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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播:自我意志的微小胜利

2020-01-07罗雅琳

天涯 2020年6期
关键词:美颜主播

看呀!我让你们看看这最后的人。

“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创造?什么是渴望?什么是星辰?”——最后的人如是问道,眨巴着眼。

大地在他的眼里变小了,最后的人使一切都变小了,他在大地上蹦蹦跳跳。他的族类不会灭绝,犹如跳蚤;最后的人寿命最长。

“我们发明了幸福。”——最后的人说,并眨巴着眼。

——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娄林译本)

每一种新兴媒介形式,每一个突然出现的文化领域,总是被赋予了一种关于挑战、打破、颠覆陈规俗套的解放想象。网络直播的出现也是如此。论者或者欢呼素人主播的登场所彰显的民主倾向,或者赞美实时直播的公开与透明,或者在主播与远方观众的互动中看到人群联结的可能。批评的声音,集中针对着直播的欲望化凝视逻辑和消费主义倾向,但这是当代社会的普遍问题,对于直播并不具有特殊针对性。这些论述往往采用两种研究角度,要么以整体化、距离化的态度分析直播现象所造成的社会影响,要么关注直播受众的文化心理,却殊少研究直播者本身的主体状态与情感方式。这一研究角度上的缺失,或许在于,学院内的研究者极少拥有作为网络主播的体会,也就无法展开主体代入式的思考。

如果说,此前抖音、快手、斗鱼等主流直播软件都在主播人员构成的方面显得有些“下沉”,那么,在2020年的新冠疫情之后,直播这一形式显然拓展到更为广泛的人群。想想直播软件中的经典主播形象——快手直播中被奇观化的农村生活、斗鱼直播中的性感小姐姐、抖音直播中的各种疯狂“大胃王”,我们会发现,以往关于直播的批评,更多针对其内容上的偏差,而非针对直播这一形式本身。技术常被认为是中性的,那么,当直播软件开始承载更为严肃和正当的功能(讲座、开会、销售……),是否其中的弊病就一扫而光?此外,当学院内的研究者自己也成为各式各样的“主播”,一种对于直播者主体心态更为贴近的研究,也应当即将来临。

2020年上半年,此前甚至很少观看直播的我,神奇地拥有了多次成为“主播”的经历:其中几次,是使用各种会议软件进行学位论文答辩和参加学术讨论会;另外一次,则是为了推荐新书而在优酷直播平台进行直播。在这些直播经历中,有两个细节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么,对于直播的分析,首先就从这种难得的“主播”经验说起。

第一个发现是,网络直播使主播不得不凝视自我。

在使用腾讯会议进行直播时,我总是选择将本人窗口调到最大。而在更为典型的优酷直播中,整个手机屏幕上只会出现主讲者一个人的脸,抖音和快手也莫不如此。由于网络真人直播普遍采用竖式屏幕和前置镜头,主播本人总是占据了直播屏幕中的较大面积:美食、美妆、才艺、带货等类型的直播自不用说,哪怕在那些关于风土人情的直播中,主播本人也总是频频出镜。如果使用电影术语描述,那么,在直播中最常出现的是主播的近景、特写乃至局部特写,中景、远景和全景实在少得可怜。

在某种颇为理想化的公共空间想象中,直播可以使远方的人们彼此关联、沟通无碍。在另一种批判理论的框架下,主播是观众投射欲望的客体,是被动的、被塑造的存在。但事实上,通过镜头的分配,直播在主播和观众之间设置了一种无形的等级结构:只有主播本人可以在屏幕上呈现真实的肉身出现,大量的观众则被缩微为一个个ID昵称和点赞数字,甚至无法显露头像图标。因此,哪怕主播需要靠讨好观众来获得打赏,她/他也是直播间里实际的“主人”。观众固然可以通过点赞、评论、送礼物表达自己的意见,但是否关注这些意见、什么时候回应这些意見,主动权仍然掌握在主播的手中。至于为什么作为“主人”的主播某些时候又需要听从、迎合作为“奴隶”的观众,以观众的趣味来塑造自我形象,其中则关涉着黑格尔“主奴辩证法”式的精神颠倒。

如果按字面意思来解释直播,“直接播送”并不是新鲜事物。从新闻联播到春晚,都采用“直接播送”的形式。当代网络直播的新鲜之处,表面在于主播的平民化和分散化,而从根本上说,是智能手机的普及和通信技术的发展造就了这一可能。当下的网络直播之所以区别于中央电视台的春晚直播,关键在于它使用的是近距离的、手持的小屏幕而非远距离的、架在大摇臂上的摄像机。也就是说,对于直播者而言,传统电视直播与新兴网络直播的最大差别在于,在电视直播中,直播者看到的是镜头本身;而在网络直播中,直播者直接看到自己的影像。前者是观众之眼的替代品,发射出一种外在的凝视目光,而后者则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主播本人的形象。正因为网络直播镜头提供了一面类似于镜子的屏幕,化妆类直播才成为网络直播中最为火爆的类型之一。当网络主播凝视镜头中的自我形象时,他/她宛若传说中终日在水边凝视自我倒影的水仙花神纳蕤思。无需借助拉康的镜像理论,我们也能迅速明了,网络直播的本质是一种自恋式的观看,是对主体的不断确认。因为同样的原因,网络直播不可能与现实人际交往相等同:现实人际交往总以面容与肉身的相见、眼神与表情的交流为前提,主播则不得不在一大群ID的包围下持续地、孤独地凝视自我和赏鉴自我。而现实人际交往中那些更为幽微、复杂的情绪,在网络直播中已不复有存在的空间。

第二,对于主播而言,直播中最必不可少的要素,是滤镜和美颜。

由于电脑是新换的,而手机购置于三年前,当得知要在优酷平台进行直播时,我提出了一个问题:能不能使用电脑?这一请求被无情拒绝,原因不是别的,是优酷只设计了通过手机进行直播的软件。后来我才得知,主播只能在手机进行直播,也是抖音的特色。相比之下,在观看直播时,观众则往往可以在手机端和电脑端之间进行选择。

手机直播和电脑直播的区别,涉及到像素大小、屏幕比例、镜头位置,这都或多或少地影响到了最终呈现的影像。不过,最关键的一点在于:智能手机的镜头往往自带各种算法合成的滤镜,而电脑摄像头一般没有这个功能。当然,如果手机没有自带滤镜,主播们也不必担心。各个直播平台都贴心提供了各式各样的高强度美颜效果:磨皮、瘦脸、放大眼睛、抬高山根……甚至还能一键自动补妆:描眉、涂口红、抹腮红、打高光,乃至提供各种元气少女或是风情美人的整套妆容。于是,当我进入优酷的直播间,呈现在屏幕上的那张脸让我震惊:雪白的皮肤、巨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我手忙脚乱地关掉滤镜和美妆开关,结果只是略有差异:直播平台依然不依不饶地保留一部分美颜效果,似乎并不信赖有任何一位主播能以真实的面貌示人。

当然,不得不说,我并没有真正素颜出镜的勇气。之所以觉得直播平台的效果过于夸张,是因为我已经在直播前“严妆以待”,粉底、遮瑕、腮红、口红结结实实鼓捣了一小时。自认为恰到好处的妆容再配上强力美颜,就显得有些过分了。如此看来,美颜却又确实是以素人为主的直播平台所必须配备的功能。相反,真正的明星们,反而不爱用如此高强度的滤镜。

美颜的作用,顾名思义,是为了使人变“美”。但这是什么意义上的美?美颜的主要功能是缩小脸颊、放大眼睛、抬高鼻梁、美白皮肤等,如果将美颜效果开到极致,呈现出的大概是一张芭比娃娃式的脸。这是否意味着,美颜的理念是使普通人抵达某种关于“美”的极致理想?答案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一方面,除了少数人之外,大部分人都不会将美颜弄得过于极端,而是会将效果调成某种若有若无、似假亦真的状态。另一方面,美固然与大眼睛、高鼻梁、小脸相关,但更与五官的比例、搭配相关。强力的美颜效果只能使人们无限趋同,而无法营造出具有特色的美。因此,在这个意义上,美颜的功能与其说是在普通人身上贯彻“美的极致”,不如说是帮助普通人达到“美的平均值”。

于是,我们能够理解为什么舒淇和袁咏仪曾经在微博公开嫌弃所谓的“粉丝精修图”。西方人曾笑称,海伦的鼻子若高一点或矮一点,特洛伊战争就不会发生。如果海伦的时代有直播,想来她一定要关掉美颜功能,以防自己的鼻子或眼睛被调整得失真。如果承认美颜功能塑造的是某种“美的平均值”,那么,对于顶级大美女而言,随意放大眼睛或抬高鼻梁,无疑是拉低了颜值。但对普通人而言,意义则大不一样。依靠美颜效果,不能把我变成舒淇或者袁咏仪,但能让我在自己原本样貌的基础上修饰不足、略加提高——也就是说,“更美一点点”。对于直播平台普遍较为粗糙的美颜效果而言,情况更是如此。在这个意义上,通过美颜和滤镜加持,主播在镜头中看到的是真正的“理想自我”——既是对自我形象的理想化,更使人相信:这张精致美好的脸,确是属于我自己的真容。

经过以上分析,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直播的凝视性、直播中滤镜和美颜的普遍使用,最终使得自恋式的“照镜子”而非敞开式的“观看他人”成为网络直播的内在本质。对于这一点的发现,得益于麦克卢汉的经典名言:“媒介即内容。”也就是说,媒介不仅是内容的载体,更决定着内容本身的性质。需要指出的是,网络直播的媒介特性,既影响着主播,也影响着观众。人们经常在直播中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更受欢迎的“带货”主播往往是素人而非明星。明星对于直播“带货”的试水大多折戟沉沙,而业绩更为瞩目者如李佳琦和薇娅则都并非明星。个中缘由,不仅是因为素人更加亲民,明星往往放不下身段吆喝,更同样与直播中的“照镜子”心理有关。

如果说,主播的“照镜子”心理,源自对于直播屏幕中占据大面积的自我形象的凝视,那么,观众的“照镜子”心理,则与对于直播屏幕的近距离观看相关。姑且不说大多数观众往往选择使用手机观看直播,事实上,无论使用手机还是电脑观看直播,由于需要抢购商品和打字互动,直播屏幕一定是距离眼睛较近的。也许有人会在追剧时将手机投屏到远方的大屏幕,但几乎很少有人在观看直播购物时这样做。这种近距离的、高度往往低于眼睛水平线的小屏幕,使得观众手中的电子屏幕像是一块可以“把玩”的小镜子。也正是这一点,使网络直播购物有别于传统的电视购物。于是,屏幕中的主播之脸,也就被置换、代入為观众自己的脸。正是因为观看直播的心理类似于“照镜子”,所以主播无须太美,而是最好趋向于某种“平均值”。只有这样,观众才可以顺利自我代入屏幕上的主播形象。

直播改变了广告的性质。以往的广告提供的是某种关于美好生活的允诺,因此要极力展现关于“完美”的幻觉。早些年,中国媒体上最为经典的化妆品广告之一,是《读者》杂志的中插彩页上的美宝莲口红广告。其中,配图是金发碧眼的模特和流光溢彩的长裙,口红和嘴唇反而并不占据重要的位置。这样的广告致力于传达一种想象:只要你使用美宝莲口红,就可以像配图那样“洋气”和“时髦”。后来的美妆广告几乎都沿着这一模式展开,淘宝网站上的大量服装商品也是如此。大量服装模特都是高挑、白皙、瘦削的,“卖家秀”和“买家秀”之间的天差地别由此成为一个经典的段子。而到了直播购物时代,只有某种更触手可及、平易近人的美而非绝对的“完美”,才更贴近“照镜子”之人的心理。

直播中最火爆的一类是美妆类。让人惊异的是,在中国传统观念中不爱修饰打扮的男性,反而在美妆类主播中异军突起。男性主播李佳琦的直播便是主打美妆类。他最为耀眼的业绩之一,是两小时连续试色三百八十根口红。反而是女性主播薇娅的直播间品类更丰富,并不限于化妆品一类。前段时间,我想买一根某品牌的口红,在各种色号之间犹豫未决,朋友推荐我去小红书看看试色直播,并特别强调:“要看那种比较丑的博主。”她向我推荐了一位略有些黑胖的男性主播,面对半信半疑的我,她再次指出其中的真谛:“如果他都可以涂,那我们涂上就必然很美。”

在没有“带货”直播的时代,在线上挑选合适的口红色号是很难的。口红模特往往肤白貌美、高鼻深目,模特用着好看的颜色,跟肤色暗淡的我往往并不搭配。模特如果换成李佳琦或者黑胖小伙,情况就不一样了。黑胖小伙用着“显白”的色号,我用上一定更加显白。再敷上粉底,加上一点拍照滤镜,那就更有自信了:应该能够上李佳琦的水平吧,好像还不赖。

明星也逐渐进入直播领域,但他们所采取的广告模式并未随之发生转变。张雨绮首次参加直播“带货”时,并不像一般的素人主播那样对商品进行详细到浮夸的介绍,而是拿起商品、摆出漂亮的姿势并直言“我是张雨绮,买它吧”。郑爽也曾在与两位素人主播一同直播“带货”时表示:“这和我想象中的直播不一样”,她表示自己并不想真的介绍产品,“我只想告诉你们,这是女明星用的东西,你们一定也想买吧。”张雨绮和郑爽的直播表现,被不少人认为不够敬业,但从另一方面说,这是因为她们依然在沿用传统的广告思维。在传统广告中,明星们无需参与具体的产品介绍,他们只需以明星身份向观众们传递某种梦幻、完美或者权威的理念。在“带货”直播中沿用这一传统广告思维的明星们,自然觉得介绍产品不是自己的责任。事实上,进入直播的明星们依然如此光彩照人,也确实无法给观众提供某种“照镜子”式的代入感。相比之下,观众们更能代入的,反而是在明星一旁的素人主播。这也是为何当郑爽在直播“带货”中突然情绪失控之后,大众舆论纷纷对旁边的主播投注以巨大的同情:两位被明星呛得不敢发声、默默忍耐的素人主播,宛如现实中过着“社畜”生活的普通人的一面“镜子”。

从主播到观众,看直播都宛如“照镜子”。这样的普遍心理,使得网络直播成为当代人自我意志的展现。这一点,吻合于个人主义时代成长的一代人的普遍心理。在对于网络直播的讨论中,人们较多地关注直播者如何成为观看者的欲望化客体,却很少注意到这种不断确认自我主体性的层面。当然,直播时主播与观众的互动也构成了一个变量,使得主体的自我确认在一个不那么封闭的环境中展开。但由于主播与观众之间无法摆脱的等级关系和金钱关系,这种互动无法达到一种人与人之间互相尊重、承认差异的交互主体性,而是使人们不得不按照他人的欲望来重塑自身主体。

“照镜子”心理既造就了网络直播的特色,也限制了网络直播的表现对象。过分的自我肯定,将使人忘记将目光投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摄影镜头的出现,曾经能够帮助个体感知宏大与无限。本雅明曾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指出,摄影机和录音机等现代技术的出现,使得大阅兵、接力赛、运动会和战争等集体性宏大场面的录制成为可能,从而帮助个人超越了肉眼的限制、“面对面”看到了“大众”的形象。然而,当手持式近距离小屏幕的摄影成为网络直播的主流(使用无人机摄影进行直播等小众类别另当别论),人们再也不可能在直播屏幕中看到无限、看到宏大、看到远景。直播的镜头高度受限于手臂长度,哪怕加上自拍杆也无法高出身体太多,从而不可能使人在一个高出自身的视野反观自我。直播只给人以有限的提高,使人在微小的美化和修饰中接受生活。在丧失了自我反思维度和宏大维度之后,网络直播最终成为对于“自我意志”的有限确认,一种“自我意志的微小胜利”。

当观看直播的我们沉浸于这种“自我意志的微小胜利”,是否应该想起尼采在《扎拉图斯特如是说》中的名言?

迄今,一切生物都创造了某些超越自身的东西:难道你们愿做这壮潮中的落潮,宁愿退化为动物而不为超人吗?

罗雅琳,青年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上升的大地:中国乡土的现代性想象》《诗可以群》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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