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香浓处多吾辈,广觅同心叙古欢”*
——《清代藏书史论稿》与《清代藏书思想研究》比较谈
2020-01-08姚小燕
姚小燕
(南京大学信息管理学院 南京 210023)
清代是我国藏书发展的巅峰时期,藏书风气甚为浓厚。乾隆朝《四库全书》的编纂,推动官方藏书及私人藏书空前发展。乾嘉时期,藏书家分布地域之广、文化素养之高、藏书数目与规模之大,为历代所不及。由中国国家图书馆副研究馆员刘鹏博士所著《清代藏书史论稿》(知识产权出版社2018年版)与中山大学图书馆副研究馆员王蕾博士所著《清代藏书思想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即是聚焦清代藏书发展史实及其藏书思想研究的两部著作。
1 刘鹏所著《清代藏书史论稿》
乾嘉年间,黄丕烈、袁廷梼、顾之逵、周锡瓒并称为“藏书四友”,他们活跃于苏州一带,互相藏书、传书、抄书、校书,以书结缘,以书会友,令人艳羡。四人中,黄丕烈撰有大量题跋,记录其得书源流、相交故往等,故而相关研究著述颇多,以姚伯岳所著《黄丕烈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为代表。然其余三人,却由于史料所限而鲜少学者关注。今刘鹏所著《清代藏书史论稿》一书,即尝试于散辑史料中,揭示“藏书四友”不为人知的一面。
1.1 说书述人
《清代藏书史论稿》为16 开平装本,凡31万言,是一部有关清代藏书史实的研究论著,该书序言由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蒋寅作。蒋先生由书籍谈至藏书,并以“藏书”为切入点,阐明清代藏书的历史背景,且对著作者的学术能力予以肯定。本书后记为作者任职中国国家图书馆研究院后,八年学术生涯的所思所感,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其中“窗外的霾来了又去,枝头的叶黄了又绿”一语道出其埋首书堆、潜心治学的时间飞逝之感,正是“板凳要坐十年冷”的另一番诗意表达。书中涉及清代藏书名家黄丕烈、顾之逵、顾广圻、袁廷梼等人的藏书故实与题跋考释,也包含对史实的考证与辨析,发覆良多。此外,对于清代藏书史的研究内容、方法及愿景亦有所论述,颇有见地。
本书著作者刘鹏,出生于1981年,陕西富平人。2004-2010年间,研学于中国社会科学院,获得中国古代文学方向硕士和博士学位。自小对古代文史兴趣浓厚,有着逾十年的诗学深造。在2010年获得博士学位后,任职于中国国家图书馆研究院,因而转向中国文献学及藏书史研究。成果有《毗邻集校注》《作诗百法》(点校)《盛衰成败中国史》,已发表论文、札记20 余篇,且主持有一项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乾嘉四大藏书家研究。
1.2 内容梗概
《清代藏书史论稿》封面为中国国家图书馆所藏宋刻蜀本十卷本《骆宾王文集》中黄丕烈、顾广圻书跋,以暗示二人为本书论述之重点。内容如下:
“北宋板《骆宾王集》,余友顾抱冲‘小读书堆’藏书也。余欲假归传录非一日矣。岁丁巳,抱冲下世,遗孤尚幼,一切书籍俱托季弟东京代司管钥。以余素与抱冲好,故时得借观此册。昨岁假录至今,始竣事而还之。检《汲古阁珍藏秘本书目》有云:‘宋板《骆宾王集》二本,藏经纸面,八两’。当即是书。今日书价踊贵,其视毛氏所估不知又添几倍。阿和兄弟其善守之。嘉庆甲子十月十有四日,荛翁黄丕烈识。[1]”
“陈氏《书录解题》言其卷首‘有鲁国郗云卿序’,又言蜀本序文云‘广陵起义不捷而遁’,皆与此合。唯鲁国下郗云卿之名,毛钞所据损失耳。然则为蜀本《骆集》可知也。嘉庆丁卯九月,广圻审定并记。[2]”
本书分为绪论及上、中、下三编和附编。在绪论中,作者细述了清代藏书史研究的内容、史料、路径问题和愿景。他提出,“藏书史研究的内容为书籍和收藏者(人、机构)的活动。而其核心则为以收藏者(人、机构)为代表的形形色色与书有关的人及活动”。并考述了中国的版本学研究传统与西方书籍史研究方法,主张“今日藏书史意义上的古籍研究,传统与新知,中学与西学,不妨并存共荣,相互促进与融合”。此外,其强调藏书研究应建立在扎实细致的一手文献释读之上,并全面梳理了藏书研究的相关史料,如著作、信札、批校、年谱等,共总结为九类。此外,作者还深入思考目前藏书史研究的不足。如“研究范围始终围绕藏书与藏书家本身,而较少涉及与藏书行为有关的政治、经济、社会乃至文化领域,较少跨学科研究”;“研究对象围绕‘著名’藏书家及其行为,而较少涉及围绕在他们身旁的同好、文人、书估乃至普通人的行为”等。并总结到“现有研究,看来面面俱到,实际上却因缺少问题意识而制约了其深度”。同时基于研究现状,作者以20世纪以来“新史学”与“新的新史学”理论作为指导,提出建议。他认为,藏书史研究可从政治史、经济史、社会史等角度进行,并应广泛运用比较史学、年鉴学派的历史时段及其他理论,丰富藏书研究路径等。最后,作者提出藏书史研究的愿景,即建立研究平台,出版研究论著和融合业界学界,扩展研究队伍。绪论一文,论述全面、新见频出,具有指引学科建设的深远意义。
上编为“怀瑾握瑜——藏书之家”,讲述清代著名藏书家黄丕烈、顾之逵、袁廷梼及顾广圻之间的藏书故实,并试图阐发新论,启迪后学。其中《黄顾交恶新解》一文,以新的视角对黄丕烈与顾广圻之间的交恶缘由予以解读。《袁廷梼生平发覆》《顾之逵生平及书事述略》亦全面考述两位藏书家之生平行止、藏书故实等。中编“芸香永续——宋椠明抄”中,前两篇为作者所撰黄丕烈“士礼居”、顾之逵“小读书堆”善本书志稿,同时收入三种清代稿本题跋考略与一篇辨伪研究,可见作者版本考订之功。下编“丹黄灿然——文笔犹传”,首次揭示顾之逵和袁廷梼的手书题跋及其学术内涵,并对陈登原先生《古今典籍聚散考》(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指瑕纠误。附编“学步捧心”,辑录作者入职以来撰写的9 篇题记,包括《广韵楼藏书记》《题<中国人的精神>》《<冀淑英古籍善本十五讲>题记》等,并以抗战为中心,深入考述中央图书馆的成立与国立北平图书馆的发展史实。
1.3 学术价值概说
本书以专论形式,对以黄丕烈为核心人物的“藏书四友”,尤其是易被常人忽视的顾之逵和袁廷梼予以阐论,有几分发前人未发。如作者详细查考各类传世文献,对袁廷梼之家世生平、藏书交游等一一考订。亦如在缺乏传记、墓志铭等直接史料的情况下,对顾之逵藏书散佚之谜、刻书校书活动等进行考述。同时就研究方法而言,作者将中国藏书史意义上的古籍研究与西方书籍史的研究方法予以融合,将藏书研究置于社会文化史的学术背景之上,有助于全面认识和解读古籍的生命周期及其社会影响,为藏书研究拓展新的思路。
此外,该书不仅从内容上,利于读者把握清代藏书史相关人物故实,还从史料梳理的角度,为学者深入研究创造条件。如书中予以首次揭示的顾之逵和袁廷梼手书题跋,及对《古今典籍聚散考》所做的校对纠误工作等。
2 王蕾所著《清代藏书思想研究》
谢灼华先生曾指出“搞学术思想史难,所谓难,就如同章学诚称目录学为‘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一样,学术思想史是认识某个学科之钥匙,也是评判某个学科发展水平的标尺……[3]”正因如此,长期以来,古代藏书思想的系统研究甚为缺乏,自2004年程焕文之作《晚清图书馆学术思想史》(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出版后,方得以弥补近现代图书馆学术思想研究之空白。今王蕾所著《清代藏书思想研究》亦尝试立足于清代藏书思想发展,填补我国图书馆学术思想史研究的又一重要空白。
2.1 说书述人
《清代藏书思想研究》为16 开精装本,凡30 余万言,以六年之苦功予以撰述,是一部全面论述清代藏书思想发展源流的学术思想专著。开篇两则序言由谢灼华教授与程焕文教授所作。首先谢教授从藏书发展史的角度分析清代藏书发展的历史背景与该背景下完善、系统的藏书研究,并对此书的专业学术成就予以客观系统的点评。程教授则着重阐释中西图书馆学术思想的演变路径,对该书的研究视角、内容以及特点进行总结,揭示此书为后续中国图书馆学术思想研究的发展作了铺垫。文后作者将参考文献分类陈列,包括著作与论文集、期刊论文、学位论文。且为读者参阅方便,还加入人名音序索引与机构音序索引。
本书著作者王蕾,出生于1981年,河南林州人。本科毕业于郑州大学信息管理系图书馆学专业,硕士、博士均就读于中山大学,既有着图书馆学专业背景,也具备历史文献学专业学识,能够对史学材料展开双重视角的解读。其在多年读博与图书馆特藏部工作的经验加持下,已收获颇多成果,不仅主持多项人文社科研究项目,还在中国藏书史及图书馆史等领域发表论文30 余篇。
2.2 内容梗概
本书以八个章节将清代藏书思想发展陈述开来,同时交代相关学者的姓名籍贯、生平行止、藏书事迹和学术成就,并对其研究著述和藏书观念进行总结归纳。第一章中,作者对清代藏书思想作详尽完备的研究综述。在对“藏书”“藏书学”“藏书思想”的概念解说下,作者将历年来清代藏书思想领域的研究文献进行全面检索,并将文献分为学术期刊论文与学术著作两个部分。经由此番检索,清代藏书思想领域的研究年度、研究著者、研究主题与研究期刊得以全面论述,为本书的研究奠定详实的文献基础。第二章,作者交代清代藏书思想发展的历史背景,从清初、清中以及晚清的时代特点出发,再现清代藏书事业的发展路径,并客观解释清代藏书事业发展的历史原因。第三章至第六章,作者从“藏”与“用”的角度出发,介绍清代藏书收集思想、藏书保藏思想、儒藏思想以及藏书开放流通思想。论述中,作者本着“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学术观,从诸多古籍文献中将藏书发展的源流逐一分析,既融入不同藏家的实践经验,也融入自己的研究解读,条分缕析而又层次分明,为读者理清了清代藏书思想的演变脉络。第七、八章,作者对清代藏书思想著述及清代藏书思想的历史特征与成就进行综述性评价。
2.3 学术价值概说
清代藏书的繁盛离不开私人藏书家对书籍的精心呵护与悉心保藏。今人多对清代藏书“重藏轻用”而诟病不已,鲜少学者能跳脱出传统的藏用观,整体宏观地对保藏图书作系统分析。而王著却能在旧有研究上寻求突破,摒弃传统的藏用相悖观,创造性地将“藏”与“用”视为藏书活动的起点与终点。在书中,作者由“藏”出发,依次讲述藏书购求之道,书楼建设之约,书籍保藏之法,并落脚于藏书流通之“用”,既囊括清代藏书理论与藏书史研究著述的核心内容,又融入作者平时的史料积累与总结,揭示了清代藏书思想中“藏”与“用”的交融碰撞与相互发展。
此外,对于特定历史时代的思想和观点,作者并没有全盘接收,而是能够全面地认识历史,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这是非常难得的。如对于“佞宋好古”的善本观念,作者客观冷静地对比清代各大藏家的看法,以发展的眼光指出:“清代学者、藏书家的善本观念,皆兼重书籍形式和内容的精善,尤其注重通过对书籍内容真伪、完阙的鉴别考证来进行善本的鉴定和收集,”[4]且总结出善本基本的四重鉴定标准“足、精、旧、校”,对于今天的版本认知与鉴定大有裨益。
3 两著所见著作者史料挖掘之深厚功底
史学研究应建立在史料的搜集整理与甄别分析之上。只有广搜典籍、勤耕细作才能避免史学研究沦为史料式的堆砌,也才能还原历史世界的本真面目。由此二著,皆可感受到两位学者挖掘与运用史料之深厚功底,其具体表现为:查检史料之勤、获取史实之高及文献阐述之妙。
3.1 查检史料之勤
经统计,王著共引用361 篇著作与论文集,283 篇期刊论文与学位论文,这正显现其引经据典,钩沉史料的学术严谨之态与“论从史出,无征不信”的史学传统。此外,作者重视对一手资料的查阅与研究,辑录诸多清代藏书书目、书札、题跋、地方志等。在文中,举凡需要陈述前人观点,引用前人所评,作者均附以原文。如在介绍“藏书购求四最论”时,引入孙从添《藏书记要》中的“购求六难”说和黄宗羲在《天一阁藏书记》中对藏书之难的表述,以说明藏书购求四最之第一层面——“购求书籍是最难事”。
同时其还注意对其他学者的观念加以对比和说明,以完善对藏书观念全面系统的论述。如对古代书画装帧、修复和保护之工艺材料——“制糊方法”的介绍中,作者分别引用周嘉胄、高濂及冯梦桢的制糊法说明,以便读者进一步对比、了解。诸如此类史海拾珠,在文中处处可见,不能一一列举,但已足以再现作者翻阅史书的勤苦。
刘鹏在著述此书时,亦参考辑录大量一手资料,如题跋、家谱、地方志、藏书志、学术论文、研究专著等,且还阅读许多西方书籍史著述,试图从中西融合的角度来研究清代藏书史,思路新颖、方法独到。书中页下脚注甚为详实,标注引文的同时,还对其上下文、文献源流、相关论文及人物与事件的背景等进行解释和说明。如对“黄顾交恶”进行论述时,亦梳理出有关“段顾之争”(按:嘉庆十二、三年,段玉裁与顾千里因学术问题产生争论,史称“段顾之争”)始末的相关论文,为读者进一步研究提供线索。
此外,其在史海钩沉,拾遗补缺的同时,还对史料进行详尽地比对、分析,从而使结论更为严谨可靠。如在考述袁廷梼的性格时,其对比研究《吴门袁氏家谱》《袁绶阶二丈传》、丁绍仪《听秋雨馆词话》中对袁廷梼的相关记载后,得出袁氏实为一好客豪爽、不善治生的性情中人形象,而丁绍仪所言,实属轻率之论。
3.2 获取史实之高
目前的藏书史研究,往往基于各类习见史料,所言所论似出新解,实则陈陈相因,“旧钱充铸”也。而两位著作者却能于故纸堆中,尝试挖掘、整理、揭示新的史料内涵,以补充清代藏书研究之史料准备。
刘鹏据《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对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及其他馆的顾之逵、袁廷梼题跋进行整理并加以考释。其详细评述所撰题跋之时间、内容、得书源流、他人跋语、所据校本等,并对比印证,以使得人物之性格更为鲜明。同时,还点明题跋的研究价值,以备后学参考。如“顾之逵对于彼时金陵藏书‘风流歇绝’的评论,可以作为研究藏书史的材料。”“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惠栋对前辈何焯的评语‘义门于学生疏,惟考据略有头绪,其校雠多善本耳’。虽不免相轻却颇显心迹,可作为研究清代学术史的材料。”总而言之,作者通过题跋的整理与考释,为“藏书四友”、顾广圻等藏书家和学者的进一步研究提供了原始资料和研究线索。
天一阁作为藏书楼,其在藏书选址、建筑结构、布局陈设等方面造诣极高,颇为世人称道。但王蕾在介绍建筑保护观念时,却能额外关注到曾国藩“富厚堂藏书楼”的建筑特色,可谓眼光独到。其详细介绍“富厚堂藏书楼”的周围环境、藏书结构、布局设计等,揭示了“富厚堂式”在藏书建筑模式和结构上的代表性意义。同时,作者还发现并研究《说剑轩余事》一书,从诸多史料中梳理林树梅之生平著述和该书之版本流传,并介绍书中记录的刻书技术与工序、书籍印刷技术、书籍装订方法以及藏书保护技术与思想。
3.3 文献阐述之妙
两位作者在论述过程中,基于史料却不囿于史料,试图从史料的不同角度切入,并运用史学理论去驾驭和解读文献,从而实现史料内涵的延伸与拓展。且在论述时,还能够对比分析其他相关记载和史实掌故,对史料做详尽的解读和全新的阐释。如刘鹏在论述《深心作伪,百密一疏——以宋刘克撰<诗说>的宋刻本伪跋为中心》一文,即运用程千帆先生“两条腿走路”——“文艺学”(理论研究)与“文献学”(史料研究)结合的史学方法,不仅从理论角度考述原书跋文,还从史料角度甄别其真伪,从而将作伪的详细过程考证清楚。王蕾在对清代藏书收集思想之“佞宋观念”进行论述时,能够详细考述“嗜古佞宋”藏书风气形成的由来,并分析“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文明中天,古学焕日”等复古思潮趋向对藏书观念所造成的影响。
总而言之,两著均以丰富详实的史籍为佐,精炼得当的引用为辅,对清代藏书研究阐发新论、挖掘深知。章学诚曾对史论研究提出两个标准:一是“是非褒贬,第欲其平”,以求公是道;一是避虚就实,少发空论和不必发之论[5]。两位作者在伏案疾书之时,能够秉持章之史论观,既挖掘史料,客观著述,又拓展延伸,发表中肯审慎之思,是为史学研究之难得。
4 两著所见江苏藏书家的人文风貌与文献业绩
江苏一地人文蔚起,学术繁荣,是历史上文献典籍最为丰富的地区之一,也是文化活动最为活跃的地区之一。两著考辨藏书史实、阐述藏书思想源流的同时,亦无形中揭示了江苏藏书家们的人文风貌和文献业绩。刘著着重对“藏书四友”中黄丕烈、袁廷梼、顾之逵的藏书故实予以考辨。而王著梳理清代藏书思想发展源流的同时,亦集中展现了江苏藏书家们的卓越功绩。
黄丕烈与顾千里皆以精擅版本研究和文字校勘而名标史册。顾氏在黄家任西席时,即曾为黄氏校书、抄书、购书等,与其为同道挚友之谊。但后来两人竟至绝交,至死不复,为后世留下了不解谜团。刘著指出“黄顾交恶”的责任并不能简单地归为黄氏“偏段(段玉裁)非顾(顾千里)”,并试图从成长环境、性格禀赋入手梳理二人的交恶缘由。其认为“志趣相投、性格不合而又长期密切交往,致使黄顾的友情,从亲密相赏发展到因诸事逐渐产生难以弥补的隔阂与裂痕”,并进一步分析了二人交恶之后彼此的态度变化和交恶一事对二人及后世所产生的影响。此外,还依据荛翁原跋、原藏考订了黄丕烈的名号和藏印,以促进对黄丕烈藏书志趣、生平遭际的全面了解。对于袁廷梼,作者亦勾稽史料,对其姓字考辨、家世轶闻、兄友母慈的成长环境、五砚楼藏书以及退守渔隐后的凄凉人生予以阐述。而顾之逵,作者则重在梳理其鲜为人知的家世生平、藏书交游,并进一步揭示研究顾之逵的学术意义。值得注意的是,作者还对黄丕烈“士礼居”、顾之逵“小读书堆”所藏善本书撰写书志,对中国国家图书馆藏袁廷梼、顾之逵题跋予以考释。总而言之,这些颇具功底的史实考辨,全方位丰富了三位江苏藏书家的人物形象。
在清代藏书思想发展的过程中,江苏藏书家们从自身出发,总结了诸多重要的藏书经验,常熟(虞山)派藏书家在保存藏书、版本鉴定、藏书校勘等方面表现尤为突出,已于王著中有所揭示。如毛氏汲古阁刻本走天下,张海鹏以刻书为一生志业;钱谦益、张金吾等精藏善校,推动了清代版本目录学的发展;孙从添《藏书纪要》从购求、鉴别、抄录、校勘、装订、编目、收藏、曝书八个方面详尽阐述了藏书经验和藏书思想,被誉为“整个19世纪唯一的一部向私人藏书家交代图书馆学术的参考书。”[6]除去常熟一地外,还有江浦丁雄飞所撰《古欢社约》,堪称古代私人藏书领域中建立的首个规范的藏书互借制度。苏州叶昌炽所撰《藏书纪事诗》开创了纪事诗体藏书家传,被誉为“书林之掌故,藏家之诗史”。太仓陆世仪提出了“于邹、鲁间择名山胜地,定为藏书之所”的藏书邹鲁思想,推动了“儒藏说”的发展。此外,王著中还介绍了江苏藏书家们先进的藏书理念。如吴县黄丕烈“昔人聚书,不妨兼收并蓄,故得成大藏书家”的“兼收并蓄”之藏书理念。阳湖孙星衍“予故置之家祠,不为己有”开放借阅的藏书心态。这些江苏藏书家们藏书、抄书、著书、刻书,以书为乐,以书作研,丰富了藏书理论,也极大地推动了我国藏书事业的发展。
5 依然大有可为的清代藏书各具体领域的研究
“芸香浓处多吾辈,广觅同心叙古欢。”这是伦明在《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中咏叹叶昌炽的绝句。一般认为,叶氏编纂《藏书纪事诗》不仅是一部集中国古代藏书史料之大成、裨益学术研究之作,且标志着中国藏书研究的肇始[7]。随后各类续补之作、藏家传略、断代史及地域性藏书史著作丛出,成果显著。然而清代藏书研究,却一直阙如,与其“人文蔚起、学术繁荣”之状不相匹配。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即为谭卓垣(1900-1956)所著《清代藏书楼发展史》(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和宋建成所著《清代图书馆事业发展史》(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06年版)。
《清代藏书楼发展史》最初为英文本(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Libraries Under the Ch’ing Dynasty),经徐雁、谭华军译校后,1988年辽宁人民出版社将之与《续补藏书纪事诗》《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广东藏书纪事诗》等合刊问世。全书分为五章,首章引论,分析明代遗留的文化遗产与清代学术发展的影响因素,以及藏书楼的效用。而后两章,条分缕析地对皇家藏书楼、私家藏书楼进行阐述,以明晰皇家藏书的历史贡献与私家藏书的流转命运。第四章,作者从方法论、文献保存、目录学以及学术著述四个方面对藏书家的学术成就予以揭示。最后一章,总结书院藏书楼与清代藏书史的相关内容,并着重对斯坦因发现敦煌遗书、杨守敬回收中国古籍和罗振玉抢救内阁大库文稿,这三件对藏书史产生重大影响的事件进行分析。总而言之,本书“述清代藏书事业之发达”,并与“清代学术之进步相提并论,以示图书馆之发展,实与学术隆替有密切关系[6]”,是第一部清代藏书史研究专著。
《清代图书馆事业发展史》收录于《古典文献研究辑刊》(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06年版)二编,第一册。全书凡五章,首章综述清代学术思想与图书馆事业发展,以示本书撰述之原因。第二、三章,以甲午中日战争为界,将清代图书馆事业分为保守时期与启发时期,并分别论述。第四章,重点阐述清代私人图书馆事业,总论历代藏书家保存图籍、订正图书、造就学问之功,并就顺康雍时期、乾嘉时期以及道光以降三个阶段进行阐述。第五章为结论篇,提出清代图书馆事业为清学之原动力及为近代图书馆事业之胚基。该书搜罗大量史料,力求史实编排详尽,以凸显清代图书馆事业在图书馆史中的重要地位。
而如今刘、王二著,均立足于藏书兴盛、学术繁荣的清代,从社会文化的角度阐明清代藏书之藏家故实与思想发展,着实为清代藏书研究补白留新。且学术的生命在于创新,刘、王二人能于故纸堆中,阐发新论、牖启新知,实乃藏书研究后起之秀也。
无疑,清代是一个值得当今学者埋首钻研、开拓创新的辉煌时代。由傅璇琮、谢灼华主编的鸿篇巨制《中国藏书通史》(宁波出版社2001年版)中,对清代四大藏书体系曾予以概述:“清代官府通过官办藏书楼、编纂《四库全书》等举措有效推动了官方藏书系统的发达;私人藏书分布大江南北、遍及各大都市,以至山村水乡,达到了中国封建社会的高峰;书院藏书在乾隆、嘉庆年间,获得长足发展,成为与师长、膏火同样重要的办学三项;清代佛教和道教也受到朝廷的支持,活动非常兴盛……[9]”。可见,无论是官府、私家藏书,抑或是书院、寺观藏书,清代均为我国古代藏书之集大成时代。
正如刘鹏所言,“去今未远,文献浩繁,是以只要惟志惟勤,清代几乎所有问题,都可以有较为清晰、切实的答案,而不必在只言片语中,揣度秦汉人物,怀想邺架风流。”故而,在此期待今日之后学能以刘、王二人为学术榜样,于已有藏书著述基础之上,潜心梳理史料,拓展研究内涵,探析社会学术文化背景下清代官府、私家、寺院、书院的藏书发展,揭示清代藏书文化之流转传承与深厚底蕴,是以清代藏书研究盛况将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