争》、《第二国际的破产》、《论修改党纲》等论著中也时常谈及帝国主义问题。可以说,列宁帝国主义论绝不仅限于《最高阶段》,是以《最高阶段》为核心,包括《笔记》以及其他相关著作的一个思想体系。更重要的是,《笔记》及其他相关著作中常常蕴含着“通俗的论述”中未充分展开的思想。因此超越研究文本的局限,回归“整体”文本,有助于完整准确理解列宁帝国主义论。
其二,比较研究的缺乏。列宁帝国主义论与古典帝国主义理论之间是扬弃的关系,二者比较研究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现有文献中,专门研究霍布森、希法亭帝国主义理论的较少,将列宁帝国主义论与其进行比较研究的更少,而对考茨基帝国主义理论的专门研究和比较研究都较为丰富。这一方面映照了列宁在《最高阶段》中对考茨基直接系统的批判,另一方面也暴露出学界对列宁帝国主义论与其他古典帝国主义代表人物理论比较研究的缺乏。诚如朱亚坤研究述评中指出的,国内学界对他们的理论差异性没有给予更多关注[1]。
因此,本文将从“整体”文本和比较研究出发,考察列宁对古典帝国主义理论代表人物——约翰·阿特金森·霍布森、鲁道夫·希法亭、卡尔·考茨基的批判,并探究列宁帝国主义论对古典帝国主义理论的超越。
二、列宁帝国主义论对古典帝国主义理论的批判
需要说明的是,古典帝国主义理论家并不只有上述三人,有些研究还将保尔·拉法格、罗莎·卢森堡等人纳入研究范围。但是列宁在《最高阶段》中主要批判性评论了霍布森、希法亭、考茨基三人。他谈到,“实质上,近年来关于帝国主义问题的论述……恐怕都没有超出这两位作者所阐述的,确切些说,所总结的那些思想的范围”[2](P583),“本书特别注意批判‘考茨基主义’这一国际思潮”[2](P580)。因此,本文主要针对这三位代表人物开展研究。
(一)批判霍布森古典帝国主义理论
《帝国主义》是霍布森论述其帝国主义理论的主要著作。列宁在认真阅读该书后,写成了关于该书的专门笔记“卡帕”,并在《最高阶段》中多次引用,甚至还翻译过该书,正如他所说:“我认为是给了它应得的重视”[2](P575)。但是,列宁在褒扬和利用这本书的同时,也对其进行了批判,例如他将霍布森称为“露骨的和平主义者和改良主义者”、“社会自由主义者”、“非马克思主义者”、“小资产阶级的观点”等等。下文将详述霍布森的主要观点和理论逻辑以及列宁对它的批判性评述。
首先,霍布森认为,帝国主义政策的根源在于生产过剩以及与之相伴的资本过剩。霍布森以美国为例,叙述了美国生产力的飞跃、生产集中和垄断、财富落入少数工业巨头手中的过程,这产生了“同旧经济理论相反,生产力远远超过实际的消费率,即使降低产品价格也不能保证消费有相应的增长”[3](P75)的现象,这一现象导致资本过剩和储蓄率的增长,迫使国家“告别过去的政治孤立,面向未来采取帝国主义政策”[3](P76)。同时,霍布森还敏锐地看到,这种“国家行为”本质上是“私人行为”,“需要帝国主义的是洛克菲勒、皮尔庞特·摩根、汉纳、施瓦布先生及其伙伴们,是他们把帝国主义加在这个西方的伟大共和国的头上”[3](P77)。列宁在《笔记》中将“需要帝国主义的是洛克菲勒”、“先生”二词打上了着重号,并在这段话旁批注了“注意”二字[4](P459),这说明列宁重视了这一观点。
其次,霍布森认为,生产过剩的原因在于消费不足。他谈到:“如果国内消费群体的消费标准和生产能力保持同步增长,就不会有过剩的商品,就不会出现资本喧嚣着利用帝国主义来开辟新市场的情况。”[3](P79)列宁在《笔记》中对“如果”和“消费群体”打了着重号,并在一旁批注“对帝国主义的庸俗批评的实质”[4](P461),这说明列宁认为从消费不足来解释生产过剩是“庸俗”的,只看到了表面现象,而妄图通过改变消费不足来扭转生产过剩,只能是假设性的“如果”,终不可能成为现实。
再次,霍布森认为,消费不足的原因在于不合理分配。他说:“并非工业的发展要求开辟新市场和新投资场所,而是消费力的不合理分配导致国内资本和产品无法被充分吸收。”[3](P83)这表明在霍布森看来只要分配得当,帝国主义政策不是不可避免的。而列宁在《笔记》中这段话旁批注了“帝国主义的不可避免性”[4](P461)。这表明列宁将帝国主义视作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的一个“不可避免”的阶段,而霍布森只是将它看作一种“可有可无”的政策。
最后,霍布森认为,救治帝国主义“分配错谬”的方法是“社会改良”。具体的改良方式是“现有政治经济局势应该变动一下,把所有者的过剩收入或者用于提高工人工资(对应工联主义——笔者注),或用于向社会缴纳赋税(对应社会主义——笔者注)”[3](P83)。列宁对“工联主义和社会主义是帝国主义的天敌”的论述也进行了摘录,但未做评论[4](P462)。
综上所述,霍布森的理论逻辑是:帝国主义政策(现象)——生产过剩和资本过剩(浅层原因)——消费不足(中层原因/结果)——分配不当(深层原因)——分配的改良(对策)。其中,消费不足既是生产过剩和资本过剩的原因,又是分配不当的结果,处于核心地位,因此可将霍布森古典帝国主义理论概括为“消费不足论”。列宁正是抓住这一核心展开批判。他指出,“霍布森否认‘帝国主义的不可避免性’,呼吁必须‘提高’居民的‘消费能力’(在资本主义制度下!)”[2](P672)。这表明列宁认为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不谈改变生产关系而去谈改变分配关系是荒谬的,生产关系未变革的情况下,分配关系、消费能力都不可能得到根本改变,因此霍布森那种帝国主义只是可有可无的政策的观点就必然是错误的。列宁还指出,霍布森的基本立场是否认帝国主义与垄断资本主义的基础(托拉斯)的紧密联系,并且不敢与资本主义制度自身创造的掘墓人(无产阶级)站在一起,这种小资产阶级基本立场不能不使他的对策沦为一种“天真的愿望”。总而言之,对“消费不足论”的批判是列宁帝国主义论对霍布森古典帝国主义理论批判的要旨所在。
(二)批判希法亭古典帝国主义理论
《金融资本》是希法亭阐述其帝国主义理论的主要著作,列宁在赞誉、利用它的同时也对它进行了批判。在《最高阶段》一书中,列宁四次批判了希法亭,内容可大致分为三类——货币理论的错误、金融资本定义的不足、对帝国主义特有的寄生性认识的不足。在《笔记》中,列宁主要在“太塔”、“贝塔”、“奥米克隆”三个笔记中做了批判性摘录、评注,其中“太塔”有列宁写的“希法亭:《金融资本》”这一专门书评,“贝塔”有“关于帝国主义问题”的提纲,在这个提纲里列宁总括地列明了希法亭的缺点——“(1)关于货币的理论错误。(2)忽视(几乎)世界的瓜分。(3)忽视金融资本与寄生性的关系。(4)忽视帝国主义与机会主义的关系”[4](P202)。总的来说,这些批判可以概括为“一个错误、几个不足”。下文将对“一个错误”进行详述,并略述“几个不足”。
第一,批判希法亭关于货币的理论错误。
列宁在《最高阶段》中指出:“作者在货币理论问题上有错误,并且书中有某种把马克思主义同机会主义调和起来的倾向”[2](P583)。在《笔记》中他进一步批注道:“在希法亭看来,进入流通的是没有价值的货币”[4](P370),另外他还多处旁批“乱七八糟”、“不对”。这些批注指明了希法亭货币理论的特点和实质:特点是“乱”和“错”——将马克思清晰、正确的商品货币理论混乱化、错误化;实质是“流通价值论”——认为是流通赋予了货币乃至商品价值。
首先,在商品问题上希法亭是“乱”中掺杂着“错”的。“乱”表现在使用概念的混乱,例如希法亭说:“商品是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物化”[5](P13),这里他明显混淆了价值量、无差别的人类劳动、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等诸多概念。“错”表现在商品问题上希法亭已显露出“流通价值论”的影子,例如“商品彼此相等互相衡量它们的价值”[5](P14),这完全是错误的,价值是先在的,有了价值才能进行不同质的商品的比较和交换。正如马克思所言,“商品的价值在商品进入流通以前就表现为商品价格,因此它是流通的前提,不是流通的结果”[6](P179-180)。因而在商品问题上,希法亭是“乱”中掺杂着“错”的,其中有些论述虽然混乱但尚有正确成分,但是到了货币问题上他就完全陷入了错误。
其次,在货币问题上希法亭完全陷入了错误。希法亭认为:“货币成为这样的商品(一般等价物——笔者注)是整个交换过程的结果。……我们同时看到,共同的价值尺度的必然性,如何从交换过程本身中,从商品彼此不断等同的必然性中产生出来。”[5](P15-16)这里他显然没有理解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说的:“对于交换过程使之转化为货币的那个商品,交换过程给予它的,不是它的价值,而是它的特殊的价值形式。”[6](P108)货币作为特殊商品具有价值,必然首先是生产过程的结果,而非交换过程的结果,交换过程赋予它的只是“价值形式”而非“价值”。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章第三节“价值形式或交换价值”中已详尽地考察了价值形式的发展,正确区分了生产过程中的“价值”和流通过程中的“价值形式”。而希法亭显然没有理解这一点,错误地认为是流通赋予了货币乃至商品价值,实质上犯了“流通价值论”的错误。还需要指明的是,希法亭正是在这一错误的基础上建立了他的纸币理论,从而彻底背离了马克思科学的商品货币理论。
最后,希法亭错误的根本原因在于未能正确理解价值运动的辩证法。马克思在谈及资本问题时曾有一段极为精彩的论述,“因此,资本不能从流通中产生,又不能不从流通中产生。它必须既在流通中又不在流通中产生。……他(资本家幼虫的货币所有者——笔者注)变为蝴蝶,必须在流通领域中,又必须不在流通领域中。这就是问题的条件”[6](P188-189)。资本是在生产过程中产生的,但它又离不开流通领域,只有在流通领域中货币才能购买到劳动力商品从而转化为资本。相似地,价值也是如此,价值是在商品生产过程中产生的,但它又离不开流通领域,只有在流通领域中价值才能表现自身,成为价值形式(货币形式是价值形式的一个阶段),正如马克思所言,“价值对象性只能在商品同商品的社会关系中表现出来”[6](P61)。因此,可以说价值必须既在又不在流通领域中,这就是价值运动的辩证法。希法亭显然只关注到了价值在流通领域中这一方面,但他忽略了更根本的另一方面,从而走向了马克思早就批判过的“在进入流通过程时,商品没有价格,货币也没有价值”[6](P143)的荒谬的“流通价值论”。
第二,批判希法亭其他方面的几个不足。
首先,金融资本定义的不足。希法亭在《金融资本》中给金融资本下的定义是“归银行支配的和由产业资本家使用的资本”[5](P253)。列宁在《笔记》中摘录了这一定义,并提问道:“‘金融资本=银行资本’,还不够吗?”[4](P375)紧随其后,他列出了“三个主要因素”,即“垄断资本”、“银行的作用”、“大资本的发展和增长达到一定程度”[4](P375),显然对自己的提问作了否定的回答。他的这一否定回答,不仅是对自己提问的否定,也是对希法亭定义的否定。他在《最高阶段》中明确指出:“它没有指出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即生产和资本的集中发展到了会导致而且已经导致垄断的高度。”[2](P612)这就是说,定义金融资本,必须首先从生产出发,流通对金融资本的形成也很重要,但相较于生产来说毕竟是第二位的,希法亭的定义不恰当地忽略了生产、片面强调了流通,虽然他在别的章节里考察了生产方面,但未体现在定义中,因而有所不足。
其次,忽视(几乎)世界的瓜分。希法亭在《金融资本》第二十二章“资本输出和争取经济区①《列宁选集》翻译为“争夺经济领土”,商务印书馆中译本翻译为“争取经济区”。的斗争”中阐述了他关于争夺殖民地的思想。列宁在《笔记》中批评他“忽视(几乎)世界的瓜分”,《最高阶段》有些论述虽有所指,但终究隐约其词。几个月后,这一批评在《论修改党纲》中得到了直接说明——“希法亭所说的‘争夺经济领土’,这种说法并不确切,因为它没有说明现代帝国主义同过去争夺经济领土的形式的主要差别。……现代帝国主义的特征(就像我在党纲草案里所说的)是‘各个最富裕的国家已把全世界的领土瓜分完毕’,这就是说,各国已经把土地瓜分干净。正因为如此,重新瓜分世界的斗争才特别尖锐,冲突才特别激烈,以至引起战争”[7](P359)。这里明确指出,希法亭忽视了现代帝国主义争夺殖民地的特点:其一,经济特点是“最大企业家的垄断同盟的统治”[2](P645);其二,程度特点是世界瓜分完毕、重新瓜分是可能的且不可避免的[2](P640)。未抓住现代帝国主义争夺殖民地的特殊之处,因而就几乎等于是忽视了世界的瓜分。
最后,忽视帝国主义与寄生性、机会主义的关系。列宁在《最高阶段》1920年序言中谈到在一个重要问题上,希法亭比霍布森还后退了一步。他紧接着在第八章中解释了“这后退的一步”——“我们说的就是帝国主义所特有的寄生性”[2](P660)。以往的研究习惯于从希法亭的理论错误揭示他的机会主义倾向,如有的学者认为希法亭的“总卡特尔”、最大的银行实行国有化、首先实行流通领域的社会化等错误思想,是导致他倒向机会主义的重要原因[8](P150、302)。这种看法无疑是正确的,但缺乏从帝国主义寄生性与机会主义的联系进行考察的视角,而这种视角正是列宁的视角。列宁将寄生性与机会主义统筹在一章中考察,先考察了什么是食利国(寄生性),随后考察了食利国对工人运动的影响(机会主义)。他认为,“它们在经济上就有可能去收买无产阶级的上层,从而培植、形成和巩固机会主义”[2](P665),“于是形成了帝国主义同机会主义的联系”[2](P685)。可以看出,列宁是从帝国主义寄生性与机会主义的联系的角度进行考察的。既然希法亭在列宁眼中忽视了帝国主义与寄生性的关系,那么他把握不到寄生性与机会主义的关系,从而倒向机会主义就是不言而喻的了。
(三)批判考茨基古典帝国主义理论
列宁对以考茨基为代表的第二国际机会主义思潮的批判是广泛而深刻的。《最高阶段》一书中,列宁主要从两个方面对考茨基帝国主义理论进行了批判:一方面是对“帝国主义是什么”的批判——批判考茨基帝国主义定义及其错误根源;另一方面是对“帝国主义向哪去”的批判——批判考茨基超帝国主义及其斗争策略。在《笔记》中,列宁也对考茨基做了大量的摘录、评注,主要集中在“贝塔”(评卡·考茨基论帝国主义、几点看法)和“迭耳塔”(1914年和1915年的考茨基)两笔记中。另外,列宁还打算写一本专论考茨基的著作,并已拟出提纲(见单独的札记“论考茨基主义的文章的提纲”)。虽然这些材料较为零散,但它们为理解列宁的思想提供了有益的帮助。下文将沿循《最高阶段》的思路阐述列宁对考茨基帝国主义理论的批判。
首先,对“帝国主义是什么”的批判——批判考茨基帝国主义定义及其错误根源。列宁谈到:“我们不得不在帝国主义的定义问题上,首先同所谓第二国际时代(1889—1914年这25年间)主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卡·考茨基进行争论。”[2](P652)之所以要首先从定义入手,是因为他的定义不仅是非马克思主义的和完全错误的,还成了背离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实践的全套观点的基础。列宁在《笔记》中将考茨基的定义摘录了下来,旁批道“根本要不得”,并在《最高阶段》中说明了原因:一方面“任意地和错误地把这个问题(民族问题——笔者注)单单同兼并其他民族的那些国家的工业资本联系起来”[2](P653),另一方面“又同样任意地和错误地突出了对农业区域的兼并”[2](P653)。列宁指出,帝国主义的特点是金融资本而非工业资本,是兼并一切可兼并的区域而非仅仅农业区域。在定义问题上,考茨基还主张将作为原因的金融资本和作为结果的帝国主义政策相区分[9](P26),而列宁认为这种文字之争是一种诡辩,关键在于这样一种区分使得“帝国主义的政治同它的经济割裂开了”[2](P654)——而这正是考茨基帝国主义定义的错误根源。割裂帝国主义的经济与政治,必然会导致:其一,将帝国主义看作资本主义的政策形式之一(兼并、战争等),而非资本主义的一个发展阶段;其二,既然帝国主义只是资本主义政策形式之一,那么它就有可能被另外的政策代替(超帝国主义);其三,从而在斗争策略上主张改良主义,即“同托拉斯和银行的政策‘作斗争’而不触动托拉斯和银行的经济基础”[2](P655),最终倒向机会主义、堕向社会沙文主义。
其次,对“帝国主义向哪去”的批判——批判考茨基超帝国主义及其斗争策略。由上文可知,割裂帝国主义经济与政治必然会导致将帝国主义只看作一种政策形式,从而有可能被另外的政策所代替,超帝国主义就是考茨基对“帝国主义向哪去”的解答。考茨基在1914年发表的《帝国主义》中首次提出了“超帝国主义”这一概念,在次年发表的《两本用于重新学习的书》中对“超帝国主义”作了完整的定义——“这一政策(超帝国主义政策——笔者注)将用国际上联合起来的金融资本对世界的共同剥削来代替各国金融资本之间的相互斗争”[9](P35)。列宁在《笔记》和《最高阶段》中对此均有摘录。列宁用了大量的经济材料对超帝国主义谬论做了直接批判。他认为,在资本主义制度下金融资本加剧了世界经济政治发展的不平衡和矛盾,因此,帝国主义国家之间表现为和平的联盟(即考茨基主张的超帝国主义联盟)或非和平的冲突(即考茨基反对的帝国主义政策)是“形式”上的东西,无论如何“内容”上都是为各帝国主义国家利益服务的,它们经常变化归因于经济政治发展的不平衡规律,而根本上割裂了帝国主义经济与政治关系的考茨基是看不到这一点的。于是,在斗争策略上,反对非和平的帝国主义政策,而不反对它的经济基础,就必然走向改良主义;无产阶级改良主义者受资产阶级收买,成为工人贵族便倒向了机会主义;机会主义者支持“自己的”资产阶级政府进行帝国主义战争便堕向了社会沙文主义。考茨基正是走向改良主义、倒向机会主义、堕向社会沙文主义的代表。因此,不仅考茨基超帝国主义的理论解答是荒谬的,而且在实践中反对帝国主义必须同时反对改良主义、机会主义、社会沙文主义。
三、列宁帝国主义论对古典帝国主义理论的超越
列宁帝国主义论在对古典帝国主义理论批判的基础上实现了对其的超越。这种超越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观点的超越、方法的超越、立场的超越。现有的研究大多聚焦于观点的超越,其中有些研究注意到了方法与立场的超越,但总体来看较少且缺乏系统性。因此,本文将从这三个方面入手,对观点的超越予以略述、对方法与立场的超越予以详述,以期从整体上探究列宁帝国主义论对古典帝国主义理论的超越。
(一)观点的超越
前文已述列宁帝国主义论对古典帝国主义理论的批判,实际上这种对旧观点的批判本身就蕴含着新观点的阐发。列宁正是在对旧观点的批判和对新观点的阐发中,形成了科学帝国主义观点体系,实现了科学帝国主义理论对古典帝国主义理论观点的超越。
首先,在对霍布森古典帝国主义理论的批判中,列宁批判他的“消费不足论”,阐发了自己的必须首先改变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观点;批判他的帝国主义政策论,阐发了自己的帝国主义阶段论的观点;批判他的帝国主义政策“可有可无”的观点,阐发了自己的帝国主义发展阶段“不可避免”的观点。其次,在对希法亭古典帝国主义理论的批判中,列宁批判他的货币理论的错误,阐发了马克思主义的商品货币理论;批判他的金融资本定义的不足,阐发了自己的金融资本定义及其产生发展的观点;批判他忽视(几乎)世界的瓜分,阐发了自己的现代帝国主义争夺殖民地新特点的观点;批判他忽视帝国主义与寄生性、机会主义的关系,阐发了自己的关于帝国主义寄生性与机会主义联系的观点。再次,在对考茨基古典帝国主义理论的批判中,列宁批判他的帝国主义定义及其错误根源,阐发了自己的帝国主义定义以及以经济方面为根本结合其他方面历史地、辩证地下定义的观点;批判他的超帝国主义及其斗争策略,阐发了自己的资本主义经济政治发展不平衡规律以及反对帝国主义必须同时反对改良主义、机会主义、社会沙文主义的观点。除此之外,列宁还有一系列独创性观点,例如他提出了“过渡的国家依附形式”等概念,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二)方法的超越
恩格斯曾说:“马克思的整个世界观不是教义,而是方法。”[10](P406)列宁帝国主义论对古典帝国主义理论的超越不仅体现在观点上,还体现在方法上。唯物史观和辩证法的运用,实现了其对古典帝国主义理论方法的超越。
首先,唯物史观的运用是实现方法的超越的基础。实际上,无论是霍布森的“消费不足论”、希法亭的“流通价值论”,还是考茨基的“超帝国主义”,它们有一个共同的错误根源,那就是没有正确处理好生产、分配、交换、消费之间的关系。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指出:“一定的生产决定一定的消费、分配、交换和这些不同要素相互间的一定关系。”[11](P23)这表明,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把生产、分配、交换、消费并列起来的做法是错误的,实质上割裂了四者间的辩证关系。霍布森的“消费不足论”将消费作为核心环节,希法亭的“流通价值论”将交换(流通)①马克思认为流通本身只是交换的一定要素。作为核心环节,考茨基的“超帝国主义”则是完全割裂了经济与政治的联系,方法上的错误使他们都没能建立起科学的帝国主义理论。列宁在《最高阶段》1917和1920年序言中均强调经济问题的极端重要性:“我希望我这本小册子能有助于理解帝国主义的经济实质这个基本经济问题,不研究这个问题,就根本不会懂得如何去认识现在的战争和现在的政治。”[2](P576)这表明列宁是从帝国主义的“经济实质”入手展开研究的,并且在研究“经济实质”时,他首先着眼于生产领域,将“生产集中和垄断”置于全文具有基础性地位的第一章,之后无论是定义金融资本,还是给帝国主义下总的定义,列宁都将“经济实质”的生产方面作为最重要的方面,这一切无不体现着唯物史观作为基础方法在列宁帝国主义论中的运用。
其次,辩证法的运用是实现方法的超越的关键。列宁在研究帝国主义问题时特别注意辩证法的运用。在研究具体概念时,他经常“成对”考察以说明概念间的联系,例如竞争与垄断、战争与和平、生产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私人占有等等,这体现出列宁对辩证法的实质——对立统一的运用。在描述事物发展时,他惯于宏观描述而不去做特别微观的界定,例如在描述垄断组织的历史和帝国主义的形成时,他认为过于具体地规定帝国主义在哪一年确立是十分荒唐的[2](P651-652)。在论述私有制必将灭亡时,他既从宏观上认为私有制“必然要腐烂”,又不否认微观上它可能“保持一个比较长的时期”[2](P687),这些都体现了列宁对质量互变规律的运用。在筹划谋篇布局时,他始终将否定之否定贯穿其中,例如《最高阶段》从生产集中和垄断开始——这是对自由资本主义的否定,以帝国主义的历史地位终结——这预示着“更高级的结构”对垄断资本主义的否定,列宁始终将帝国主义看作资本主义的一个发展阶段与否定之否定的运用是分不开的。另外,列宁还善于运用辩证法的基本范畴进行说明,例如,谈到无论是自由贸易政策还是关税保护政策都不可避免地走向垄断时,运用了现象与本质的范畴;谈到银行的新作用、考茨基的错误、战争与和平时,运用了形式与内容的范畴等等。
(三)立场的超越
在运用正确的方法、阐发正确的观点,实现方法与观点超越的同时,列宁坚持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立场,实现了对古典帝国主义理论立场的超越。
首先,列宁以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立场超越了霍布森的资产阶级国际主义立场。霍布森在《帝国主义》一书的引言“民族主义与帝国主义”中,详述了他对民族主义、帝国主义、国际主义三者关系的看法。他谈道:“民族主义一路的高歌猛进似乎摧毁了国际主义复兴的希望。但实际上,两者之间并不存在根本上的对立。在形式或精神上,真正的国际主义都是以强大而自尊的国家的存在为前提的,它们为了共同的利益而寻求联合。……民族主义是通向国际主义的康庄大道,如果它出现偏差,那么我们有理由怀疑,这是歪曲了民族主义的本性和宗旨。帝国主义就是这种曲解……这是对民族主义的损害,也是对真正国家权力的滥用。最可以肯定的恶果,便是对国际主义的阻碍。”[3](P10-11)从这里可以看出,霍布森反对帝国主义对民族主义的歪曲和对国际主义的阻害,然而他的这种反对是站在自由资本主义的立场上的,“支持自由贸易的政治家们,试图通过自由国家之间的经济和思想交流来有效推动非正式的国际主义的发展,在当时来说,他们的这种梦想并非没有根据”[3](P11)。对此列宁也有论及,“在1840—1860年英国自由竞争最兴盛的时期,英国居于领导地位的资产阶级政治家是反对殖民政策的”[2](P641)。由此可见,霍布森的立场是自由资本主义的国际主义立场,这本质上还是一种资产阶级国际主义,这在他的“国际帝国主义”中得到了证明。但是,资本主义毕竟是少数人剥削多数人、极少数人剥削少数人的制度,资本主义制度下不可能实现真正的国际主义,甚至不可能实现霍布森设想的“国际帝国主义”。要实现国际主义,只有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只有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才有可能,因而霍布森的想法只能是一种“天真的愿望”,而列宁则找到了它的现实途径。
其次,列宁以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立场超越了希法亭、考茨基的社会沙文主义立场。前文已述,无产阶级改良主义者受资产阶级收买,成为工人贵族便倒向了机会主义;机会主义者支持“自己的”资产阶级政府进行帝国主义战争便堕向了社会沙文主义。希法亭由于忽视帝国主义与寄生性、机会主义的关系,加之其他错误和不足,逐渐从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蜕化为一个社会沙文主义者。1914年德国议会举行战争预算表决时,他还和德国社会民主党左翼一道反对战争拨款,但是却没能坚持正确的立场,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作为第二国际中派分子,主张同机会主义者调和、同社会帝国主义者统一。考茨基由于错误地割裂了帝国主义经济与政治的关系,因而走向了改良主义,在1910年前后作为第二国际中派领袖坚持与机会主义调和,从而倒向了机会主义,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主张超帝国主义,打着民族主义和保卫祖国的幌子支持帝国主义战争,最终堕向了社会沙文主义。列宁指出:“真正的国际主义只有一种,就是进行忘我的工作来发展本国的革命运动和革命斗争,支持(用宣传、声援和物质来支持)无一例外的所有国家的同样的斗争、同样的路线,而且只支持这种斗争、这种路线。”[12](P168)社会沙文主义立场上的希法亭和考茨基,既没有推动本国无产阶级革命,也没有支持他国反对帝国主义的斗争和民族解放的运动,因而只能是“口头上的国际主义”,与“真正的国际主义”相去甚远。
四、结 语
列宁帝国主义论与古典帝国主义理论之间是“扬弃”的关系,其中既包含着前者对后者的继承与发展,又包含着批判与超越,本文着重研究了后一个方面。诚然,本文还有许多未及之处,例如,列宁帝国主义论在哪些方面、多大程度上继承与发展了古典帝国主义理论;古典帝国主义理论本身的理论内涵以及不同古典帝国主义理论之间的比较研究;列宁帝国主义论的当代价值以及当代帝国主义理论的新发展等,都有待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