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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写作的层次结构:从问题意识到正义精神
——以梁鸿和乔叶的相关作品为考察中心

2020-01-08姜汉西

天府新论 2020年4期
关键词:梁庄乔叶梁鸿

姜汉西

自《人民文学》在2010年第2期开设“非虚构”专栏以来,非虚构写作已经走过了十个年头。在这一过程中, 《当代》 《收获》 《花城》和《钟山》等大型文学杂志也都开辟了相应的栏目对这样一种新的写作尝试给予展示空间,可以说十年来在作家、批评家和当代传媒的共同助推下,非虚构写作俨然成为了当下的一个学术热点。从目前的研究情况来看,针对非虚构写作的讨论主要集中在非虚构写作的合法性也就是它的文体特征以及虚构与真实的关系等问题上,我们无法否认这样一种讨论本身的重要性,但是如果仅仅停留于此则无疑会造成学术研究的停滞,也就不会形成对非虚构写作新的理解与认知。因此,我们很有必要在这样一个十年的节点上重新去打量和审视非虚构写作最本质的内核,努力探寻出非虚构写作更为多元的面目,从而挖掘出中国当代文学发展过程中潜藏的暗潮涌动,力图真正把握住中国文学正在经历怎样一个时期以及将要去向哪里这样一个重大时代命题。非虚构写作的命名本身就有着颠覆传统的意味,以虚构/非虚构作为标准,文学作品很自然地就被分成两大类,对传统以小说、诗歌、戏剧、散文为中心的四分法构成了挑战,同时非虚构写作打破了各种文体之间的界限,体现出一种包罗万象的书写规范,最重要的是非虚构写作还在内容上强化了文学与时代之间的关系,流露出一种鲜明的问题意识与正义精神。然而,已有的研究成果多从形式入手去理解非虚构写作的价值,忽视了书写主体内蕴在其中的情感与态度,同时也影响了人们对于非虚构作品的阅读和接受。梁鸿和乔叶是非虚构写作中极具代表性的两位河南女作家,她们都选择从一个村庄切入,并希望借此去发现和表现一个真实的中国,在她们的非虚构作品里都有着对社会转型过程中乡村组织的涣散以及对信仰失落的无奈感,尤其关注21世纪以来现代化浪潮对乡村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冲击,并对所暴露出来的诸多现实性问题表现出一种极大的关切。梁鸿和乔叶这种贯穿文本始终的强烈的问题意识也是当代非虚构写作中的常态,从中我们可以窥探到非虚构写作的价值立场,在文体之外内蕴着对正义精神的呼唤。从问题意识入手到对正义精神的追求,非虚构写作的逻辑结构被清晰地展现在世人面前,也为我们更加深入地理解这样一种从西方移植而来的写作规范与实践提供了一个进入的路径。

一、问题意识的凸显:文学自觉和文学精神的缺失

古人有云“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中国文学的发展从《诗经》开始就以现实生活为基础,强调文学艺术的现实针对性,这样一种写作传统与中国儒家思想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在不断发展中“经世致用”成为了后来普遍尊奉的作文原则。在不同时期产生了一大批极具典范意义和审美价值的文学作品,特别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现实主义文学或具有现实主义精神的文学作为一种主潮一直延续到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的历史轨道上。然而在20世纪前期,随着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开展,文学的政治功利性被不断强化,呼应时代共鸣成为了主流的选择,文学与社会之间的共振关系被破坏,现实主义的传统遭受了严重的冲击。新时期以来的思想解放给予了文学创作更大的空间,作家的自由性也得到了有效保障,再加上大量西方文学作品和文学理论的输入,于是在80年代“回到文学自身”和“文学自觉”是集体性的共识,“走向世界文学”成为了一种热潮和期待,从模仿西方某些作家的先锋小说到新历史主义创作再到寻根文学,由于这一系列的文学思潮不是过分倚重于形式的探索就是迷恋于狭小自我的独特经验,文学在表现现实的能力上越来越弱,无法再次引起具有轰动性的集体反应,因此失去了大量的读者,再加上这一时期国家重心的转移,文学逐渐从社会生活的中心走向了边缘。

“在这种历史情境中,不少作家开始自觉地关注当下的社会热点问题,试图重新激活文学对现实问题的干预能力,回答人们对各种社会焦点的期待。虽然不能说他们希望重新回到‘社会代言人’的角色上来,但是,很多作家还是渴望以自己的使命意识和责任意识,让文学重新介入社会现实的重大问题之中。”(1)洪治纲:《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十五讲》,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01页。于是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一直到21世纪初期,新现实主义思潮应时而生,当然这样一种思潮是后来人为建构的一种结果。其间大致经历了“现实主义冲击波”、 “反腐文学”和“底层写作”三个阶段,在叙事方式上相较于经典现实主义有了新的突破和发展,尤其是在借鉴了现代派的创作手法后经历了浴火重生的阶段。於可训指出:“这种具有现代特征的现实主义毕竟是当今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一种基本的和主要的表现形态。而且,这种新的现代形态的现实主义在不断的发展变化中也逐步拥有了自己独特的话语世界。”(2)於可训:《在经典与现代之间——论近期小说创作中的现实主义》,《江汉论坛》1998年第7期。因此在近几十年的文学批评场域中,现实主义仍然被视为拥有“广阔的道路”,“无边的现实主义”冲破了原有的束缚获得了一种再生的能力,成为了作家和批评家笔下的宠儿,在当代文学的发展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梁鸿作家和批评家的双重身份,给了她更加清晰感知中国文学发展脉络的契机,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优势也引发了她对自我所从事工作的怀疑与反思。《中国在梁庄》的前言部分,梁鸿开篇就将这种怀疑摆在了读者的面前,这样的坦诚态度一方面是为了与非虚构写作的内在精神旨趣保持一致,突出写作主体的现实反映能力,另一方面也暴露出当前文学发展中不可忽视的现实性困境,那就是文字与现实之间的不对称,或者也可以称之为所写与所见之间的巨大鸿沟,这种割裂了与生活之间血肉联系的文字书写与表达充满了魅惑性,但是对文学与写作主体而言其意义本身是值得怀疑的。因此,梁鸿首先就开诚布公地对自己进行了一番检讨: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怀疑,我怀疑这种虚构的生活,与现实、与大地、与心灵没有任何联系。我甚至充满了羞耻之心,每天在讲台上高谈阔论,夜以继日地写着言不及义的文章,一切似乎都没有意义。在思维的最深处,总有个声音在不停地提醒我自己,这不是真正的生活,不是那种能够体现人的本质意义的生活,这一生活与我的心灵、与我深爱的故乡、与最广阔的现实越来越远。”(3)梁鸿:《中国在梁庄》,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页。正是在这样一种怀疑和对自己一直以来的工作意义的探寻中,梁鸿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将非虚构写作这样一种源于欧美但并没有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结出硕果的写作方式拉回大众的视线。从梁鸿非虚构写作的缘起中可以看出,作者是不满于自己的那种带有封闭性质的生活现实,意欲通过非虚构写作这样一种方式加强与自我、他者以及环境之间的沟通与联系,从而破除过去的被蒙蔽状态。所以,我们完全可以将非虚构写作视为一次突围,尽管目前对于它的界定还存在着诸多分歧,但非虚构写作对于真实感的追求与营造,依然使得它收到了不少肯定的声音,“梁庄”系列的频繁获奖就是一个最佳的证明。

乔叶所拥有的身份便签是散文家和小说家,她最初是以散文的创作而为人所知的,后来进入河南鲁迅文学院才开始小说写作。从散文到小说本就是一个需要超越不同文体之间巨大差异的过程,而经由乔叶不断被放大的“非虚构小说”更是一次令人匪夷所思的跨界行为。后者的跨界在于“非虚构”与小说在传统观念里是彼此不相容的两个概念,因而命名本身就带有强烈的突围意识,也代表了一批年轻作家想要另辟天地的雄心与意识,当然更重要的是一种对现实不满的叛逆心理。诚如李敬泽所言:“‘非虚构’小说是以争辩和挑战的姿态回到小说的史前史,把虚构与非虚构、生活与对生活的表达、‘真实’的承诺与真实的相对性,把所有这些夹缠不清的问题,重新在这个网络的、媒体的、众声喧哗的时代摆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如同小说史前史的那些人们一样,自由而富于想象力地着手书写模糊混沌的人类理智、情感、欲望和梦想。”(4)李敬泽:《拆楼记·序》,河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6页。

无论是梁鸿的非虚构写作还是乔叶的非虚构小说,都在表达一种对被告知信息的质疑和不满,因而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重构现实生活的本真面目,在这里怀疑和真实成为了非虚构写作与研究中的关键词。乔叶自己也对此作出了回应: “之所以想用非虚构的小说或者小说化的非虚构来写这个题材,是想用小说化的技巧来优化我想传达出的那种真实感,使我想传达出的真实感能够以一种更集中更有趣也更富有细节和温度的方式展现在读者面前;使读者能够看到在这样的事件中——这样很容易把具体的人心和人性遮蔽住的事件中——活生生的人心和人性。”(5)乔叶:《拆楼记·后记》,河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247-248页。为了更加突出非虚构写作的本质特征,在2010年第10期《人民文学》编者按中也再次重申“我们认为非虚构作品的根本伦理应该是:努力看清事物与人心,对复杂混沌的经验作出精确的表达和命名,而这对于文学来说,已经是一个艰巨而光荣的目标”(6)见《人民文学》2010年第10期卷首“留言”。。

在一个信息化的社会里,真实成为了难能可贵的奢望,反映出这个时代公信力的缺失,尽管存在诸多的声音在众声喧哗,但是却很少出现能真正引领风向的权威,而那些所谓的公知也渐渐褪去了光芒,如梁鸿所提出的那样:“学术及学术化的思辨在我们这个时代,早已被置换为与主流意识形态相妥协的存在。”(7)梁鸿:《中国在梁庄》,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页,第4页。因此,怀疑成为了人们对待信息的一种普遍态度,不满足于仅仅被动告知的人们开始了对事实真相的发掘,试图告别传统的信息接收方式,以一种更加积极主动的姿态去深入生活的现场,表达出自我对真实的渴望,意欲在文学书写场域中重建书写主体与现实的联系。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对真实的探索本身就体现了一种问题意识,非虚构所要解决的就是以一种相对客观、冷静的态度去呈现出真实的状态。

从真实问题到社会问题再到农村问题,是梁鸿和乔叶的非虚构作品中一贯的思考路径,无论是《中国在梁庄》中的人口流失、土地荒弃、空巢老人、留守儿童、道德沦丧、环境污染等问题,还是《拆楼记》中农民的投机心理以及政府机构中的官僚作风问题,都不同程度地表达着一种介入意识。以问题意识切入是当前中国非虚构写作的重要维度,也是彰显其存在意义与价值精神的表征。尽管非虚构聚焦的是真实性的营造以及现实性的探索,但是这种在场感只是一个外在的表现,其最终指向是对社会现实或者更具体说是现代化以来中国乡村发展模式的反思。

二、正义精神的彰显:对乡土未来与个体价值的关切

在中国文学的发展中,乡土叙事是五四之后才真正大放异彩并被广泛认同的,从鲁迅开始中国的乡土真正进入读者的视域并逐渐拥有了位置,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几十年里,意识形态强烈规约下的文学创作依然将乡土作为重要的小说题材加以表现。近年来出现的“新人民性文学”、“新乡土小说”和“底层叙事”等也在不同程度上呼应着五四以来的文学传统。然而,我们却也不能不正视这样一个事实,即无论乡土文学如何成功与经典,那些生活于乡土世界中的人都是一群沉默的大多数,他们无法在这个受限的空间里自我言说,只能被那些掌握着话语资源的作家想象,无论是启蒙视角还是一种田园化的指摘,大都是对乡土的偏见,没有全面而系统地认识到乡土的丰富性。同时,即便是那些有过乡土生活经验的作家也很难不受外在环境的影响,从而使得自己的创作或多或少地悖离了最初的立场,最终陷入一个可怕的同化漩涡,无法跳出既往的窠臼,实现对新时期背景下中国乡土的真诚反映。

随着中国现代化的转型,乡土世界在文化情感、心理结构和价值逻辑等方面已经成为了一个矛盾体,其边缘的地位不断被强化,因此对很多作家而言,如何呈现一个复杂的乡土就变得尤为重要,尤其是对那些早已离开乡土多年的作家来说,如果无法重新融入当下的乡土世界,就根本无法发掘出乡土中人和事的本真面目。于是,梁鸿和乔叶都选择了返乡,这种返乡我们可以称之为返璞归真的一次尝试。如梁鸿所言:“如果说这是一部乡村调查的话,毋宁说这是一个归乡者对故乡的再次进入,不是一个启蒙者的眼光,而是重回生命之初,重新感受大地,感受那片土地上的亲人们的精神与心灵。”这里的感受侧重的是一种主动俯下身去聆听的姿态,“它是一种展示,而非判断或结论”(8)梁鸿:《中国在梁庄》,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页,第4页。。为了将这种展示呈现得更加真实而有力,我们看到在《中国在梁庄》和《拆楼记》等作品里乡土世界中的农民成为了言说的主体,那一段段带有地方色彩的话语本身所标举的就是一种正义精神。于是, “民间大众中的个体形象在他们的叙述中慢慢清晰和强化,自我的生命力和丰富性也得到了更为鲜活的展示,而更为重要的意义在于通过他们这些具有代表性的个体,我们同时也看到了成千上万的活跃于乡土世界或都市漩涡中的被忽视甚至遗忘的底层大众的心理和精神状态”(9)姜汉西:《民间生存经验的呈现方式与内在逻辑——以梁鸿〈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为例》,《社会科学论坛》2019年第5期。。

“正义”是一个古老的命题,在一个社会结构中具有基础性作用,文学意义上的“正义”强调的是一种诗性正义,即文学无法被替代的对于社会秩序维系的独特意义。努斯鲍姆根据罗尔斯提出的“正义论”进一步丰富了正义的内涵,并正式提出了“诗性正义”这一概念。他认为:“文学在它的结构和表达方式中表达了一种与政治经济学文本包含的世界观不同的感受;而且,伴随着这种生命感受,文学塑造了在某种意义上颠覆科学理性标准的想象与期望。”(10)努斯鲍姆:《诗性正义——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丁晓东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3页。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现代化在中国生根发芽以后,尤其是在改革开放初期之后的一段时期,整个社会的被量化或者说是数据化已经成为了一种趋势,人伦和人性的内容往往都被遮蔽在了一个又一个数据之下。对结果的过分倚重以及对大数据的追求,在短时间内极大地刺激了一批人勇冲敢闯的劲头,并迅速形成了一股社会性的思想解放潮流。但是,也埋下了不少的隐患。在金钱和利益面前,很多人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和欲望而不择手段,现代化的弊端逐渐显现出来,展露出其可怕的一面。尤其在乡土世界中,“金钱崇拜”重创了传统的乡土秩序和伦理结构,出走或者说是逃离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于是本来就处于边缘和底层的乡土更加萧条和荒凉。在改革、发展与现代化追求的浪潮中,这种萧条和荒凉使其成为了民族的累赘和国家的病灶。而非虚构写作就是要对这种乡土的落寞境况以及原因进行探索,无论是梁鸿的梁庄还是乔叶的张庄,都只是中国乡土的一个缩影。乔叶自己也重申:“‘故乡’这个词在《拆楼记》里,并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狭义的故乡。这样的故乡,在中国大地上比比皆是。我的本质表达之地,不是书中的‘我’的小家乡,而是我们所有生活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大家乡。”(11)乔叶:《〈拆楼记〉里不仅是我的故乡》,《焦作日报》2012年7月31日。梁鸿的“中国在梁庄”本身就是一个带有明显的宣言性质的命名。

从文本内容来看,《中国在梁庄》将故乡的过去与现在放在了同一个平面上,以一种带有悲叹的情感去打量乡村在近几十年里艰难前行的过程,通过对留守儿童、理想青年以及成年“闰土”等不同个体的聚焦,展示出一个村庄衰败和离散的过程。从梁鸿的叙述中可以看出,作者无论是决定返乡还是亲身采访,都是在某种精神指引下完成的。这种精神是知识分子的良知,同时也是一种正义的体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呈现出一个真实的乡村成为了她们的一种责任。面对着乡村世界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民生艰困的现实,她们会不自觉地深思和追问:“这一切,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又是如何发生的?它包含着多少历史的矛盾与错误?包含着多少生命的痛苦与呼喊?”(12)梁鸿:《中国在梁庄》,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页。这一系列的疑问无不内蕴着一种正义精神,即对乡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表现出一种关切与忧患意识,同时,也对这样一个结果流露出不满情绪。当然这种不满是一种复杂的情感,更多的是出于一个知识分子的道义,以及对现代中国发展路径的深沉思考。

《拆楼记》在反映乡村的现实问题上与《中国在梁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一个展示乡村相对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一个则是抓住了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矛盾最为突出的拆迁问题,表现出不同的利益集团之间的紧张关系。农民的爱占小便宜以及村民内部互相合作又彼此拆台、官员对农民投机心理的熟谙于心以及新闻媒体自身的立场等问题都被暴露无遗。于是,拆迁和赔偿问题一直被时间拉伸而无法得到圆满解决,“绝大多数的拆迁状态,不过是张庄这样的:磨磨唧唧,腻腻歪歪,吭吭哧哧,进进退退,拆的和被拆的都在泥地里胶着较劲儿,摸爬滚打……没有媒体去关注,他们自己也沉默着”(13)乔叶:《拆拆〈拆楼记〉》,《文艺报》2012年7月14日。。从梁庄和张庄中我们窥见的不只是作者的故乡,还有无数个和它们一样被拆解和离散的中国乡村,以及由此所揭示出的中国社会发展过程中普遍性的困境与压力。

从为沉默的乡村代言到对中国乡土问题的揭示,梁鸿和乔叶的非虚构叙事中倾注着一种为正义发声的意图和情感,她们没有被铺天盖地的新闻蒙蔽双眼,而是深入到被边缘化的乡土世界,通过对话和采访的方式给予那些沉默者以发言的机会与可能,关注中国底层社会中最卑微也是最平凡的生命,展示出他们最独特的存在价值和个体情感,尤其关注这样一群人悲欢离合中所镌刻的时代痕迹。从土地到农民再到乡村政治和精神废墟,梁鸿和乔叶在她们的非虚构写作里以一种潜入的方式敲开了乡村闭塞的大门,将一幅幅乡土生活场景铺展在了阳光之下,结束了那尘封已久的黑暗。这种努力和实践凸显出她们作为知识分子的正义感,同时在她们的叙述中也表达了一种态度,她们要通过自己的真切聆听与感受,去发现一个不为人知的乡土世界。这个发现是只属于她们的,不与那个被文人想象与被新闻报道的乡土发生联系,代表着一种不同的声音和立场,其最终目的是想要颠覆已有的传统观念,在重新发现中形塑出一个她们心目中的真实乡土景观。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梁鸿和乔叶的这种深入生活的写作本身更加贴近大众的现实生活,是一种从土地中来到土地中去的回溯式反观,作家自我的积极性和主动性得到了保障,对于乡村所承受的痛苦与悲伤也就能够有更为切身的体悟,而发现问题的初衷也进一步推动了作家体悟的深化。“这种带着明确主观意图的叙事,使得创作主体的介入姿态呈现出强烈的目的性,也让 ‘非虚构写作’ 带着鲜明的问题意识——无论是现实还是历史,作家在选择叙事目标时,都有着某种‘跨界’探索的冲动,即希望通过自己的实证性叙述,传达文学在审美之外的某些社会学或历史学价值。”(14)洪治纲:《论非虚构写作》,《文学评论》2016年第3期。文学审美之外的价值有很大一部分就是正义精神,“当然,在这里,我们并不是要作家也都变成社会学家,去从事自己可能既无兴趣也无能力的社会调查工作,而只是希望作家能够具备这样的问题意识,以文学的方式去表现这一社会变迁中各阶层的命运及其心灵,以此参与到社会变化的讨论与争鸣之中”(15)李云雷:《我们能否理解这世界?——“非虚构”与文学的可能性》,《文艺争鸣》2011年第3期。。非虚构写作以文学视角去聚焦社会问题,从而将乡土这样一片沉默的空间拉回到大众的视线中,同时正是在人们的不断讨论和争鸣中,正义精神才有了长久的生存之地,乡土才能在现代化浪潮中寻觅到发展的契机。

三、结 语

非虚构写作从欧美到中国经历了一个嬗变的过程,在写作缘起、态度立场和内容层面都存在巨大差异,但非虚构写作的基本精神并没有因此而被削减,在当代反而因为问题意识的融入增强了其现实针对性。其中,梁鸿和乔叶两位女作家都以非虚构方式书写乡村,她们用女作家特有的细腻去感受沉默的乡土,力图呈现出近几十年来中国乡土世界中的物理形态、文化状况和情感心理的变迁轨迹,执正义之笔为那些沉默者代言,给予这些被忽视的群体以发声的机会和空间,从而引发人们对处在边缘位置的乡土世界的关注。在她们的调查和分析下,乡土世界中民生艰困已经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但这并不意味着乡土已然是死海一片,相反在那片广袤的区域里内蕴着深厚的发展后劲,是一块有待开发的处女地。尤其是从民族和国家的大局出发,以可持续发展的眼光去审视乡土的现实,我们更有理由去努力挖掘出乡土发展的潜力,找寻出乡土在中国整体格局中的存在价值和意义,而不应该将其视为一个个巨大的城市赝品,悲观地认定在现代化的今天乡土已经完全沦陷。通过问题意识去触发人们的警觉和思考,然后在正义精神的指引下去重塑乡土在当代中国的地位和影响,进而在文学审美之外,赋予文本以社会学和历史学价值,这正是非虚构写作的内在逻辑和伦理。尽管非虚构写作从概念界定到创作实践还存在诸多的争议,但是这种争议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作家们所希望达到的一个目的,正是在不断讨论和争鸣中,非虚构写作以及非虚构作品实现了在人际间的传播。同时,从目前非虚构写作的实践来看,这样一种创作理念或者说是文学思潮至少已经实现了两个比较大的跨越。首先是在文体方面实现了突围。它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报告文学或者纪实文学,但确实借鉴了其他文体的表达技巧与写作手法,同时也凸显出自己独特的写作伦理与框架体系。其次是非虚构写作回归了文学对现实的关切,并将其进一步放大,呈现出文学审美功能之外独特的社会学和历史学价值。因此,我们有理由再次对这样一种创作思潮报以期待。相信在作家和批评家的共同努力下,非虚构写作一定会在不断的发展与嬗变中积极回应社会关切,发出正义之声,讲好中国故事,在当代文坛留下其重要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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