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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周紫芝《竹坡诗话》的诗学观

2020-01-07何泽棠

关键词:诗话诗人诗歌

何泽棠

(华南农业大学 人文与法学学院,广州 510642)

周紫芝(1155-1147),字少隐,生于宣州,自号“竹坡居士”“竹坡老人”。绍兴十二年(1142)中进士,十七年(1147)任枢密院编修官、右司员外郎,出知建康府。二十一年(1151),出知兴国军(今湖北阳新),后隐退客居九江。周紫芝工诗擅词,《四库全书简明目录》称赞其诗为“则特为秀出,足以继眉山(苏轼)之后尘,而伯仲于石湖、剑南之间”[1],著有《太仓稊米集》、《竹坡词》、《竹坡诗话》等。

《竹坡诗话》原为一百则,现存八十二则。除了《竹坡诗话》的叫法外,这部著作在《遂初堂书目》中也著录为《周少隐诗话》,另外还被称作《竹坡老人诗话》。现今可读到的版本有《历代诗话》本、《宋诗话全编》本、《丛书集成主编》本、《百川学海》本、《古今说部丛书》本、《萤雪轩丛书》本、《宋诗话十种》本等。

《竹坡诗话》八十二则之间并无明显的系统性,内容上夹杂着对作家作品的诗学见解,以及对诗人轶闻和创作轶事的记录。作为两宋之际的著名诗人、文学批评家,周紫芝推崇苏轼、黄庭坚二家,强调“炼字”和“诗法”,追求平淡而有韵致的境界,认为作诗“不必过为奇险”,主张锻炼之极“乃造平淡”,“街谈巷语,皆可入诗”[2]2819。

关于《竹坡诗话》的评价,历来有不同的看法。有的对此书评价颇高,如《四库全书总目·〈太仓稊米集〉提要》称“其诗在南宋之初,特为杰出,无豫章生硬之弊,亦无江湖末派酸馅之句”,“知其学问渊源,实出元祐”[3]。有的则提出了批评性的意见,如郭绍虞认为《竹坡诗话》的局限性有两点:“盖紫芝论诗不外二病:其一,在称扬时人而轻议古作,如以东坡文潜诸人咏梅之诗为远胜和靖之类。此殆与其以诗媚秦桧父子同一作用,人品既卑,识亦随之,固宜其品评之鲜当矣。其二,则泥于江西诸人点化之说而益趋极端,遂不免重在一字争奇,求之过细,斯失之愈凿耳。”[4]

近年来,有邓国军教授的《〈竹坡诗话〉之诗学思想》、曹颖的《论周紫芝的〈竹坡诗话〉》、施小琼的《周紫芝诗学思想探析》等论文,从重视“炼字”等创作技巧,以及江西诗派对周紫芝的影响等方面论述了周紫芝的诗学思想。

本文选题的意义有二:一方面,世人因为周紫芝晚年向秦桧献诗的事迹而对他的人品评价不高,从而不重视他的诗话作品的文学理论价值,此对这部优秀的作品来说有失偏颇;另一方面,尽管这部诗话没有形成完整的文学思想和创作理论,批评方法上难逃片面零散的弊端,但他的论诗态度严谨,论诗考证之法也有可取之处,因此它的价值和意义仍然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因此,本文就《宋诗话全编》载录的《竹坡诗话》以及《太仓稊米集》辑录的四十四则诗话着手,对周紫芝主要诗学思想加以分析和梳理。

一、论诗歌基本创作原则

1.以“诗教”为核心的文学创作原则

《太仓稊米集》中之第十八则《〈毛诗解义〉序》,周紫芝用了较长的篇幅评论了《诗经》的教化意义。周紫芝认为,诗歌要反映现实,发挥教化作用。他肯定和强调文艺应该为人的道德修养和朝廷的政治教化服务。周紫芝认为,“孔子,圣人也,明乎《诗》之道也。子夏、子贡学于孔子而明乎《诗》之义也。孟子之与孔子同道,明乎《诗》之志也。汉鲁申公、楚元王交以《诗》为倡,而知《诗》之学也。”[2]2842一方面,他列举了孔子、子贡、子夏、孟子等为正面例子,肯定了他们对《诗经》的现实教化作用的理解和发扬。另一方面,他认为匡衡、萧望之学习《诗经》试图“以诗饰其儒雅者也”,荀子“辄取诗人之词以证其说”,李斯“盖以经术而断国论”,违背了孔子“思无邪”的文学批评标准。《论语·为政》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孔子借它来概括《诗经》的特征,后儒因此而强行给《诗经》加上了很多牵强附会的“史实”。因此周紫芝最后总结到:“诸君子有意于学诗,愿以孔子、孟子、子夏、子贡为之师,以求诗人之大体,而更以荀卿为戒,则庶乎其有得也。”以此来表达诗歌应当进一步强化教化功能,达到诗教的目的。周紫芝强调以“诗教”为核心,继承了《毛诗序》以来“诗言志”的传统,又能加上针对性很强的判断与发挥,颇有见地。

2.推崇乐府诗的现实主义精神

自《诗经》以下,我国历代诗歌就有现实主义的传统。《论语·阳货》云:“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周紫芝倡导诗歌写作应当反映现实,发挥诗歌的“兴观群怨”的社会作用。如《竹坡诗话》第二十八则写到:

李石、柳公权俱与唐文宗论诗。李石云:“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畏不逢也。“昼短苦夜长”,暗时多也。……及文宗有“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之句,公权但云“薰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而已,殊不寓规谏之意何也?

柳公权用诗句来规谏唐文宗应当了解百姓的疾苦,而不是只会享受殿阁的清凉。通过李石、柳公权与文宗的论诗对话,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周紫芝的“诗言志”的诗歌创作原则,即诗歌应该关注现实、反映民间疾苦。

从《太仓稊米集》中之《〈古今诸家乐府〉序》中可知,周紫芝在序言中论及前代乐府诗歌,推尊唐代乐府,尤其是中唐时人张籍的新乐府。“唯张文昌兼诸家之善,妙绝古今。”而鄙视齐梁乐府,认为其“变为淫言,流为亵语”“无复有补于世教”,艳丽之词流于表面,浅俗婉媚。周紫芝通过论乐府诗的现实主义精神,强调重视现实题材,主张诗歌反映现实,要有“规箴训诲之意”,发挥讽喻作用,这些都体现了周紫芝对诗歌创作原则的态度。周紫芝强调乐府诗的现实主义精神,而将乐府诗的音乐性放在第二位,批判了片面强调乐府诗的音乐特征、一昧发挥乐府诗的审美功用的齐梁乐府,无疑有积极的意义。

二、诗歌创作论

1.立意

立意是一首诗的灵魂,在诗歌创作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立意是否巧妙,往往决定着这首诗价值的高低。立意高远,写出来的诗才能不流于表面,鲜明深刻的立意能给予读者新的启示和感受。周紫芝认为,鲜明深刻的立意来自真实的感受,作诗应该表现直观生动的感受,不用刻意追求奇险的语言。如《诗话》的二十四则:

余顷年游蒋山,夜上宝公塔,时天已昏黑,而月犹未出,前临大江,下视佛屋峥嵘,时闻风铃,铿然有声。忽记杜少陵诗:“夜深殿突兀,风动金琅珰。”恍然如己语也。又尝独行山谷间,古木夹道交阴,惟闻子规相应木间,乃知“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之为佳句也。又暑中濒溪,与客纳凉,时夕阳在山,蝉声满树,观二人洗马于溪中。曰,此少陵所谓“晚凉看洗马,森木乱鸣蝉”者也。此诗平日诵之,不见其工,惟当所见处,乃始知其为妙。作诗正要写所见耳,不必过为奇险也。

周紫芝描写自己夜游宝公塔的经历,月亮未出,大江在前,听到风铃的声音,就忽然记起了杜甫的“夜深殿突兀,风动金锒铛”,恍若在描写自己所经历的画面。独自行走在山谷间,两边的树木夹杂在道路上,听到子规鸟的叫声,才感受到杜甫的“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这句诗是佳句,由此引发了作者对作诗的立意思考。这些都是平日里朗朗上口吟诵的诗句,并没有觉得其中的精彩之处,只有当自己处于相似的环境,见到诗中的风景时,始知其中的绝妙之处。作诗不必过于奇险,要描写所见所感,写出自己的真情实感,只有这样写出来的诗歌才能被读者所接收,让读者身临其境,产生情感共鸣,更好地把握诗歌的精髓。周紫芝本人能诗,结合自已的亲身经历论述立意的微妙之处,相当精辟。

《诗话》第七十七则:

扬子云好著书,固已见诮于当世,后之议者纷纷,往往词费而意殊不尽。惟陈去非一诗,有讥有评,而不出四十字:“扬雄平生书,肝肾间琱镌。晚于玄有得,始悔赋《甘泉》。使雄早大悟,亦何事于玄。赖有一言善,《酒箴》真可传。”后之议雄者,虽累千万言,必未能出诸此。

此则总结了陈与义评扬雄的巧妙之处。扬雄著作很多,自己晚年颇悔少时的赋作,而对各类学术著作颇为自得。后人的看法却恰恰相反,扬雄仿《周易》作《太玄》,仿《论语》作《法言》,评价皆不高。周紫芝虽然同意众人对扬雄学术著作的基本看法,但认为后人对扬雄的评论却未切中要害。陈与义不出四十字,便指出了扬雄的症结之所在:即扬雄少时不把精力放在赋作之上,而是很早就醉心于学术,也未必对玄学有太大的贡献。反过头来看,他的文学作品如《酒箴》之类的,至少有一得之见,未可否定。扬雄的自我定位未必准确。周紫芝同意陈与义的意见,进而指出,陈诗的成功之处,就在于见解精辟而独特,从而赋予了诗篇卓尔不凡的立意。陈与义论扬雄,固然高妙,然而若无周紫芝的欣赏与补充,也会有所失色。

2.炼字

炼字,是古人诗歌创作不可或缺的重要技巧。诗贵一字之工,诗歌中的一个字词往往是整首诗的诗眼。对此,周紫芝也认为诗歌用字应当反复推敲,《竹坡诗话》中用了不少的篇幅来记录炼字的恰当与否。如《诗话》第十一则:

东莱蔡伯世作《杜少陵正异》,甚有功,亦时有可疑者。如“峡云笼树小,湖日落船明”,以“落”为“荡”,且云非久在江湖间者,不知此字之为工也。以余观之,不若“落”字为佳耳。又“春色浮山外,天河宿殿阴”,以“宿”为“没”字。“没”字不若“宿”字之意味深远甚明。大抵五字诗,其邪正在一字间,而好恶不同乃如此,良可怪也。

周紫芝提到蔡兴宗作的《杜少陵正异》很有功劳,不过也有可疑的地方。如“峡云笼树小,湖日落船明”,有人认为应该把“落”字换为“荡”字,不是在江湖上呆得久的人绝对不知道这个字用得精妙之处。而周紫芝则认为动词“荡”字不如“落”字来的贴切。又如“春色浮山外,天河宿殿阴”,有些人认为应该把“宿”字换成“没”。但周紫芝却以为“没”字比不上“宿”字,因为“宿”字的意味深远且高明。为此作者总结到,大概所有的五言诗,它们的点化之功就在于一个字之上,只是因为每个人的喜好不同造成了这种情况的出现,也是很奇怪了。

周紫芝还强调炼字不可过于直露,应当“微有蕴藉”。诗话第四十三则:

诗人造语用字,有著意道处,往往颇露风骨。如滕元发《月波楼诗》“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连”是也。只一“直”字,便是著力道处,不惟语稍峥嵘,兼亦近俗。何不云“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自与水相连”为微有蕴藉,然非知之者不足以语此。

他以滕元发的《月波楼诗》为例,说“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连”一句中的“直”字是整首诗的诗眼,然而“直”字略显锋芒,也流于俗气。“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自与水相连”,用“自”代替“直”字,显得含蓄蕴藉,更有令人想象的意蕴和体会的空间。 这些评论相当准确,体现了周紫芝的艺术匠心。

周紫芝还认为诗中使用双叠字更容易得到佳句。叠字,又名“重言”“复字”,是指由两个相同的字组成,是汉语的一种特有的语言形式。诗歌中叠字运用的好,不仅可以增加诗歌的音韵美,还能使得诗歌意境更加丰富。如《诗话》中的第四十七则:

诗中用双叠字易得句。如“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此李嘉祐诗也。王摩诘乃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摩诘四字下得最为稳切。若杜少陵“风吹客衣日杲杲,树搅离思花冥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则又妙不可言矣。

周紫芝将唐代诗人李嘉祐和王维的诗作比较,认为王维诗比起李嘉祐诗,加了“漠漠”“阴阴”两个叠词,显得更加贴切;在品评杜甫的诗歌时,他认为“风吹客衣日杲杲,树搅离思花冥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两句诗中叠字的运用更是妙不可言。由此周紫芝得出结论:叠字恰当运用,可使得诗歌的形式更加多样,内容更加丰富。

3.点铁成金

江西诗派的诗歌创作理论强调师承前人之意,提倡化用前人词语、典故。周紫芝也认为作诗应当传承此法,善于点化前人的诗句,即“点铁成金”。“点铁成金”是黄庭坚在《答洪驹父书》中提出来的。“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去古人之陈言入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2]944。强调学习古人作品的重要性,努力做到“以故为新”,却不流于简单的模仿抄袭,充分体现作品的创造精神。如《诗话》的三十八则:

自古诗人文士,大抵皆祖述前人作语。梅圣俞诗云:“南陇鸟过北陇叫,高田水入低田流。”欧阳文忠公诵之不去口。鲁直诗有“野水自添田水满,晴鸠却唤雨鸠来”之句,恐其用此格律,而其语意高妙如此,可谓善学前人者矣。

周紫芝认为自古以来的诗人,大都会学习和使用前人的语句。他认为黄庭坚的诗句妙就妙在模仿了梅尧臣诗的句式,而不仅仅是袭用梅尧臣的词语。句式的模仿,进一步使得作品的意蕴变得高远绝妙,可以说是善于学习前人的典范了。

又如《诗话》的三十七则:

白乐天《长恨歌》云:“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人皆喜其工,而不知其气韵之近俗也。东坡作送人小词云:“故将别语调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虽用乐天语,而别有一种风味,非点铁成黄金手,不能为此也。

白居易将女性沾满泪痕之脸形容为梨花带雨,虽然动人,但可惜这种比喻已被人用滥,从而沾染了几分俗气。苏轼善于点化白居易的诗句作诗,把“枝带雨”改为“枝上雨”,顿时将白居易诗中的浅俗的气韵化作了另一番风味,格调高雅。周紫芝直接夸赞苏轼的这种做法是“点铁成黄金”者,以此用来说明苏轼的诗歌创作造诣。

江西诗派“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的创作理念,强调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又有所变化,仍具有一定的创新性,却容易被论者所忽视,而将其目为“模仿”,甚至是“剽窃”。周紫芝所论,可谓得江西诗派之“三昧”。

4.用俗语

“以俗为雅”是江西诗派的重要创作理念。在周紫芝看来,用俗语作诗并不是不可以,平淡家常的生活用语,只要能够有“镕化之功”,就能作出一首好诗。如《诗话》的六十七则:

东坡在黄州时,尝赴何秀才会,食油果甚酥。因问主人,此名为何。主人对以无名。东坡又问为甚酥,坐客皆曰:“是可以为名矣。”又潘长官以东坡不能饮,每为设醴,坡笑曰:“此必错著水也。”他日忽思油果,作小诗求之云:“野饮花前百事无,腰间惟系一葫芦。已倾潘子错著水,更觅君家为甚酥。”李端叔尝为余言,东坡云:“街谈市语,皆可入诗,但要人镕化耳。”此诗虽一时戏言,观此亦可以知其镕化之功也。

“错着水”“为甚酥”是苏轼谪居黄州时期与当地官员、秀才宴会时闲聊的口头用语,用在诗中,对仗甚为工整,构思亦属新奇,从中可以看出苏轼高超的“镕化之功”,即驱遣使用各种语言的能力。此例亦可体现出周紫芝对俗语的欣赏与重视。

四、作家作品论

周紫芝的《竹坡诗话》中提到的诗人有四十余位,其中提到唐代诗人杜甫的次数有十二则,论及苏轼的次数有十四则。作者赞扬这两位诗人的文学风格和创作理论,并给予了极高的文学评价。此外,作者还对其他古代诗人和当代诗人作了评论和分析,下面就周紫芝在作品中论及的诗人做一些研究和讨论。

1.作家论

(1) 论古代诗人 《诗话》第七十则:

元微之作李杜优劣论,谓太白不能窥杜甫之藩篱,况堂奥乎?唐人未尝有此论,而稹始为之。至退之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则不复为优劣矣。洪庆善作《韩文辨证》,著魏道辅之言,谓退之此诗为微之作也。微之虽不当自作优劣,然指稹为愚儿,岂退之之意乎?

周紫芝就李杜优劣论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元稹是第一个提出李白达不到杜甫思想境界的人,韩愈在《调张籍》里予以反击,“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将李杜二人相提并论,不强行评判孰优孰劣。周紫芝同意韩愈的看法,但认为韩愈的《调张籍》并不是为了指责元稹所作。在这场争论中,周紫芝调停其间,对各方面的意见,皆能尊重其优点,又能消除其中一些过于偏激的观点。

除此之外,《太仓稊米集》的辑录中还论及了有关古代诗人的见解,如辑录第二十四则,就提到了唐代诗人杜牧“清丽开发,宛转而有余韵”的诗歌风格;辑录第三十一则,讲述了陶渊明的生平和“人有田园则进退轻,乃可行吾志”的人生追求;《诗话》第三十八则提到“玉山樵人”韩偓峥嵘大气的诗歌风格以及辑录第四十三则论及岑参“清丽有思,殊腹有喜”的诗歌风格。

(2) 论当代诗人 《竹坡诗话》的第六十九则:

本朝乐府,当以张文潜为第一。文潜乐府刻意文昌,往往过之。顷在南都,见《仓前村民输麦行》,尝见其亲稿,其后题云:“此篇效张文昌,而语差繁。”乃知其喜文昌如此。

周紫芝高度评价张耒的诗歌,认为张耒乐府模仿张籍,有时候会超过张籍的创作水平。张耒自称《仓前村民输麦行》是效仿张籍所作的,但是语言与张籍相比有些过于繁复,这或许是自谦之词。周紫芝则认为,宋代乐府诗中,张耒甚至可居第一。

《太仓稊米集·辑录》第二十八则,周紫芝谈到士大夫议论宋代诗人徐师川的诗歌不太公正,诗风有些放纵。而他对此持不同意见,认为徐师川晚年的句子多显得平淡自然。

《辑录》第三十五则,作者读宋代僧人参寥子的七字绝句如“小儿笑蔗”,而读何正平的诗则如“大儿食藕”。周紫芝评价参寥子的诗“可公诗其苦腴相半,颇似韦应物”,而诗歌清丽而奇秀,又仿佛有孟浩然的气骨,是唐代以来的僧人未曾有过的成就,借此来夸赞参寥子的诗歌造诣。

周紫芝论历代诗人,皆能出于公心,而无偏颇之论。

2.作品论

《竹坡诗话》第三十九则:

林和靖赋《梅花诗》,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语,脍炙天下殆二百年。东坡晚年在惠州,作《梅花诗》云:“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此语一出,和靖之气遂索然矣。张文潜云:“调鼎当年终有实,论花天下更无香。”此虽未及东坡高妙,然犹可使和靖作衙官。

周紫芝评论北宋诗人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为世人所知,但是苏轼晚年在惠州所作《梅花诗》中的“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也独有一番别致的风味。并且,宋代诗人张耒也曾作梅花诗“调鼎当年终有实,论花天下更无香”。这首诗虽然没有苏轼的梅花诗高妙,却也可以压倒林逋。同样都是咏梅之诗,却各自有不同的独特之处,没有必要专注欣赏林逋的梅花诗。周紫芝从不同角度对不同作品进行品评和理解,可以看出对于不同的诗歌作品,我们不一定要遵循众人普遍的文学批评,根据自己的审美标准来对不同的文学作品进行欣赏评判,也可以得到独特的作品感悟。

三、文体论

1.集句诗

集句诗是诗的特殊体裁之一,集,即集合;句,即古诗句、文句。指的是从现成的诗篇中,分别选取现成的诗句,再巧妙集合而成的一首新诗。“集句”的创作由来已久,它起源于引用《诗经》句子的习惯。春秋战国时期,在外交场合的谈话中喜欢“赋诗言志”,引用《诗经》句子的风气盛行。以至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后来三国时期的曹操的《短歌行》一诗,就整句引用了诗经中的“青青子衿”“呦呦鹿鸣”等诗句。

《竹坡诗话》第六则:

集句近世往往有之,惟王荆公得此三昧。前人所传,如“雨荒深院菊,风约半池萍”之句,非不切律,但苦无思耳。

周紫芝认为集句这种诗歌形式历来有之,惟有王安石得其中真昧,从此集句诗可说是登上了一个新的台阶。《诗话》第三十则进一步说明了这一观点:

王荆公作集句,得“江州司马青衫湿”之句,欲以全句作对,久而未得。一日问蔡天启:“‘江州司马青衫湿’,可对甚句?”天启应声曰:“何不对‘梨园弟子白发新’。”公大喜。

集句要取得成功的关键,在于各个诗句虽然来自不同的作品,但却能意义贯通,并形成新的意境,甚至比原作的境界更高。比如王安石欲想出“江州司马青衫湿”的对子,却苦于没有头绪,一日问蔡天启,天启立即应声说:“梨园弟子白发新”。蔡天启的成功之处在于将白居易自己的诗句集在一起,形成新的对偶句,两句都蕴含落寞之感,意思完整,又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由此可以看出好的集句是能够给人情致享受的。而前人所传的类似于“雨荒深院菊,风约半池萍”之句,上句来自杜甫的《宿赞公房》,下句来自韩愈的《独钓四首》,两者组合在一起,并不是对偶不工整,也不是平仄不妥当,但两句的意境显得不协调,难以融合在一起,缺少情致。从这一侧面又可以了解到只有空虚的表面而没有实际的内涵,集句即使对的工整,也只会显得空洞,审美效果不佳。

《诗话》的第五则:

维扬之扰,衣冠皆南渡。王邦宪客宛陵,与其乡人相遇,作集句云:“扬子江头杨柳春,衣冠南渡多崩奔。柳条弄色不忍见,东西南北更堪论。谁谓他乡各异县,岂知流落复相见。青春作伴好还乡,为问淮南米贵贱。”其叙事有情致为可喜,近时集句所未有也。

周紫芝提到宋代诗人王邦宪的这一首集句诗,虽然多达八句,来源复杂,但可以作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意境浑融且有情致,可以说是近代以来前所未有的集句作品。

周紫芝对集句诗的评价,能够概括集句诗的艺术特征与成功的关键,对读者有重要的启示。

2.拟古诗

拟古,是诗文仿效古人的一种风格形式。如汉代扬雄拟《易》作《太玄》《文选》中的“杂体诗”等。拟古的诗作,往往是仿效古人的声律,或者是仿效前人的内容,又或者是对形式和内容的综合模仿,后来成为一种独立的诗体。《诗话》第十五则:

余读秦少游拟古人体所作七诗,因记顷年在辟雍,有同舍郎泽州贡士刘刚为余言,其乡里有一老儒,能效诸家体作诗者,语皆酷似。效老杜体云:“落日黄牛峡,秋风白帝城。”尤为奇绝。他皆类此,惜乎今不复记其姓名矣。

周紫芝列举早年在辟雍,同舍郎泽州贡士刘刚曾经对他提起过乡里有一老人,能够效仿诸家的诗体作诗,语言极其相似。他列举了老人效仿杜甫的诗体:“落日黄牛峡,秋风白帝城。”与杜甫的诗歌风格尤其相似,几可乱真,实为奇绝。这也是诗歌创作的一种思路。

五、诗人轶闻与辨析名物

宋代以前的诗话大多以记事为主,记录关于诗人和诗作的创作轶事。欧阳修在《六一诗话》自序中说:“居士退居汝阴,而集以资闲谈也。”[5]从中我们可以知道诗话的写作目的在于收集闲谈资本故事。而周紫芝的《竹坡诗话》中也用了大量的笔墨来记录诗人的轶闻故事。这些小故事均来自作者自身的生活经历和口传故事,颇为生动有趣。虽然没有被正史所记载,却对古代文学史的研究有着一定的参考意义。《诗话》的七十二则:

吕舍人作《江西宗派图》,自是云门、临济始分矣。东坡寄子由云:“赠君一笼牢收取,盛取东轩长老来。”则是东坡、子由为师兄弟也。陈无己诗云:“乡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则陈无己承嗣巩和尚为何疑。余尝以此语客,为林下一笑,无不抚掌。

这里提到吕本中的《江西诗派图》确立了江西诗派的形成。苏轼曾作诗给弟弟苏辙:“赠君一笼牢收取,盛取东轩长老来。”从诗中可以看出,苏轼是希望苏辙学习江西诗派的精髓。而陈师道有诗写到:“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则可见陈师道师承曾巩无疑。作者曾经把这件事告诉客人,获得众人的认可。

名物的辨析如《诗话》第四则:

东坡诗云:“君欲富饼饵,会须纵牛羊。”殊不可晓。河朔土人言,河朔地广,麦苗弥望,方其盛时,须使人纵牧其间,践蹂令稍疏,则其收倍多,是纵牛羊所以富饼饵也。

周紫芝一开始对苏轼的一句诗“君欲富饼饵,会须纵牛羊”的意思弄不清楚。后来听河朔当地的人介绍,原来“富饼饵”是当地的一种方言。河朔土地广袤,在麦苗盛开的时候,必须让人去在麦苗间放牧,践踏土地让其土质稍微松疏一些,这样耕田的收益才会更多,也就是诗中所说的“富饼饵”了。

约而言之,作为南宋文学批评家周紫芝,能对江西诗派的诗文理论“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接收以古人为师,自由灵便的“活法论”,追求平淡清远,抛弃一味追求奇险浅俗的弊病,在“诗教”、立意、炼字、夺胎换骨、作家作品等方面提出了有价值的观点。而且,他对诗人轶闻与名物的记载与辨析,也有历史学与文献学的研究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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