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博学洽闻而读书,因开卷有益而藏书”*
——私家藏书的源远流长与家庭阅读的继往开来
2020-01-08徐雁
徐 雁
(南京大学信息管理学院 南京 210023)
众所周知,有关藏书的文字记述,首见于先秦诸子的著述。如《墨子》云:“书之竹帛,藏之府库”,“书于竹帛……传遗后世子孙者知之”;再如《庄子》云:“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还有《韩非子》云:“藏书策、习谈论、聚徒役、服文学而议说”,“今境内之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境内皆言兵,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知者不藏书”、“知者不以言谈教,而慧者不以藏书箧”,都从不同侧面反映出文献收藏行为在当日王室贵族及民间私家的实际存在状态。因此,当代目录学家、史学家来新夏先生(1923—2014年)说:“一个专用词的固定,必然先有一段事实的发展过程,所以中国的藏书事业应当认为与图书事业并起,也就是说自简书出现,便为藏书事业奠定了基础。大致估算中国的藏书事业,当在两千年以上。”[1]
1 源远流长的藏书传统与宋代以后江南私家藏书的一枝独秀
“藏”字的本义,是指收存、储藏、隐匿。如《周礼·天官·宰夫》所云,“府”的职责是“掌官契,以治藏。”汉代经学家郑玄(127-200年)释“治藏”之意,即收藏“文书及器物。”而“书”字的本义,是书写、记述,始见于甲骨文。如《周礼·地官·大司徒》所云“六艺”中之“书”字,即指有关文字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的学问。后引申为名词,可指简册、典籍、文书、信函等。
我国现存最古老的一部历史著述,是约成书于公元前五世纪的多体裁文献集,它被后人称为《书》,或《尚书》、《书经》。汉代经学家、文字学家许慎(约58-约147年)在《说文解字》中,解释《尚书·周书·多士》中“惟殷先人,有典有册,殷革夏命”之语云:“册,符命也,诸侯进受于王也”,“典,五帝之书也。”[2]说明殷商王室中收藏有文书和典籍,是为中国古代藏书活动的起源。
据《史记·老庄列传》记载,老子(约公元前571-公元前471年)任周王朝“守藏室之史”时,孔子(公元前551-公元前479年)曾专程西行,前往拜谒,聆听其所论史记旧闻,并得以如愿观览其所守藏的王室珍藏。[3]后来他由衷地对弟子们感慨道:“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隋书·经籍志》说:“《书》之所兴,盖与文字俱起。孔子观《书》周室,得虞、夏、商、周四代之典,删其善者,上自虞,下至周,为百篇,编而序之。”[4]
周王朝设置“藏室史”,为后世所因循。而我国历史上最早的私人藏书家,也正是孔子这位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曲阜孔氏,由此发展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第一个“藏书世家”。至于孔门弟子,大多成为其时的“读书种子”。
在此后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皇家宫廷藏书、民间私家藏书、学校及书院藏书、佛寺藏书及道观藏书,既各有传承统系,又互相发生影响,共同丰富着古代藏书活动的形式和内容,殊途而同归地推动了中华民族的知识积累、文献传承和文化传播。接下来,将以中国私家藏书的历史文化传统为中心加以讨论。
自孔子授徒兴学之后,私学开始在民间发展开来。至于战国,墨子、惠施、苏秦、吕不韦等都有私人藏书。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在公元前213—212年,既严令征缴并烧毁流传民间的《诗》 《书》及“百家语”等,又在咸阳设计坑杀460 余名方士和儒生,严重戕害了民间藏书活动。
汉王朝建立后,遂即拨乱反正。公元前191年,惠帝刘盈接受张敖(公元前241-公元前182年)之女,其正宫皇后张嫣的劝谏,诏令废除“挟书之律”,于是儒者得以其学行于民间。武帝刘彻当政,更以尊儒崇经为文教国策,广开献书之路,大徵民间篇籍,专设写书之官,以增益皇家藏书,至成帝刘骜时,又派遣专员徵书民间,于是贵族、世家也设法致力于搜集古书,积聚坟籍之事。
有学者指出,汉代朝廷“通经取仕的政策,官、私学校的兴旺,书肆的出现,所有这些都直接促进了私人藏书的发展”。[5]因而在正史中出现了东汉文学家、学者蔡邕(133-192年)藏书近万卷的记述。据《三国志》记载,蔡邕有书近万卷,至晚年把其中数千卷赠予向来赏识的文学家王粲(177-217年),而由其女儿文姬继承者约为四千卷。
魏、晋、南朝及北朝约四百年间,是一个各种战乱不断、王朝变换频仍的时期。在官学时断时续的情形下,私学和家学发展成为士族之家教育培养弟子的重要途径,从而使得汉代以来倍受尊崇的儒家文化传人不绝如缕。到了隋、唐、五代十国时期,不仅见于文献记载的藏书家人数愈来愈多,而且家藏万卷者屡见不鲜。据陈德弟对传世文献史料中有关记载的搜集、考证和统计,“先秦至隋、唐、五代之藏书家,共有四百余人”,但古书失载的民间藏书之家的实际数目会有更多,因为“正史中记载的那些经学大师、白衣修史之士,那些以琴书自娱、著书立说的学者,唐代的那些进士、诗人,都应该有一定的藏书……在传承中国典籍与文化的过程中,也起了一定的作用。”[6]他们或专门建造藏书处所,或镌刻藏书图章,或编纂藏书目录,继往而开来,发扬光大了中国传统的藏书文化。
诚然,随着社会文化发展的需要,儒学素养的多少,学问的大小,决定着一个人在社会上的地位和在人群中的影响力,于是“博洽”与“淹贯”,成为读书多、见识广、学问大的评价之语。如《后汉书·杜林传》云:“京师士大夫,咸推其博洽。”再如《晋书·宣帝纪》记载,司马懿“少有奇节,聪明多大略,博学洽闻,伏膺儒教。”因此,私家藏书便成为提升个人学识水平和家族社会地位的文化必需品。
如唐人李袭誉(?—约642年)为官所得俸禄,“必散之宗亲,其余资多写书而已。及从扬州罢职,经、史随盈数车”,尝谓子孙云:“吾不好货财,以至贫乏。京城有赐田一十顷,耕之可以充食;河南有桑千树,事之可以充衣;(江东)所写得书,(读之)可以求官。吾殁之后,尔曹勤此三事,可以无求于人矣。”杨炯(650-693年?)在《杜袁州墓志铭》中云:“淹贯义方,周览典籍。”杜暹(?—740年)家藏书,在卷轴尾端皆有其所题句云:‘清俸买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圣道,鬻及借人为不孝。”
“万卷藏书宜子弟,十年种木长风烟”一联,出自北宋文学家黄庭坚(1045 —1105年)为友人郭明甫西斋所作七律,他用“十年树木”的古典,隐喻了家有藏书可以助成子弟成才的道理,因此倍受后世读书人和藏书家悦纳认同。而在雕版印刷术推广到书籍出版领域以后,江、浙一带以至江南一域,私家藏书的人户之多,及其所藏书籍之富,一直居于全国前列。据潘美月《宋代藏书家考》所进行的史料搜集和统计分析可知,在126 位宋代藏书家中,除极少数不详籍贯者外,按省统计的结果是:“以浙江最多,其次江苏,再次江西、河南,又次福建,其余各省皆不及十人。”[7]
对于宋、明、清藏书家史实及其特点,上世纪二十年代下叶,现代图书馆学家、北平图书馆馆长袁同礼(1895-1965年)在《图书馆学季刊》上曾系列撰文,予以概述。略云:“宋初承五季抢攘之后,书多荡焚”,而民间读书人家则仍有其书,“多手自缮录,故所藏之书,钞本为多”,“自雕版流行,得书较易,直接影响于私家藏书者亦甚巨。印书之地,以蜀、赣、越、闽为最盛,而宋代私家藏书,亦不出此四中心点之外。印售之书既夥,藏之者亦因之而众。北宋藏书家多在四川、江西,南宋藏书家多在浙江、福建”;“明初私家藏书,当以诸藩为最富”,自成化年间以至嘉靖、万历以降,“私家藏书,极称一时风尚”;“清代私家藏书之盛,超逸前代……除二三家外,恒再传二散佚,然辗转传播,终不出江南境外者几二百年殆杨至堂得艺芸书舍之经、史佳本,情势始稍变”,“有清一代藏书,几为江、浙所独占。考证之学,盛于江南者,盖以此也。”[8]
纵观中国古代私家藏书史实,无论是“藏书者之藏书”,还是“读书者之藏书”,[9]虽然共同表现出珍爱古书、秘籍盈室的嗜书情意,但两者却也有原则上的不同。
所谓“藏书者之藏书”,往往“为藏书而藏书”,以觅取和搜集奇书珍籍、典藏和鉴赏古椠秘本为其志趣所尚,成为其独具一格的生活内容和至高的精神娱乐。他们虽然熟知装帧之雅致、刊印之精善、版本之珍稀与否,却不再进一步去钻研群书众籍所包孕的有关学问。今人应当全面理解并衷心致敬那些“为藏书而藏书”的藏书家,是他们以一己及私家之力,珍护着艰难搜求到的古书旧籍,并奋力抗拒着或因天灾或因人祸所致的“书厄”,使其中的幸存部分终于传承到了近现代,并因种种机缘,最终成为有关图书馆公益性藏书资源中最珍奇的宝藏,其功其德自堪流芳。
王韬(1828-1897年)在《徵设香海藏书楼序》中说:“夫天下之益人神智,增人见识者,莫如书。内之足以修身养性,外之足以明体达用。是以嗜古力学之士,多欲聚蓄书籍,以资涉览。务博取精,各视其性之所尚。然藏书而不能读书,则与不藏同,读书而不务为有用者,则与不读同。”[10]来新夏先生也曾指出:“藏书是中国有悠久历史的传统文化现象,不是单纯为收藏和鉴赏而藏,而主要是为读书人读书创造条件。读书也不是为读书而读书,而是从读书中撷取精华,形成思想观点,为治学奠定基础。”[11]
“读书者之藏书”,正是以搜集奇书珍籍、收藏古椠秘本为积累资料的重要方式,而以博览求知、治学著述为目的。其虽与“藏书者之藏书”一样,亦熟知古书旧椠的装帧、刊刻、目录及版本种种,但更有进阶的目标,是通过研讨包孕群籍中的学问,著书而立说。而其著述稿本或刊本,甚或成为新生代藏书家的收藏物。马嘶(1934-2017年)在《学人藏书聚散录》中,曾总结现当代学人藏书主要有四种类型,如朱希祖、伦明、傅增湘、张元济、郑振铎等“学人藏书家型”,如梁启超、陈寅恪、胡适、钱穆、顾颉刚等“学者研究型”,如柳亚子、鲁迅、周作人、叶圣陶、郁达夫等“文人著述型”及齐如山、孙犁、张中行、范用、陈原等“博览珍藏型”,[12]其共同的特点,都是既知之好之,又能乐之读之者。
2 我国古代藏书在两千余年间的散佚与毁坏
如上所述,民间私家的藏书行为与读书求知、治学著述的目的如影随形,不可分离。正是历代藏书家孜孜以求地搜藏,念兹在兹地研读,加强了藏书行为与学问积聚之间的纽带,从而有益地推动了中国文化学术史的发展。因此,程千帆、徐有富先生在《校雠广义·典藏编》中指出:“藏书除有益于读书、治学、创作外,也丰富了藏书家的生活内容,使他们获得高层次的精神享受。许多藏书家都把藏书、读书当作毕生爱好,从中受到慰藉,获得快乐”;由于私家藏书有广泛的社会基础,因此“更富有特色和生命力,为我国及全人类的文化传播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13]
然则中国历代藏书在2000 多年间所经历的,却是一种聚而散、散而聚,甚至旋聚旋散、散而复聚、终归于散的痛苦过程。对此史实,隋代牛弘(545-610年)、明代胡应麟(1551-1602年),及近现代的祝文白(1884-1968年)、陈登原(1900-1975年)等,都曾痛心疾首地发表过有关“书厄”的言论。
话说西汉内宫有延阁、广内、秘书之府,外廷有太常、太史、博士之藏,却不幸遭遇初始元年(公元8年)王莽(公元前45—23年)篡汉之乱,及随后赤眉农民军攻克长安后的大肆抢掠,曾经“书积如丘山”的局面,以及由刘向、刘歆父子等整理编校过的珍贵古书旧籍,因此荡然无存。建武元年(公元25年),刘秀重建了汉朝,史称“东汉”。于是因动乱而隐匿各地的学问之士,纷纷抱负坟策,会集京师。至章帝时,又“诏求亡佚,购募以金”。永元十三年(101年),和帝驾临东观,“览书林,阅篇籍,博选术艺之士以充其官”,以表重视。至于末年,这批皇家宫廷藏书不幸又遭遇了董卓(?-192年)及其部将之乱,据《后汉书》称“符策典籍,略无所遗”。西晋末年,其皇宫藏书遭遇了永嘉五年(311年)之乱,据《旧唐书》称“洛都覆没,靡有孑遗”。至梁元帝承圣三年(555年),因都城江陵被西魏军攻占,元帝命人把宫中所有的古今藏书14 万卷焚毁。有鉴于此,隋文帝开皇三年(583年),牛弘在上奏朝廷的《请开献书之路表》中,总揽其事为“五厄”。
牛氏认为,尽管自孔子以来,古代经籍“年逾千载,数遭五厄”,前代皇家藏书屡聚屡毁,但“一旦治平,当有兴集”,“不可王府所无,私家乃有”,应该“大弘文教,纳俗升平”,“一时载籍,须令达备”,而兴集的方式是“勒之以天威,引之以微利”,即“猥发明诏,兼开购赏”,以达成“异典必臻,观阁斯积”的局面。隋文帝采纳牛弘建议,委派了专员负责徵集搜讨,于是民间异书,往往间出。胡应麟评价说:“牛弘之主购书勤矣力矣……隋之书籍所以盛绝古今,奇章力也。”[14]
从此在牛弘之后,朝廷颁诏向民间徵书、到民间访书,时或成为后世王朝增益皇家宫廷藏书的成例。有学者经梳理史料后说,类如唐中宗、睿宗时,选拔京官中有学问造诣者分行各地访求图籍;肃宗时,令各府、县搜访民间图籍,类似举措在唐代发生过九次;至于宋代,则更多达百余次,“朝廷向民间求书、访书、购书次数最多的是宋朝,北宋与南宋共177 次下诏求书”,[15]从而创历代王朝这方面的记录之最。如北宋朝廷徵书时,“凡献书者,或支绢,或给钱,或补官,莫不以利诱之。是当时之书,多散在民间也。”[16]
然则古代皇家宫廷的藏书厄运,并不止于牛氏所谓“五厄”。有鉴于隋、唐、五代十国、元、明之间的改朝换代,胡应麟再续“五厄”云:“隋开皇之盛极矣,未几而烬于广陵。唐开元之盛极矣,俄顷悉灰于安、史。肃、代二宗,洊加鸠集,黄巢之乱,复致荡然。宋世图史,一盛于庆历,再盛于宣和,而女真之祸成矣。三盛于淳熙,四盛于嘉定,而蒙古之师至矣。然则书自六朝之后,复有五厄。大业一也,天宝二也,广明三也,靖康四也,绍定五也。通前为十厄矣”,他还特别指出:“古今坟籍之厄,秦固诛首,莽即次之。盖秦所焚,率三代上书,西汉稍稍鸠集,莽又继之,故靡尺简也。”[17]
斗转星移,又有数百年。1945年,祝文白鉴于日军在侵华战争中,“带着特定的方针和目的来掳掠中国古籍”的事实,又痛心疾首地总结了“李自成之陷北平”、“钱氏绛云楼之烈焰”、“清高宗之焚书”、“咸丰朝之内忧外患”及“民国中日之战役”为“五厄”。[18]
陈登原在《古今典籍聚散考》一书中,概括我国自古以来典籍散亡的四大原因,是“独夫之专断”、“人事之不臧”、“兵匪之扰乱”及“藏弆者之鲜克有终”。他认为,古来典籍聚散之故,大抵由于上述“四厄”,“夫四厄之来,为文献之大敌,水火虫害,无时而已;兵燹散逸,时或不免。至于以政治上之好恶而进退其书,于古有之,此后亦未必能免……”[19]。
武汉大学图书馆研究馆员李玉安所著《中国图书散佚史》(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按照历史时代顺序,对先秦至民国时期图书散佚的历史做了系统叙述,还以专章介绍了流散在国外的中国图书,并对历史上的中国图书散佚现象进行了反思。其实,1966年开始席卷中国内地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及其中初的“破四旧”运动,在长达十年的岁月中,不仅使得我国内地的私人藏书惨遭灭顶之灾,而且使许多公共图书馆、学校图书馆及企、事业单位和机关团体的藏书,也遭到极大损毁,“使之成为了前无古人而史有前例的最近一次大‘书厄’!”[20]冯天瑜在《中国文化厄史》序言中指出:“中国素以典籍渊富享誉世界,然而,中国除有编纂《册府元龟》、《太平御览》、《永乐大典》、《四库全书》等盛举之外,也有扫荡图籍的一系列恶行演出。中国史上可以称之‘书厄’的,大者就超过十数,其惨烈不亚于埃及亚历山大图书馆数十万卷古籍的付之一炬……至于本世纪60、70年代,‘文革’对图书的摧毁之烈,更在往昔‘十厄’之上。”[21]
仅据《中国图书馆史》编著者所作的“不完全统计”,“辽宁省在‘文革’期间丢失和损毁图书247 万册。江西省公共图书馆焚毁和损失的书刊超过100 万册,江西省图书馆收藏的3.5 万余块古书版片以‘四旧’罪名葬身火海,江西省婺源县图书馆仅焚毁珍贵古籍就达2.7 万册…… ”。[22]这里载述的还仅仅是辽宁、江西两省公共图书馆馆藏文献的毁损情况,而“破四旧”及“文革”运动在中国内地是从首都北京到南、北方的镇、村被全域覆盖了的。
何立波在《破“四旧”狂潮与文物浩劫》一文中说,1966年“文革”开始后,随着“红卫兵”运动的兴起,“一些家里藏有珍贵图书、字画、瓷器等古董的居民,终日诚惶诚恐,时刻怕招致‘红卫兵’抄家游斗,带来灭顶之灾。许多人在深更半夜偷偷自焚古旧图书、字画等珍贵传统艺术品。在那场彻底‘砸烂旧市委’的‘战斗’中,北京市委、市政府不得不把收藏的许多名家字画、明清瓷器,也扫进‘四旧’的垃圾堆”,即使在远离首都北京的青海省贵德县,在当年8月间,域内“建筑艺术水平较高的文昌庙、南海殿、贡巴寺等45 座寺庙均被毁,宗教用品及经卷68 万部也被烧掉。”[23]
著名作家、翻译家萧乾(1910-1999年)说:“世界上最早焚书的是秦始皇……本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文革’,实际上也是一次‘焚书’,数量也许打破了纪录”,“从那以后,我对藏书再也打不起兴致了。现在,我只求让书能尽量派上用途。”[24]因此之故,中国私家藏书的终结及古旧书业的衰微,便成为了不可逆转的时代之痛。
谢国桢(1901-1982年)说:“经过历代累次的变乱,书籍多又散失,所谓‘书有七厄’,损失是严重的。然经过有心人士的辛勤搜辑,仍能在祖国历史上重放异彩,成为研究我国历史和文化的重要依据……可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四人帮’一伙大量摧毁祖国文物,抄掠全国各地方私人的藏书,甚至各地方县立图书馆的藏书,以‘破四旧’为名,送到造纸厂里去造‘还魂纸’,可以说是从‘鸦片战争’以来的一场空前浩劫。”[25]
3 我国古代藏书的终结与公共图书馆制度的确立
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东渐日烈的欧美公共图书馆的理念影响下,延续2000 余年的中国私家藏书活动面临转型。在中华民国初期留洋归来人士掀起的“新图书馆运动”推动下,欧美公共图书馆思想日渐深入人心。且看在上世纪不同年代学人们的共识:
1918年,沈祖荣(1883-1976年)在一份有关全国图书馆调查的引言中说:“学校外之教育机关甚多,其性质属于根本的,其效果属于永远的,莫如图书馆。欧美图书馆筹画之精密,设立之普遍,使全国人民之学问技能无一不受成于图书馆,故有‘市民大学’之徽号焉。中国古代藏书,属于公家者,石渠金匮,视若鸿宝,人民无由窥其美富。在私家,蒐罗诸子百家,侈谈宏富,亦祗供一二学者研究高深之学理,而于普通人民无与也。盖吾国士(大)夫多持曹仓、邺架之谬见,尚未明瞭图书馆之性质,不在培养一二学者,而在教育千万国民;不在考求精神学理,而在普及国民教育。”[26]
1927年,李小缘(1899-1959年)在《图书馆学》中批评道:“中国旧式藏书楼,虽书不能藏,遑论用书读书!论私人藏书目的,则为‘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为子孙余荫,家庭世袭,或为好奇赏鉴,甚至玩物丧志”,而“图书馆乃文明国之徵象,观一国图书馆,可以见一国文化之消长……图书馆对于读者之功用,是读书;是以书求得心身之安,及精神上娱乐,与咬文嚼字不同,而图书馆目的,是文化的宣传,及科学常识之普及。”[27]
1932年,吴晗(1909 -1969年)在《两浙藏书家史略》的序言中说:“自板刻兴而私人藏书乃盛……然其弊也在于自私,在于保管之不得当,在于一般民众之无识”,“晚近欧风东渐,各城市渐有图书馆之设。采集古今载籍,付之公开阅览,其用意至美至善。且其建筑大都先事预防,尽力于火灾及潮湿致腐之设备。其规模组织率较私人为宏大,其管理编列率较私人为精密。两者相律,私人藏书在将来之必归淘汰也无疑。”[28]
1935年,伦明(1875-1944年)在《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自序中感慨说:“今之人朝聚而夕散者,何其多也;聚而无不散者,何其不期而合也”,“自学校兴而需新书多,需旧书者少;自大图书馆兴,即需旧书者多,而购书者少……书之聚散,公私无别,且今后藏书之事,将属于公而不属于私,今已萌兆之矣。”[29]
1947年,潘光旦先生(1899-1967年)在所写《南行记感》一文中说:“私家藏书,在没有公共图书馆的前代,原是很好的一种风气,也是不得不有的一种风气。今后的形势显然是不同了。公家图书馆的制度逐渐建立以后,私人藏书的需要,在理论上本应该减少;就抗战前后二、三十年来的政治、经济的环境言之,此种藏书的努力,事实上也确乎无法维持。不能维持,结果就是散,以至于失。既不能维持,而又欲避免散失,惟一的途径是转移到公家图书馆的手里,送赠可,售卖亦可,总以整批转移为原则,否则前途的失不失,纵无从存问,散总是注定了的,而既散之后,要公家图书馆再事搜罗,使散者复归于聚,便又须消耗不知多少的人力物力了。”[30]
南京师范大学教授江庆柏先生曾以近代江苏藏书家为研究对象,总结性地指出了近代公共图书馆兴起对古代私家藏书传统的巨大冲击。他写道:“与私人藏书相比,公共图书馆有其突出的优势。首先是购书经费较为正常……可以四出购书,同时也能吸引书贾上门”;“其次,公共图书馆能较多地得到社会各方面的支持,如许多人都把藏书寄存或捐赠给图书馆……成为图书馆藏书的一个重要来源”;第三,“私人藏书基本上是一种经验式的管理,这是与个人的藏书规模相一致的。公共图书馆从一开始就是一种制度化的管理”,具有‘管理的规范性’特点;第四,“私人藏书多半是‘自娱’式的,图书馆职员则将其作为自己的一种职业”;第五,“一般情况下,图书馆的馆舍也远比私人藏书楼更宏伟,设备也更齐备”。正是上述种种优势,“使得公共图书馆藏书比私人藏书更具稳定性”。[31]
因此,自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北京成立后,数千年文脉相承、书香不绝的中国藏书文化,终于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局。青岛图书馆研究馆员鲁海(1932-2019年)曾秉笔直书道,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我国经济体制发生了根本变化,藏书做为精神文明的组成部分,受制于经济体制,一个时期‘左’的思想统治精神文明,批判‘私有制’的同时,也使私人藏书未能幸免。许多私人藏书资源或被迫捐献国家,由私藏转为公藏。私人藏书几仅为工作、学习所用之书。在‘十年浩劫’之中更是在劫难逃,私人藏书多数毁于一旦,部分官藏也遭殃及。”[32]赵景深(1902—1985年)则云,经过“十年内乱”之后,“好多书都被当作‘四旧’,荡然无存。惟有各省市的大图书馆,特别是北京图书馆和上海图书馆,方能看到大量的珍本秘籍。”[33]
4 结语
1991年夏,时在北京大学朗润园寓所的季羡林先生(1911-2009年)忽有所感,作有《藏书与读书》一文。其中写道:“有一个平凡的真理,直到耄耋之年,我才顿悟:中国是世界上最喜藏书和读书的国家……我们古籍中不知有多少藏书和读书的故事,也可以叫作佳话。我们浩如烟海的古籍,以及古籍中所寄托的文化之所以能够流传下来,历千年而不衰,我们不能不感谢这些爱藏书和读书的先民”,“这样藏书和读书的风气,其他国家不能说一点没有;但是据浅见所及,实在是远远不能同我国相比……中国古代光辉灿烂的文化,有极大一部分是通过书籍传流下来的。到了今天,我们全体炎黄子孙如何对待这个问题,实际上是每个人都回避不掉的。我们必须认真继承这个在世界上比较突出的优秀传统,要读书,读好书。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上无愧于先民,下造福于子孙万代。”[34]
诚如所言,我国先民的藏书爱好和读书行为源远而流长。因此在中国图书馆学会组织编写的“阅读推广人系列教材”中,既有《中国阅读的历史与传统》,又有《中国藏书的历史与传统》,两书的内容遥相呼应,堪为姊妹之篇。
《中国阅读的历史与传统》列入“阅读推广人系列教材”第2 辑,其著作者是上海大学图书情报档案系副研究员熊静博士和西南大学图书馆副研究馆员何官峰博士。全书20 余万字,分为八讲。在第一讲的概述之后,依次为《中国阅读史研究进展》、《中国古代阅读史的研究资料》、《中国古代阅读的历史》、《中国古代阅读的传统和精神》、《古代家庭教育中的阅读传统》、《古代阅读理论与方法》及《阅读史研究和阅读推广工作》,梳理了中国阅读史的基本研究资料,阐述了历代先贤的阅读变迁,丰富了中国书籍文化史的学术内涵,对于阅读文化学的学科建设和全民阅读推广事业的发展,具有非常现实的价值和意义。有评论者指出,该书既在宏观层面上回顾了中国阅读史与古代阅读的文化传统与人文精神,又在微观层面阐述了中国古代家庭阅读方法,此外还阐述了我国古代阅读理论与方法同现代阅读推广工作之间的关系。[35]
《中国藏书的历史与传统》列入“阅读推广人系列教材”第5 辑,由台州市图书馆馆长兼中国图书馆学会藏书与阅读推广专业委员会主任毛旭研究馆员与嘉兴学院图书馆凌冬梅副研究馆员共同主编,由嘉兴市图书馆地方文献部主任郑闯辉馆员、杭州市图书馆聂凌睿馆员、中山大学资讯管理学院蔡思明博士生任副主编。全书内容也分为八讲,即《中国藏书文化及其研究概述》、《私人藏书与书香世家》、《宫廷藏书与官府藏书》、《书院藏书与儒学传承》、《佛寺藏书与道观藏书》、《从古代藏书楼到近现代图书馆》、《藏书制度及其技术方法》及《藏书文化的继往与开来》,试图反映中国藏书的基本面貌及其人文内涵的嬗变,评介现当代学者有关中国藏书文化研究的著述成果,以丰富中国书籍文化史的学术内涵。
当今时代,中国内地的全民阅读活动方兴未艾,对于阅读推广人而言,在掌握中国阅读的历史与传统之外,进一步理解和弘扬中国藏书的历史与传统是完全必要的。因此,《中国藏书的历史与传统》的编写出版,也必将为“阅读文化学”的学科建设添砖加瓦,并助推全民阅读推广工作的深化、拓展和创新。
或如“阅读推广人系列教材”主编之一、北京大学教授王余光先生在《全民阅读知识导航》序言中所云:“自汉以来的古代中国,‘耕读传家’的理念是家庭价值观的核心。今天,我们在一些老宅子里,还常常能看到‘耕读传家’‘诗书继世’的对联,从中可以窥见当年这些读书世家的辉煌”;“如果说中国家庭阅读有一种传统的话,那就是‘耕读传家’与‘诗书继世’……今天在具备了一定经济基础的情况下,我们有能力重建家庭藏书。中国还有不少地区,图书馆建设还不够快,因而倡导家庭藏书与读书,就更为重要”。这是因为,“家庭阅读环境的好坏,直接影响儿童的学习兴趣和学习能力。因此,营造一种爱读书,经常与幼儿交谈的家庭学习气氛,便成为家庭文化环境建设中极为有意义,也是非常重要的任务。我主张将购书经费列入家庭开支,建立家庭必备的基本藏书……如果一个孩子从小就养成读书习惯,他一生都将受用无穷。”这些闻之有益的见解,如今通过《中国阅读的历史与传统》《中国藏书的历史与传统》两书,可以获得极为充分而生动的史例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