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地图经文献佚文三则辑考及其中所见齐文化特质
2020-01-08姜复宁周琦玥
姜复宁 周琦玥
(山东大学文学院 山东济南 250100)
图经是以地图形式为主,配以说明性文字为辅的方志形态,“图则作绘之名,经则载言之别”[1]55,实质上是方志的一种。“史部要义,本纪为经,而诸体为纬。有文辞者,曰书、曰传;无文辞者,曰表曰图。虚实相资,详略互见,庶几可以无遗憾矣。”[2]这种形式最早见于东汉,兴于隋,盛行于唐及北宋。在隋唐时期,图经事实上已经成为地方志的通称。张国涂先生认为:“方志之书,至赵宋而体例始备。举凡舆图、疆域、山川、名胜、建置、职官、赋税、物产、乡里、风俗、人物、方技、金石、艺文、灾异无不汇于一编。隋唐以前,则多分别单行,各自为书。”[3]可见随着时代的进一步发展,图经逐渐被更为详尽完备的志书所取代,地志的统称由“图经”变为“志”,主要内容也由详于地理变为包及人文历史,趋于综合,发生这种转变的时间当在赵宋。此后图经这种形式趋于沉寂,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逐渐散佚不存。至今所存的“图经”较之隋唐,已十不存一。章学诚曾经论及图经的亡佚:“古之图经,今不可见。间有经存图亡,如《吴郡图经》、《高丽图经》之类;又约略见于群书之所称引,如水经、地志之类,不能得其全也。”[1]848由于图经撰作的时代较早,因而可以保存一些原始资料,堪称“片羽吉金,弥足珍贵”。
自公元前十一世纪姜太公封齐以降,齐地或称古代东夷就开启了极具地域特色的文化发展历程。地域广袤、山海相连的特殊自然环境为齐地的发展提供了物质保障,兼之历史上长期广泛在齐地疆域内存在的东夷故国的文化气质遗存,齐地的文化事业得到长足发展,表征之一即地志勃兴。如与齐地相关的地方志的雏形——图经即有数种,这些图经多是地方官吏在仕宦之余,游历山川,踏访古迹,采摭旧闻而成。因其成书时代与记述时代相合,所记载的又是身在齐地之人所记的当地之事,因而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但在印刷术发明之前,书籍传播的方式限于手自笔录一途,往往致使书籍存世之本稀少、流传范围不广,一旦遇到战乱、火灾等书籍之厄,则往往散佚殆尽,齐地图经类文献亦是如此。清人注重辑佚工作,王谟《汉唐地理书钞》裒辑汉唐地志八十种(其中十三种有目无文),但这部书中都没有收录齐地的图经类文献。《隋书·经籍志》收录《齐州图经》一卷,可惜泯灭不传。今人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博采前书,辑出汉唐地志四百三十九种,其中有三种与齐地相关的图经类文献:《青州图经》《淄州图经》和《济州图经》[4]。但这些辑佚文献中不乏漏辑之文,亦有解题疏漏。有鉴于此,现辑考这三种流传颇尟的齐地图经,补其解题、正其异文,为齐地历史地理研究提供可资参考的材料。
1 今见三种齐地图经汇校
现在可见的三种齐地图经分别是《青州图经》《淄州图经》和《济州图经》,现将其辑录于下,并予以校释。
少昊之代爽鸠氏,虞夏则有季荝仕则反,汤有逢公伯陵逢音蒲江反,殷末有蒲姑。皆为诸侯国于此地。周成王时,蒲姑与四国作乱,成王灭之,以封太公。(《太平御览》卷一六〇青州)[5]777
按:《汉唐方志辑佚》辑录阙失反切注音,今据《太平御览》补。《路史·国名纪》亦引此条,作“蒲姑与四国作乱,成王灭之,以封太公”[6],与《太平御览》条相校对,无异文。
长山县,本汉于陵县也。隋改焉,以界内长白山为名。(《太平御览》卷一六〇淄州)[5]778
按:《元和郡县图志》曰:“长山县,上。东南至州六十四里。本汉於陵县地也,宋武帝于此立武强县,隋开皇十八年,改武强为长山县取长白山为名,属淄州。武德元年置邹州,县又属焉。八年废邹州,依旧属淄州。长白山,在县西南四十里。”[7]疑此条“于陵县”后阙一“地”字。
东阿,春秋时齐之柯地也。(《太平御览》卷一六〇济州)[5]777
按:《左传》曰:“公会齐侯盟于柯。”注曰:“此柯今济北东阿,齐之柯邑,犹祝阿也。”[8]1770采用理校法对读两条文献记载,可证此条文献无传抄之误。
2 今见三种齐地图经类文献的时代
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所收录的三种齐地图经文献均未标明著者,亦未考证出准确撰作年代。刘氏认为“撰人不详,未见著录,约唐代之作”[4]。从图经类文献在中国历史上的发展史、齐地的史实和今见图经文献的内部记载入手,可以推测这些图经的撰作年代。
我国古代的图经编纂肇始于东汉,李善在为《芜城赋》作注时曾摘引东汉王逸所撰的《广陵郡图经》。清人姚振宗据此认为,“图经之名起于汉代,诸郡必皆有图经,特无由考见耳”。及至隋代,隋炀帝普诏天下诸郡,将当地的物产、地理风貌等呈送尚书省,由地方向中央缴纳图经开始成为一种常态化的制度。隋代图经编纂的常态化与制度化在书目中也可窥见一斑,《隋书·经籍志》收录《齐州图经》一卷,清人章宗源又考证出《雍州图经》《宣城郡图经》《上谷郡图经》《江都图经》《东郡图经》《洛阳图经》《丹阳郡图经》《蜀郡图经》《弘农郡图经》《历阳郡图经》《河南郡图经》十一部出于隋人之手的图经,可见其时图经编修风气之盛。及至唐代,图经的编修则更臻于成熟,“与前代相比,唐代地理学最重大的进展体现为地方图经的普遍编撰”[9],并且需要定期向朝廷呈送图经:“凡图经,非州县增废,五年乃修,岁与版籍偕上。”[10]
但以图经为名的文献纂修工作随着时代的发展沉寂了,取而代之的是以“记”“志”等为名的更加注重文字叙述而略于图录记载的志书修撰。四库馆臣认为宋代《太平寰宇记》问世后,地志文献的形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古之地志,载方域、山川、风俗、物产而已,其书今不可见。然《禹贡》《周礼·职方氏》,其大较矣。《元和郡县志》颇涉古迹,盖用《山海经》例。《太平寰宇记》增以人物,又偶及艺文,于是为州县志书之滥觞。元、明以后,体例相沿。列传侔乎家牒,艺文溢于总集,末大于本,而舆图反若附录,其间假借夸饰,以侈风土者,抑又甚焉。王士祯称《汉中府志》载木牛流马法,《武功县志》载织锦璇玑图,此文士爱博之谈,非古法也,然踵事增华,势难遽返。今惟去泰去甚,择尤雅者录之。凡芜滥之编,皆斥而存目。”[11]可知自宋之后“图经”类文献归于沉寂,而这三条文献皆见载于《太平御览》,可以以此断定这三条文献的撰作年代当在东汉至宋之间。
2.1 《青州图经》的撰作年代
《青州图经》中的反切注音可以帮助确定其写作年代。反切产生的时代当在三国时期,颜之推认为是三国时期孙炎始创反语:“孙叔言创《尔雅音义》,是汉末人独知反语。至于魏世,此事大行。”[12]陆德明也认为反切始自孙炎:“古人音书,止为譬况之说,孙炎始为翻语,魏朝以降渐繁。”[13]与之观点不同的则是郑樵,认为切韵之学也即反切源出于西域:“华人苦不别音,如切韵之学,自汉以前,人皆不识,实自西域流入中土。”[14]但不论以上的哪一种观点,反切出现的时代都不早于汉末。唐人避讳“反”字,将“某某反”均改作“某某切”,其后创制反切者亦如此。《太平御览》作为官方修书,对此也当十分注意,但上述佚文中反切却作“某某反”,未改为“某某切”。这说明此处的切语当为转引,而非纂修《太平御览》过程中所作,也即这条切语出现的时代当在汉末到唐前。
当然,还需要考虑这种情况:有可能此处的切语一开始并非为佚文所在的文献而作的,佚文中的反切转引自他书。这种情况也是具有一定可能性的。但纵使这样,转引的时代与切语创制的时代相去亦不会太远,且亦在唐前。否则“某某反”已被改为“某某切”,转引自然也会随之改动。
综合来看,“青州”一条佚文的出现时代当不晚于唐代,也即散佚《青州图经》的成书年代当在唐前。考虑到图经编修史,《青州图经》为隋代人所作的可能性是最大的。如为隋代人所作,因青州时属河南郡,则当为姚振宗考证出的隋代《河南郡图经》中的一种。
2.2 《淄州图经》的撰作年代
今见出自《淄州图经》的一条佚文记载了长山县的沿革:“长山县,本汉于陵县也。隋改焉,以界内长白山为名。”这条记载与《太平寰宇记》中的记载是相合的,据《太平寰宇记》的记载,“隋开皇十八年,改武强为长山县取长白山为名,属淄州。武德元年置邹州,县又属焉。八年废邹州,依旧属淄州。”[15]379则这条文献的创制年代应在唐武德八年之后。
2.3 《济州图经》的撰作年代
济州在春秋时属齐国,为齐、卫两国之境,“后魏置济州于单于城中,即石勒于耕处闻鼓角之声,此其地也,至周建德七年又筑第二重城,置肥城郡。隋初置济州,炀帝初复为济北郡。唐武德四年平王世充,改为济州,或为济阳郡,皆此。天宝十三载废郡,以所隶五县并归郓州。至大历中复立济州。唐末又废入郓州。”[15]277-278可见济州这一地名在隋唐两代屡次兴废,但济州下设的东阿县的归属情况较之济州的屡次变易却单纯的多。晋代东阿隶属济北国,隋开皇中属济州。唐天宝十三年(754年)济州废,县属郓州。因此,东阿属于济州管辖范围的时间在隋开皇年间到唐天宝十三年(754年)之间。此《济州图经》中收东阿的相关记载,可知其撰作年代应为唐天宝十三年(754年)之前。
通过对文献中反切的剖析,结合反切在中国历史上的发展流变过程,考证出《青州图经》当为隋代所作,既纠正了《汉唐方志辑佚》的疏漏,又为隋代图经文献增加了一种品类。同时采用历史地理学的方法,可以进一步界定、细化《淄州图经》和《济州图经》的撰作年代,使之有据可依、有案可考。
3 根据图经撰作时代推测作者
图经的修撰历经了由私家纂修到官方纂修的变迁,这种变迁发生的关键节点恰恰就在六朝与隋易代之际。“齐时,陆澄聚一百六十家之说,依其前后远近,编而为部,谓之《地理书》。任昉又增陆澄之书八十四家,谓之《地记》。陈时,顾野王抄撰众家之言,作《舆地志》。”[16]从地志类文献的数量之多、作者之众,可窥见齐梁时期私家纂修地志类文献风气之盛。青山定雄认为地方的世家大族在地方志的编纂过程中往往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会影响地志的相关记述,这种影响有时甚至是决定性的[17]。但这种情况到隋代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地志书写发生了由个人行为向官方行为的转变。
隋炀帝时期曾“普诏天下诸郡条其风俗物产地图,上于尚书”,这些文献最终为中央汇集编纂成为《诸郡物产土俗记》《区宇图志》《诸州图经集》等全国性的志书。这是集全国之力官修大型通志类文献的肇始,也是地方图经的编纂首次被纳入官修的轨道之中。
唐代则在兵部设职方郎中、员外郎的职务,专司执掌图经地志。《通典》载:“职方郎中一人。……武德中加中字,龙朔二年改为司城大夫。咸亨元年复旧,掌地图、城隍、镇戍、烽候,防人路程远近,归化首渠。员外郎一人。周官夏官职方上士,后周依周官。隋改置,与户部员外郎同。”[18]同时,唐代地志的纂修也更加具有规律性。《唐六典·尚书兵部》载:“凡地图委州府三年一造,与板籍偕上省。”[19]《新唐书·百官志》中也有与之相类的记载:“凡图经,非州县增废,五年乃修,岁与版籍偕上。”[10]由此来看,《唐六典》中的“地图”应为误写,实当作“图经”。这条记载除了说明唐代纂修图经、更新图经信息的时间间隔一般以五年为期外,还蕴含着这样的信息:唐代地方图经的纂修由州府负责,唐代地方图经的编纂者应为州府官员。
用这样的观点考察已考证出创作年代为唐代的《淄州图经》和《济州图经》,可以推知其作者应为当时的州府官员,是官修的地方图经。而《青州图经》的纂修虽然在隋代,但考虑到创作时间在隋的后期,图经编纂由私修向官修的过渡已经开始,其创作与当时当地的地方官员也有着密切的联系,是具有较浓的官修色彩的地方图经。
4 由中国古代方志纂修的特征看三种图经的散佚
我国古代典籍经历千百年之沧桑,其散佚现象是非常严重的。曹倦圃曾经指出“自宋以来,书目十有余种,粲然可观。按实求之,其书不存四五”[20]1。诚然,这些图书的散佚有一些是书籍的自然淘汰,是由于著作本身价值、水平的限制,使其流传少、影响小,而逐步散佚不传。正所谓“著作之流传与否,固视著作本身价值何似?其本无价值,而岁久失传者,犹可谓老病而殁,允得其死”[20]5。但令人痛心的是,有许多具有重要价值的古籍也散佚了。这种散佚不是因为受制于书籍本身价值的低劣,而是因为诸如战乱、火灾等所谓书籍之厄,致使图书散佚不存。此处三种齐地图经的散佚,就属于这一种情况。对图书散佚原因的考察,历来是诸多文献研究者的兴趣所在。对这三条佚文所在的三种故齐地图经的散佚予以考察,可以勾勒其散佚的时间线,推测其可能的散佚原因。
这三条佚文在《太平御览》中都可以得见,考虑到中国古代方志纂修具有明显的承嗣性,新修方志总是在既有的旧方志基础上予以修订成书的。可以推测在《太平御览》编修的时候,要么这三部图经尚存在于天壤之间,要么虽然原貌已变,但其相关内容,在纂修新的图经、方志的过程中被不断继承下来,纳入新修的图经、方志中。第二种的可能性更大,这是古代志书修撰的特征所决定的。《吴郡图经续记》朱长文自序中有这样的记述:“吴为古郡,其圔志相传固久。自大中祥符中诏修园经,每州命官编辑而上。其详略盖系乎其人,而诸公刊修者,立类例,据所录而删撮之也。夫举天下之经而修定之,其文不得不简,故陈迹异闻难于具载,由祥符至今逾七十年矣。其传闻近事未有纪述也。故参考载籍,采摭旧闻,作《图经续记》三卷,凡《圃经》巳备者,不录。素所未知,则阙如也。”[21]可知在对图经进行“续记”的时候,并没有对旧有图经进行删削,而是在其基础上增加新的内容。这也是图经、方志类文献纂修的通例。相较之下,一部图经长期流传而保持其固有形态的可能性是较小的。但不论是哪一种可能,实质上其主要内容还是存于天壤之间的。那么,考证其散佚的历史,就应从宋代入手。
对图经类文献在宋代的流布情况进行考察,绕不开祥符《州县图经》。此书为宋大中祥符年间朝廷集天下图经所纂,“凡京府二、次府八、州三百五十二、军四十五、监十四、县千二百五十三”,堪称将宋时尚存的地方图经详尽搜罗,吸收殆尽。因此如果这三部图经在宋代仍存的话,势必被收入其中。
《玉海》曾记载,在大中祥符元年,也即《州县图经》编修过程中,真宗东封泰山。有鉴于此龙图阁待制戚纶请令先修东封所过州县图经进内,“仍赐中书、密院、崇文院各一本,以备检阅”[22]。可知在此之前所修的其他《州县图经》也赐给了中书省、枢密院和崇文院,在此之后所修撰的《州县图经》的其他部分自然也不会付之阙如。但是考虑到《州县图经》卷帙浩繁,当时刊刻成书的可能性是极小的,很有可能像宋代官修的其他大部头作品一样,抄录数部,藏于官府。结合上文的考证可知,祥符《州县图经》至少有三部,分藏中书省、枢密院和崇文院。史载大中祥符八年四月,崇文院遭火灾损失严重,“荣王宫火,燔崇文院、秘阁,所存无几”,有观点认为《州县图经》毁于此火。但前面已经论及,此书至少存在三个副本,纵崇文院火烧毁了崇文院所藏《州县图经》,中书省和枢密院仍有此书副本,完全可以重新抄录。况且仁宗景祐四年(1037年)二月,诏“赐御史台《册府元龟》及《天下图经》各一部”。自真宗到仁宗之间,宋代并没有再次大修天下图经的记载,此处的《天下图经》应指祥符《州县图经》。可知御史台曾藏有此书的录本,而时间在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四月崇文院火灾之后。这更坐实了上述观点:祥符《州县图经》的亡佚,并非根源于崇文院大火。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值得注意:纵使崇文院火灾之后重建的崇文别院藏书中,没有根据中书省、枢密院所藏的《州县图经》重新抄录以补火灾之殇。那么在宋仁宗时期,至少也应有三部《州县图经》。这三部《州县图经》为何如今片纸不存?造成这种严重的堪称毁灭性打击的原因,一定是一种重大的破坏性力量。结合宋代的史实可以做出这样的推论,《州县图经》毁于战火。
北宋末年金人南侵,汴京遭到巨大破坏,其中就包括对藏书的破坏。《宋史·艺文志》载:“迨夫靖康之难,而宣和、馆阁之储,荡然靡遗”[23],这也是现存北宋刻本书籍绝少的原因之一。而《州县图经》作为地志,其刊刻数量本就不多,流布亦不广,很有可能在靖康之难中为战火所毁。况且宋代有着大量的战乱,除金人入侵外,还有为数众多的农民起义。随后又是宋元易代的战乱,藏书焚毁、图籍散乱的情况也屡见不鲜。因此可以推测,《州县图经》就在这样的金戈铁马、遍地狼烟的境遇中灰飞烟灭,不传于世了。而同样收录了这三条佚文的祥符《州县图经》也随之化为纸灰。诚然,当时也有可能存在单行本的《青州图经》《淄州图经》和《济州图经》,但从文献亡佚史上来看,单行本的小部头文献极易散佚,况且宋代末年、宋元易代之际战乱频仍,这三部图经纵有单行本,也难逃其他宋本书一样亡佚的厄运。
综合来看,这三部图经的散佚当在宋末或宋元易代之际,散佚的原因是战乱的破坏,这也更凸显了这三条佚文的珍贵。上述佚文虽然数目极少,但却是在历经战乱之后重现天壤之间的,它们在战火中侥幸残存,而于今日得以重现天壤之间,其中蕴含的对于从事古齐地历史研究的意义和价值是不可小觑的。对这些佚文进行辑录,既具有还原《州县图经》部分原貌的文献学价值,又可为宋代之前齐地地理的研究、齐地与中央关系的考察提供新的史料。
5 由图经中窥见的隋唐齐地文化特征
这三部图经所撰作的年代当在隋唐,其年代连贯,在时间上可以形成一个相互联系的链条。在空间上虽然分属青州、淄州和青州三地,但均长期受到齐文化影响,且在地域上联系密切,可以作为一种具有共同文化特质和密切关联的地域共同体予以考察。通过对三种图经的考察,可以窥见隋唐时期的齐地文化特征,也是一种将中国古典文献学、历史地理学和地域文化研究相结合的尝试。
5.1 由序列明确的沿革发展史看齐文化对历史资料的重视
三种图经中在记述当地特征时,均记载了当地的历史沿革。这虽是地志类文献撰作的基本范式,但齐地图经中自先秦起叙,一直到图经创作的隋唐时代序列明确、条理清晰的沿革变动记载说明,齐地的历史资料保存相当完备。这与齐文化历来重视历史资料的传统关系密切。
早在先秦时代,齐地文献中就已经对当时的史实予以记载。《诗经·齐风》中的《敝笱》《载驱》《南山》篇均为对文姜与齐襄王私通的记载与嘲讽,可见齐地的历史观是不“为尊者讳”而是重视史实、重视对历史事件给予符合历史真实的记载的。及到汉世,齐地涌现出一大批今文经学大师,如伏生、辕固生等均属齐人。“汉有一种天人之学,而齐学尤盛,《伏传》五行,《齐诗》五际,《公羊春秋》多言灾异,皆齐学也”[24],这种重视灾异的今文经学观念在董仲舒的思想观念中得到了进一步的深化,可以说董仲舒的思想中有着齐文化的影子。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中提出了“通三统”的政治主张,这种主张实质上是蕴含着重视历史的齐文化特质的。所谓“通三统”指的是“通三王之统”,是一种以历法问题为切入点的整体性的政治设计。这种思想传于后世,其后的新朝代大都自觉总结前代的历史经验教训,并对旧有的典章制度加以因革损益,在继承前代成果、以前代史实为鉴的基础上发展。其实质是重视历史,特别是重视记载前代史实和汲取前代历史经验教训的重史观念。
这种历史观使齐人在记述历史事件时秉笔直书,而不会对历史事实加以剪裁删削,实质上起到了保存历史真实、保留诸多阶段的历史事件,而不会因诸多非史学的因素致使记载残缺进而在历史进程中出现阙环。因而目前看到的齐地沿革发展史的准确明晰,是重视历史资料的齐文化影响的结果。
5.2 由对叛乱者的厌弃看崇尚统一的齐地政治
《青州图经》中记载了蒲姑作乱为成王所灭的史实,由其记述所用的叙事风格可见齐地文化对乱臣贼子的厌弃和对统一的崇尚。齐地史官向来以痛恨犯上作乱者著称,“大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8]1982可见纵使在死亡的威胁下,史官仍然秉笔直书崔杼弑君的作乱行径,这既是齐文化重视历史资料的体现,又是崇尚统一、痛恨叛乱的齐地民风对齐大史潜移默化的影响。
6 结语
综合来看,虽然目前所能见到的出自故齐地图经的佚文仅有短短的三条,但却能见微知著,看出图经中潜藏的齐文化特征。虽然这些图经编写的时间在隋唐,但是由于我国图经地志编纂的承嗣性特征和齐文化在齐地长期以来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些成书于隋唐时期的图经仍然保留了故齐国之风,由此也可以看出齐文化的生命力。
在图经散佚严重、诸多藏籍湮灭不传的背景下,对现存三条出自《青州图经》《淄州图经》和《济州图经》的佚文进行校正,补充了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中的失收文字,并通过进一步的考证细化了三条佚文所在图经的撰作年代和成书情况,具有扶危继绝的意义。同时运用辑得的材料作为齐文化史研究的材料,是古典文献学、历史地理研究和文化史研究相结合的尝试。周法高曾经指出,“二十世纪以来对中国学问的研究,和清代的学术研究有着基本的不同,那就是利用新材料、新方法、新观点来研究的结果”[25]。王国维将“新材料”概括为殷墟甲骨、流沙坠简、敦煌文书、内阁档案、四裔遗文等类目。这些新材料并非都是甲骨文一般由地下新见的前人未曾寓目的材料,而是也包括以往就存在于纸面但却不为人所重视的材料,佚文便属于第二类材料。充分重视辑佚在研究过程中的意义与价值,充分采用考证的方法发掘新材料,可以帮助探寻到新的材料,这些材料往往可以提供新证,甚至可以补上研究过程中重要的阙环。孔子就曾论及材料的重要性,“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可见史学研究中文献材料的重要作用。佚文虽常常是片羽吉金、鸿爪雪泥,但却往往保有值得重视的第一手材料,值得在辑佚完成之余,充分考虑其在相关学科研究中的意义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