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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后藏书之事,将属于公而不属于私”*
——以江苏地区晚清藏书楼到近代公共图书馆为中心

2020-01-08张思瑶

图书情报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藏书楼藏书家藏书

张思瑶

(南京大学信息管理学院 南京 210023)

我国藏书的历史,最早可追溯至先秦时期。曾有研究者对我国历代政府的藏书管理机构进行考证,认为至少从商代起,就有名为“守册”的政府官员负责管理王朝的文籍资料。到了春秋时期,周王室以及个别诸侯国设有“盟府”等机构用来收藏典籍。之后,历朝历代都有专门的部门进行藏书的搜集与管理[1]。藏书这种行为也因此与中华民族的历史发展相伴相生,不可分割。正如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徐雁在《中国历史藏书论著读本》中,撰写的《全面展开中国历史藏书的研究(代序)》一文所言:“在历史中国,中国藏书的发展历史,深深地打上了中国历史社会的烙印。中国古代史、近代史上的重大事件,几乎无不影响于中国历史藏书的兴衰隆诎;而自然经济的历史变迁、文化学术的时代盛衰,也无不同中国历史藏书发生有密切的关系。”[2]

有藏书必然有藏书楼。“藏书楼”是对我国古代收藏图书处所的通称,除“楼”外,也有“室”“馆”“院”“阁”等称谓[3]。人们熟知的唐代弘文馆、宋代崇文院、清代的“七阁”都是著名的官府藏书楼。随着时代的发展,我国逐渐形成由官府藏书、私家藏书、书院藏书及寺院道观藏书四大系统共同构成的丰富藏书图景,相应地,也就有不同类型的藏书楼。

私家藏书也有悠久的历史。其自春秋战国时期兴起,至秦、汉和隋、唐五代的发展,在宋、元时期达到繁荣,并于明、清达到鼎盛格局,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形成以江浙为中心,北京、山东、福建等地区为特色的区域性藏书群体;二是出现历经百年、递藏数代的藏书世家;三是有关“措书之术”的完善及藏书专著的问世。然而,随着晚清时代的大变局,晚清官、私藏书楼开始逐步向近代公共图书馆过渡。或如伦明(1875-1944年)在1935年《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自序中所云:“书之聚散,公私无别,且今后藏书之事,将属于公而不属于私,今已萌兆之矣。”[4]在这变动的过程中,江苏地区以其深厚的历史积淀,协同已有的“藏用并重”观念,在推动传统藏书楼向近代公共图书馆转变方面,贡献颇多。

1 晚清江苏藏书楼向近代公共图书馆过渡的原因

晚清,是指清朝统治的晚期,一般也认为是我国近代史的开端。从时间上说,是以清道光二十年(1840)开始,历经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和宣统五朝,直到清朝灭亡、民国建立的1912年,共83年的历史。在这八十多年的历程中,中国的社会环境经历了波谲云诡的变化。正由于这些变化,才从外部和内部两个方向促使江苏地区的藏书楼开始转变自身态度,朝着近代公共图书馆自发过渡。

1.1 政局动荡导致政策变化

《清代藏书思想研究》一书中,将清代分为三个时期,分别是清初开创与恢复时期、清中全盛时期、晚清衰变时期[5]。在开创与恢复时期,虽然清政府一方面提倡官学并在表面上秉持较为“平稳宽松的文教政策”[6],但另一方面,政府大兴文字狱,对汉人进行无情的镇压,加上正统论与“华夷之辨”以及政权刚刚稳固,反清复明之风时有,这时候的藏书活动主要以整理和收藏前代的文献,以经世致用和“求古”之风为重点。清代中期的全盛时期,随着政治的稳定和经济的繁荣,官府“寓禁于征”,促进了官私藏书之间的流通。同时,集团性藏书群体逐步形成,集团之内的书籍彼此互通有无,私家藏书大大发展。加上乾嘉学派的兴起,“佞宋”的风气逐步加强。如果说前两个时期,私人藏书的思想和活动还是在一个比较平衡和封闭的环境里展开,那么到了晚清的衰变时期,政策环境的变化直接影响了藏书行为的整体形势。

清朝的统治力量自第一次鸦片战争开始不断走向衰落,同时,政府力量、外国力量和民间力量等多种力量的交织、纠结,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形态形成的黑暗时期。面对各种新式思想、技术的大量涌入,过去清政府对思想上的控制政策无论从主观上还是客观上都难以为继,文化上的压制得以逐步放缓,之前数百年间被限制的经世致用思想在“西学东渐”的促进下,自下而上地逐步恢复,无论是“开眼看世界”还是洋务运动,希冀“师夷长技以制夷”到“师夷长技以自强”,都促使私人藏书转向新的方向。

官府藏书也面临着严峻的挑战。由于战乱、天灾、管理等多方面的问题,从乾隆时期开始备受重视的“七阁”风光不再,经受着不同方面以及不同程度的损害,藏书的维持变得困难重重,更不用说扩充藏书。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使得文渊阁中所存《四库全书》钞本化为灰烬;而在之后的太平天国起义中,镇江文宗阁和扬州文汇阁的收藏也被劫掠殆尽[7]。

为应对新形势,宣统元年(1909),清廷为筹备立宪,学部定于“当年颁布图书馆章程”并“京师开办图书馆”,直接导致各省图书馆纷纷成立,从客观上奠定了今后发展过程中图书馆的主要地位,而“古典藏书楼逐步退居次要位置”[8]。

1.2 战争频仍让私家藏书处境艰难

晚清以来,对外有两次鸦片战争、边疆危机与中法战争、中日甲午战争、八国联军侵华战争……内有太平天国运动、义和团运动……战争的失利带来的是不平等条约的签订、领土的丧失和主权的沦丧;人民运动即便被镇压,引起的也更多是清政府的无力与萎靡。对外,政府无法维持疆域,对内,政府无法保护人民。在如此内忧外患的环境下,政府无力顾及文化的发展与典籍的保护。官府藏书尚且受到极大冲击,何况私人藏书呢?

徐雁教授《中国旧书业百年》(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中曾对太平天国运动时期江南地区藏书流散史实进行整理与统计,江苏境内遭受浩劫的大藏书家和藏书楼即包括江宁朱绪曾秦淮水榭十数万卷藏书、汪士铎49 柜藏书、甘氏三代藏书;扬州吴氏测海楼“先世书籍荡然无存”;苏州顾沅艺海楼仅剩《吴郡文编》稿本80 册、246卷;常熟翁同龢古宅中之书籍荡然无存;江阴缪荃孙祖遗之四大橱藏书“只字不存”;太仓季锡畴千卷藏书毁于兵火……[9]曹培根在《苏州传统藏书文化研究》(广陵书社2017年版)一书中,也总结了清代后期的苏州私人藏家生活之艰难:“清代后期,经济中落,民族矛盾突出,外患日亟,社会动荡不安,苏州私人藏家艰难生存,此散彼聚,颇不稳定。”[10]逢此乱世,仅凭藏书家一人或以一族实力来护持藏书,责任甚大,难以维持。因此,眼见万千藏书被毁于一旦,如何让它们存世并有所作用,成为触动藏书家们心弦,并促进私人藏书转为公藏的一大原因。

1.3 经济崩溃加剧藏书难度

随着国外资本在华投资和办厂,尝试在不改变体制的情况下进行改良,然而洋务运动、戊戌变法等尝试并未取得长期而稳定的效果。政府疲软,社会动荡带来的是经济的不稳定,人民生活日益艰难。鸦片战争之后,面临巨额的战争赔款,鸦片的不断输入,清政府采取的是加征赋税的手段,导致百姓的生活压力加重,也“加剧了中国工商业的破产”。太平天国运动又加深了政府的统治危机,直接导致了当时中国巨大的经济衰退……[11]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是有一定经济基础的藏书家们,也在往复的经济变化中感到了增加和维持藏书的压力。

王同愈曾对比过不同时期的书价:“今时买局刻之资,乾嘉时买诸家名刻,国初时可买旧钞古刻矣。今时买局刻之资,国初时可买宋元椠本矣。昔之下驷,今为上选。昔也价廉而物美,今也费巨而得难。”书价的飞涨成为令私人藏家们头疼的问题[12]20。

1.4 文化的新形势促使藏书思想变化

晚清以来,文化上的三大变化促使藏书家们的藏书理念发生变化。一是科举制度的废除,二是“西学东渐”,三是技术的进步。

(1)科举制度的废除

科举制度自隋代设立,至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废止,历经1300年之久。千余年来一直是我国官方选拔人才,民间晋升、改变自身所处阶级的主要路径。民间一直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等类似的语句。代代相传的人生四大喜事中:“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也认为科举的成功是普通人生能达到的最高喜悦与荣耀。不少藏书家累世递藏,也是存有方便子孙课读的缘由。然而当清廷宣布科举废止,虽然人们心中早已隐隐有了准备,但真正事情发生时,许多人仍感到痛苦、迷惘、无所适从,对私藏的活动和心情都有一定冲击,正如曹元忠曾致信缪荃孙,写道:“年来科举既停,又不敢以他途进。”[12]19

(2)文化上的“西学东渐”

影响藏书楼向近代公共图书馆过渡的第二个文化因素是“西学东渐”。“西学东渐”实际上在明代晚期就已经有所显现,最初可追溯至传教士利玛窦(1552-1610年)在中国的一系列活动。在这股思潮的影响下,各种西方的学术理论和研究方法逐步进入中国,对知识分子们传统的治学理念造成巨大的冲击。东西方的学术研究处于不同的语境之中,无法沟通。“西方汉学被中国学界认识,国际学术潮流渐渐渗透进来,中国学者在这个时候,要与西方学者拥有共同的研究潮流,才能在世界研究领域里掌握话语权,并且要有属于自己的学术体系,把‘中学’引入世界学术的大潮流中,才能建立起民族自信。归根到底,学术研究要与国家命运联系起来。”[13]1这从客观上促进了藏书家们将自己的私藏转向公藏,也是藏家们从小我转向大我的一种尝试。

同时,随着通商口岸的开辟,在华的外国人如传教士等,创办了一批公共图书馆和阅览室,开展公共阅读服务,成为晚清中国公共阅读的一部分。除了西学思想和技术的输入外,公共图书馆的迅速发展,也从看似对立的方面促使藏书楼向近代公共图书馆靠近[14]。

(3)技术进步改变出版、藏书面貌

技术的进步使得出版、收藏面貌的改变是推动藏书楼向公共图书馆转变的第三个文化因素。郑观应(1842-1922年)曾对比中西公共阅读情况的差别,认为我国古代的私家藏书“保存不善、流通不广、私而不公”,而官方藏书楼虽然允许士人阶层观览,但“所在官吏奉行不善,宫墙美富,深秘藏庋,寒士未由窥见”[13]。这种现象的产生,与我国印刷、出版技术的相对落后有着深切的联系。随着新技术的传入、教育的日渐普及,给出版事业带来新的面貌,使得书籍数量成倍增长,原先就有丰富书商、书店资源的江苏地区更加成为传播新鲜知识与技术的前沿。书籍褪去了神秘感,普通民众也能自由接触,客观上导致私人藏书楼的重要性大为降低,已不再因为拥有孤本、珍本或是善本而继续“奇货可居”[6]。同时,妇女解放运动兴起,女性因此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生活方面得到了重视和发展[15],在此形势下,男女民众都有了极强的学习热情,社会舆论也更加鼓励和提倡读书,公共图书馆事业的发展势在必行。过去秘而不宣的藏书理念,已经逐渐与这个时代相脱离。

公共图书馆还具备私人藏书所不具备的突出优势,这种优势体现在经费、管理和建筑层面。经费方面,即便从需要图书的整体情况看,购书经费仍然是非常有限的,但至少公共图书馆的购书经费能够得到较为持续的保障,如太仓图书馆,在筹备期间,知县洪保婴即以县中积存闲款,拨充图书馆经费[12]22。公共图书馆对文献资源的管理也比私人藏书更具专业性,无论是在目录的编纂和人员的充沛方面,都更加有专业和技术上的保障。建筑方面,公共图书馆的馆舍一般来说也比私人藏书楼要宏伟瑰丽,设备也更为齐备,同时能容纳多人阅读,满足不同人群的需要,因此显得更加亲民也更加具有稳定性[12]23。

1.5 江苏藏书家群体“藏用并重”理念的扩展与深化

如果说晚清文化上的三大变化促使私人藏书家们的收藏思想发生变化,那么这样的变化在江苏藏书家群体的身上,更多的则是一种扩展与深化。

(1)历史上已有的“藏用并重”观念的积累

在通常的印象中,我国古代藏书楼的特点是“重藏轻用”“鬻及借人为不孝”“勿以鬻钱,勿以借人”。宁波范氏天一阁、山东聊城海源阁都是传统藏书观念的拥趸。但在近代江苏藏书家这里,则是一幅完全不同的景象。首先是17世纪中后期,经历了明末战乱和清初的思想控制之后,藏书家们的一项重要工作是恢复自己的藏书。如常熟地区,以钱谦益、钱曾、毛晋等人为核心的钱、毛、冯、叶四大家族,通过师生、姻亲、朋友等多重关系,形成了集团性的藏书。于是,互相抄录、互通有无成了非常普遍的现象[5]。虽然就总体而言,常熟地区的藏书家们也有秘守己藏、不将藏书轻易示人的习惯,但流通古籍、藏书致用的思想逐渐占据主要地位,通过“传抄、借用、编目、刻书等来传播典籍,提供利用,形成了一种开放的良性氛围。”[16]347

而近代江苏藏书家之间,互相借录传抄藏书,已经十分普遍。江庆柏在《近代江苏藏书研究》(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中记载了多个案例,来说明“藏用并重”观念以及书籍共享情况的普遍:

邓邦述寓居吴时,家中藏书,“朋旧过从,纵观不吝”。王同愈家居时,“同好讨论椠本,时相过从,渐推渐广,亲友子弟,亦时来借阅”。一些著名藏书家都向他借过书,如宣统元年章钰独居京师,就向王同愈“借书度岁”。[12]9

另一方面,官府藏书与书院藏书也具备有限开放的传统。清人郑观应曾有言:“乾隆时,特开四库,建文宗、文汇、文澜三阁,准海内稽古之士就近观览,淹通博洽,蔚为有用之才。”[17]因此“清代江南学术之兴盛,显然与‘南三阁’的有限开放及江南各地藏书楼之普遍设立密切关联”[18]。同时,书院藏书向来并非秘不示人,只要是本学院的师生,都能借阅书院的藏书。与官府藏书和私人藏书相比,书院是一个更加开放的系统,“出于研究和教学目的,它从一开始便难能可贵地具有鲜明的流通性质”[19]。

(2)藏书家们受到新思潮的鼓舞、对新情况的应对

科举制度的废止,使得“官学不分或官学一体化的学术体制瓦解”[13]17。同时,一千多年来,读书入仕、为官当政从而光耀门楣,使得整个家族的社会地位获得根本性转变的方式已经消失。有许多人无法接受这一社会变动,慨叹:“嗟乎!士为四民之首,坐失其业,谋生无术,生当此时,将如之何?”[20]有的人选择进入新式学堂或留学海外。在这诸多出路中,有人前往图书馆谋得职业,“或担任馆长,或从事纂修、著述,遵循传统的治学之路。”“京师图书馆是科举停废后,读书人的新的职业选择,他们在图书馆校勘古籍、编定目录,对中国传统文史之学的传承起着不可低估的作用。”[13]27宣统元年(1909),南京藏书家陈作霖(1837-1920年)也在73 岁的高龄,受缪荃孙邀请,前往江南图书馆担任典籍员[12]25。这也使得一些藏书家从思想上转变对个人藏书和公藏二者的观念。

光绪年间,一些提倡新学、主张变法的大臣赴国外考察学习。归国后,他们认为西方文明发达的原因首在图书馆的完备,奏请朝廷设立图书馆以及译书馆、报馆等,以效法西洋[21]3。光绪十四年(1888),薛福成(1838-1894年)奉命出任驻英、法、意、比四国公使。在出使期间,他曾详细考察过西方各国的图书馆,并有许多具体的记载[12]370。由此对国内公共图书馆的建立有了诸多参考和借鉴。除薛福成外,晚清出国考察过国外图书馆的江苏籍藏书家还包括“常州盛宣怀、江阴缪荃孙、武进董康、无锡丁福保、无锡杨寿楠、江宁邓邦述、吴县潘睦先”[1]等。有些人虽然没有出国的机会,但基于对世界大势的学习和考量,考虑到西方文化和科技的飞速发展,也意识到在中国建立和发展公共图书馆一事势在必行、迫在眉睫,如常熟庞鸿书在其《奏建设图书馆折》中写道:“窃查东西各国都会莫不设有图书馆”,并进一步呼吁在国内各地建设图书馆,“万不可缓”[12]370。

加之,近代的藏书家们开始意识到自己应当主动谋求将自己的藏书向公众和社会开放,由此将“自己的藏书活动与社会进步、民智开发等结合起来,而不仅仅满足于供自己阅读、鉴赏。”[12]13将个人的聚书行为、藏书爱好同社会的洪流大势结合起来,为救亡图存、革故鼎新做出贡献。无锡曹立敬宣布,自己的藏书除了供子孙课读以外,“里党之好学无书者,亦得假而观览焉。”[12]371

(3)动荡的社会局势、逐步增大的经济压力使得藏书家无力护藏

私家藏书想要累世递藏,通常要具备几个要素,王献唐(1896-1960年)曾对此有过概括:“第一,须有相当之资产,维持生计。第二,其子孙深知笃好,能庚继先人之家学。第三,保藏方法,须严密妥慎。第四,其子孙能慎终追远,束身自好,不以浪费,危及楹书。”[16]120细数几项,非社会稳定、家教良好不能及。

前文已说到内外交困的社会环境和逐步高涨的书价使得私家藏书压力巨大,力不从心。原先的“秘而不宣”已经成为了过往,甚至嘱咐决不能出卖的典籍也让位于生存本身,纷纷变卖。曹元忠、缪荃孙等人都曾变卖自己的藏书。江庆柏在分析藏书家变卖藏书的原因时,认为“身后出售主要是因为子孙不知保守上辈藏书,也有的是为生活所迫。而身前出售,则主要是藏书家解急而不得不采取的办法。叶昌炽为安葬自己的家人,就几次卖掉自己的藏书,缪荃孙晚年迁居上海,生活无着,也不得不靠出售藏书为生。”[16]347

对于变卖藏书一事,抗战期间因为境遇艰难,为求谋生而将自己所藏图书以八千金全卖予书商的吴庠曾作一首《沁园春·卖书》来解嘲变卖藏书的心情和缘由,或可作为参照:“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何用慨然。况天荆地棘,时忧兵火,桂薪玉粒,屡损盘餐。炳烛微明,巾箱秘本,能得余生几度看。私自喜,喜未论斤称,不直文钱。”[12]11

购书不易,护书艰难,加之不时看到别人的藏书受到的劫掠和损毁,不禁心生担忧,因此,将私藏转化为公藏就成为了值得考虑的选项,这也在客观上促进了公共图书馆的建设。晚清时期,促使藏书楼向公共图书馆转变的原因是如此复杂多样,因此在实际的转变过程中,也产生了不同的过渡方式。

2 晚清江苏藏书楼向近代公共图书馆过渡的方式

晚清时期,江苏的藏书楼在向近代公共图书馆过渡的过程中,主要体现为三种方式,分别是:提供馆舍、规则参考以及提供文献资源。三种方式并非完全割裂,而是相互融合,呈现并举的趋势。

2.1 藏书楼为公共图书馆提供馆舍

据《江苏公共图书馆志》记载,江苏早期的公共图书馆,兴起于清末。但直至20世纪30年代以前,“除江南图书馆、江苏省立第二图书馆、无锡县立图书馆等自建馆舍外,其他县级图书馆大多利用旧寺庙、学校、祠堂、民房及其他公共建筑作为馆舍”[22]1。但其实江南图书馆的馆舍并非完全自建。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江南图书馆接收了上元小学堂(原为惜阴书院)作为馆址,端方(1861-1911年)遂在后院背山处修建了两栋中国古典风格的藏书楼,共44 间,但仍利用了上元小学堂的原有平房,最终达到140 间馆舍的规模[21]5。

苏州图书馆始建于民国三年(1914),前身为“江苏省立第二图书馆”,馆址设在苏州城南沧浪亭对面的可园,脱胎于清末的正谊书院和学古堂。学古堂附设有藏书楼,图书馆成立后便继承了书院的设施和文献资源,因此,“江苏省立第二图书馆”实际上是从“以往的书院藏书楼过渡而来”[23]。

2.2 近代图书馆章程对近代书院藏书管理制度的继承和发扬

四川外国语大学图书馆张晓新、何燕的《我国早期图书馆章程对近代书院藏书制度之继承与发扬》一文细致梳理了我国早期图书馆在章程设置方面与书院藏书楼有很明显的联系,呈现一脉相承的特点。继承与发扬的部分包括人事制度,藏书制度(采买原则、登记和分类编目内容、藏书借阅及日常维护),社会捐助及呈缴本制度的制定等内容,认为“我国近代图书馆的诞生,有一个经由近代书院的藏书实践中汲取传统文化的阶段。”如书院对藏书的日常维护有相关规定,部分书院如中江书院、仙源书院等规定藏书只能在院内观看,不得携带外出。1917年颁布的《京师图书馆暂定阅览章程》与《江苏省立第二图书馆增订详细章程》都有类似的规定。

2.3 藏书楼为公共图书馆提供文献资源

晚清藏书楼向近代公共图书馆提供文献资源的方式,一是如江苏省立第二图书馆那样直接继承书院藏书楼的书籍典册等;二是私人藏书家自主将所藏捐献给图书馆,也就是自愿化私藏为公藏;三是在公共图书馆创立之初,出于积累馆藏的考虑,由官方出面购买私人藏书家的藏书用以充实馆藏;四是藏家生前身后因为种种原因,藏书散出,为其他藏家所得,最终由各种方式进入公共图书馆成为公藏。

将私藏捐献给公共图书馆。将自己的收藏捐献给公共图书馆是最普遍也最直接的表示对公共图书馆建立、发展支持的方式,江苏许多重要的藏书家如盛宣怀、丁福保、赵诒琛、章钰、缪荃孙、瞿启甲、叶昌炽等,都向江苏特别是苏南地区的图书馆捐赠过大批图书[12]373。无锡籍藏书家丁福保(1874-1952年),其藏书的目的,甚至可以概括为:“将收藏的书集成一大批,就全部慷慨地捐给公众阅读的图书馆去,俾使一班苦学青年和学者能得到完整的阅读和研究机会”[12]146。不仅捐献图书,他们还以参与图书馆工作的方式,践行着藏书楼到近代公共图书馆的转变。常熟铁琴铜剑楼第四代主人瞿启甲,为便于图书的流通,促进图书的作用得到充分发挥,积极倡议设立公共图书馆,担任常熟图书馆筹办主任,并带头捐书[16]352。

官方购买私人藏书以充实馆藏。官办公共图书馆在建立之初,往往馆藏缺乏。为改变这种现状,常常以行政力量介入,出面购买甚至征收私家藏书楼所藏文献,用以充实图书馆馆藏。如江南图书馆在建立之初,端方曾出面购买丁氏八千卷楼的藏书以充实馆藏。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底、宣统元年(1909)初,张之洞、端方有鉴于皕宋楼藏书外输,派缪荃孙强征常熟铁琴铜剑楼的藏书。

藏书散出后,由各种方式进入公共图书馆成为公藏。私人藏书因各种缘由在藏书家的生前身后被变卖后,往往为其他人所收藏,但历经时间流转,最终又成为公共图书馆的收藏,造福广大人民。如抗战期间,郑振铎、何炳松等人组成“文献保存同志会”,为中央图书馆(南京图书馆前身)搜购到大量珍贵文献,包括“吴兴张氏适园、南浔刘氏嘉业堂、江宁邓氏群碧楼”等的旧藏珍本[21]42。

3 晚清江苏藏书楼向近代公共图书馆过渡示例

进入新世纪以来,不少公共图书馆迎来了自己的百年馆庆。回望百年,这些图书馆建立之初,正处于新旧交替、藏书楼向近代公共图书馆过渡的过程。虽然目前对我国古代藏书楼与近代公共图书馆之间的关系仍没有统一的结论,但毫无疑问,我国公共图书馆的发展离不开藏书楼的贡献,这种贡献既离不开藏书楼的文献汇聚,也离不开藏书楼背后那些书院和私人藏家们的贡献。

3.1 江南图书馆(今南京图书馆)

南京图书馆是江苏省省级公共图书馆,国家一级图书馆。其前身可追溯到1907年的江南图书馆,地址在南京龙蟠里惜阴书院旧址。辛亥革命后,曾多次变更馆名。光绪三十三年(1907),清两江总督端方在江宁(今南京)筹建江南图书馆,聘缪荃孙为总办(相当于馆长)、陈庆年为坐办(相当于副馆长),购进清末四大藏书家之一的钱塘丁氏“八千卷楼”珍籍和武昌范氏木樨香馆藏书[21]1。丁氏“八千卷楼”的珍籍中,又大多为明清两代大藏书家的遗藏,包括范氏天一阁、项氏万卷堂、祁氏澹生堂、毛氏汲古阁、钱氏绛云楼等多家藏书,使得江南图书馆在建立之初,馆藏即可傲视全国。江南图书馆还面向全国广泛征集和接受文献,清宣统元年(1909),南陵徐乃光因欠款缘由,将自藏的字画抵押,后来藏于江南图书馆[22]441。民国九年(1920),江苏省署拨款2000元,购进山阴薛氏藏名人手札76 册[21]41。

缪荃孙(1844-1919年)在主持江南图书馆期间,特意安排了典守编纂丁国钧等人对馆藏书目整理与揭示。在他的组织下,江南图书馆先后编纂了《江南图书馆善本书目》和《江南图书馆书目》等[24]。

3.2 江苏省立第二图书馆(今苏州图书馆)

江苏省立第二图书馆建于民国三年(1914),是我国较早创办的公共图书馆之一。馆址初设于宋代名园沧浪亭对面的可园,继承了清末正谊书院和学古堂书院的藏书楼及文献资源。学古堂建于清光绪十四年(1888),创办人是当时江苏布政使、著名学者和藏书家黄彭年(1824-1890年)。其在任苏州期间,考虑到苏州:“独缺督课之地的书院”,因此在可园开始建立书院和藏书楼。藏书楼共有“五楹,经、史、子、集各一间,另为储算学书籍一间,包括新译西方之数理化等典籍……听事三楹为学古堂。”[25]151光绪三十一年(1905),学古堂改为“江苏游学预备科”。光绪三十四年(1908)改为存古学堂,曹元弼(1867-1953年)任经学总教,叶昌炽(1849-1917年)任史学总教,邹福保(1852-1915年)任词章学总教,陈志坚任算学总教,至辛亥革命停办[25]152。

江苏省立第二图书馆建成后,拥有“阅览室3 间、书库4 间、借书室1 间,板片室13 间,印刷装订室4 间,储报室1 间,杂志室1 间及办公室等共80余间”[26],初创时馆藏量达到7万余卷,2.6万余册[22]301。

图书馆建立之初,各项规章的施行仍与公共图书馆的理念相去甚远,读者来馆阅读仍需缴纳一定费用。后在现代图书馆学的影响下,加之苏州平民教育的兴起,促使该馆推出一系列便民活动[21]5。

3.3 常熟县县立图书馆(今常熟图书馆)

常熟县县立图书馆创办于民国四年(1915),首任主任瞿启甲(1873-1940年)是清末四大藏书楼常熟铁琴铜剑楼的第四代传人。常熟瞿氏藏书始于瞿绍基(1772-1863年),其子瞿镛(1794-1846年)受父亲影响也酷爱藏书,因购得铁琴、铜剑各一件,故将藏书楼命名为“铁琴铜剑楼”。咸丰年间,瞿镛的两个儿子瞿秉渊、瞿秉清在战乱中努力护持藏书,基本保持了藏书的完整性。瞿启甲在此基础上“苦心经营,终于使铁琴铜剑楼藏书跻身于清末四大藏书家之列”[12]323。

瞿启甲所在的时代,私家藏书已走向没落,公共图书馆的影响逐渐扩大。瞿启甲结合祖上的经历,并有“开放”的理念,认为“以私家收藏,未能遍及于众,倡设公共图书馆,俾学子可就读,无使寒素力薄之士抱向隅之憾”[27],因此大力倡议建设公共图书馆。常熟县县立图书馆建成后,瞿启甲率先捐书,据江庆柏《近代江苏藏书研究》中记载,至1918年6月,他共捐书42 种649 册,其中包括不少名贵典籍,如“汲古阁刊本《十三经注疏》100 册、《十七史》280 册,瞿氏传抄本《五百家播芳大全》80 册”等[12]325。在他的榜样作用下,当地的士绅也纷纷捐出家藏秘本。

主持常熟县县立图书馆的七年中,瞿启甲积极发展馆藏,努力提高藏书质量,使得“一个县级小馆能跻身于全国著名大馆之林,建树极大”[27]。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瞿启甲的后代分三次向北京图书馆捐赠,成为“北京图书馆善本书库的重要来源”[12]326。

4 结语

虽然在我国公共图书馆的发展历程中,藏书楼与藏书家在其中承担着十分重要的地位,但必须意识到,私家藏书楼与公共图书馆并非简单的继承关系。甚至有学者认为私家藏书楼与现代公共图书馆完全是两种存在,如原深圳图书馆馆长吴晞先生在其《斯文在兹》(海天出版社2014年版)一书中就提出:“中国古代的藏书、藏书楼与近代图书馆是两种不同属性的事物;中国的图书馆是西方思想文化传入的产物,亦即‘西风东渐’的结果,不是‘中华古已有之’。”[28]6认为古代藏书楼的理念和思想,无法产生新型的图书馆,“古代的藏书楼至多可以看作是中国图书馆的历史渊源,但不是它的母体和前身”[28]7。

这种看法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我国公共图书馆除了部分继承古代藏书楼的藏书、藏书管理方法之外,还有许多来自现代文明的理念,如社会民主、民权、平等、公正等的广泛应用,催动着民众对知识和思想的渴望,与古代藏书楼的“私藏”相对,其面向的,不仅仅是互相传抄的对象或藏书的同好,而是广大的、对进步与独立有需求的民众。同时,近现代公共图书馆的出现和发展,也并未完全抹去私家藏书的存在。虽然在一定时期内,私藏归公如同百川归海,但私人藏书的风气直到今天,依然绵延不绝,并在新时期内展现新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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